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老 伴

　　叫着，叫着

　　就叫老了

　　连皱纹都从声音里长出来

　　走着，走着

　　背就弯了

　　那么多丰腴的笑声

　　都风干成一张干瘪的嘴

　　啃不动五谷杂粮

　　只拣些清粥小菜

　　反复咀嚼

　　反刍日子的苦辣酸甜

　　再经不起风吹了

　　被时钟的分针秒针

　　拉扯了几十年

　　轻一下，重一下

　　一身的老骨老肉

　　就这样靠着吧

　　你依着我，我偎着你

　　像支撑着对方的

　　两根拐杖

　　一撇一捺

　　颤颤巍巍地插在

　　儿女成群的屋檐下

　　秋风中的鸟

　　两只与众不同的鸟

　　在光秃秃的树枝上

　　歇脚。它们偏白的肤色

　　仓皇又略带胆怯的口音

　　挟带着浓厚的方言，显然

　　不是麻雀的近邻

　　小而圆的眼睛

　　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秋天

　　像两个身无分文的异乡人

　　秋风毫无准备地晃动下树枝

　　它们拎起惊慌失措的叫声

　　窜离栖息的枝头

　　这让我想起

　　去年才进城里打工的

　　河北乡下的表弟夫妻

　　他们真像呵

　　生活从记事本开始

　　记事本上有你写的字

　　花椒，大料，五香粉

　　一块准备炖煮的猪肉

　　肥瘦相间

　　多好，日子还没开始

　　一桌饭菜就已经在纸上

　　先期做好

　　你说，要吃饭

　　生活要用生活的五谷杂粮喂养

　　你说，要早睡

　　夜深的时候连灯都害怕孤独

　　我点头，并

　　把这些认真地逐一写在

　　你的笔迹下面

　　这样多好

　　两个人的日子在记事本里

　　热热闹闹，却又

　　安宁静谧地活着

　　这个年纪

　　这个年纪，我们和影子

　　相敬如宾

　　互道早安，然后互相擦拭

　　鬓边的风尘，和

　　眼里的月光

　　攥紧手里温热的时间

　　一条不知流向的河

　　学会搀扶

　　一条腿做另一条腿的拐杖

　　一块疼为另一块伤疤疗伤

　　一个走了

　　另一个坐在往事里

　　替他活着

　　我的小屋

　　——写给我自己的小窝

　　这个屋子已经不那么新鲜了

　　它被使用了经年

　　墙上的裂缝如我中年的眼角

　　皱纹渐起

　　被油烟熏烤过的厨房也如我

　　中年的嗓音

　　渐至喑哑，却愈发浑厚

　　这些与我经历相仿

　　都曾青春靓丽

　　阳光打在水晶灯上

　　像笑声曾经擦出清脆干净的火花

　　如今，我们一起

　　坐拥中年

　　我沏茶，它沐着午后温柔的光

　　懒散，却安详

　　人到中年

　　身体的一半己经开始老去

　　年纪泛起落叶的颜色

　　该扎根了

　　这从出生就习惯了漂泊的双脚

　　如今，再没有柳絮的轻盈

　　再厚重的风，也吹不起它

　　掩埋在生活的尘埃里的

　　一些向往

　　日子渐渐缺水

　　可用的养分越来越稀薄

　　向鼹鼠学习吧，在生活的深处打洞

　　抠出一点一滴的希望

　　打磨出光，最好是月亮一样

　　柔和的光，照亮前途

　　又不会刺伤眼睛流出泪水

　　简 单

　　减去杂草，减去不合时宜的春风

　　减去蜜蜂与蝴蝶的私语

　　减去一段云影，和

　　逆袭而来的雨

　　让月光留白

　　夜色的黑别多嘴

　　每一颗星都打开一扇门

　　我无需选择

　　每一扇门的背后

　　都亮着一盏灯

　　灵魂在夜晚行走

　　我相信，我那个

　　重量为21克的灵魂

　　是喜黑喜静的

　　也相信，每个夜晚

　　他都要重新活一回

　　他在梦里寻找

　　陌生的门牌号码和相遇

　　在每一晚都走向不同的街道

　　遇到穿黑衣的烏鸦

　　他们在夜晚相识，把酒言欢

　　在白天又重新变成陌路

　　就像白日里我们倾心的很多人

　　每到天黑就变得陌生，甚至仇恨

　　（原载《小兴安岭》20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