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草》是美国诗人弗羅斯特的诗中知晓度并不算高的一首诗,相较于他的《雪夜林边小驻》、《未选之路》、《熟悉黑夜》、《步入》等热度比较高的诗作,这首诗算是比较“冷”的诗。这首诗收录在弗罗斯特的第一本诗集《一个男孩的意愿》。虽说是第一本诗集,这部诗集出版时,弗罗斯特已经40岁。所以这首诗并没有“处女作”的迹象,各种后来被他用到极致的“诗艺”在这首诗里都可以看到,最重要的是那种显著的弗罗斯特式的“美国诗人”形象在这首诗中几乎得到了完美的呈现。对于中文读者来说,杨铁军的译本,语感和节奏俱佳,诗意清晰完整。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首诗没有“红”,让人稍感意外。
这首诗我读过很多遍,有时作为一个诗歌写作者去读它,有时作为一个读者去读它,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读它,因为想听它而去读它;可以说,这首诗是为数不多的陪伴我多年的几首诗之一。
“树林旁从无声响,/除了我的长镰刀对着地面低语。/它低语些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这首诗的起首几句,就把人带入一个隐喻重生,扑朔迷离的境地——这样的境地也是一种“绝对”的境地,之所以说它是绝对的境地,那是因为看起来谁也无法逃脱这个境地——“树林旁”。如果我们稍加注意,
“树林”在弗罗斯特的诗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是一种接近“绝对”的存在,可以说“树林”既是弗罗斯特“诗意”的表演剧场,也是弗罗斯特作为一个“可怖诗人”(奥奈尔·特里林)的来由。米沃什说弗罗斯特的假面之后隐藏的是他对人类命运的灰暗的绝望,这里的假面经常被弗罗斯特用树林来充当,而树林却经常让他的读者产生田园风光的联想。我不知道还有哪位诗人可以在诗歌中做到重新发明了“树林”这个词,这个词既可以是《步人》——诗中的死亡的暗指,也可以是《未选之路》——诗中的混乱生活的暗指……弗罗斯特在诗中写到“树林”一次,就创造一次“树林”的历史;所以,每次在弗罗斯特的诗中碰到“树林”一词,读者都应该对此多一点联想,多一点想到这个词被弗罗斯特所赋予的“典故”和“传统”。现在,我们又到了这个“树林旁”,每个人几乎无法回避的“树林旁”,它几近哈姆雷特式设问的一个来源之地。人借助一般的智识是无法抵近、无法理解的;所以,“它低语着什么,我也不清楚。”这里的不清楚,是一种说不清楚,语词的失效。也许诗人会有特别的天赋去掌握,但他却无法表达。这真是极大的矛盾:缪斯驱使其代言人的诗人说出她,诗人却失语了;“也许是关于太阳的热气,/也许,是关于四下俱寂——/这就是它呢喃而不说话的原因。”这些生动的“语言”,包含着某种最高的“爱”,当然是人的有限“语词”所不能表达的,能够暗示它存在的唯有含混不清的呢喃(混沌之音)或者沉默。
“它不是不劳而获的梦想,/也不是仙女精灵手里易得的黄金:/任何多于这真理的东西,相比那热切的爱/都会显得无力,那爱把洼地修刈成行一”“这真理”虽然指的是诗人用长镰刀割草这个事实,但与此同时,诗人也把这个事实当成一种“真理”的启示。这里需要多思考一点的是,在这里“多于这真理的东西”是什么呢?空洞的概念?教条?格式化的说教?乏味的生活?等等,都是,也许也都不是,空白留下了,需要读到此处的人停下思量,仿若仔细倾听那长镰刀对着地面低语;从弗罗斯特惯用的象征手法来看“虽然免不了遗漏一些纤弱挺立的花/(苍白的兰花),吓走一条亮青的蛇。”这两句,可以把它想象成你为了获得那“爱”,或者因为这“爱”而要遗失的一些东西。但这里的“失去”显然在诗人看来是必要的,甚至是微不足道的。
“事实是劳动懂得的最甜蜜的梦。”在我看来,这个“事实”是和一个人联系最紧密的“知识”,这个“事实”或许就是俄国思想家合斯托夫所谓的“启示真理”吧。它是如此鲜活、跳跃、丰富、真切……心灵中那些巨大的幽暗的海洋,需要这启示真理的照耀。在这首诗里,“割草”这个劳作的事实无疑就是那“启示真理”,这样的启示真理足以把“洼地修刈成行”,足以让你“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瓦莱里)。
“我的长镰刀低语者,留下干草堆积。”这首诗最后一句,很容易让人想到大诗人米沃什的名诗《礼物》的最后两句:“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望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西川译)都大师味十足,释然和快慰跃然纸上。
米沃什不太喜欢弗罗斯特的诗,认为它太过“说教”,大诗人布罗茨基却十分推崇甚至是倾慕弗罗斯特的诗,他指出像弗罗斯特的“没有对曾经当明星的回想/能补偿晚景的凄凉/或避免艰难的收场”这样的句子应该进入每个公民的血脉,不仅是因为它们组成了一个精炼的对生老病死的提醒,也不仅是因为它们示范了语言最纯净有力的状态,而是因为通过对它们的融会贯通,我们在向一个进化的目标努力:进化的目的,不管你是否相信,是美。
这正说明一个诗人的伟大,或者一首诗歌的伟大。他(它)身上存在着如此多元而丰沛的诗歌之孔,任意一个可能是一个诗人所讨厌的,却可能是另一个诗人欣赏的。如此神奇的世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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