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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燃(中篇小说)

时间:2010/10/12 作者: 若翁 热度: 88321

  绿燃——苗语,柳树。核桃坪苗村神井边那株垂柳,曾象蓬勃燃烧的春情,葱绿过一个春天。
    ——题记
  
  一
  
  二月春风催开满山的映山红,火一样,在苍翠的松林里欢欢燃烧。坪子上,小河边,核桃树、水冬瓜树的叶苞一夜间便张开,叶片葱心儿绿。天空每日都是蓝莹莹的,无比明净。早上不见霜,嫩黄嫩黄的草芽儿上顶着露滴,似珍珠,颗颗透明透亮,太阳出来,照着,更显得晶莹。鸟儿们睁开眼便诉说着绵绵无尽的情话。獐子、麂子发情了,昴昴嗷嗷,热烈呼唤勾引着异性,叫声渴渴地。一条小溪从轿顶山淌出,蜿蜿蜒蜒流过坪子,界开了苗村和汉村。
  
  苗村前,那眼被苗人称为龙井,传说系佛祖所赐的神泉,面上氤氲着热气。井畔,那株苗语叫做绿燃的垂柳,在晨风中,枝条浪浪荡荡,招招摇摇,弄出许多妖娆娇媚。而汉村人家房前屋后的凤尾竹也遥相呼应,款款摆摆,在风中与它调情。
  
  春天,最不安分。
  
  二
  
  夜里,小伙子侯成发睡得迷迷糊糊,胯下那条蔫耷耷的虫虫突然硬挺,变成威威猛猛一条龙,并且云山雾海地就射出股热乎乎的液体,湿了两腿,湿了身上的被盖身下的毛毡。
  
  一激灵,醒来,浑身躁热,心头慌乱得不行,耳烧,想想刚做过的那个梦,好羞,又好安逸。
  
  折折腾腾,曙光便从圆木重迭成的木磊磊房的山墙缝隙间钻进来,妈妈已开始在堂屋里吆吆喝喝。
  
  懒虫,还睡,快起来挑水去!
  
  嗯嗯。侯成发应。
  
  懒懒地起床,穿衣;懒懒地挑着杉木桶,无情无绪地朝龙井走去,刚下坡,他突然惊叫了一声:
  
  噢!
  
  三
  
  杨义珍刚把桶伸向井里,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啊,这水好清亮,活象面镜子。
  
  "不,比你在汉族阿哥张启才屋里照过的那面镜子大出许多倍。
  
  照照吧!
  
  杨义珍放下桶。
  
  井里映出苗家少女娇好的倩影:黑布头帕,周围吊着海贝缨络,头帕下的圆脸似粉团花娇艳,脸上有对豆角似的弯弯的大眼睛,忽闪着大胆野性;镶黑边的白麻布偏襟短衣,下面,胸脯饱满鼓凸,如隆起两座泡酥酥的馒头山;白麻布百褶裙也镶着黑边,天蓝色围腰绣着精巧的图案,黑布长腰带缠了好几道,束出优美的曲线。
  
  你长得好漂亮!
  
  那天,张启才也说。
  
  要穿你们汉族姑娘的衣裳呢?
  
  别别,就你们这种好看,别有味道!
  
  他歪着脑壳。
  
  嘻嘻,又不是菜,不是酒,咋个叫做“有味道”!
  
  你觉得好笑。
  
  你不懂,这叫做民族风格。
  
  他一脸的正经。
  
  风格?你还是不懂,但确定无疑地相信他懂:人家在县城里头读过中学,见过大世面呢!
  
  那我就穿我们的。你说。
  
  嗯。再给我唱支你们的歌吧!
  
  他请求。
  
  你听得懂?
  
  你乜斜着眼盯着他。
  
  听不懂,你唱过后给我翻成汉话嘛。
  
  要得。
  
  于是,真的就唱。唱过了,就翻:
  
  小阿哥
  
  你在一方,
  
  我在一方,
  
  你咋个不请起人来我家说呢?
  
  今天,
  
  你头包花帕子,脚穿花袜子,
  
  一表人才好标致,
  
  看见你,
  
  我心中好快活。
  
  我盼你来啊,
  
  你不来,
  
  我心里冰凉!
  
  可惜我们不包花帕子!他听了笑着说。
  
  龟儿子!哄人家唱了,你又占人家的奚头!你生气了。
  
  其实,你心里还想说:不包花帕子也没关系。想占奚头,你就占吧。
  
  可惜汉族小阿哥没那份胆量。唉!
  
  杨义珍沉醉在对那一天的回忆里,呆了。
  
  四
  
  侯成发也呆了:这不是娘娘家的杨义珍表妹么!怪了,怪了,咋个才隔一晚上,她就变得这么好看了呢?漂亮得就象刚才梦里搂着的那个人一样。
  
  想起那个梦,小伙子的心又忽悠悠地,同时,泛起来一阵狂喜。
  
  远远地,有什么人在用苗语唱着支情歌:
  
  你是哪家的儿子?
  
  你是舅舅家的儿子。
  
  你的人材好哩!
  
  我是哪家的姑娘?
  
  我是娘娘家的姑娘。
  
  我的人材好哩!
  
  舅舅家儿子,
  
  娘娘家的姑娘,
  
  表兄表妹正相配哩!
  
  舅舅家的儿子,
  
  娘娘家的姑娘,
  
  五色礼[1]早下过了哩!
  
  五
  
  三株草芙蓉,高低错落,花开得正是鲜妍娇媚,一株绛紫,一株水红,一株金黄,象三座色彩各异的宝塔。
  
  阳光辉煌灿烂,那花的塔便绚丽夺目。
  
  傍着草芙蓉花,侯兴芝把古老的织机支在梨树下,开始飞梭走线,织麻布。离她不远,李金翠正在往一块漂白了的麻布上绣花。
  
  侯兴芝长得白胖高大,四十多岁了,看去却象三十来岁的少妇,肌肤红润,在全村苗家妇女中堪称头号美人。强劲的山风,粗糙的包谷面面饭和缺少营养的干梆菜居然难以销蚀她的青春,算是个奇迹。
  
  然而说奇又不奇,那都得力于她驯顺温和的好脾气。
  
  她有着张观音娘娘般慈眉善眼,雍容大度的脸庞,脸上随时浮现着宁静,柔和,从容,笑起来浅浅的,微微的,显出几分羞怩。
  
  杨正富那婆娘,是冬天家的太阳,看起就暖和,搂在怀窝头不晓得有好安逸!
  
  村子里的男子汉都这样说。
  
  说的时候往往忍不住要咽口馋口水。
  
  但听说谁都没有把她搂到过,倒是她的的男人常搂着别个的婆娘干那事。她也不生气,不嫉妒,相反,对男人的情人赛过了亲姐妹。
  
  侯兴芝!
  
  和侯兴芝迥然不同,李金翠虽然小五岁多,却远比侯兴芝见老,一张少肉多骨的方脸已不少刻痕很深的皱纹。身量也矮,足比侯兴芝低一个头,干巴巴的。
  
  却相当结实!
  
  这个婆娘人才不来作料够,有味道得很!村子里的汉子们这样评价她。
  
  一点不错!她爱说,爱笑,爱唱。说笑时,眉飞色舞,脸上的皱纹欢欢地跳动。唱歌,声音清亮,缠绵撩人,热辣辣的,可心贴意的词语象从轿顶山淌出的溪水,汩汩汩汩,连绵不断,几天几夜流不完。
  
  正是因了这说笑唱歌上头,她精精明明能能干干个人才嫁到这家里来,当了杨正富傻子弟弟杨正贵的婆娘,其实是做贴心哥哥杨正富的情人。
  
  她和侯兴芝明面上是妯娌,暗地里是妻妾,在家里如同姐妹,就干脆姐妹相称。
  
  李金翠!
  
  织机“呱嗒呱嗒”响着,一声,一声,声音沉闷,节奏均匀。木梭子带着经线在纬线中往来,自如,悠游。
  
  侯兴芝平平静静地织着麻布,织一段,停一停,伸出多肉的右手摸摸,很平整光滑!满意地浅浅一笑,又继续。
  
  似是世间上万事皆无,只有她在织麻布。
  
  然而两只耳朵却是凝神地在听着屋前不远处公路上的响动。
  
  李金翠没侯兴芝沉得住气。她永远也达不到姐姐那样的火候。
  
  遗憾!
  
  她绣两针,目光就要离开手上的麻布,朝公路上瞟瞟。
  
  心不专,针便可恶,不扎麻布专扎手。
  
  哎哟!她叫了一声。
  
  侯兴芝立刻回头,见麻布上的花样错了。
  
  妹,你咋个把花边绣到当中去罗!
  
  哟,老实话!李金翠不好意思地笑了,脸倒没有红。
  
  拆了,重绣。
  
  织机又继续响起,沉闷,单调,均匀。
  
  公路上仍无响动。
  
  不见尘土,没有汽车上山来。
  
  阿哥出门,去区供销社开会,足足十天了。
  
  十天了啊!
  
  李金翠心里犯急,整整十天了,咋个还不见回来?_啥子会这么长啊?
  
  侯兴芝心里也在抱怨:定下的日子眼眨眨拢了,当家主事的不见回来,可咋个整?
  
  李金翠的目光又一次瞟着公路。候兴芝的耳朵也又一次关心着那边。
  
  六
  
  县医院妇产科产房。
  
  一个新生婴儿问世,叫声惊天动地,洪亮。
  
  陶永珍,是个儿子,这下喜欢了吧!医生说。
  
  医生,请你把细瞧瞧,有问题没得?
  
  陶永珍急切切地问。
  
  没得没得,哪儿和哪儿都是好端端的。鼻梁高高,眼睛大大,小嘴皮厚厚,眼珠子滴溜溜转,长大是个机灵英俊的美男子哩,定把你们一村子苗族姑娘全给逗得心慌意乱!
  
  女医生同乡长娘子是熟人,爱开玩笑。
  
  终于生个成器的了!
  
  陶永珍一颗悬吊吊十个月的心这才落在实处,笑了。
  
  这之前,她已生过三胎,两个落地就死了,一个活着,既是丫头,又身长腿短,怪物!还是个憨憨。听女医生说,那是近亲繁殖的恶果。
  
  舅舅家的儿子,
  
  娘娘家的姑娘,
  
  表兄表妹正相配哩!
  
  配个屁!
  
  那,姐,该结扎了吧?陶永碧问。
  
  她是乡里的计划生育员,跟着姐姐进城,明面上是照顾,其实别有用心。
  
  扎!
  
  陶永珍爽快地答应。
  
  干部家属要起带头作用,得为你和你姐夫哥争气么,嘿嘿!
  
  姐,你真好!医生,干吧!
  
  好。
  
  女医生和她的助手走进手术室,外屋只剩下你们俩姐妹了。
  
  妹妹忍不住好奇,神秘地问:你咋个这一回就这么成器?
  
  你便划着脸羞她:小姑娘家家的问这些,害羞罗!还佯装生气,道:未必就永远碰不上好运气,尽得些丑八怪?
  
  你用生动的表情告诉她这确是她姐夫哥的种。其实,你心里清楚:这种,系另一位不沾亲不搭故的异族汉子所下。
  
  在核桃箐上边,在那幽静的松树林里。那片松毛好软和。那天的天气真好,阳光从松树的枝枝桠桠间射下来,光圈圆圆的,有的大,有的小,在周围活泼泼地跳来跳去。他好有劲,两只臂膀箍得人骨节都在嗄嗄响。他那家伙好威猛,整得人魂飞魄散,好象天也在转,地也在旋。有两只麂子撵草[2],从不远处跑过,都没能打断和减弱你们的颠狂,迷乱,喜悦和快感。
  
  你终生忘不了那场人类永恒的游戏,忘不了那松林里的中午,忘不了那个而今已走出山外给坝子里人家当了上门女婿的异族汉子。
  
  正是有了那场游戏,那个中午,这会儿在刚刚经过一次撕心剜肺,追魂夺命般的流血挣扎后,肚腹又要挨上一刀,你才会不觉得痛苦,不感到遗憾,相反很欣慰,很愉快。
  
  手术开始了,肚腹上麻麻的,象有串蚂蚁在爬,在咬。
  
  你这鬼婆娘,板油好厚!
  
  女医生咕哝着,隔着口罩,声音嗡嗡地。
  
  嘻嘻。我们苗家的包谷饭养人,不象你们汉人的细米白面,好吃不养人!
  
  陶永珍精气神十足,乐喝喝地回答。
  
  七
  
  两辆北京吉普车颠儿颠儿,象两只甲壳虫,在之字形公路上一前一后爬行。
  
  李金翠恰巧又一次抬头,看见了,忙冲屋里喊:二姑娘,快瞧瞧去。看是不是你伯伯回来了?
  
  杨义珍只应了一声,没见露面。
  
  侯兴芝也听见了汽车的轰鸣,跟着催促:
  
  死姑娘,快去嘛!你伯伯也该回来了!
  
  八
  
  侯成才乡长一连接到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小姨妹陶永碧打来的,报告他,姐姐给他生了个成成器器的儿子,正在做结扎手术,要他再捎点钱去。
  
  这当然是好消息!他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连忙答应“马上,马上就去”。
  
  放下话筒,刚打算亲自进城,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是县民委打来的,告诉他有位高鼻子美国教授已经从县里出发,要来了解雅砻江苗族风情,要乡里准备接待。
  
  啊哟!高鼻子洋教授,还是美国的,大老远来这山旮旯苗乡,是自从伏羲兄妹造人烟以来的头一次哩,自然怠慢不得!偏偏书记老叔侯兴顺外出参观没有回来,自己咋能撒手不管?两件事相比,婆娘生娃儿,次要!放下话筒,侯乡长便忙忙安排。
  
  侯成万!小朱!侯成发!杨义云!
  
  侯乡长站在乡政府大院里一喊,办公室主任侯成万,会计小朱,文化站侯成发,炊事员杨义云就齐刷刷来在了他的面前。
  
  马上要来个高鼻子洋人!
  
  啊波!高鼻子洋人!
  
  美国的,还是教授。
  
  啊波!美国!教授!
  
  是市里的市长亲自批准,来了解我们苗族风俗的稀客、贵客,市里头文化局和县民委都有人陪同。打个电话来,要我们热情接待。
  
  啊波!啥子都没逑得,咋个热情接待法?
  
  炊事员杨义云率先表示为难。
  
  好办!县民委说,就按我们的民族风俗。侯乡长说。
  
  整根狗?侯成万主任问。
  
  整根狗,再弄两根鸡。买狗买鸡的事,就交给你和侯成发两弟兄去办。杨义云先去找点葱葱元荽之类的调料,赶紧回来,准备杀狗杀鸡。你两弟兄帮他的忙。侯乡长安排。
  
  侯乡长,帐上一分钱都没得了!会计小朱赶紧提醒。
  
  没得啦?
  
  真的没得了。侯主任证实。
  
  侯乡长抠抠脑壳:先赊着!小朱,你到供销社提两瓶好点的瓶子酒,也赊着。这笔钱,县民委认承开支的。
  
  好的。
  
  四人答应着正要走,又被侯乡长喊住。
  
  还有,下去都通知一下,叫各村各社的我们苗家人都穿上民族服装来乡政府打跳(_即跳锅庄)。高鼻子洋教授要看,还要拍照片——带彩的!
  
  啊唷,带彩的!好!
  
  九
  
  两辆吉普车驶入乡政府院坝,停下,共钻出八个人。
  
  率先就是那高鼻子洋人。
  
  高鼻子洋人真高,灯杆似的。金黄金黄头发。蓝灰蓝灰眼睛。两只露在短袖衣裳外面的长胳膊长满黑毛。一双长腿穿着洗得白的劳动布裤儿,紧绷绷的,把屁股墩儿箍得象两瓣大蒜。
  
  高鼻子洋人会讲拗口拗舌的汉话,经县民委的尤主任介绍,便笑咪咪地向侯乡长伸出毛茸茸的长手,说:你耗(好),响(乡)长!
  
  杨义珍没见到伯伯杨正富,却见到了洋人,也很高兴。她连忙折身跑出乡政府,跳跳蹦蹦沿田间小路跨涧过沟朝家里奔去。人还没拢家门口,脆脆的声音便飞进院里:
  
  妈!伯娘!伯伯没回来,来了个高鼻子洋人!
  
  十
  
  大家都去看洋人。
  
  乡政府里好热闹。
  
  十一
  
  洋人带着部镜头老长老长的照相机,咔嚓咔嚓大拍其照。拍男子汉服装,妇女服装,小娃儿服装。拍青苗、白苗、花花苗,拍了前身拍后背。拍苗家的木磊磊房屋。拍火塘。拍古老的织布机。拍织布。拍绣花。拍打跳。拍慢悠悠一辈子都转不到尽头的青石磨。拍做苞谷面面饭。拍香火上供奉的苗族人图腾崇拜的“疙瘩”——“圈门猪”——“大耳朵菩萨”[3]。拍一切他感兴趣的东西。末了,拉上男女老少一大堆,他站在花花绿绿中间,来张合影。进口的彩色胶卷用完一个又一个,整整扔了几十个空盒盒。边拍边问。问婚俗。问寿拜。问丧葬和招魂(烧灵)。问绷鼓及其仪式。问咂酒。问死者陈尸的“马”。问洪水潮天伏羲兄妹造人烟的故事。问正梁菩萨、灶神菩萨、门神菩萨、牛王神。问一切他不了解不清楚的事。问过了,就用弯弯拐拐象豆芽脚脚样的字记在小本子上。
  
  肖(小)姑娘,您交(叫)什么名字?
  
  我吗?我叫杨义珍。
  
  央,依,枕?
  
  嗯。你是白苗?青苗?
  
  白苗。
  
  耗(好)!耗(好)!谢谢,谢谢!
  
  不光拍,不光问,不光记,还带着个小小巧巧的袖珍录音机录音。录葫芦笙曲。录苗族山歌、情歌,创世纪传说史诗《斗釜歌》[4]、丧葬时唱的歌。录了就找人翻译成汉语。还录苗族人唱的汉族山歌。
  
  高鼻子洋人好谦和,好有趣!打跳时也兴致勃勃地掺和进来,摇着晃高晃高的身子,撩着秧鸡样的长脚杆,和大家手拉手地扭,扭,扭得个欢。却总是踩不准葫芦笙的点子,引得所有人轰堂大笑,笑得肚皮痛。吃饭时,喝酒不多,喝狗肉汤却不少,一碗接一碗。放着小瓢不用,嫌舀起来慢,干脆把盛着饭的碗伸进盆里,弄得一盆子都是饭粒。喝足了,抹抹嘴,又竖大姆指又把嘴咂得山响,连称:耗!耗!耗极了!我很高醒(兴)!谢谢!谢谢!
  
  十二
  
  和高鼻子洋人同来的人中,有个老韩。
  
  他原是本县文化馆的干部,后调到市文化局文物处工作。
  
  老韩没有和其他人一样陪着洋教授屁颠屁颠地逛荡,车子返回时也没有跟着走,独自留了下来。
  
  他是研究本地区民族文化的,曾对苗族文化作过深入的了解,搜集了不少流失在民间的东西,写成部书稿,名叫《雅砻江苗族》。稿子已寄给出版社。但《斗釜歌》尚差两段,还没有搜集齐全。他这回决心要把它补上。
  
  从市里陪同洋教授出来,一路上,另一名文管处同事对高鼻子殷勤得令人发腻,不断呱呱呱地介绍这介绍那,他却始终双唇紧闭,金口不开,一声不吭。
  
  他讨厌这位同事一副洋奴相,更清楚那位高鼻子不远万里来钻这山沟沟的目的。
  
  狗日的,是挖我们看不见的国宝哩!
  
  妈的,那些当官的全是蠢货,糊涂到了家的混帐!沾点点洋膻味就昏头胀脑,受宠若惊,啥也不管不顾不守了,竟给这高鼻子大开绿灯。
  
  妈的,这青勾子娃儿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宝长”(傻瓜)!屁颠屁颠地无偿提供那么多,到时候能得到人家一块吃剩下的蛋糕么?
  
  幸好,这“宝长”不只"宝",还是个白痴,业务上外行得很,仅仅支离破碎,浮皮撩草的晓得那么一点点。只要我老韩守口如瓶,你高鼻子能捞到的就有限,就可怜。哼哼,这么跑马观花似的,能弄到多少真东西?你能接触到的那些人——纵使是苗族人吧,又能提供给你多少东西?不可能。这点我老韩有绝对把握。须知,为了那本书稿,我跑过多少人家?用去多少笔记本、胶卷、磁带?吃过多少餐难咽的苞谷面面饭、干梆菜?别的不说,光遮手的礼品,都是几大箱瓶装酒、上百斤糖果呐!连续好几年哩,哪年我不跑几趟?哪趟不一呆十数天?花了那么多功夫和心血,容易吗?
  
  不容易!
  
  如此不容易还没能弄齐全的,你这么草草地溜一圈能捞到几许?
  
  哼哼!
  
  十三
  
  送走吉普车,老韩熟门熟路又找到东巴先生李先和。
  
  老人家已逾七十,皓首白发,长须飘飘,身材清瘦,脸若古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是苗乡资格最老的东巴[5],唯有他,记得《斗釜歌》最多,能唱出三十二段,据说只差两段就完整了。其他的东巴,顶多记得十数段。老韩多次拜望过他,希望老人家努力回忆,把这份珍贵的苗族文化遗产给完整地留给后人。
  
  大爷,记起来了么?
  
  前晚,半夜时候,好象记起两句,醒过来,又不……不清楚了。
  
  从头唱吧,从头唱_吧!兴许,唱到那里就连上了。
  
  老韩说,又一次怀着一线希望,按下录音机录音键。
  
  老人抬起头,凝神呆望着苍穹,眼微眯着,人似乎回到了太古时期,满脸皱纹抖动,象要缓缓释放几十年人世沧桑,被皱纹包裹的瘪嘴十分高古地嗫嚅一阵,才哼哼着唱出: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哟!
  
  人们都说你死了,
  
  你真的死了么?
  
  如果你是假死,
  
  你快起来哎!
  
  起来和我们一堆吃饭,
  
  起来和我们一块种庄稼吧。
  
  哎,你真的死了呀可怜的人,
  
  你闭上眼睛闭上嘴,
  
  去见你死去的老人吧!
  
  哎,天冷夜黑,好凄惨呀!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哟!
  
  听说你死了我闻讯起来,
  
  远远看见一个人穿得漂漂亮,
  
  甩手甩脚地在山岗上行走。
  
  我知道你死了,
  
  我高声呼唤着你的名字。
  
  哎,你真的死了吗?
  
  你睁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吧,
  
  我要用哀歌来安慰你的灵魂。
  
  听了我的歌,
  
  你就会安心去见你早死去的老人。
  
  哎,天冷夜黑,好凄惨呀!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哟!
  
  ……
  
  十四
  
  通知只说是开会,并不告诉啥子内容,到了,才晓得是参加区供销社的整党。杨正富是老党员了,组织关系在乡里,他知道,按规定他这分社的党员不该参加上级业务单位的组织活动。咋个要通知我来呢?怕是叫给上面的同志提意见吧。他猜。
  
  唔,一定是了。
  
  你有意见吗?
  
  有,当然有。
  
  比如按计划该分配给下面的化肥,连续两年了,分社一颗也没有见到。问是咋个搞起的?说县里边就没有进到货。可你们区社主任们每人几吨几吨地拿去卖高价、做人情却就有货了。
  
  又比如年年涨工资,百分之几,百分之几,“几”到你们上面,下头的一点残汤剩水也落不着。听说你们当书记当主任的已经连升三级四级了,而我老杨比你们参加工作早,却一级都没整到,资格比你们长十来年,工资却比你们少逑一大截。
  
  公平么?
  
  不公平。
  
  还有……
  
  多了!
  
  可提得么?提了,起作用么?
  
  不逑起!
  
  上回,花椒坪分社的老毛不是提过化肥的事,结果怎样?事后没两天,拿给你们一声“文化水太浅”就把分社主任给他抹逑了,还说是贯彻中央的神,要干部知识化。槌子个知识化!新提起来的,连洋码儿字都写逑不好,更别说管理。明摆摆是对人家老毛打击报复。又打人不出声响,高明呢!阴毒呢!
  
  你决定装哑巴,只带耳朵不开口。
  
  我可不吃老毛那个憨亏!
  
  抱定这个宗旨,杨正富听了九天会,证实自己的分析判断完全正确。区社的党员们,无论是官是兵,批评和自我批评无不摆出副认真又认真严肃又严肃的架式,其实个个都在耍滑头,打哈哈,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揭谁的短,整党成了评功摆好会,好象人人的“风”都正得不能再正。扯鸡巴蛋!认真严肃地走过场!杨正富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孟浪,不然花椒坪毛主任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
  
  然而区社主任兼支部书记却点了你的名。
  
  老杨,大家都检查了,你呢?
  
  我?杨正富瞪大了眼睛。
  
  是呀你。
  
  我……我的组织关系不是在……在乡上吗?
  
  哎——你也是供销社的党员干部嘛!
  
  我?我没有贪污盗窃,没投机倒把、以权谋私……
  
  这领导上知道。可总有别的问题吧,啊?比如,男女作风方面的,啊?
  
  这……
  
  你万没想到又会翻出这个陈芝麻烂谷子的问题来。
  
  十五
  
  这确实是老得都起冬瓜灰的问题了。
  
  它发生在二十多年前。
  
  那时你才十八岁,刚从地区民族干部学校学习归来,被任命为副乡长。回家的当年,按父母早订下的婚期,你同表妹侯兴芝成了亲。
  
  你是舅舅家的儿子,她是娘娘家的女儿,按“娘亲舅大,爷亲叔大”的老规矩,你们天生是一对,三岁便议定了婚事,十岁便过了五色礼。包办倒是包办的,你还是很满意。
  
  因为表妹生得漂亮。
  
  那漂亮,使你成亲的当天晚上便忍耐不住了,真恨不得立刻和她那个。但老规矩,当晚新郎新娘是不准同房的。
  
  第二天早饭后,送亲客们要回去了,她假意要跟着走。照规矩,是只有你的姐妹才能挽留的,但你慌了,竟忘了古规古训,赶紧扯住她的后腰带,差点挨了父亲一烟杆脑壳,把整个苗村的男女老少笑得岔气。
  
  此后你便更加魂不守舍,眼巴巴望着太阳,盼着它早点下山。
  
  好容易熬到天黑,你便急忙关了新房门,浑身激动得发抖,三把两把脱光衣服裤儿,心急心慌地朝她扑去。
  
  新房里很黑,你晕晕乎乎地喊着表妹啊表妹,凭着感觉摸到床边。你以为一个赤裸裸,滚滚热,雪白细嫩,滑腻绵软的肉体也会响应,会主动迎上来,扑入你的怀里。
  
  然而你错了,你直到扑上床,才摸到一个依旧被衣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啊表妹,啊表妹,你咋个……?
  
  她没有反应。
  
  啊表妹,啊表妹,脱……脱呀!你莫非……莫非看不起我?
  
  她这才出声了,抖抖颤颤地说:没,我没,我不是……我……我怕!
  
  啊不怕。啊不怕。是人都要这样哩。
  
  嗯……嗯……
  
  表妹听话,终于脱了。于是你想象中的成了现实。于是你狂热地把那现实紧紧搂在怀里,紧紧压在身下。
  
  然而你还是失望了。那“现实”并没有作相应的呼应,只象截被你伐倒了的树桩——不,象团没有生命,没有活力的棉花,更象只被猎人吓破了胆的小母麂子。
  
  你的狂热顿时冷却。
  
  天好冷呀!夜好黑呀!
  
  你好想哭,却没哭出来。
  
  男子汉没有泪,只有恨。
  
  你,你,你不喜欢我?!
  
  她哭了,幽幽地,细细地,啜泣。好可怜!
  
  喜……喜欢。
  
  那你咋个……?
  
  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我怕……
  
  还是怕!你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见你叹气,她好象很内疚,哭得更伤情了。边哭边怯怯地喊你:你……来,来吧。
  
  你想重振旗鼓,却是再也重振不起了。
  
  以后你又不甘心地试过多次。她倒不怕了,但依然冷冷冰冰,依然热烈不起来。
  
  怪人啊!
  
  可除了那事,在白天,作为个贤慧婆娘,孝顺儿媳,你又简直无法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
  
  出奇的好脾气哩!
  
  你有苦说不出。真是说不出啊!只觉得心里憋闷,总想离开这个家,想去找到自己渴求而没能真正得到的东西。
  
  正巧就有了机会,你被派到菁河村蹲点。在那里,遇上了李金翠。
  
  月亮出来月亮明,
  
  照着妹家韭菜坪。
  
  好吃韭菜嘛味长久哟,
  
  好看月亮不暖心罗!
  
  一支显然是苗族姑娘口音唱出的汉家山歌把你给抓住了。
  
  声音是那么的清亮悦耳,而唱得却是那样的哀怨凄凉,一下子就戳到了你的心窝子上。
  
  不知咋个的,你就好想听她再唱。
  
  她果然又唱起来。
  
  这一回,唱的是苗歌:
  
  天呀,小阿哥!
  
  你爹你妈好会生,
  
  把你生在坝子上,
  
  坝子宽宽闪开,
  
  庄稼长得好不愁吃和穿。
  
  你爹你妈好会养,
  
  把你养在高枝上。
  
  高高树枝站凤凰,
  
  阿哥你就是人人喜欢的凤凰鸟。
  
  可惜坝子太宽了树枝太高了,
  
  我隔得远站得矮左看右看把你看不清。
  
  今天你突然来了,
  
  象朵白生生的云飘来,
  
  象股凉悠悠的风吹来。
  
  白云揩去了我眼前的黑雾,
  
  凉风散开了我心头的闷热。
  
  天啊,小阿哥!
  
  今天亮,明天黑,
  
  你不要走你,我不要走我,
  
  你不走我心头的天就亮,
  
  你和我都不走,
  
  我们的眼前就永远不会天黑。
  
  好首凉风、白云一样的山歌,顿时驱散了你心头的烦恼和懊热,拭去了你郁积日久的忧郁、悲哀和无奈。
  
  你就是从那时喜欢上她的。
  
  后来,你终于见到她的面,知道她叫李金翠。
  
  她长得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因此,舅舅家看不上,允许她嫁给外姓旁人。而那村子的外姓旁人男子却都早依古规订下了表妹,所以她实际上无人可嫁。
  
  你偏看上她了。
  
  应该说,是爱上她了。
  
  爱上她火辣辣的热情。
  
  你也爱山歌,会唱山歌,且和她一样,唱得极好。
  
  你们是对歌王歌皇后,是天才的山野诗人。
  
  你们开始用山歌倾吐情愫。唱汉歌。唱苗歌。在山间。在溪畔。于金阳灿灿的白日。于月白风清的夜晚。
  
  唱着唱着,你们的心便再也分不开了。
  
  苞谷雀叫在梁子的那面,
  
  这时候到了我们俩朋友下种的时候了。
  
  我们订了个日子来相会,
  
  把地点约在半坡上。
  
  到时候你来了我来了,
  
  你会到我我会到你,
  
  我们来谈恩爱。
  
  我们的心情话没有谈完,
  
  星秀(星)已落下一半了;
  
  我们的心情话没有谈好,
  
  星秀已经要落完了。
  
  天快亮了,
  
  你的心情不想去,
  
  眼泪水结成凌冰子一颗颗挂在脸上。
  
  我的心情也不想去,
  
  结成凌冰子的泪水又一颗颗化开。
  
  两肉的眼泪被心头的火烧干,
  
  我两个就象钻草鸡一样,
  
  抱在一起钻进了草窝……
  
  你忘不了那些钻草窝时刻的快感,喜悦,迷乱的颠狂,忘不了她的那份热烈,那忘魂的、发疯的扭动和呻吟。
  
  嗯哥!我……嗯……我好想咬你!
  
  咬吧!
  
  真就咬了。
  
  咬得好痛!却好安逸!
  
  哥!
  
  嗯!
  
  我一会儿都不想和你分开!
  
  我也是。
  
  可你们的那么大胆热烈毫无顾忌的爱恋,终于被汉族书记知道了。
  
  小杨,我要处分你!开除你的党籍!
  
  啊波,开除党籍,剥夺政治生命,咋个行?
  
  我……
  
  你惶恐了。
  
  唉!书记叹口气。
  
  那么,就主动改正错误,别再乱整,不准跟她再来往了!
  
  命令!不可违抗的命令!
  
  但你和她怎能隔得开?怎能不来往?
  
  箫筒响来七个眼,
  
  小哥小妹只有一个心情:
  
  我两个要成一棵梭罗树种进月亮,
  
  我两个要成一对龙凤飞向太阳。
  
  小哥小妹这样好,
  
  你舍不下我我舍不下你,
  
  但是老规矩象条河硬要把我们隔开。
  
  那么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你回去把你父母的金子银子偷来,
  
  我和回去把父母为我准备的嫁妆偷来,
  
  我两个裹起跑。
  
  你把金子拿去买匹马儿脚颈红,
  
  你把银子拿去买匹马儿脚颈黄,
  
  我两个骑起马儿过了街,
  
  街上尽是石子路。
  
  我两个骑起马儿过金河,
  
  金河两岸长青草,
  
  青草绿茵茵。
  
  石子路留不下马脚印,
  
  青草地留不下马脚_印,
  
  你家我家的人撵不到,
  
  我两个远远的去住家,
  
  心情笑哈哈!
  
  我两个生儿又育女养牛又养羊,
  
  过得好高兴!
  
  跑?你问。
  
  跑!她说,热辣辣地望着你。
  
  你摇头:怕不这么简单!
  
  那咋个办?她急了。生怕你变心,把你抱得紧紧。
  
  你理解她的心情,叫她别怕。
  
  你想啊想啊,终于有了好主意:要得不挨整,又跟她分开,只有……
  
  咋办?
  
  你嫁到我家去。
  
  你家?
  
  她不明白。
  
  嗯,我家。你说。嫁给我弟弟。他是憨的,我们只要成了一家人,就……
  
  她立刻明白了。
  
  要得。只是,你家屋里的……
  
  她是好人,不会亏待你。你说。
  
  事情真就这么办了。
  
  你的妻子,你的表妹,果然是好人,一切都依了你。
  
  你们实际成了一家人。
  
  你好满心满意。
  
  她也好满心满意。
  
  但你还是受了处分:党内警告,并且被撤去副乡长职务,调到供销分社仅当个负责人。
  
  你觉得值得。
  
  因为你既有一位美丽贤慧百依百顺的妻子,又得到一位热烈似火趣味无穷的她。两个女人互补,你觉得你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女人,生活圆圆全全了。
  
  这是个老得起冬瓜灰的问题了,是个永远不可能改正的错误。
  
  因为,两个女人都分别给你生下一儿一女。表妹生下的叫你爹,她生下的叫你大伯。其实,你都是他们的爹。
  
  你的弟弟白天只知干活路,夜晚上床只知扯噗鼾,他不会料理朝纲,不懂得当皇帝,也不知道她是他的婆娘,他是她的丈夫,担当不起丈夫应尽的责任。
  
  你替他担负起了这样的责任,成为两个女人的男人、弟兄俩的当家主事人。
  
  然而,你毕竟在党,这就不允许。一日没有改正,一日就是个错误,就得为这错误检讨。
  
  人家这样要求你,千个应该,万个应该,你没话说。
  
  好在你已在过去的一次次运动中已经检讨过若干次了,有经验了,既不觉得难为情,更不用恐惧害怕。
  
  逑!还是这个老得起冬瓜灰的事!
  
  十六
  
  好,好,毛主席说有错误不可怕,检讨了就好。书记说,还笑嘻嘻地,很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区供销社的整党工作于是胜利结束。
  
  十七
  
  发配!
  
  是的,你被发配了。从条件优越的平坝乡给发配到偏僻落后的山乡。从一个一呼百应的大乡乡长降为小乡副职,在那个斗大的字识不得半箩筐,成天浑浑噩噩难得理事的小老头儿书记侯兴顺和他的侄子侯成才手下跑龙套。
  
  妈的,简直折了大跟斗!
  
  犯错误不可怕,啊!只要改正就好了嘛,啊!_组织上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办事的,啊!_让你到艰苦地区锻炼锻炼,就体现组织上对你还抱着希望,啊!_去以后,可要吸取教训,别重犯老毛病,啊!_要注意同少数民族干部搞好团结,一起改变那里的落后面貌,啊!_毛主席说过,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嘛,啊!只要做出成绩,组织上是会重新给予考虑的,啊!组织部长板着面孔,给了他一大串"啊”。
  
  分管组织工作的县委副书记也是这样的口气。
  
  尽管那些话听起来有股子霉味,你仍很感激领导上不一棍子打死人,感激上级的爱护。
  
  然而刚迈出部长办公室,你又听到了意思截然相反的对话。
  
  瞌睡来了给个枕头——这不是便宜了那小子!那里的女人……嘻嘻!是组织部长的声音。
  
  唉,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老县长留点面子嘛。哼哼,那些地方,风俗就那样,管他咋个搞哩!是副书记的声音。
  
  你满腔男儿血刹那间冲上顶门。
  
  你真想猛转身,一脚踢开那扇庄严的门,对两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怒吼一声:无耻!但想想,还是强忍住了。
  
  这话真不好骂出口。人家可以轻轻容易就将它奉还给你。
  
  可我无耻么?
  
  不。又好象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唉,人啊人,好多时候、好多地方都说不清楚。纵使亲身经历,亲自体味过其中的酸甜苦辣麻,还是无法说清楚。总之,你是犯错误了,而且很严重,丢尽了脸面人格,玷污了党的形象,败坏了党员干部名声,简直罪莫大焉,理该狠狠整治整治,结结实实处分,以挽回恶劣影响。党内警告,降职使用,调换调换地方,够宽大。没开除党籍,将你一捋到底,就算便宜了。
  
  捡到便宜,你曹伦还气不顺什么!
  
  十八
  
  明天,是给儿子侯成发放订的日子。
  
  五色礼,已经准备齐全。外姓大媒人,本家小媒人,以及随行的本家叔伯也已宴请过,拜托过,嘱咐得一清二楚。当书记的丈夫虽外出参观不在家,但一切均是按他临行前的交待安排的。就差对方当家主事的杨正富,自己的亲哥哥,还在区供销社开会,没有回来。
  
  唉唉,真急死个人!啥子会这样长啊?
  
  这选好了的日子,怕要遭整黄。那就不吉利罗!
  
  杨正玉打算去乡上再打个电话到区供销社催催,刚出门,侯成才急匆匆来了。
  
  婶婶,杨姑爷回来了。
  
  啊啊,回来啦?
  
  嗯。刚拢屋。
  
  阿弥陀佛!
  
  杨正玉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十九
  
  汽车转过弯,便望见了那幢白楼。
  
  楼很高,六层,是乡镇最高建筑,卖俏地矗立在一片黑乎乎矮趴趴的民房中间。鹤立鸡群。
  
  天已经黑下来。七八颗星在墨蓝色夜空中鬼祟地眨着眼睛。
  
  楼的最顶层,有个窗户透出粉红粉红的灯光。
  
  那诱惑人的粉红啊!一个梦,破了。
  
  是被人用刀割破的?还是自己不小心给戳破的?说不清楚。反正是破了。粉红色的梦破了,淌出的血,殷红。伤口,好痛!
  
  那天,比今日晚些时候,你从乡办煤矿检查工作归来,又一次被那粉红诱惑了去。
  
  轻轻敲门,一长,两短,三下。
  
  那是你俩的暗号。
  
  啊啊,回来啦?
  
  欢欢地问候。
  
  她刚刚洗过澡,脸色潮红,分外娇艳,光采照人。
  
  卫生间还迷漫着水蒸气,弥散着一种混和了女人的甜腥和洗涤精、发乳的浓香的怪异气息。好闻!
  
  瞧你这身煤灰,快洗洗吧!
  
  你听话地进了卫生间。
  
  她给他找来干净内衣裤。
  
  那是你上次换下来的,她给你洗过了,藏在衣柜的最下面一个抽斗内。
  
  她把内衣裤给你挂好,却没离去,就倚在门口。
  
  她喜欢看你裸浴,喜欢欣赏你雄健俊美的胴体。
  
  如同欣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
  
  你就是我的大卫,我的艺术品。总也看不够!
  
  她每次都这样说。
  
  年轻寡妇爱起来,赛火热烈。
  
  洗完,如同以往,她便如飞投进你的怀抱。你便把小鸟依人的她轻轻托起来,朝床边走去。
  
  亲吻,拚命地亲吻。
  
  颠狂,拚命地颠狂。
  
  灯光粉红,柔柔地,镀在她的身上,粉红;镀在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窗帘,雪白的桌布,雪白的被单,雪白的家俱,雪白的挂在衣架上的大褂上,粉红,粉红,粉红,粉红……
  
  这是个粉红色的世界。
  
  你沉醉在一个粉红色的梦里。
  
  晓翠!啊晓翠啊,晓翠!我的狐狸精儿,美丽善良的狐狸精儿!
  
  你读过《聊斋》。
  
  《聊斋》里有个娇顽妩媚可人爱人浪荡多情的狐狸精儿小翠。
  
  奇了!她也叫晓翠。
  
  她就是你的狐狸精儿。
  
  你还听过一首歌——《要爱得死去活来》。
  
  是呀,爱得死去活来才叫做爱呢!
  
  晓翠!啊晓翠啊,晓翠!有了你,我才算懂得了爱,才算得到了真正的爱。我才不枉在世上活了三十年啦!而这以前,唉唉,好可怜,我只是那个骄傲公主的奴仆,那名份上的妻子的男性花瓶,泄欲工具……啊啊,不想了,不敢想了。想起那样的生活就悲哀,就败兴。
  
  啊晓翠啊,晓翠!
  
  啊大卫,我的大卫!我原来也一样。那个公子哥儿,仗恃着官老子的势要,把我玩厌了,就……
  
  别说了。
  
  嗯,不说了。
  
  别破坏了我们这美好的梦。
  
  嗯……
  
  嗯……
  
  嗯……
  
  突地,日光灯亮了。雪白。
  
  粉红色立刻消褪。
  
  天!竟忘记锁门!
  
  好哇!大乡长深入乡镇企业,竟深入到这个矿井来了!这矿洞深不深啊?
  
  三个虎彪彪的汉子冷笑着。
  
  笑得淫邪。
  
  为首那个黑矮胖子笑得最得意,最阴狠。
  
  别舍不得了,走吧!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在恭候你的大驾哩!
  
  二十
  
  栽了!
  
  你就是这样栽了,栽在丁老幺的手里。
  
  冤家路窄,你顿时知道完了。那丁老幺原是乡办煤矿矿长,吃喝嫖赌贪污盗窃行贿受贿无所不为,把好端端一个矿槽踏得不成样子。你一上来便抓整顿,民主选举,将他扒拉下来。你那时真是拿出了在部队冲锋陷阵的作风,明知他是书记老肖的舅子,县乡镇_企业局局长老丁的嫡亲兄弟,而老肖、老丁同县委书记的关系都非同一般。盘根错节,相互牵连,构筑得好坚固的一个堡垒呐!你硬是不信邪,红了眼往上冲,强把它给端了。端得好!群众齐声喝彩,都夸你是条汉子,是当今共产党内少见的青天老包。老丁、老肖开头出了面,见你不卖帐也就算了,甚至还举手赞成。大义灭亲。他们都得了表扬。县委书记更是态度鲜明,坚决支持:小曹,干得好!改革么,就是要不怕筋筋绊绊,敢于刺刀见红,来真家伙!丁老幺问题的揭露,对我们是个很大的教训--任人唯亲,坏事啊!你既佩服又感激:到底是革命多年的老同志,觉悟高啊!你于是更无所顾忌,干得更加出色,三个月整顿完全部乡办企业,民主选举了新的领导班子,又三个月落实经济承包责任制,还搞了横向联合,提高效益。从此,全乡企业蒸蒸日上,产值猛增,利润翻番。当年,一面锦旗便出现在乡政府会议室正中的白墙上,红底金字,“亿元乡”,好璀璨夺目,好荣光!然而没几月,丁老幺便假释了。回乡第一天便拉着姐夫找到你,痛哭流涕,恳求给碗饭吃,到家俱公司工作。你碍于老肖的面子,寻思浪子回头金不换,同意了。那家俱公司紧傍着医院。你哪里想到,他们是别有用心,专门盯你的梢来了。这回果然落在他们的手中,落在他们早就张好的网里,你还能有松活的?
  
  栽了!
  
  你这才知道,这回是栽实在了!
  
  二十一
  
  四张方桌连在一起,中间,整整齐齐摆着三把面条,两升米,两瓶酒,一块腊肉,一把烟叶,均用红纸条箍着,谓之五色礼。
  
  杨正富的憨弟弟杨正贵,她的婆娘李金翠,和代表他们的四个坐媒[_6_]_,端坐在上方主位。男家——侯兴顺书记家的五个行媒[_7_]_端坐在下方客位。
  
  行媒都是男子汉。坐媒为两男两女。
  
  杨义珍和侯成发的订婚仪式正在进行。
  
  大行媒:
  
  你家有个美丽的姑娘,
  
  他家有个英俊的男儿,
  
  表兄表妹正好般配,
  
  愿他们结合在一起。
  
  议亲的伞[8]是经我们的手早挂在你家堂屋正中,
  
  你家火塘的左边我们也早已坐过,
  
  今天该两家坐拢来商量婚期。
  
  请问娘娘家,哪年哪月哪天是黄道吉日,
  
  我们才喝得到你们两家结亲的“疙瘩酒”?
  
  唱过《开庚歌》,行媒们的目光全盯着李金翠和杨正贵。
  
  杨正贵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行媒们。
  
  李金翠急忙侧身,同一旁的杨正富商量,尔后,才向身边的大坐媒示意。
  
  大坐媒立刻站起来,又唱:
  
  今年冬月间就很好,
  
  我们已请东巴先生看过,
  
  他说初八那天最吉利。
  
  那天种的竹子最肯发,
  
  那天撒的麦子出得最齐,
  
  那天栽的麻皮子最厚麻丝最长,
  
  那天逮的画眉鸟叫声最甜最美丽,
  
  那天办下的喜事简直好上加好,
  
  媳妇最孝敬公婆,
  
  女婿对丈人丈母最知礼。
  
  若是错过这个好日子,
  
  就只有等来年再选佳期。
  
  大行媒接过,也唱:
  
  谢谢你们,小伙子的丈人丈母,
  
  你们把日子订得很好,
  
  简直合得公婆家的心意。
  
  办酒的日子就这样定下,
  
  请再把“奶母钱”商议商议。
  
  你们生养女儿不容易,
  
  要一千要一万都该当的。
  
  只是他家财力微薄,
  
  太多了恐怕有些出不起。
  
  两家人眼看就要合成一家,
  
  媳妇当得女儿,女婿当得儿子,
  
  舅舅娘娘又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
  
  咋个都好说话,
  
  你们定会开出个合适的数字。
  
  大坐媒又接过:
  
  舅舅家那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提起钱我们感到实在不好意思。
  
  人人都在生儿肓女,
  
  当妈妈的奶奶长来原本就是给姑娘吃的。
  
  只是我家有很多亲戚,
  
  办酒那天都要前来送礼,
  
  礼物送得多回答的招待就少不了,
  
  而我家也财力微薄,
  
  要请亲家多多体谅。
  
  就拿二百元吧,
  
  免得到时候我们撑持不起。
  
  女方开价。
  
  男方讲价。
  
  几经周旋,最后议定。
  
  大行媒:
  
  两根竹子砍来编簸箕,
  
  编来编去分不开我和你。
  
  两股藤子割来扭绳索,
  
  扭来扭去就绞在一起。
  
  两家人安心合成一家,
  
  啥子事情都好商议。
  
  一百元就一百元吧,
  
  娘娘家答应舅舅家也同意。
  
  冬月初八他们就成夫妻了,
  
  愿小口子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大行媒歌声落地,杨正富将侯兴顺家送来的礼酒倒在一个小碗里,每人两份。大家喝下。
  
  喝了“疙瘩酒”[8],两家人便亲上加亲。
  
  二十二
  
  任免通知书:
  
  各部、委、办、局,各乡、镇人民政府:
  
  经县人大常务委员会讨论通过,决定免去曹伦同志大草坝乡乡长职务,调核桃坪苗族自治乡代理副乡长,待乡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时正式选举。
  
  特此通知
  
  大川县人民代表大会
  
  一九八八年三月九日
  
  二十三
  
  小四轮拖拉机噪声震耳,驶过白楼,朝核桃坪方向而去。
  
  晓翠猛地掀被而起,扑到窗前,匆匆撩开窗帘,推开窗户。
  
  天尚未明,夜色漆黑。
  
  一柱灯光伴着噪音渐去渐远。
  
  走了么?
  
  是你走了么?
  
  她的心里沉甸甸地,苍凉而空落。
  
  二十四
  
  黎明前的黑夜,除了拖拉机灯光照着的坎坷路面,什么也看不见,但凭着感觉,曹伦知道,晓翠一定是倚在窗前,含泪地为自己送行。
  
  啊晓翠,你一定恨我了吧!恨我不是个男子汉,没勇气,竟然不敢向你辞行。
  
  其实,我好想来。只是……别恨我!
  
  也别恨丁老幺。俗话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是冲着我的,可以理解。
  
  更别恨她——我那个骄傲公主似的婆娘。她一个女人,又有着那样的特殊身份,怎肯轻饶人,怎不泄泄愤?
  
  谁都别恨。要恨,你还是就恨我吧。谁叫我从部队转业就饥不择食,见她长得还过得去,又是县长千金,经介绍人一撮合便……我卑鄙。我是有贪图,是攀龙附凤,从一个副连职混上正营级的大乡乡长。我自鸣得意,可谁想到正好被她给套上了根精神锁链。婚后,她竟俨然以大恩人和高贵的公主自居,视我如乞丐,吆喝支使我如奴仆。男子汉大丈夫啊,我弯不下五尺之躯,咽不下这口窝囊气,便反抗,企图匡正自己的形象,争取平等地位。我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效。继而吵闹怒骂,乃至抬腿挥拳,以离婚散伙威胁,亦无济于事。她简直是个从太上老君丹炉里炼出来的铜豌豆,油盐不进,一味耍横,我把她蒸不软煮不熟踏不烂咬不动吞不下。她又象块粘上身就撕不下揭不脱的鳔胶,“离婚”二字刚出口就闹我个满城风雨,弄得老岳父出面痛骂,书记、部长出面严厉批评。我有理反成无理,成了人人指责的“陈世美”,一时间全军溃败。窝囊啊!我在部队指挥过全连士兵冲锋陷阵,杀得号称第三帝国的侵略军横尸山岳,血染红河,到地方后也曾率顾全乡民众大刀阔斧创造出优异成绩,而对一个妇人却束手无策,溃不成军,英雄变狗熊。我灰心了,沮丧了,莫可奈何,只有猫在乡政府单身宿舍,不回那个没有情,没有意,没有爱,没有平等权利的家。
  
  我指望用冷战来扭转局面,争取最后的胜利。然而我又错误估计对手了,她根本不理我这一套。不回就不回,未必要姑奶奶八抬大轿接他去!姑奶奶没有那么低三下四!她说。
  
  就在这尴尬的情势下,你闯进了我的生活。
  
  似是必然,似是偶然,总之,要怨只能怨那一天。
  
  那天,一整日阴雨绵绵,揪扯不断。到傍晚,更加要死不活,雨点一滴一滴敲打着窗外的芭蕉叶,笃,笃,笃……不紧,不慢。天空,不算黑,也不算明,昏昏暗暗,烦死个人。远处,不知哪个在放刘天华的《病中吟》,幽幽,怨怨,含愁夹愤,欲哭无泪,欲号无声,搅得人愁肠百结,憋得人胸闷气噎。
  
  我果然就病倒了,先是忽冷忽热,后便昏迷,发高烧,做恶梦,说胡话。
  
  梦,虚虚实实。
  
  仿佛置身于庙堂之中。
  
  那些菩萨神佛,真高,真大,矗立霄汉。一尊尊面孔威严,目光如炬,都在向你吼着:道德,良心!良心,道德!声音如雷贯耳,嗡嗡嗡,震得人心尖尖发颤;一会儿,那些菩萨、神佛的脸又变了,变成一张张熟人的面孔:书记的,县长的,副书记的,副县长的,组织部长的、副部长的,人大政协主任的、副主任的,丈母娘的,妻子、舅子的,同僚的,下级的,乡里百姓的……真多啊!全人面佛身,都高大无比,或横眉怒目指斥:小子,你忘本了!你陈世美!或鄙夷瘪嘴嘲讽:好家伙!县大老爷的乘龙快婿都不想当了,你小子未必还想当皇帝老倌儿的附马爷呀!或含笑微微规劝:小伙子,别居功骄傲,忘乎所以啊,谨访摔大跟斗!或一脸诚恳批评:为人不可虚伪,不可过河拆桥_,打翻天印啊!想想你的前途吧!到最后,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就只觉得人人都在盯住你,都在关注你,“关心”你,而且赛过关注关心他们自己热情,车轮般旋转着,你争我夺地对你吼,对你嚷,对你说……啊哟哟,嘈嘈杂杂地,搅得人头都大了。一会,那些菩萨、神佛和人面佛身的熟人又都统统消逝,只剩下个浑身是手,手上长着利钩似爪子的怪物,狰狞地笑着,千只手万只手伸出,把我紧紧地钳住。我惊,恐,憋,闷,气都出不来了,不由就大张着口。哈哈,你渴了吗?喝点吧!那怪物狞笑着,旋即,端起盆黑糊糊的浆汤,朝我的口里倾倒,倒得那个猛,灌得我直翻白眼。我想躲,躲不开;想挣,挣不脱;只有呜噜噜的叫唤:苦啊,呜噜噜!呜噜噜,苦啊!
  
  我不……
  
  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叫吧!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温婉,柔情。
  
  一只手在脸上轻轻摩娑。暖乎乎,肉墩墩,细腻腻。舒服,熨贴。
  
  恐惧渐渐消失,曹伦醒来,睁开眼,见到张丰腴、洁白、俏丽的脸。
  
  一张少妇的美丽迷人的脸。
  
  还有双含情脉脉、勾魂夺魄的大眼睛。
  
  你?
  
  你烧得好吓人——四十一度二,温度计都差点给撑破了,是书记官和我们院长大人亲自把你给抬来的。被两个当乡权贵抬着,幸福啊!
  
  话说得不无幽默。
  
  曹伦顿感轻松,歉疚地笑了。
  
  啊,那他们呢?
  
  守到你退烧,才去了,就留下我这个“特护”,陪着我的病人。
  
  那双大眼睛随之俏皮地一笑。
  
  笑得有几分甜,_又有几分野还有几分媚。
  
  啊啊,丰腴,洁白,俏丽迷人的脸。
  
  啊啊,含情脉脉,勾魂夺魄撩人心扉的大眼睛。
  
  啊啊,“特护”,“我的病人”……
  
  啊啊,温柔细腻的手,在脸上摩娑,爱抚……
  
  从来没尝到过女人的温存,相反饱受过河东狮折磨,而痛苦,而悲哀,而愤懑,而寂寞的心,颤栗了……
  
  来,渴点水吧!
  
  变戏法似的,她又端出碗鸡蛋花。
  
  蛋花里调的是菜花蜜。
  
  她坐在床边,伸出左臂,轻轻揽起你的头。
  
  你的头刹那间失控,一下歪入她温暖柔软的怀里。
  
  二十五
  
  东巴先生李先和唱着《斗釜歌》,唱着,唱着,昏蒙蒙的眼里沁出两滴老泪。泪水顺着脸上纵_横交错的皱纹缓慢地爬,爬。
  
  天说的地不知呀,
  
  苦水和着泪水流呀!
  
  流往牛王神的绸缎房里,
  
  流往牛王神的新瓦房里。
  
  牛王神拿出铜锅煮苦水,
  
  牛王神取来铁锅热泪水,
  
  你就用苦水和泪水,
  
  洗去你的悲伤吧。
  
  唉,天冷夜里,好凄惨呀!
  
  二十六
  
  有位到新疆当兵的同学,给张启才寄来张彩色照片。
  
  照片背景是座废弃了的古城。
  
  同学在信里说,这是著名的高昌古城,有一千好几百年历史了。当年唐僧去西域取经曾从这里经过,还住过段时间,同国王结拜为弟史,是很珍贵的历史遗迹。
  
  张启才把照片端详又端详,然后将它与自己的家一对照,不禁噗哧,对围在身边的苗族和汉族伙伴们说:你们瞧,我这儿是不是也象座古城!
  
  伙伴们认真一看,都说:象!
  
  他便哈哈。
  
  事实上也象。
  
  这原是座整整齐齐的小四合院。现在,围墙垮塌出许多大缺小口,三间正屋,除中间一间外,均没有了顶盖,前面,右侧的灶屋光剩下墙圈,左侧的圈舍则更彻底,连栅栏木料也不见了踪影。
  
  差不多就是个废墟。
  
  却又怪,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是农家小院所应具备的东西。
  
  左耳房墙围里,呈人字形架着三排浑身布满小圆窟窿,已经发白的青杠木棒。右耳房正中矗立着一座小高炉。灶房里堆着些蓝色的矿石——孔雀石。圈舍里堆着不少黄颜色的疙疙瘩瘩的树根——剌黄连的根。院子里,有两个砖砌的池子,没有水,里边盛着些黑乎乎的木片,还有口老大老大的铁锅,已经布满黄锈。
  
  这些,全是张启才搞商品经济的“成绩”。
  
  青杠木棒,是用来培育银耳的。
  
  小高炉和孔雀石是用来提炼硫酸铜的。
  
  刺黄连根,池子,大铁锅是用来提取黄连素的。
  
  可惜银耳菌种是假货。而提炼硫酸铜根本不需要高炉。黄连素呢,用大铁锅熬时又始终掌握不住火候,都焦糊了。张启才宏伟的发财计划,当苗乡致富带头人的计划,一一破产,白赔进去几间屋的瓦片和木料。
  
  这才有了这座历史短暂的“高昌古城”,有了这座矗立在核桃坪苗族自治乡东坪子汉族村土地上的现代废墟。
  
  妈的,商品经济这个怪物,硬是整它不住!
  
  妈的,致富带头人硬逑不太好当!_
  
  张启才,你败家子娃儿一个!狗日的,把你好老汉儿留下的财产全出脱干净了,还乐喝喝!
  
  操着不熟练的汉话,乡政府炊事员杨义云这样骂他,骂过了,又劝:算逑了!好好的盘庄稼,心不要野罗,不要乱想汤圆儿吃,只要一天两顿包谷面面饭干得饱,干梆菜有得下饭,再整个婆娘热热和和地抱着,给你生娃儿,就对逑!
  
  杨义云说的是实话,是核桃坪苗汉两族人祖祖辈辈过来的生活。
  
  苞谷饭养人哩。
  
  山里的野歌唱起撩人哩。
  
  红白喜事时侯,男男女女手拉着手通夜通夜打跳,热烈哩,过瘾哩。
  
  老高山上人都是这样子活法。祖祖辈辈过来,活了几百年了。
  
  然而你不满足,你上过两年初中,晓得好多事情。你去过县城,甚至去过百多里外的那座大城市,见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穿的五颜六色,千奇百怪;吃的五花八门,味道多样;流汗水时流汗水,不流汗水时悠悠然然逛公园,看电影,瞧电视,划船,坐车,听音乐,搂着漂漂亮亮的女人,在红黄绿蓝的灯光中扭摆……啊波,那才是生活!同人家那样的生活比,我们算个卵!天天包谷饭干梆菜,除了唱山歌,逢上红白喜事打打跳,便没逑得耍场,只有抱着女人干那事,简直跟猪的日子、狗的日子一个样。
  
  你羡慕那样的生活,做梦都想过上那样的日子,发誓要在老高山上实现这个愿望。
  
  哪怕倾家荡科,只要能过上一天那样的日子,我也情愿。
  
  然而连那日子的边都没挨着,你已经差不多倾家荡产了。
  
  失败算啥子!书上说“失败是成功的妈”。碰到岩子就回头不是汉子。这间房子,你们哪个要?老子两百块就出手,还要干!
  
  干你狗日的两碗干饭!小杂种,你还要咋个乱逑想?
  
  一条风尘扑扑的汉子,山崖般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汉子好凶!双眼通红,瞪得溜圆;黄黄的板牙,咬得格崩格崩响;紫铜色的方脸上,两道浓眉扬起如剑,两颊咬肌鼓凸似山梁。
  
  哟,是到山那边当上门女婿的哥哥回来了。
  
  眼见父母留下的好端端一个家被败家子弟弟弄成这副模样,张启明好心痛,气不打一处来,扬手给了不学好的弟弟一巴掌。
  
  啪!
  
  巴掌好重,好狠,好响。
  
  狗东西,这下你该清醒了吧!张启明想。
  
  却没料到,那比他足足矮半个脑壳的“狗东西”竟毫不虚怯,相反,居然十二分看不起地斜着眼睛瞟着他,一伸手将山崖般的他拨开,还瘪瘪嘴,说:
  
  嫁出门的人,泼出门的水,有你屁相干!我喜欢咋个整,就咋个整!
  
  红眼顿时变得白眼。
  
  山崖刹那间崩溃。
  
  “咔嗒”一声锁上门,你走了。
  
  头也不回。
  
  二十七
  
  大卫:
  
  来信收到了。
  
  别为我担心。我一切都好。因为那些人都会生病,都需要我这个医生的技术,所以他们没有把我怎么样。
  
  至于“名声”,你知道我不在乎。在我们这个国度,要得到真正的爱,真正的欢娱和幸福,你就别去考虑这个字眼。何况,我觉得我的名声没什么不好,因为我是为自己所喜欢所心爱的人付出一切,完全自觉自愿地付出一切,而不是为卑鄙的目的出卖自己,_这能说是坏?能说它不纯洁,不高尚?我想,你也是这样的,我们不应该有犯罪感,更不该被它压得直不起腰来。
  
  当然,和你分开,难免痛苦,你不在我的身边,我时时感到空落,感到难耐的寂寞。但空落寂寞中存在希望。我在等待。等待幸福,本身_就是幸福。我是幸福的,你该放心了吧!
  
  知道你走马上任便深入到村社,为山区群众的贫穷落后而心情沉重,又为山里的资源丰富而亢奋,准备大干一场,我很高兴。这才是我喜欢我所痴心爱恋的你。相信你能成功。我预祝你成功!
  
  但愿能为你和你的抱负奉献一切。什么时候需要我,你就召唤吧,我的大卫如果需要我去,我定会毫不迟疑地就动身。我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头几天,你那县长千金夫人高建梅到县卫生局告了我一状,据说还威胁局长,说如果他不处分我就处分他。不知局长是何态度。纵使他软骨头吧,能把我怎样?一个凭知识和技术吃饭的大夫,顶齐天被开除。那正好,我可以追随你到核桃坪去,私人开业,既为政变民族地区医疗落后状况做贡献,又可以厮守我心爱的人。若如此,我倒要衷心地对她说声“谢谢”。又听说她发誓要永远拖着你。这自然不是好消息。然而这也不可能是堵逾越不过的高墙,因为两颗真正相爱的心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屏障。
  
  好了,关于我们,就写到这。
  
  顺便告诉你,你走后,丁老幺又重新坐回煤矿矿长的宝座。但那几位管理和技术方面的专家都准备离开矿上了。他们对我讲过,说愿意随时听你的召唤。
  
  你这个魔鬼,岂止迷住了我一个人!
  
  热烈地吻你。
  
  你的狐狸精儿晓翠
  
  啊晓翠,晓翠啊,晓翠!
  
  曹伦发狂地吻着信纸。
  
  最后,把它紧紧地按在自己胸口上。
  
  二十八
  
  在外边漂流一段时间后,张启才又返回故乡。
  
  仅四个月,人便换了个模样:肩宽了,背阔了,身板窜出一截,圆圆的脸出现棱角,武高武大,俨然哥哥张启明,成了座山崖。
  
  穿着也大变,上面西服领带,下面是核桃坪人见过的高鼻子洋教授穿的那种紧崩崩的白普白普的劳动布裤儿,屁股上巴着块铜牌牌。洋!
  
  手里还提着部四个喇叭的收录机,正呜哇呜哇吼着不晓得啥子歌。音量之大,震得山鸣谷应,人的耳门子嗡嗡。
  
  未拢乡政府门前,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已叮上不少汉族苗族细娃儿。瞧稀奇。
  
  啊哟!发财了呐,张启才?
  
  在沟边洗菜的杨义云站起身,问。
  
  算逑不上!在外边干点临时工,给人卖命,挣得几文小钱!
  
  他咔嗒关了收灵机,不无得意地答。
  
  这下,该把房子还原,讨婆娘,过日子罗!
  
  不忙。点点儿钱,搞不出啥子名堂。他说。
  
  还想你那鸡巴大计划,当啥鸡巴致富带头人?
  
  咋个不想!
  
  仍旧一副冲头冲脑的模样。
  
  啧啧!杨义云无奈地摇头。哪家的姑娘跟上了你呀,霉逑!
  
  张启才笑笑,没再答理他,一伸手,把收录机的放音键一点,四个喇叭又呜哇呜哇吼起来。
  
  阿里,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芝麻开门,
  
  芝麻开门,
  
  欧欧!
  
  ……
  
  踏着欢快的节秦,快乐的青年朝自己的“高昌古城”走去。
  
  二十九
  
  天空,蓝莹莹。几片薄云,白生生。
  
  阳光灿烂辉煌,草芙蓉花晶亮剔透,分外娇艳。
  
  两个蝴蝶,一黄一白,绕着三座花之塔翻飞。
  
  一群蜜蜂,在附近的枇杷树上嗡嗡。
  
  枇杷已经黄了。
  
  大伯杨正富在供销社上班,哥哥杨义云在乡政府做饭,爹爹放水淹麦子,疯子嫂嫂放牛上了山,妈和伯娘抬着织好的麻布到沟边漂洗,家里只剩杨义珍一人独坐在宽宽的檐坎上绣挎包。
  
  麻布雪白。四周,蓝色的花边典雅大方。中央,一朵红花开得无比鲜妍,一只斑斓蝴蝶傍着它飞得翩翩,另一只,才绣出一半。
  
  有呜哇呜哇的声音轻轻悠悠细细地传来。杨义珍抬起头,见远远的公路上,一个人正甩手甩脚地朝乡政府走去。
  
  是他回来了么?
  
  不象。
  
  唉——
  
  月亮出来嘛亮堂堂,
  
  照着前院枇杷黄。
  
  好吃枇粑嘛要吐籽,
  
  好耍小妹不丢啊郎。
  
  郎要丢妹妹不丢,
  
  情肯吃籽不舍哟郎。
  
  可你怕是把妹给丢了呢?
  
  一去四打四个月了啊!
  
  唉!
  
  又叹口气。
  
  继续绣。
  
  啊波,咋个把须子给安在翅膀上了!
  
  拆。
  
  绣。
  
  再拆。
  
  再锈。
  
  表妹!
  
  神不知鬼不觉地,侯成发竟来到面前。
  
  鬼东西!自从过了五色礼,就象只叮狗虫一样,瞟见没人,便朝人家身边凑。眼睛似钩钩针,专盯住人家胸口……不理他!
  
  表妹!你猜是哪个回来了?
  
  哪个?
  
  仍不抬头。
  
  张、启、才。狗日的,象是发了……
  
  心突地发颤。手随之一抖。
  
  哎哟!
  
  咋个了?扎得痛不痛?
  
  慌忙抬起头,一张脸羞红如布上的那朵花。
  
  好鲜亮,好娇嫩,好逗人的花啊!
  
  侯成发顿感目弦头晕,心在胸腔里跳得野野。
  
  猛地,他一个饿虎扑食,紧紧把她抱住,发蛮地朝屋里拖。
  
  不,不!你放、放开!
  
  挣扎,用劲地挣扎,却挣不脱。那双臂膀,似铁箍般牢实。
  
  表妹!啊表妹!我们已经下了五色礼……是……早迟的,你……
  
  情急计生,她使用手里的绣花针。
  
  哎哟!你,你咋个……?
  
  格格格格格格格格!哪个喊你要……人家不干,不干嘛!
  
  如脱套的麂子,她格格笑着,敏捷地摆脱了他的纠缠,如飞奔出了小院。
  
  三十
  
  可四个月前,同另一个人,你却干了。
  
  那天,你放羊到核桃箐,远远地看见他头枕双手仰躺在大石板上。
  
  喂!咋个了?一个人睡在这点!是魂掉了么!
  
  他好象没听到,一动也没动。
  
  你以为他睡着了,便折根茅草棍棍,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见他双眼大睁着,眼里汪汪地蓄满泪水。
  
  男子八汉的,躲在这背旮旯哭,好笑人!你心里嘻嘻笑着,扔了草棍。
  
  他还是没反应。
  
  啊波!男子汉淌猫尿,羞不羞啊?你又挑逗。
  
  他猛地抹去泪水,怒视着你。那目光,似燃着两团火,好凶!
  
  但你不怕。你还是顽皮地笑着。
  
  嘻嘻,要吃人的样子!——啊波!咋个罗,脸上咋个红了半边?
  
  吃惊。心痛。
  
  便俯下身,轻轻用手去摸。
  
  你少女的温软的手,神奇!没抹去他的泪水,却抹去了他的怒气。他眼里的那两团火,熄了。
  
  到底咋个罗?碰到的?
  
  不。我哥揍的。
  
  他冷冷地摇摇头,冷冷地说。
  
  啊!
  
  你吃惊。你不知道那事。
  
  他打我,也是……也是为我好。
  
  你联想到他那座“高昌古城”,他那些历尽坎坷都没能实现的计划,明白了,便没再说啥子。只是,看到他红肿的半边脸,心疼得直掉泪。
  
  有两颗泪珠,竟热辣辣地滴落在他的脸上。
  
  热泪驱走了冷气,他的眼里燃起火苗。
  
  是那种柔柔的,潮乎乎的火苗。
  
  那火苗燎得你心里发慌,却在慌乱中感到非常舒服,非常安逸,感到自己的心在和他的心一起燃烧,一起潮热……
  
  是为房子的事?
  
  嗯。
  
  他都去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了,还……?
  
  他骂我败家子。你说,我是败家子么?我,我会不会成功?
  
  嗯,不,你不是败家子!你断然地摇头,接着又点头。你会成事的!你读过书,见过世面,会的!
  
  猛地,他一跃而起,把你按倒,顺势紧紧地抱在怀里。
  
  你……你真好!只有你……唔……
  
  他厚厚实实的的滚滚烫人的嘴唇便捂在你一样也厚厚实实的的滚滚烫人的的嘴唇上。
  
  唔……唔……
  
  吮……
  
  吸……
  
  “吱溜溜”地作响。
  
  “吱溜溜”地有味。
  
  唔……唔……义珍!小阿妹!电视上就兴这样。外边的人,当人面众的也这样。我还看到……很多……比这样还这样的,还安逸的。都……都是人,人家能那样,我们咋个不能那样?我就要让我们这山旮旯的人也过上那样的日子!
  
  电视上的?电视,是个啥样子?你没见过,但曾听他摆过,说那就是不大点的小匣子,却装着全世界的故事。啊波!好稀奇!
  
  你相信他不会骗你。
  
  这不,这会儿,他照着那电视上的做一做,就让你安逸死了,甜蜜死了!安逸得骨头都酥了,甜蜜得心都要化了!你完全被这安逸和甜蜜所征服,溶解,任由他摆弄。
  
  他撩开了你的围腰,扒开了你的裙子……
  
  三十一
  
  老韩又收集到一支苗族情歌。
  
  歌是杨义云那疯子女人唱的。
  
  奇怪!那女人说话疯疯颠颠,唱起歌来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讲到啥子雀鸟最起早?
  
  白颈子鸦雀最起早。
  
  讲到啥子雀鸟站高枝?
  
  白颈子鸦雀站高枝。
  
  两个鸦雀站在一根树枝上,
  
  嘴逗(凑)着嘴讲不完的悄悄话。
  
  我俩朋友这样好,
  
  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
  
  我们身子挨身子把心情话尽情地唱。
  
  我俩个的心情唱来,
  
  就象蒿枝瓦片草正在疯疯地长。
  
  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
  
  我们身子贴身子,
  
  大家心情都热乎乎。
  
  我俩个把心情唱来,
  
  就象蒿枝瓦片草正在长高。
  
  你捏着我的手,我捏着你的手,
  
  我们身子绞着身子,
  
  大家的心情都湿漉漉。
  
  我俩个把心情唱来,
  
  就象蒿枝瓦片草结籽了。
  
  今晚黑明早亮,
  
  你要走你,我要走我,
  
  你把我的手一放再不回头,
  
  象蒿枝瓦片草死了不会活转来。
  
  活不转来不要紧,
  
  籽籽已经落下地,
  
  开春自己会发新芽的。
  
  三十二
  
  曹伦游览过“高昌古城”,对核桃坪年轻的改革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小张,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干?
  
  还提取黄连素。原料还有,池子也现成。日他妈!原先是没技术,不会干,瞎逑整。这回我花钱到市里的科技培训班专门学过——瞧,这就是我亲手整出来的样品!
  
  张启才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里面有些黄粉粉。
  
  不错,是那东西。曹伦说。
  
  他在晓翠那儿见过。
  
  唔唔,还可以。曹伦做了番鉴别,点头,突然又问:你有好多本钱?
  
  一千八。在你原来领导的那个煤矿挣的。
  
  太少了!曹伦摇头。这池子,这场地,都太小,干不成大事。小张,我找县民委支持,投资,干脆办个黄连素厂,你来当厂长,可好?
  
  厂长?
  
  嗯。
  
  乡上办?
  
  嗯。先搞粗粉,有条件了,再提取精粉,更赚钱!
  
  曹伦雄心勃勃。
  
  不!
  
  却遭到张启才拒绝。
  
  为啥?怕不成功?
  
  不是。
  
  是不信我的话?怕我说不动民委支持你?
  
  也不是。
  
  那……?
  
  啥也不啥,你今后就晓得了。张启才冷冷地答。我只想一个人干。日他妈,一个人干!
  
  曹伦心里掠过一层阴云。
  
  三十三
  
  拿起去,你的儿种!
  
  陶永珍将襁褓中的婴儿朝侯成才怀里一塞,神色骄傲,象得胜还朝的大将军。
  
  在县医院,经过一个月不经风雨不见日月的细米白面好饮食的调养,她白了,胖了,脸粉红粉红,人象年轻了十岁。撒着娇,动人!
  
  啊波!爸爸的乖乖,乖乖儿子!瞧爸爸忙得打屁不沾大胯,都没搞得嬴去接我的宝贝。
  
  侯成才喜不自禁,叭叭亲着儿子,口里道着歉疚,眼渴渴地瞄着变漂亮了的婆娘。
  
  嗨,让曹乡长看看你的儿种啊!光顾你们在那儿亲热,不冷了客人!
  
  小姨妹陶永碧说,说完,瞟曹伦一眼,还冲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啊啊,老曹!你瞧我这丑儿子,长得……
  
  哟,好漂亮好英俊的个小东西1_______
  
  曹伦轻轻拨拨小东西的嫩脸蛋,被那双欢欢的大眼,那道高高的鼻梁,那两片厚厚的嘴唇惊呆。
  
  好熟悉的脸型!
  
  他想起了“高昌古城”。
  
  三十四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呀!
  
  你离开人世别忘了带上你的衣胞,
  
  别忘了你的出生地点、年月日时。
  
  记住了,你的灵魂升天,
  
  你见到早死的老人,
  
  他们才会收留你。
  
  唉,天冷夜黑,好凄惨呀!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呀!
  
  唉,你死了你要记住:
  
  很古以前洪水潮天,
  
  淹没了大地,灭绝了人烟,
  
  只剩下伏羲兄妹在人间。
  
  哥哥把妹妹喊:
  
  “妹妹呀,世上人烟已绝,怎么办?
  
  只有我们两个成婚重新繁衍。”
  
  妹妹连连摇头,说:
  
  从来只有外姓旁人成婚配,
  
  哪有自家兄妹结姻缘?”
  
  哥哥叹口气,又说:
  
  “那就没法了,
  
  我们不婚配,
  
  从此世上无人烟。”
  
  妹妹想了想,说:
  
  “哥哥说的对,
  
  只是要婚配,
  
  得依妹条件,
  
  看佛祖的意愿——
  
  你我兄妹俩,
  
  各背磨一扇,
  
  各拿筛半边,
  
  再拿针和线,
  
  各到一匹山,
  
  齐朝山下甩。
  
  如果磨合筛子圆,针把线来穿,
  
  妹妹与哥哥就结姻缘。”
  
  哥哥答应了,
  
  兄妹二人就照办,
  
  果然事事都如愿,
  
  两扇石磨合一起,
  
  两个半边筛子圆。
  
  伏羲兄妹制人烟哟,
  
  生下蜜蜂大的娃儿,
  
  一个在手指缝里,
  
  一个在脚趾缝里,
  
  十天不会说话,
  
  十天不会笑。
  
  兄妹俩好心酸,
  
  赶紧去问佛祖。
  
  佛祖说:是娃儿没有名字呀!
  
  伏羲兄妹立刻回家取了名,
  
  从此娃儿会说又会笑。
  
  有人问你,
  
  你要记住啊,
  
  这就是世间上人的起缘。
  
  唉,天冷夜黑,好凄惨呀!
  
  东巴李先和唱《斗釜歌》,唱到第十三段,突然感到心紧气闷。
  
  老韩说:别唱了吧。哪时候想起最后两段,你找文化站的侯成发,他会帮我记下来。
  
  李先和喘吁吁地点点头。出门时,老韩很有几分沉重,几分忧郁。
  
  三十五
  
  陶永碧从表娘侯兴芝手里拿走一个麻布挎包,还提出让侯兴芝给做一套女娃儿的小衣裳。
  
  头帕,裙子,衣服,围腰,腰带,绑腿,鞋子,一样都少不得啊!还要尽量做漂亮点,表娘!
  
  侯兴芝叮嘱又叮嘱。
  
  啊波!你要女娃儿的小衣裳做啥子?你姐姐生的不是个儿子么!
  
  这你就别管罗!反正人家有得用处!
  
  陶永碧笑着跑了。
  
  侯兴芝疑惑不解。
  
  三十六
  
  侯乡长准备杀两根狗,既给儿子办满月酒,又给你接风。
  
  老韩本准备回市里,也被侯乡长挽留下来。
  
  老韩,你老熟人了,帮我陪陪曹乡长,顺便给他讲讲我们的风俗。
  
  侯乡长好真诚,不容你表态,又向你介绍老韩:
  
  哎,说起都不太好意思,对我们民族的东西,我还没有老韩了解的多。他是专家,满懂,还写成本好厚的书。——要印出来了不,老韩?
  
  快了快了。老韩说,脸有些儿红。
  
  他撒了个谎。
  
  其实,那本书真是多灾多难,前景渺茫。
  
  想起这件糟心事,老韩就想喝个烂醉。
  
  便劝着曹伦:走吧,曹乡长,祝贺侯乡长喜得贵子啊!他们的狗肉好吃,和我们汉人弄的大不一样,是招待贵客的啊!
  
  对对,反正没逑得啥子事,曹乡长,看我们整狗去!侯成才又劝。
  
  唉唉,咋个叫“没逑得啥子事”?几次想同你研究全乡的企业发展,想向你汇报汇报自己的想法,你不是都说搞不嬴么!连老书记也是这态度,参观回来便猫在家里,连面也见不到。忙!你们都在忙些啥啊?忙嫁女,忙给儿子做满月酒,就惟独不忙工作!你其实很反感,其实不想去,但没法,要搞好团结啊!
  
  好!走!哈哈!看你整狗!待会儿干狗肉!整酒!你学着他们的豪壮,说。
  
  是星期几?忘了。反正不该休息。咋……?苦笑!
  
  啊啊,他那宝贝儿子咋个那么象……象那“高昌古城”的主人?
  
  啊啊,他那小姨妹咋什么时候都一脸神秘?都冲着自己痴痴地看,痴痴地笑?
  
  谜。
  
  谜一样的地方,谜一样的人们。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放眼望去,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远山,近树,村庄,田野,竹木,花草,悠悠然然的人,和人一样悠悠然然的狗、牛、鸡、羊……一切一切,俱清清晰晰,明明白白,但就是许多的事,象谜。
  
  你觉得眼前一片混沌。
  
  一种史前时期似的混沌。
  
  这混沌又美丽的世界啊!
  
  三十七
  
  一行五个汉子,从苗村走出,在龙井边的垂柳下,与曹伦们相遇。
  
  均着民族服饰,鲜艳别致。为首的背把长柄雨伞。后面一位背只老大老大的竹背篼。
  
  是去迎接新娘子的男家行媒。老韩说。
  
  村里有家娶媳妇,明天才是正日子,主人家托过我,一定请你去喝喜酒。曹乡长,你一定要去,别扫我的面子啊!侯乡长说。
  
  天!又是喝酒!
  
  嗯嗯。你应着。当然不能扫了他的面子。
  
  你发现,那“媒公”的老大竹背篼里装着不少米饭、豆腐和熟肉。
  
  这是……?你不解。
  
  这是准备的晌午饭。怕把媒人们饿着了。老韩说,给你讲了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请了媒人去给儿子提亲。女家住得很远,走啊走啊,三天三夜都没走到。由于没准备下吃的,结果把媒人全给饿死了,亲事也没提成。从此吸取教训,不论提亲、议婚、过礼、迎娶,都必须预备下晌午饭,供媒人和迎亲送亲的中途打尖。
  
  啊!这家的新娘子也住得很远?
  
  不远,就在坎下——喏,就那座木头房子。
  
  侯乡长指着一幢木垒垒屋。
  
  这么近!为啥……?你万分不解。
  
  这是规矩。侯乡长说。
  
  规矩也应该看情况嘛!没那个必要,何必浪费?可以改一改嘛!
  
  啊波!老祖宗传下的,改不得,改不得!侯乡长一脸写着严肃。
  
  老韩悄悄扯扯你的衣襟,悄悄告诉你:这是个很讲规矩,规矩又很多的民族。
  
  你没再说什么。
  
  你突有所悟:啊啊,是了。岂止是他们,凡在我们这国土上生活的,哪个民族不是很讲规矩,规矩又很多?
  
  规矩!啊规矩!
  
  你一声慨叹。
  
  三十八
  
  一碗碗狗肉,面上浮着青翠碧绿的芫荽、葱花、薄荷,散发着独特的香味,摆满长长的白木条桌。人手一碗酒,一双竹筷。几十个男女围着,吃喝说笑。侯乡长宝贝儿种的满月酒煞是热闹。
  
  书记侯兴顺是在酒席刚开始时跨进门的,一来,没忙着看他的侄孙子,便紧紧拉住曹伦的手,嘘寒问暖。
  
  啊波,曹乡长!听说你来我们这儿有一久了,花(欢)迎花迎!我们的日子,过得惯不?苞谷面面饭干得来不?狗肉,好干不?我们老高山,不比下面坝区,艰苦,但人好!妈那个娘脚,你那样的事都算错误?要把你给整来这山旮旯?来好,来好!在我们这儿,那种事,算逑不得啥子,不干才不是男人哩!是不是啊,杨大哥?这你发言权最有!
  
  他掉头望着杨正富、李金翠。
  
  大家都笑了。
  
  那侯乡长的小姨妹盯着你,目光越发的怪怪。
  
  你臊得满脸彤红,无地自容,却没法儿发火。
  
  老头子豪爽哩,耿直哩。
  
  喝酒喝酒!
  
  还是年轻人醒事,侯乡长忙招呼,为你解围。
  
  酒过三碗,书记老倌醉眼朦胧了。老韩知道,他要讲他的奇特历史了。
  
  果然,你的肩被他猛地击了一掌。
  
  小……小曹!曹……曹乡长!你是才来,不晓得我。我是个大、大老粗,没逑得文化水水。我侄儿侯乡长他,他文化水水也不深,我们真心花迎你!我当过土匪,打过解放军,也给解放军带过路,打过土匪。县上的大、大土司,和……和我们核桃坪的小土司都打垮后,解放军的高连长就给我说,小侯呀,你当土匪是受蒙蔽,当民兵、打土匪,才是觉悟,自愿,是革命!现在要划乡建政了,你入个党,来当这核桃坪的乡长!啊波,我大字不识一个,没能力,不想干,他就喊人拿狗屎鸳篼把我抬进小土司的大瓦房——就是乡政府。高连长你认得不?就是现在的高县长。
  
  侯乡长用苗语告诉他,曹乡长就是高县长的女婿。
  
  啊波!高县长,你的老丈人?你,他的女婿?啊波!咋个这样的巧!来干,来干,我两个咋个都要干一碗!
  
  又一碗下去,老头子的舌头越发大了。
  
  啊,你来好,来好!我老逑了,干不动了,侯……侯乡长他,文化水不行,你有能力,我退下去,你来!
  
  这样的场合,谈这样的事,你觉得荒唐,忙搪塞:老书记,你醉了,你……
  
  老书记却理解成你看不起这地方,急了。
  
  你嫌我们这……这里?小伙子,你不晓得,这里好……好!干那些事……——不……不……
  
  没“不”出来,人倒出溜到桌子下面了。
  
  这个耿直得让人受不了的好老头子啊!
  
  三十九
  
  太阳说落就落了,但晚霞似乎还不舍得消逝,久久地迷恋着天空。而一弯新月却性急,已窜上山颠。
  
  渐渐,夜幕来临了,月光如水,暮岚似纱,苗村迷朦。
  
  村后高岗,巨石高低错落,颜色青黑,形态狰狞,如狮,如虎,如豹,如狼,如鹰,如蛇……在月光中格外酷肖逼真,越显阴森神秘。
  
  乱石间,有块空地,中央隆起个土堆,顶上覆盖着一丛酸浆草,开着淡红小花。
  
  杨义云的疯女人来了。
  
  她说,这是一个男人的坟,是她情人的坟。每逢发病,便来这里,趴在上面,泪汪汪地喊阿哥,说情话,唱情歌。
  
  其实,村里人都知道,她除了自己的丈夫再没第二个相好。
  
  她生来腼腆,连打跳(跳锅庄)都不肯同别的男人拉手,然而,后来不知怎么就得了病,就认定自己有个相好。
  
  啊波!你的相好在哪里?小伙子们逗她。
  
  在那里。她指着那土堆。
  
  他叫啥子名字?小伙子们问。
  
  不给你说。她羞涩地答,紧接着便瞪圆恶狠狠的眼睛吼:
  
  滚开!我要一个人给他说话,给他唱歌!
  
  便不管你滚没滚开,就唱。
  
  唱的是《杨幺姐放羊》:
  
  三月放羊嘛哦喂,
  
  是清明呐幽。
  
  我奴家放羊嘛杨幺姐,
  
  上山岭呐油油,
  
  啊哦喂,上山岭呐油油。
  
  岭上埋着嘛哦喂。
  
  情人的坟呐幽幽。
  
  我烧张纸钱嘛杨幺姐
  
  祭亡灵呐油油,
  
  啊哦喂,祭亡灵呐油油。
  
  生前你我嘛哦喂
  
  好亲的热呐幽幽。
  
  谁想后来嘛杨幺姐,
  
  两分手呐油油,
  
  啊哦喂,两分手呐油油。
  
  一对鸳鸯嘛哦喂,
  
  阴阳的隔呐幽幽。
  
  你死的闭眼嘛杨幺姐,
  
  我活的愁呐油油,
  
  啊哦喂,活的愁呐油油。
  
  月光,惨淡。
  
  山风,呜咽。
  
  歌声,凄楚悲凉,顺风飘得很远很远。
  
  是哪个在唱?好惨!象有满腹的辛酸愤懑。
  
  曹伦想问。
  
  可一屋子人都分明听到了,又好象压根儿没听到,若无其事。
  
  没人答理他。
  
  不好问。
  
  便不问。
  
  这核桃坪,有数不清的谜。
  
  来来,再来一碗!
  
  乡长又添酒了。
  
  四十
  
  狗肉真的别有风味,苞谷酒硬叫劲道,主人待客热情似火,你不知不觉被灌了个昏天黑地,不辨东西。
  
  痛快!好久以来都没这么痛快地喝过了!
  
  曹乡长,来!我们再来几拳!我们苗家的“梅花拳”,划起,该是好听?
  
  好……好听!
  
  那就又来!
  
  来!
  
  喜事发的酒啊,两朵梅呀!
  
  二红二喜两朵梅呀,请哥喝杯酒呀!
  
  一心敬呀,请哥喝杯酒呀!
  
  魁五首呀,请哥喝杯酒呀!
  
  八马双呀,请哥喝杯酒呀!
  
  小阳春呀,请哥喝杯酒呀!
  
  你输了,喝!
  
  我输了,喝!
  
  老表来端酒呀,
  
  老表来接酒呀,
  
  请呀!
  
  喝呀!
  
  喝了这杯不服气,
  
  再来二一拳呀!
  
  喜事发的酒呀,两朵梅呀!
  
  ……
  
  梅花"成对开,拳歌抑扬顿挫,拳头伸伸缩缩,指头变来变去,酒一杯接一杯,当告别主人时,你已踉踉跄跄,捉脚不稳。抬头看天,月芽不再是一弯,而是一长串香蕉;低头看地,月光下的小路象风中的绸带,飘来飘去,活了。
  
  不知如何跨过的溪涧,不知怎样穿过的麦地,也不知怎么进了你那根本锁不住的屋,你只觉得天旋地转,只想倒在床上。
  
  山乡没有电。床前那张只有三条腿的破办公桌上有盏油灯。
  
  但摸不着,也不想摸它。
  
  你直向印象中的床窜去。
  
  方向没有错。你触到了自己的被窝。
  
  同时触到了一个暖乎乎光溜溜的身子。
  
  粉红的墙壁,粉红的窗帘,粉红的桌布,粉红的被单,粉红的家俱,粉红的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粉红,粉红,粉红,粉红……令人难以忘怀的令人时时向往的粉红色的梦啊……
  
  啊晓翠!啊晓翠!啊晓翠啊晓翠!
  
  奇怪!你为什么不回应?不忘情地喊我“大卫!我的大卫!”?
  
  而且,动作是那么地粗鲁!手也那么地粗糙!还……还有一股绝不是你应有的气息。
  
  人便清醒了三分。
  
  你、你是……?
  
  嘘——别叫!嘻嘻!
  
  噢,不是晓翠!
  
  四十一
  
  隐在叶片稠密的柿子树上,下面张启才那“高昌古城”历历在目。
  
  这已是第三个夜晚。
  
  月亮西斜了,寒风一阵阵袭来,但杨义云倒不觉得。
  
  他心里有股怒火。
  
  他要逮那鬼婆娘个实实在在,不然心里的这把火不会熄灭。
  
  那鬼婆娘太过可恶,把她骚妹子和自己钻草窝的事捅给他的婆娘,活活把自己好端端的婆娘给气疯了。
  
  哼哼,老鸹笑猪黑,自己不觉得。你到处偷嘴,甚至吃外族外姓嫩草,哪个不晓得!不信,把你那宝贝儿子抱出来看看,象不象这高昌古城主人下的野种、杂种?
  
  瞧瞧,你那宝贝儿子的真爹不还亮着灯,在等着你?
  
  鬼婆娘,你来吧,老子今晚黑就要你现现原形!
  
  花裙飘飘,进了“高昌古城”。
  
  鬼婆娘,你终于来了!
  
  杨义云止不住地狂喜,连忙出溜下树。
  
  四十二
  
  你!怎么是你?
  
  你听出了她是谁,象突然遭了雷击,一下弹下床。
  
  你羞惭。
  
  你惶然。
  
  嘻嘻!你就当我是那……那个晓翠!
  
  可惜你不是!
  
  你怎比得她!
  
  你想说,但没说出来。
  
  你叹了口气。
  
  你觉得恶心。
  
  恶心自己。
  
  你忍着,只冷冷地说:你走吧!
  
  说完,一转身就出了屋。
  
  月光很冷。风很冷。你的心更冷。
  
  有鬼蹲哥[10]“殴”地怪叫一声,令人毛骨悚然。
  
  接着,有支山歌飘来: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可怜凉水隔了弯。
  
  可怜阿哥隔了路,
  
  可怜阿妹隔了山。
  
  隔山隔水隔了路哎,
  
  好比云南隔四川。
  
  歌声哀哀怨怨地远去。
  
  你知道,你可以回屋去了。
  
  四十三
  
  嘭嘭!嘭嘭!嘭嘭嘭!
  
  门敲得打雷样的响。
  
  哪个?
  
  侯成才的酒被惊醒了。
  
  他送了曹伦和老韩后便没回家,睡在乡上。
  
  我!
  
  是杨义云?半夜三更的,啥子鸡巴事?
  
  “高昌古城”!张启才那小杂种那儿,有情况!
  
  四十四
  
  一斤三两!一斤三两!除半斤瓶子,粉粉足足九两!
  
  张启才压抑不住的兴奋。
  
  那么大一堆,才得这点点呀!
  
  杨义珍露着失望。
  
  点点?_九打九两哩,不少罗,管好几百块钱哩!你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
  
  张启才说。
  
  哟!那么贵呀?
  
  杨义珍透着惊奇。
  
  当然。要能提炼成精粉,更贵!
  
  啊波!这可是宝贝了!让我看看!
  
  便伸手去拿瓶子,不经意触到了他那双锉刀般的手。
  
  遂搁下宝贝瓶子,捧起他那更宝贝的手。
  
  瞧,手都裂成这样了!
  
  一颗泪珠应声而落,掉在手背上。
  
  热热的。
  
  片刺黄连根整的。不要紧,等弄到万把块钱,从山外把电牵进来,用机器干,就好了。
  
  他笑笑,一脸的不在意。
  
  那要好久?
  
  一年吧……至多两年!到那时,就叫全乡的苗汉两族人都一起来干,挣下钱,买电视,买影碟机,学农业技术,还要供娃儿些读书,上大学,免得后人们象我们样,文化水太浅,瞎逑整,尽走弯路,把好端端的家弄成“高昌古城”!
  
  他笑。
  
  她也笑。笑过了,又噘着嘴,还扭扭腰。
  
  唔——可是人家等不得了!
  
  咋个?咋个就等不得了?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侯成发家把五色礼都下了。
  
  她提醒他。
  
  他这才想起。
  
  啊,当真!日期定在好久?
  
  冬月初八。你忘了?
  
  嘿嘿。
  
  他笑。
  
  他真把这事忘了。
  
  没良心的!你……
  
  就泪汪汪的了。
  
  别,别。我哪会忘!哪会昧良心!
  
  那你……
  
  这不还有几个月么!
  
  我就怕……
  
  放心吧!我不会眼看我的人被别个咿哩哇啦吹着葫芦笙给抬起去!
  
  当真?
  
  不信,你摸这里!
  
  就把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口上。
  
  心咚咚地跳得实实在在。
  
  实在吧?你的呢?让我也摸摸……
  
  唔阿哥!
  
  唔小妹!
  
  唔……
  
  唔……
  
  灯,熄了……
  
  门突然“嘭”地一声被撞开……
  
  四十五
  
  两根手电筒,光柱雪亮。
  
  雪亮光柱下的两个身子,雪白。
  
  倒霉!你没逮住那鬼婆娘,却抓住了你自己的堂妹。
  
  而且当着她未来的大伯子的面。
  
  那侯乡长还是你自己喊来的。
  
  啊波波!抹不开,实在是抹不开!
  
  侯乡长气得转身就走逑,剩下你,不知咋个办,好半天才回过神,气得扇了那不争气的鬼女子一耳光,扭住他就朝供销社跑。
  
  你真叫气昏了头,于是又犯下个错误:惊了你老爹和你二婶的好梦。
  
  狗杂种!尽干鸡巴傻事!
  
  便招来老爹的臭骂。
  
  连二婶也怨恨地盯着你。
  
  你出了她亲生闺女的丑。
  
  也是出了你同父异母妹子的丑。
  
  你个傻东西,滚!
  
  老爹一声暴喝。
  
  四十六
  
  哪里又在吵吵闹闹?
  
  唉,这一夜实在故事太多!
  
  老韩!老韩!
  
  曹伦喊两声,又敲两下墙壁,没用!老韩睡得好死!
  
  这家伙,是真睡?假睡?
  
  吵闹声又高昂起来。
  
  还夹杂着年轻姑娘的哭号。
  
  唉,真烦!
  
  反正睡不着,看看去!
  
  四十七
  
  啪!
  
  清脆的一巴掌。
  
  杨义珍捂着脸,无比惊奇地盯着杨正富。
  
  啊,你打我!你是我什么人?是大伯?是我爹?
  
  目光里满是质问,满是愤怒。
  
  你……你咋个就打她?
  
  连李金翠也没想到。
  
  打不得么?她做下这样的事还打不得么!
  
  杨正富振振有理。
  
  你便更有理。
  
  打得!那得先打你们自己!呜呜——你们都晓得要挨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堆,咋个就不准我挨自己喜欢的在一起?呜呜——
  
  一语击中要害!
  
  义正辞严。
  
  两人老的无话反驳。
  
  尴尬万分的杨正富怒冲冲抄起了老火枪。
  
  啊!
  
  死姑娘!还不快跑!
  
  李金翠忙喊。
  
  四十八
  
  嗵!
  
  一声枪响,山鸣谷应。
  
  四十九
  
  老杨,你这是干啥?
  
  曹伦声色俱厉。
  
  杨正富的枪口斜指着深蓝深蓝的天。
  
  枪口冒着白烟。
  
  白烟被夜风一吹,散了。
  
  老杨的火气也随烟消散。
  
  没啥,没啥。好了。曹乡长,这一枪响不响?应得远不远?
  
  莫名其妙!
  
  你嘀咕了一声。
  
  五十
  
  天亮了。
  
  和往日一样,是个静谧的清晨。
  
  老韩不知上哪儿去了,杨义云手上悠悠然晃动着钥匙串,口里哼着山歌,朝厨房走去。侯乡长蹲在门口的阶沿边刷牙,边刷边咿哩呜噜地用苗语说着什么。而办公室主任侯成万和会计小朱还在关着门睡大觉。
  
  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曹乡长,起得早啊!
  
  侯氏叔侄热情地招呼。
  
  早。你应一声,问:昨晚,杨正富打了一枪,你们听到了吧?他为啥……?
  
  啊波!打枪?杨正富晚上打枪?
  
  那两叔侄都透着惊奇。
  
  怎么?你们没听到?
  
  没有没有。
  
  断然摇头,摇得个坚决。
  
  杨义云!曹乡长说昨晚上你爹朝哪个打枪了,你晓得不?
  
  我爹?他晚上打枪?
  
  杨义云脸上也写着惊奇。
  
  怪了!那么地响,响得山鸣谷应,他们居然都没听见。
  
  曹乡长,你好酒量啊!跟那么多人端,啊波!都没咋个醉。我可是干醉了!
  
  侯乡长说。
  
  你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不,我也喝多了,喝醉了。你说。
  
  你真希望是自己醉得一夜不醒,醉得发梦癫。
  
  谜啊!
  
  五十一
  
  踽踽地,你又来到龙井边。
  
  太阳刚从轿顶山升起,阳光辉煌。
  
  春已经很深了,井畔的那株神树,叶片已褪尽嫩黄,变得碧绿青翠。辉煌的阳光穿过千根柳条,眯了眼望去,那柳条恍如翡翠珠帘,晶莹剔透。
  
  便忍不住,跃起身,扯一根在手。
  
  却发现,那如翡翠珠子般美丽的并非柳叶,而是许多头衔尾尾接头的青虫。
  
  啊啊,它长虫了。它太老了!
  
  尽管躯干还是这么挺拔,这么威武雄壮,但树身已朽疤密布,枝桠已开始枯干。
  
  起风了。
  
  你听见一种奇怪的声响:嘘──呜──嘘──呜──
  
  一声尖利,一声沉闷。
  
  尖利如鸽哨,如短笛。沉闷如低音芦笙,如古埙。
  
  你抬头看天,天上不见飞鸟,唯有几朵宁静高远的白云,不可能有带哨的鸽子飞旋。
  
  你回顾四周,田野里寂无人迹,不会有谁在吹奏任何一种乐器。而且那声响分明来自树上,就在你头顶萦绕。
  
  你围着树转了几圈,把树身从上到下,从下到上瞧了个仔细,终于发现树干上有个洞穿而过的小孔。
  
  那奇怪的声响便是从这里发出。风从小孔灌进去,产生尖利的啸音,引起树身里的沉闷回应。
  
  那么,这树一定老得空心了。
  
  抬腿踢踢,空空的响。
  
  果然如此。
  
  你还以当过兵的目光看出,那洞穿树身的小孔恰比步枪弹头大那么一点,圆圆的,露着白茬。
  
  突然想起咋晚杨正富的那一枪。
  
  原来打在这株树上。
  
  他为什么要追那个少女?为什么恶狠狠地开了一枪,却如释重负地说好了,还问响不响?应得远不远?那少女究竟是他什么人?又为什么,那么惊天动地的枪声,侯氏叔侄,以及杨义云,居然都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却都偏不承认,偏要掩饰?
  
  他们在掩饰什么?
  
  谜。
  
  一个解不开,猜不出,似乎人家也不希望你去解去猜的谜。
  
  风又起。啸音又响。
  
  嘘──呜!嘘──呜!
  
  很好听。很有韵味。
  
  你手抚古老的柳树,听着这啸音,看着那油绿的枝条和同枝条混迹在一起的虫串,怎么也难以明白:何以这样古老的树,发出的啸音竟如此动听,枝叶看去竟那么葱笼?
  
  突然想起笛语称柳树为绿燃。
  
  绿燃,绿色,燃烧。绿色,象征青春;青春象火一样蓬勃燃烧;多么美丽!多有激情!多有诗意!
  
  然而同这株老树结合在一起,便滑稽,便觉得有股又苦又涩的味道,有点令人心里越发空虚,迷惘。
  
  你仿佛悟到了点什么。
  
  五十二
  
  天说的地不知呀,
  
  天旋地转呀!
  
  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我们就要分手。
  
  你穿着麻鞋打着油伞对直走吧,
  
  我们穿着草鞋往回去了。
  
  你要记住啊,
  
  你的灵魂一定要按我们指的路走,
  
  你千万别跟着他人走。
  
  你要这样做我们才放心,
  
  你要这样做才能见到早死去的老人。
  
  唉,天冷夜黑,好凄惨啊!
  
  东巴先生李先和唱《斗釜歌》,唱到第三十二段,又停下了。
  
  他还是想不起最后的两段。
  
  老韩耐心地等着,等着,连气也不敢大出,生怕出重了,便会打断老人的思绪。
  
  李先和昏花的老眼则迷茫地呆望着天空,一动不动,好似入定。
  
  但愿佛祖能给你灵感,老先生。老韩暗中祈祷。
  
  然而佛祖并不看顾,李先和呆望了半天,最后依旧是一声失望的叹息。
  
  哎哎,记不起罗,实在是记不起来罗。人一老,不逑中用罗!
  
  老韩彻底绝望了。
  
  遗憾,一首创世纪传说史诗,没有结尾。
  
  遗憾,一支衷伤的古歌,严重残缺。
  
  唉!世事怎么偏偏不能圆满呢?
  
  五十三
  
  乡邮员七天一露面,给曹伦送来两封信。
  
  第一封很短,寥寥几行字,却包容着无限的柔情蜜意。
  
  大卫:
  
  真想起死你了!
  
  我已攒够假,足足半个月,下星期三就可以动身去看你。
  
  听说你们那儿不在乎这些事,不会有人捣我们的鬼。
  
  那真是世外桃源!
  
  等着我。
  
  你的晓翠
  
  算算日期,她来的时间就在明天了。
  
  啊晓翠!
  
  ……怀着另一种心情,他又拆开第二封。
  
  这封是高建梅寄来的,看那趾高气扬、骄横跋扈的笔迹就知道。
  
  看她说些什么!
  
  他抽出信纸。
  
  伦:
  
  ……
  
  他有些吃惊!
  
  擦擦眼再看——没错,就是这样写的。
  
  伦:
  
  我还是头一次这么称呼你,不知你现有会不会接受?_
  
  可能已经有人传给你,说我去卫生局告那个狐狸精的状。是的,我是去过,但并没有告她。不是突然发善心,而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为啥呢?因为我忽然觉得该感谢她才对,是她让我醒悟,明白你原来很好,是个好男人。有本书里写过这样一句话:失去了的才感到珍贵。我正是如此,只是现在才认识到这点,可能已经晚了。以前,我对不起你,不是你的妻子和爱人,而是象你说的,是你的主人。我恨我过去为啥那么糊涂!现在,我决心重新来过,做你真正的妻子和爱人。当然,这要你同意,能原谅我的过去才行。如果你同意,给我悔改的机会,我和我们的小女儿都会感激你。否则,我也不怨您,只怪我自己。你真要离,我决不拖住你,再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好好想想吧。无论如何,都望你能够回家来一趟,我们好好谈谈。女儿也想你了。
  
  顺便告诉你,我已求过爸爸,请他原谅你,把你调回县上来。他同意了。听说很快就会研究。
  
  真心地,请你原谅我!
  
  妻建梅
  
  读过信,他顿觉煌然。心,象被两队人拔河似地撕扯着,又象被两只沉重的车轮轮番碾压……
  
  五十四
  
  陶永碧一阵风闯进曹伦屋内,满脸粉刺发着红光,两眼野野势势地盯住年轻的副乡长。
  
  嘻嘻。曹乡长,咋晚吃醉没有?_睡得好不?_
  
  他突然想起夜里那具烫乎乎的肉体。
  
  你,你有啥事?
  
  计划生育员捧上只挎包。
  
  你看这包包做得漂亮不?
  
  挎包果然做得精美异常,严然一件艺术品。但他不敢伸手去接。
  
  莫不是一种……一种方式?
  
  冒失不得!
  
  唔,不,不错。是你做的?
  
  不是。是婶婶、娘娘们做的,还有衣服。
  
  真的就拿出一套,抖开,同样精美异常。
  
  你这,这是……?
  
  嘻嘻,请大乡长看看。听韩同志说,外边有啥子旅游公司,肯卖民族妇女的东西。我们这里好多人都手巧,我想……
  
  啊啊,原来是这样!
  
  你想组织乡亲们加工民族服饰?
  
  嗯,就不晓得……
  
  疑虑顿消,曹伦方接过姑娘手上的物件。
  
  好,好啊!可惜老韩刚刚走了!这样,你把东西留下,我写封信给他寄去,请他帮忙联系联系。
  
  打发走计划生育员,曹伦重又面对两封信,陷入痛苦的思考。
  
  五十五
  
  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匹“山”。吃的“山”。用的“山”。晓翠小心翼翼推着,出了医院。
  
  曙光熹微。乡镇还在酣睡。
  
  穿过街道,来到路口,就着斜坡,她骗腿骑上。
  
  黄土路平平展展,车轮沙沙,唱着一支欢乐的歌。
  
  她心里也在唱着一支欢乐的歌。一支如春天的原野葱翠,如田头的桃花粉红的歌。
  
  公路傍着小何。
  
  河两岸的绿树、麦苗、油菜都在晨风中袅娜舞蹈。
  
  河面蒙着层轻烟似的晨雾。
  
  她突然想起一支流行歌曲:
  
  顺着小河走,
  
  他等你在河上游,
  
  看见你来紧紧拉住你的手。
  
  别说一句话,
  
  更不用问别后,
  
  轻轻的一吻全都在里头。
  
  别说一句话,
  
  不需问别后,
  
  轻轻的一吻,
  
  轻轻的一吻,
  
  万般苦辣酸辛都被那风刮走。
  
  是呀,同心上人消魂夺魄的亲吻相比,那些白眼,那些鄙夷,那些风刀雪剑般的污言秽语,那些指着脊梁骨的冷嘲热讽,那些别离后的弧独、忧伤、痛苦,统统算得了什么呢?
  
  大卫,我就要见到你了。
  
  心里热辣辣地呼唤着,脚下便似有千钓力量。车,飞起来。
  
  五十六
  
  曹伦起了个大早,站在乡政府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前方的公路。
  
  咋个还不来呢?
  
  咋个还不来呢?
  
  时间在焦急不安的期待中流去。太阳已经升起足三尺高。望望表:_快十点了。
  
  他突然觉得惶恐,觉得慌乱。惶恐慌乱得不行。
  
  终于,遥远的山嘴那边腾起黄尘。接着隐隐传来汽车的笛声。
  
  啊啊,总算,总算来了!
  
  便飞跑着迎上去。
  
  五十七
  
  回到局里,收发员小丁便叫住他。
  
  老韩,有你封挂号信。
  
  信沉甸甸地。接过手一看,老韩的心就比它还沉。
  
  退了,又退了!头两次,是要作者自己花钱出版。这回,又是什么理由呢?_
  
  忐忑地拆开。
  
  信封里除了他的原稿,编辑的退稿信,还有本装着祯精美考究的书。
  
  书是外文的,封面印着苗族少女的彩色照片。
  
  这……这是什么意思?
  
  急忙看信。
  
  韩学儒同志:
 ,  
  大作《雅砻江苗族》早已拜读,并经反复认真研究,大家共同认为,这是部很为难得的研究民族传承性和变异性的专著,是部有着很高学术价值的民俗学作品。本来,已准备采用的,但不幸,美国霍特先生寄来了他新近出版的同类著作样书。_霍特先生是当今举世闻名的民俗学权威,我国民俗学和民族出版界的老朋友,对中美学术和出版交流有卓越的贡献,不久,将邀请我社有关_领导和学者赴美访问。鉴于此,社领导只好取消你的出书计划,改而翻译介绍他的著作。特此告知。真对不住,敬请原谅。
  
  附寄霍特先生原著一本,供参考。
  
  落款不是出版社稿件处理专用章,而是编辑大名。
  
  足见用心良苦。
  
  人家是爱莫能助啊!
  
  看罢信,老韩懵了。
  
  怎么,吃高鼻子洋人的亏啦!
  
  你──你怎么知道?老韩十分讶异。
  
  哟,你真还不晓得么?小丁一脸神秘。全局的人都在传,说那高鼻子洋人这本书搞了十几万美元,为感谢我们这边当官儿的支持,给市长、局长和处长大人都各送了一部彩电。连你们处里那个“宝长”,也得了部袖珍收录机。
  
  可那霍特不就走马观花地转了一趟,怎么就能……?
  
  老韩还是不解。
  
  这你就真的不知道了。三年前,那家伙就来过,只是没下去。那时,你还没调上来,可你这部书的初稿已送到处里,被那高鼻子给借……哟!这话本不该对你说的!
  
  啊啊,你几年的心血遭人暗地里给卖啦!
  
  老韩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把霍特的书粗粗流览一遍,便知道小丁说得一点不假。
  
  洋奴!妈的,一伙卖国洋奴!
  
  紧咬着牙,老韩好不容易才没骂出声来,然而悲愤的泪水仍止不住夺眶而出,湿了一张清癯苍白的脸。
  
  五十八
  
  汗,湿透背心。
  
  脸,累得彤红。
  
  腿,疲软得如煮熟的面条。
  
  后座上的那匹“山”实在分量不轻。
  
  你终于喘吁吁来在核桃菁沟口。
  
  前面的路,盘山而上,更陡。
  
  只有推了。
  
  你骗腿下车,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略喘息喘息,待雷鸣狂跳的心稍稍平静,你又咬牙前进。
  
  不能让他久等。
  
  “嘀嘀!”
  
  一辆吉普车飞驰而下,迎面扑来。笛声威严。
  
  你忙朝路边靠靠。
  
  吉普车呼啸着擦身而过。一刹那间,你看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烫很考究的卷发,高傲得意而又不屑鄙夷地瞟你一眼。
  
  曹伦尽管坐在后面,尽管他竭力蜷曲身子隐蔽着,车子一转弯,还是看见了她。
  
  心便慌乱地跳。
  
  惶恐又羞惭。
  
  啊啊,晓翠!对不起……
  
  曹伦赶紧把头再低了低。
  
  然而,当吉普车驶出沟口,忍不住,他还是偷偷地回了头。
  
  让我再看你一眼……
  
  车里的录音机唱着,重复着:
  
  让我再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
  
  ……
  
  可是黄尘滚滚,窗玻璃又太小太脏,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了啊!
  
  晓翠,啊晓翠啊晓翠,原谅我……
  
  六十
  
  映山红凋谢以后,夏天悄悄来了。麦穗染上层枇杷黄。兰花籽结了荚。核桃树挂上果,小指头大,三个两个一簇,躲在肥大的叶下。山上的草长高长密了。獐子、麂子发情骚动期过去,不再_昂昂_嗷嗷,隐入深山密林草丛,静悄悄地孕育儿女。连雀鸟也叫得懒懒,有气无力。核桃坪经过一个春天的骚动,恢复了宁静。
  
  曹伦调回县里,当了老干部局局长。夫妻重新和好,他老婆高建梅确实对他温存了一段时间,还想方设法弄到指标为他生了个儿子。但一个月子坐下来,又恢复了本性,还是颐指气使的公主,他便又想起狐狸精儿晓翠,然而晓翠早已调离,回千里外的老家去了。
  
  陶永碧的民族服饰加工到底没能办起来。因为婶娘姐妹们都不肯响应。
  
  就那点麻,就织那点布,自己都不够穿里。再说,老祖宗传下来的都兴卖嗦?啊啵,那不惹佛祖怪罪!
  
  张启才的黄连素厂也又一次夭折。曹乡长调回县里去了,乡里主事的依然又是侯家叔侄。
  
  狗日的!光屁股娃儿一根,也想发大财?想在核桃坪冒尖,骑在老子们头上屙屎屙尿?办逑不到!
  
  侯乡长说。
  
  龟儿子偷嘴偷到我家屋里来了,再逮到,象狗一样,骟掉他那根骚棒!
  
  杨义云恨得咬牙。
  
  张启才不甘心失败,更不愿成骟狗,只好又到山外边去了。
  
  “高昌古城”还是“高昌古城”。
  
  而杨义珍的腰身却渐渐粗大,并且时时心翻作呕,想酸梅子吃。可树上的酸梅子才豌豆粒大,还很苦涩。
  
  妹妹的异常反应不意被嫂嫂察觉,让疯女人嚷得一坪子人都知道。便有人说,侯氏门中又要添个“高昌古城”的小王子了,书记、乡长屋里一家一个,均匀。这事令杨正富和李金翠发了两天愁,没奈何,只好找亲家夫妇讨主意。亲亲的姊妹好商量,亲家说:年轻人象猫儿,爱偷嘴,没啥子关系。只是,肚子里那个异族异姓的小杂种不能留。得整掉。工作自然交给计划生育员陶永碧去做。但陶永碧找死找活,硬是找不到杨义珍的踪影。
  
  鬼女子不晓得啥子时候跑了。
  
  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六十一
  
  啊,太阳快落山了呀,
  
  人的影子也已经看不见了。
  
  灵魂啊,你背着祖宗留下的负担,
  
  我们知道你很痛苦。
  
  ──《送魂曲》
  
  传说:
  
  人死后有三个灵魂,第一个投胎,第二个升天,第三个带着兄妹血缘婚姻的精神重负,背负簸箕,被压在尸体下面。因之,死后三年,必须请东巴先生来烧灵,招魂,让其得以解脱。
  
  解脱的办法是由东巴先生祈祷,吹芦笙奏《送魂曲》后,飞起一脚,将簸箕踢翻。
  
  然而,那天,李先和在为一个死去三年的人烧灵时,连踢三脚,那压迫着灵魂的簸箕都没能翻转。
  
  李先和长叹口气,从此卧床不起。
  
  注释:
  
  [1]五色礼:雅砻江苗族订婚彩礼,通常为面条、酒、肉、米、烟。
  
  [2]撵草:动物发情交配。撵,追赶;草,母畜。公畜追赶母畜交配,叫撵草。
  
  [3]疙瘩:苗语,葫芦。据苗族创世纪传说,其祖先于洪水潮天时乘葫芦得以避难,故视葫芦为保护神。又传,上古时,苗族先民贫穷,偷了汉族的猪,主人找来,因保护神庇佑,得以躲过羞辱,故又称圈门猪,大耳朵菩萨。
  
  [4]《斗釜歌》:丧歌,由东巴在为死者送葬的时候所唱,送死者灵魂升天,故又称《开路歌》。歌中讲述了人类的起源。
  
  [5]东巴:苗族巫师,类似汉族端公。
  
  [6]坐媒:代表女方,坐在家中等待男方家来求亲的媒人。
  
  [7]行媒:代表男方,上门来求亲的媒人,男性。
  
  [8]提亲的伞:苗族婚俗,提亲、议亲、订亲、接亲都得由媒人带去一把伞,挂在女方家堂屋正中。若女方同意婚事,则不动伞,请行媒在右方就坐;若将伞移至右墙,则表示不同意这门婚事。
  
  [9]疙瘩酒:葫芦装的酒,象征神圣严肃。
  
  [10]鬼蹲歌:猫头鹰。夜间蹲在树上鸣叫,故称鬼蹲歌。
  
  1989年1月15日~2月8日初稿1989年3月8日一改
  
  2001年3月7日再改

,  
  大作《雅砻江苗族》早已拜读,并经反复认真研究,大家共同认为,这是部很为难得的研究民族传承性和变异性的专著,是部有着很高学术价值的民俗学作品。本来,已准备采用的,但不幸,美国霍特先生寄来了他新近出版的同类著作样书。_霍特先生是当今举世闻名的民俗学权威,我国民俗学和民族出版界的老朋友,对中美学术和出版交流有卓越的贡献,不久,将邀请我社有关_领导和学者赴美访问。鉴于此,社领导只好取消你的出书计划,改而翻译介绍他的著作。特此告知。真对不住,敬请原谅。
  
  附寄霍特先生原著一本,供参考。
  
  落款不是出版社稿件处理专用章,而是编辑大名。
  
  足见用心良苦。
  
  人家是爱莫能助啊!
  
  看罢信,老韩懵了。
  
  怎么,吃高鼻子洋人的亏啦!
  
  你──你怎么知道?老韩十分讶异。
  
  哟,你真还不晓得么?小丁一脸神秘。全局的人都在传,说那高鼻子洋人这本书搞了十几万美元,为感谢我们这边当官儿的支持,给市长、局长和处长大人都各送了一部彩电。连你们处里那个“宝长”,也得了部袖珍收录机。
  
  可那霍特不就走马观花地转了一趟,怎么就能……?
  
  老韩还是不解。
  
  这你就真的不知道了。三年前,那家伙就来过,只是没下去。那时,你还没调上来,可你这部书的初稿已送到处里,被那高鼻子给借……哟!这话本不该对你说的!
  
  啊啊,你几年的心血遭人暗地里给卖啦!
  
  老韩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把霍特的书粗粗流览一遍,便知道小丁说得一点不假。
  
  洋奴!妈的,一伙卖国洋奴!
  
  紧咬着牙,老韩好不容易才没骂出声来,然而悲愤的泪水仍止不住夺眶而出,湿了一张清癯苍白的脸。
  
  五十八
  
  汗,湿透背心。
  
  脸,累得彤红。
  
  腿,疲软得如煮熟的面条。
  
  后座上的那匹“山”实在分量不轻。
  
  你终于喘吁吁来在核桃菁沟口。
  
  前面的路,盘山而上,更陡。
  
  只有推了。
  
  你骗腿下车,差点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略喘息喘息,待雷鸣狂跳的心稍稍平静,你又咬牙前进。
  
  不能让他久等。
  
  “嘀嘀!”
  
  一辆吉普车飞驰而下,迎面扑来。笛声威严。
  
  你忙朝路边靠靠。
  
  吉普车呼啸着擦身而过。一刹那间,你看见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烫很考究的卷发,高傲得意而又不屑鄙夷地瞟你一眼。
  
  曹伦尽管坐在后面,尽管他竭力蜷曲身子隐蔽着,车子一转弯,还是看见了她。
  
  心便慌乱地跳。
  
  惶恐又羞惭。
  
  啊啊,晓翠!对不起……
  
  曹伦赶紧把头再低了低。
  
  然而,当吉普车驶出沟口,忍不住,他还是偷偷地回了头。
  
  让我再看你一眼……
  
  车里的录音机唱着,重复着:
  
  让我再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
  
  让我再看你一眼!
  
  ……
  
  可是黄尘滚滚,窗玻璃又太小太脏,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了啊!
  
  晓翠,啊晓翠啊晓翠,原谅我……
  
  六十
  
  映山红凋谢以后,夏天悄悄来了。麦穗染上层枇杷黄。兰花籽结了荚。核桃树挂上果,小指头大,三个两个一簇,躲在肥大的叶下。山上的草长高长密了。獐子、麂子发情骚动期过去,不再_昂昂_嗷嗷,隐入深山密林草丛,静悄悄地孕育儿女。连雀鸟也叫得懒懒,有气无力。核桃坪经过一个春天的骚动,恢复了宁静。
  
  曹伦调回县里,当了老干部局局长。夫妻重新和好,他老婆高建梅确实对他温存了一段时间,还想方设法弄到指标为他生了个儿子。但一个月子坐下来,又恢复了本性,还是颐指气使的公主,他便又想起狐狸精儿晓翠,然而晓翠早已调离,回千里外的老家去了。
  
  陶永碧的民族服饰加工到底没能办起来。因为婶娘姐妹们都不肯响应。
  
  就那点麻,就织那点布,自己都不够穿里。再说,老祖宗传下来的都兴卖嗦?啊啵,那不惹佛祖怪罪!
  
  张启才的黄连素厂也又一次夭折。曹乡长调回县里去了,乡里主事的依然又是侯家叔侄。
  
  狗日的!光屁股娃儿一根,也想发大财?想在核桃坪冒尖,骑在老子们头上屙屎屙尿?办逑不到!
  
  侯乡长说。
  
  龟儿子偷嘴偷到我家屋里来了,再逮到,象狗一样,骟掉他那根骚棒!
  
  杨义云恨得咬牙。
  
  张启才不甘心失败,更不愿成骟狗,只好又到山外边去了。
  
  “高昌古城”还是“高昌古城”。
  
  而杨义珍的腰身却渐渐粗大,并且时时心翻作呕,想酸梅子吃。可树上的酸梅子才豌豆粒大,还很苦涩。
  
  妹妹的异常反应不意被嫂嫂察觉,让疯女人嚷得一坪子人都知道。便有人说,侯氏门中又要添个“高昌古城”的小王子了,书记、乡长屋里一家一个,均匀。这事令杨正富和李金翠发了两天愁,没奈何,只好找亲家夫妇讨主意。亲亲的姊妹好商量,亲家说:年轻人象猫儿,爱偷嘴,没啥子关系。只是,肚子里那个异族异姓的小杂种不能留。得整掉。工作自然交给计划生育员陶永碧去做。但陶永碧找死找活,硬是找不到杨义珍的踪影。
  
  鬼女子不晓得啥子时候跑了。
  
  更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六十一
  
  啊,太阳快落山了呀,
  
  人的影子也已经看不见了。
  
  灵魂啊,你背着祖宗留下的负担,
  
  我们知道你很痛苦。
  
  ──《送魂曲》
  
  传说:
  
  人死后有三个灵魂,第一个投胎,第二个升天,第三个带着兄妹血缘婚姻的精神重负,背负簸箕,被压在尸体下面。因之,死后三年,必须请东巴先生来烧灵,招魂,让其得以解脱。
  
  解脱的办法是由东巴先生祈祷,吹芦笙奏《送魂曲》后,飞起一脚,将簸箕踢翻。
  
  然而,那天,李先和在为一个死去三年的人烧灵时,连踢三脚,那压迫着灵魂的簸箕都没能翻转。
  
  李先和长叹口气,从此卧床不起。
  
  注释:
  
  [1]五色礼:雅砻江苗族订婚彩礼,通常为面条、酒、肉、米、烟。
  
  [2]撵草:动物发情交配。撵,追赶;草,母畜。公畜追赶母畜交配,叫撵草。
  
  [3]疙瘩:苗语,葫芦。据苗族创世纪传说,其祖先于洪水潮天时乘葫芦得以避难,故视葫芦为保护神。又传,上古时,苗族先民贫穷,偷了汉族的猪,主人找来,因保护神庇佑,得以躲过羞辱,故又称圈门猪,大耳朵菩萨。
  
  [4]《斗釜歌》:丧歌,由东巴在为死者送葬的时候所唱,送死者灵魂升天,故又称《开路歌》。歌中讲述了人类的起源。
  
  [5]东巴:苗族巫师,类似汉族端公。
  
  [6]坐媒:代表女方,坐在家中等待男方家来求亲的媒人。
  
  [7]行媒:代表男方,上门来求亲的媒人,男性。
  
  [8]提亲的伞:苗族婚俗,提亲、议亲、订亲、接亲都得由媒人带去一把伞,挂在女方家堂屋正中。若女方同意婚事,则不动伞,请行媒在右方就坐;若将伞移至右墙,则表示不同意这门婚事。
  
  [9]疙瘩酒:葫芦装的酒,象征神圣严肃。
  
  [10]鬼蹲歌:猫头鹰。夜间蹲在树上鸣叫,故称鬼蹲歌。
  
  1989年1月15日~2月8日初稿1989年3月8日一改
  
  2001年3月7日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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