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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塍笔记二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读读书 热度: 13250
李中林

  凤清颐

  西街上的凤姓,五个大学毕业的子孙中,出了两个右派。二十多岁的凤飘云,发配到新疆石河子管教,五十多岁的凤清颐遣送回到镇上。右派总有当右派的原因。凤清颐也有他当右派的原因。凤清颐就在大家议论他们所里的书记,与曾是旧政权的一个高官的姨太太关系暧昧时,他说了句堂堂书记,与这种二手货不清不白,真是真正鸭屎臭。话传到书记耳朵里,书记是东北人,他吃不透鸭屎臭是什么意思,他请教了所里的苏州人老仄,才明白了鸭屎臭在吴语里是丢人不光彩的事。凤清颐当上右派的这个原因,不是凤清颐自己说的,是镇里吴科长说的,吴科长看过凤清颐的档案,档案上记载着,说一句鸭屎臭就当了一个右派,镇里人觉得凤清颐的右派当得真正冤枉。

  凤清颐的公职已经开除,照理他应在改造中自食其力,可凤清颐却是个例外,他没有到镇里民政科安排一个改造思想的工作岗位,镇里的民政科长见他没有要求,镇里各个单位也实在没有供他改造思想的工作岗位,就默许他闭门思过。鳳清颐的几个子女很孝顺,每月寄给他30元生活费。30元钱,在物价低廉的小镇上,可以过一个半人半仙的好日子。凤清颐一天只出一次或二次门。每天早晨他出门买办,有时买菜,有时买米,有时买柴,有时专门到文化站看报。出第二次门,他不是上街,而是到田野去散步看风景。他上街办买时,看见熟人能躲则躲,能避则避,怕碰见熟人,走路总是看着脚尖,有人叫他一声老凤时,他的样子像是在睡梦中醒过来,看清楚了叫他的人是谁以后,他会立正了谦卑惶恐地对你笑,恭听你的话,与他打招呼的人,见他那副谦卑惶恐的样子,自己反而觉得尴尬,非常懊悔刚才那一声招呼。不同心境的人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处境各有各的,最好大家都互相陌生一些。陌生一些了,有时可以互相认识,有时可以互相不认识,这样各人在各人的生活里,可以自由一些,不碰撞出突如其来的尴尬。

  凤清颐住在原来是一间当作客厅的老房子里雕花的木格子长门,里边灰蒙蒙的一览无余。最里边是一张挂着水纱帐子的小床。离床不远是一张满是尘秽的四仙台,台上不整齐地放着盐钵头、酱油瓶、油瓶,离四仙台不到一米的地方,放着一只行灶,行灶没有排烟的烟囱,看到这里,明白了屋子缘而灰灰的,原来都是行灶里冒出的烟灰的颜色。这是一间不会料理自己生活的老单身汉的屋子。除了外出一、二个小时外,难以相信,他会在这间屋子里,独自呆上20多个小时。镇上戴着“帽子”的人,每月规定一天的上午到镇里的保卫科汇报自己近阶段思想改造情况。凤清颐的汇报总是他人长篇汇报之后,老是那么几句:我是戴罪之身,安居在镇上,得到领导和革命群众无微不至的关怀,真正感激涕淋,争取早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凤清颐的回答简短扼要,没有废话套话,吴科长欢喜这样的回答。一次凤清颐汇报完了,吴科长随便问了一句:你一天到晚门也难得出,你在做此什么?凤清颐回答:我除了闭门思过后,我在研究鲠。

  鲠,吴科长小时候听说过,这是一种形似黄蟮,人误吃了,会全身发痒,如稻麦的芒屑沾在皮肤上的那种痒,痒得难熬,要洗热水澡,水越烫越好。最后人的皮肉会融化在浴水中,只剩下一具骷髅。吴科长一直当是传说,听凤清颐在研究鲠,十分好奇。凤清颐说:鲠,在词典上说是鱼骨头,有东西卡在喉咙里也叫鲠,其实鲠是一种有巨毒的鱼,它长得与鳝鱼一模一样,它与鳝鱼唯一的区别是到尾梢时,它的尾梢突然捩转过来,由锥形成平面形。鲠混在鳝鱼之中,假使不看它的捩转过来的尾梢,是难以区别的。吴科长问他:你看见过没有?凤清颐回答,他曾在一本忘了什么书名的古书上见过记载。这鲠生活在河底污泥下的僵泥之中。凤清颐说到这里,他请求吴科长,多给他一些外出的时间,能到水利建设的工地,去寻找鲠。真能找到一条鲠,能证实传说不是传说,对科学的研究可以添上一块砖瓦。吴科长看着说鲠说得已经进入境界的凤清颐,当场答应,在全镇的范围内,那里在开河挖渠,你可以去实地观察考证。

  农村的水利建设,大都在冬天。一到冬天,凤清颐特别地忙,哪里在开河,经常能见到他,拿着一把小铲子,要河底的僵泥中掘着。挖泥的社员一挖到白色的鳝鱼、红色的泥鳅,都请他去辨别,这是不是他寻找的鲠。这些鳝鱼、泥鳅的色相虽然奇特,但是它的尾巴没有捩转。这不是鲠。凤清颐没有寻找到鲠,但他为鲠写了几十页的文字。

  吴科长读了这几十页有关鲠的文字,很有兴趣,鼓励他继续寻找。

  为了引起全国各大科研所对鲠的重视,他把有关鲠的几十页文字抄写一遍,寄往北京、上海、广州的有关科研所。科研所没有回音,他又继续抄写着寄。寄了几十次,他终于得到北京一个科研所的一张便笺:你把鲠说得如此神奇,请能寄一条实物样品过来。样品当然没有,但他相信有鲠的存在,他还是抄着寄着。邮电局的郎局长怕凤清颐经常寄信会寄出什么问题,劝他不要再寄了,并泼了他一桶冷水,说鲠是个传说,传说只能传说传说,犯不着把传说去当真。凤清颐误会了,他怀疑过去寄往全国各大科研所的鲠的文字,全给他扣住了,于是他不再在本镇的邮电局寄,到距离镇5里外的邻镇邮电局去寄,寄出去的信,仍旧如石沉大海。但他坚信不疑鲠的存在,仍是天天到掘沟开渠的地方去寻觅。

  文革开始后的一次批斗大会上。吴科长戴着走资派的帽子与右派分子凤清颐站在一起陪斗。吴科长是以与阶级敌人(凤清颐)坐在一条板凳上的罪名,给镇里的造反派戴上走资派帽子的。凤清颐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全是为了我,是我害了你。吴科长低下头,轻轻地对他说: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寻找鲠?凤清颐说,会有这个机会吗?当夜凤清颐自杀了。大家不相信死会这么容易,一根只有黄鳝骨头粗细,系在床栏上的布带子,就把自己勒死了。

  河豚阿三

  河豚阿三姓季。季阿三的祖父季鑫是外乡人,在太平军战败后,他挑着一副箩筐,一个要饭人的样子到了祝塘。可是没有几年,他在镇上盖起了前后三埭两边有侧厢的大房子,开起了店铺,在乡下买了不少田地。他那里来的这么多钱?季姓的人没有露过口风,给镇上人留下了一个一直没有解答开的疑问。到季阿三年过50岁时,季家事业没有发展,人口却膨胀了,好几十口人挤在老祖父建造的那前后三埭的几十间大房子里。季阿三是季鑫小儿子的小儿子,父亲从小娇生惯养,儿子又是娇生惯养,季阿三读书没有读出息,做生意没有做出头,学手艺没有学到手,岁月如流水,季阿三过了婚配的年龄后,自己在女人这门学问上不努力,父母死后,叔伯又没有认真督促,一年又一年,终于荒废了。

  季阿三没有职业,靠父母留给他的几亩薄地,混一个不饿死。几乎每天,他早晨出门,到晚上才回家,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的,也没有人问他到那里去的。他在季家大墙门里,辈份不算低,长辈叫他阿三,平辈的叫他阿三,小辈也都叫他阿三。他一听到有人叫阿三,不论是谁,他总是问一声,叫我阿三有什么事?长辈说,一天不见你的人影,你到那里去了?平辈的说,你在外边,消息灵通,米要不要涨价?小辈说,喊喊白相相。一年之中,不是每一天都是不分长幼叫他阿三,只有一天不叫他阿三,这天不是大年初一,也不是八月中秋,而是在季阿三为他们墙门里本家的老少烹饪河豚的那天。

  在镇上,吃河豚年年要吃出些大大小小的问题。镇上人爱吃河豚而怕出问题不敢随便吃,当一听到,某饭店的河豚,某人家的河豚是季阿三亲手烹饪的,煮河豚锅里的汁水都会给舐个精光。有人愿出资金,与季阿三合伙开一爿专门供应河豚的酒店,他谢绝了,他说他师傅的本领比他大好几倍,他也不敢开,我怎么敢开,谁也不敢保证我烹饪的河豚一次也不会吃死人!每年到清明节前两天,季阿三独自离开小镇,到三十里外江边的常阴沙,住上一夜,明早到江边的鱼码头上,买上几十斤河豚,装上两大蒲包。两蒲包河豚化不了几个钱,最累人的是挑着河豚回祝塘,几十里路,他要走上一天。

  第二天一大清早,他开始在门外的大天井里剖洗河豚。这事自开始至结束,都由他一个人干,拒绝任何人插手。掏尽河豚子,洗尽河豚血,挖清眼珠子,把河豚提到清水埠頭上漂洗一遍后,提回来,浸在盛满清水的大水缸中。浸上几个时辰后,再把河豚装进篮子,提到清水埠头,一条一条漂洗。提回来后,在木砧头,用菜刀切成大小相等的块头,再放进换上水的大水缸中浸泡。此时,他请上比自己小一辈的大男孩看管水缸,嘱咐他须臾不得离开。接着,他叫人帮忙。从他的小屋里,扛出一只行灶,放在大天井的中央。季阿三烹饪河豚,从不在家中的厨房烹饪。他的厨房,一个月中用不了几回,土灶上到处是灰尘,屋梁间的陈年尘灰结成了尘块,悬挂着,风一吹,大姿势地舞动,随时会掉在什么地方。烹饪河豚时,锅子中掉下绿豆大的一粒梁间的陈年灰尘,一锅河豚就会变与一锅美味的毒药。为烹饪一次河豚,彻底干净打扫一次几乎不用的厨房,太浪费时间。在大天井中烹饪河豚,青天做屋顶,在这个大屋顶下烹饪,绝对不会有陈年灰尘掉下的危险。季阿三把行灶抬到天井后,烧半锅沸水,洗净锅盖,刷净铁锅。然而把炊具碗筷放进锅里煮个透。诸事停当,季阿三换上一条干净的围裙,开始烹饪河豚。

  季阿三把河豚放下锅的同时,各种作料也同时放入。这样烹饪,各种作料侵入河豚肉,吃起来更能美味三分。烹饪河豚的柴火,季阿三很是讲究,先用豆箕,后用硬树柴,文火慢慢地煨。

  河豚诱人的香味散发后,墙门里的男女老少,再也没心思干他们的正经事。有人极有耐心地围着行灶转,有人在不远处踮着脚板看。季阿三定时打开锅盖,先是观察观察,给锅里的河豚翻个身。后来是用舌头舐舐翻河豚的勺子。这时大家的眼睛,集中到他的舌头上。季阿三的眉头皱一下,大家的眉头也皱一下。季阿三吐一口唾液,大家也觉得嘴里也有唾液要吐。听着锅子里河豚的沸声,闻着从锅盖缝蒸汽带出的诱人的美味,时间过得特别地慢。季阿三终于尝了一小块河豚。站在锅子左边的他的大伯,终于熬不住了,他问:三三,火候到了?三三是季阿三的乳名。季阿三忙于集中神思用经验品味,没有回答。盖上锅盖后,季阿三把灶火压一压,继续地烧。大家的眼睛都盯在锅盖上。季阿三终于又打开了锅盖。他用勺子舀起一小块,吹凉了些,放进了嘴里。长着一张马脸的侄媳,伸长了脖子问:烧了这么久,我看是差不多了吧?阿三没作回答,又盖上了锅盖。

  香味一天井,咽口水的声音也是一天井。在大家的胃口吊得最足的时候,阿三打开锅盖,用勺子舀出一勺汤,他喝了,又用勺子舀出一大块肉,他吃了。他放下勺子,用围裙擦了擦手,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行灶。小镇上吃河豚有个规矩,是不许说请的,要吃自己到锅里去舀,吃出事情来自己负责。季阿三吃勺汤,吃块肉,做个示范,告诉大家,河豚可以吃了。大家能吃上一次河豚,季姓的几十口人,有集体赴一次品赏美味佳肴盛宴的快乐。这一年一次的快乐直到季阿三过世后才停止。季阿三是几时死的,同住一个大院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大家好像好久没有见到阿三了,但大家都没有问阿三哪里去了,后来有臭味从阿三的屋子里飘出了,这臭味有些像死狗死猫的味道,进屋去一看,阿三死在床上,从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阿三死了已经有些时日,但不知是那一天死的。

  后来镇上有家酒楼,为利润所诱引,烹饪了河豚,几个胆大的人,为了享受口福,去酒楼品赏,不幸中毒身亡。受害者家属纠集亲朋好友,到酒楼打砸,老板逃得快,才保住了一条性命。以后,小镇上再也没有人敢烹饪河豚了。

  到河豚上市季节,镇上人就怀念季阿三。阿三是他的小名,他的大名叫什么,季姓的人都没有记住。时间长了,说起河豚,就想起阿三,河豚和阿三难以分开,干脆叫起了河豚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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