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来我处理废纸,在这期间废品收购员扔进我这地下室的珍贵书籍,其数量之多,倘若我有三座谷仓,也能装得满满当当”;“三十五年来我处理废纸,如果有必要重新作出抉擇的话,我仍会选择我干了三十五年的这一行而不愿意干任何其他工作。”
在《过于喧嚣的孤独》前三个章节,赫拉巴尔几乎用相同的笔调开始这个凄美的故事,开始这个有关书与孤独的故事;在我看来,这三十五年,既是故事主人公汉嘉的love story,也是对书”行刑“的故事;一个人如何能做到日复一日地对书的毁灭而乐此不彼呢?
《过于喧嚣的孤独》的主人公汉嘉,是废纸回收站的一位打包工,他在废纸回收站工作了三十五年,日复一日生活在潮湿阴暗、鼠蝇出没的地下室。他生活在一个压抑的时代:所有涉及对捷克国内共产党表示异议的出版物,都遭受了噩运。汉嘉通过阅读回收的书籍,无意间成了一个有知识的文化人。那些即将被销毁的作品,被认为是对当局统治有害的、需要焚烧的“毒草”。在把这些书变成纸浆之前,汉嘉为这些书籍举行了神圣的“行刑仪式”:他用绘画大师的复制品(这些绘画大师包括伦勃朗、哈尔斯、莫奈、塞尚等等)一一包好,虔敬而无限悲伤。当这些书要被运走时,汉嘉还会对它们行注目礼,“它们身上裹着美丽画幅使我怎么也看不够”;为了让这些包显得既神秘又与众不同,汉嘉还在每个包里藏着一本名著,“这个包里是翻开的《浮士德》、那个包里是《唐·卡洛斯》……那儿,装在旧水泥袋里的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看着这些即将变成纸浆的包裹,汉嘉不厌其烦地在为这些书做着类似“入殓师”的工作,无论是让这些包看上去美观,还是为它们添加某种凄婉的神秘感,这些似乎都是为了使这些书在被毁灭之前保有的最后一种尊严。看起来这就是为什么汉嘉能在三十五年的时间里,可以“乐此不彼”地干这一件事的原因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既是艺术家又是观众……一路上我有足够的时间琢磨、幻想下一个包该是什么样。”
当然,这可能不是唯一的原因。汉嘉在发生和毁灭、书与血、文学和生命交织在一起的地方,在处理废纸和压力机前,他在幻觉中遇见了耶稣和老子:“我看见耶稣在不停地登山,而老子却早已高高站在山顶,我看见那位年轻人神情激动,一心想改变世界,而老先生却与世无争地环顾四境,以归真返璞勾勒他的永恒之道。”前者代表西方基督教的救赎精神,后者代表东方的超然和智慧。汉嘉在两种不同的文化和思维方式的碰撞中煎熬……
“三十五年来,我一直认为除了像我这样处理废纸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可如今我却听说在布勃内有了一种巨型压力机……”在第六章开头,预示着汉嘉某种更大的危机将会来临:从事了三十五年的工作将被巨型压力机取代,之后他又如何安顿好自己的孤独呢?他因此而恐惧不安,“我感到恐惧不安是因为我突然准确无误地看出了,这台巨型机将是对所有小压力机的致命打击。我突然明白了,我看到的这一切意味着我这个行业已进入一个新纪元……”,“在这里我看到人们的思维方式也不同了,因为即使他也可能阅读,但对于所有我的打包工同伙来说,对于我来说,一切都已结束。”
对汉嘉来说,结束的当然不仅仅是他那个用小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的时代,还有以他为代表的老打包工所能从阅读中感到幸福的时代:“这些书是我们在废纸中发现的,我们阅读它们,感到幸福,希望有一天我们读的书将会使我们的生活有质的改变。”无疑,当汉嘉在为书做着“行刑”前充满无限创意的仪式时,这个即将消逝的时代也在汉嘉身上做着不为他所知的挽歌式仪式:最后汉嘉选择自杀,他用打包废纸的压书机压死了自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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