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季来临,下过几场透雨,新鄂草原的花草树木才彻底疯长起来,空气似乎都膨胀起来,到处弥漫着生长的味道——腥腥的、甜甜的。那些散放的羊群,像慵懒白云,慢慢飘移着;拴在树下反刍的牛儿,褐色石头似的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草原上有条砂石公路,砂石路上偶尔有车通过,带起阵阵尘土,还真感觉此时的新鄂草原就是一片碧波荡漾的海洋。顺着这条砂石公路一直往北走,就能到达一个叫莫卡伦的自然村,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稀稀拉拉地散落在一条被称为多尔河的南岸,村里的居民大都是鄂伦春人,极少的汉人也是后迁徙过来的。清晨缕缕炊烟在小村上空飘摇,黄昏吱吱嘎嘎的关门声,孩子的玩耍和哭闹声,以及牛羊的欢叫声,有力的咳嗽声,证明这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小村。
夜幕时分,村里传来一个男人嘶哑而焦急的呼喊声:莫楚——莫楚——莫楚!不用问,村里人都知道这是莫弘磊又找不到儿子了。他们摇头叹息,先是叹息小的,小小年纪就没了妈,以后可咋整,没妈的孩子真可怜呦。然后叹息大的,又当爹又当妈的,真不容易,要不是找个不着调的老婆,咋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莫楚经常跑出去,吃饭的时间找不到人影,睡觉的时候也不回家。人们已经习惯了莫弘磊的喊声,无论痛苦还是欢乐,一旦习惯了它,也就变得麻木了,麻木了议论也就少了。
在莫弘磊到处喊莫楚时,莫楚正带着小黄狗在多尔河边上玩耍,听见莫弘磊的喊声,狗儿警觉地支棱起耳朵,莫楚装作听不见父亲的喊声,小黄狗也无动于衷,耷拉下耳朵,呜咽一声趴在莫楚的脚下,忠实地守着。莫楚一会儿跑到河岸草丛中捉蝈蝈,一会儿蹲在河边一块青石上,静静等待游过来的小蝌蚪,小蝌蚪就像黑色的精灵甩着尾巴游过来,莫楚两手猛地一捧,就在水中捧起了一只小蝌蚪,小蝌蚪在他的手心里拼命地挣扎着,不一会儿就不动了,莫楚手心里的水也从指隙间漏光了,小蝌蚪紧贴在他的掌心,动动尾巴,挺挺身子,似乎要跳出掌心似的。莫楚能感受到小蝌蚪的无力。小蝌蚪好可怜,它的妈妈是否在寻找它呢?莫楚小小的心里像被人揪了一下似的,含着泪花,忙把小手放进水里,小蝌蚪也许是被阳光晒晕了,粘在他的手心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似的,轻轻甩了几下尾巴,慢慢沉入河底……
有时莫楚会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倾听着,一切仿佛静止了——风从远处吹来,白云疾飞着,羊群低头吃草,一只鹰越飞越低……
新鄂草原那条若隐若现的砂石路一条蛇似的,在莫卡伦村前拐了个弯儿,然后一直向西北蜿蜒而去。每天不定时间,会有一辆大客车从东向西缓缓驶来,大客车行驶到莫卡伦村前的拐弯处有时会停下来,从车上下来的人从不会多,最多也超不过五个人,他们不是来村里串亲戚的,就是外出归来的人。下车的人大都深深呼吸一口草原新鲜空气,拉着箱子或背着背包一边往村里走,一边望一望新鄂草原。有时他们会望见草原上一个孩子,一条小黄狗,像风一样奔跑。
大客车往往还在远处,莫楚就能听见它的声音,于是他开始向大客车开来的方向奔跑,跑到村前砂石路的拐弯处,大客车有时停下来,有时只是稍稍减了下速度,颠簸几下就开走了。
客车一停下来,莫楚和小黄狗都盯着车门,一个,两个……不是,还不是……莫楚每次都会想:下一个下车的人一定是他想念的人,可是车门啪啦一声关上了,忽地开走了,连这点希望也不给他。可他从不绝望,车走了,望着车后的一溜灰尘,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从远处开来的大客车上,当大客车行驶到莫卡伦村前的拐弯处,车门啪啦打开的一瞬,他又把希望寄托在每个走出车门的乘客身上。就这样不断失望又不断希望着。
新鄂草原上一个孩子,一条小黄狗,像风似的追着大客车不断奔跑。
二
莫楚的妈妈叫蒙翠翠,她没有离开新鄂草原前,总是牵着莫楚的手在草原上转悠。她喜欢在草地上漫无目的地行走,没有路,也没有方向,头顶是羊群般变幻的白云,脚下是茂盛的绿草。走到哪儿算哪儿。莫弘磊给人开大车,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回不来,有时几个月没有音信。莫弘磊开着大车出去前总是玩笑似的嘱咐几句:别老在草原里瞎转悠,小心被野猪啃了,还有蛇,咬一口就够呛!听见没?!
听见啦!蒙翠翠不耐烦地回答。
姑奶带走了孩子,莫弘磊也在夜里开着大车出了村,家里就剩下蒙翠翠一个人,还有那条小黄狗。
莫楚前几天被城里的姑奶接走了,姑奶经常把莫楚接到城里住些天,姑奶在城里是一家单位的主任,挺能说的,一来就没完没了地说,半夜了也不让他们睡觉:你这样老带着孩子在草地里转悠能转悠出啥来?转悠来转悠去还不得把孩子转悠野啦,转悠野啦将来就读不好书,读不好书将来怎么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们两口子给我说说,上不了大学,孩子的未来咋办?咋都不吱声了……虽然你们是鄂伦春的后代,可那又能咋样,一个人、一匹马、一杆枪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啦,即使没过去又能咋样,我已经看好啦,这新鄂草原除了牛羊、老鼠、大眼贼连个兔子都望不见,别说养活人,就连天上的老鹰都饿得精瘦。指望着这片草原,是怎么也活不了人的!莫弘磊!怎么我的话不对吗?既然对——你打什么哈欠?看来我是来对了,要不把孩子接走,将来孩子还不跟你一样——除了给人开大车,再不就是哈欠连天,能有多大出息!
蒙翠翠躺在床上睡到中午,伸了个懶腰,翻了下身又睡,小黄狗趴在地上望着她呜咽了两声,它有些饿了。直到晚上蒙翠翠才起床,简单洗漱一下就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梳理头发,头发不算长,刚刚过肩,要不是上个月孟海阳说她圆脸,圆眼睛,圆耳朵留长发不好看,她也不会剪这么短,原来她的长发可是过腰的。蒙翠翠饬好自己的头发,站在穿衣镜前试了几件牛仔裤,都感到不满意,原因是身材不苗条,个子又不高,穿上牛仔裤整个人都显得紧梆梆的。最终她选中了草一样颜色的长裙,这才满意地在屋子中央转了几圈,裙子真是好东西,能遮住身体上的缺陷。她喜欢穿裙子出门还有一个原因,因为孟海阳喜欢。孟海阳曾色眯眯对她说,我喜欢你穿裙子,看着舒服,嘿嘿,干个啥的也省事……
蒙翠翠打扮好走到院子里,在一个小盆里添了些狗粮,又把小黄狗拴在旁边,然后屋里屋外转了两圈,觉得没什么事儿了,就往大门外走。她往外一走,小黄狗也要跟着,无奈被绳子拴着,只能望着主人的背影呜咽着。
蒙翠翠出了院门,直奔村西老普的食杂店,买了瓶酱油,又买了包瓜子。食杂店的老普看见她就开始搭讪,你家那位又出门啦?
不出门吃啥喝啥?蒙翠翠没有正面回答他,俺们不像你,大门一开,坐着就来钱。
比不了,可比不了。老普瞪着一双小眼睛,挑着一双对勾符号似的眉毛,动作夸张连连摆手说,如今可是走着吃的吃香,走着吃吃百家!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坐着的永远赶不上走坨子的。
什么走坨子坐坨子的。没闲工夫和你扯,姑奶奶我一天没吃饭啦,饿得慌,赶快收钱,我等着回家做饭呢!
一个人还做啥饭呢,就凭你还没有人请?
你个老东西,你啥意思?
我不老,真的一点不老。老普笑眯眯说,七块五角,收你七块,五角免了。说着老普伸出咸猪手,在蒙翠翠的屁股上瓷瓷实实地抓了一把。
哎呀,讨厌!把人家的裙子都抓出褶子啦,越老越没正经!
给你抓出个百褶裙,你还要感谢我呢。
抓得跟你脸上的褶子似的,感谢你个屁,恶心死了。
……
蒙翠翠走出老普的食雜店,就不想回去做饭了。一个人的饭不好做。做好了吃着也不香。每次莫弘磊出门,她都对付着吃,做一顿够吃一天的,有时都吃馊了。一次莫弘磊出去一个月,她搬回家两箱方便面,上顿接下顿煮方便面,最后见到方便面就干哕。
蒙翠翠不想回家做饭了,就隔着板障子把那瓶酱油放在自家的园子里,园子的四周长满了蒿草。她觉得这些大草应该拔拔了,可她把自己柔软白皙的双手放到眼前看了看,摇摇头嗑着瓜子向村东的麻将馆走去。
还没走到麻将馆,蒙翠翠就听见乌烟瘴气的麻将馆里传出的声音,一个粗犷的嗓门叫得最欢,她知道这是郑猛,郑猛和他的名字一样,一脸络腮胡子,长得五大三粗的,说话做事也粗鲁。郑猛打牌喜欢坐在蒙翠翠上家,故意给她“点炮”,有时还故意把牌掉到桌子底下,趴下去捡时,顺手去掀她的裙子。蒙翠翠也不出声,爱咋的就咋的,赢了钱才是真格的。同桌还有乔小手,乔小手的声音很尖,瘦猴似的是个烟鬼,几圈麻将下来,就得抽掉两包香烟。蒙翠翠总赢钱,乔小手就不干了,尖着嘶哑的烟嗓喊有人抽老千,他要搜身,说着伸出手摸向蒙翠翠的前胸,乔小手的五指尖细,被烟熏得焦黄像被腌制的凤爪。蒙翠翠尖叫了声,啪地打开他的凤爪。一想到这些,蒙翠翠也感到厌烦了,在麻将馆外面站了会儿,转身走向黄昏的草原。
三
蒙翠翠感到自己很孤单,孤单得就像整个新鄂草原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倾诉,可除了偌大的草原,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走进草原,把自己淹没在荒芜中,她感到自己就像荒野上的一株草,东风来时,向西倾斜,西风紧时,向东弯腰,任风随意摆弄,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运。
蒙翠翠的娘家在大兴安岭呼海镇,呼海镇离新鄂草原多远,她不清楚,她只记得出嫁时,几辆越野吉普车在草原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才到莫卡伦村。她虽然和莫弘磊都是鄂伦春人的后代,可她除了身体里还流淌着鄂伦春先人的血液外,她生活方式以及思想已全部汉化了。鄂伦春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民族的名称或符号罢了,鄂伦春的历史与习俗她一无所知,而现代社会潮流的东西,她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少,毕竟呼海镇是个开放的小镇,有铁路通向更大的都市,有网络与世界相连。而新鄂草原上的莫卡伦村,只有一条不知蜿蜒通往哪里的砂石路。蒙翠翠嫁到莫卡伦,仿佛经历了人生的一场穿越——从现代回到了原始。
蒙翠翠之所以能嫁到莫卡伦,原因是她当姑娘的时候太疯了,二十岁刚出头就堕过三次胎,而使她堕胎的男人,在她最后一次堕胎时,害怕了,怕纠缠怕负责任,偷偷去了南方,怎么也联系不上了。男人走了,家里骂她贱,外面也骂她贱,被人甩了活该!她绝望了,只想快点离开呼海镇,越远越好,无论走到哪里她都愿意。
而这时莫弘磊的感情上也出现了问题,本来他在大连当兵期间和逊克镇章河村一个叫章萍的女孩儿谈得好好的。莫弘磊当了两年兵,转业回到村里,同村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章萍虽然比莫弘磊小,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莫弘磊要求到女方家见面,见面无非是见见对方的父母,争取他们的同意。章萍的父母觉得女儿找了个鄂伦春小伙子,条件一定不会错。少数民族有这样那样的优惠政策,打开电视就能看到。到女方家一见面,父母很满意,小伙子长得敦敦实实的,颧骨很高,眉毛很浓,两眼有神,虽然黑了点,可怎么看都觉得踏实。可再深入地聊下去聊到家庭状况时,章萍父母的脸就拉长了。本以为来自新鄂草原的小伙子应该是要房有房、要车有车、要钱有钱,可莫弘磊家里除了病病歪歪年迈的父母,几乎一无所有!
章萍的父亲有些不相信,就又问,你真是鄂伦春的?
莫弘磊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你家那疙瘩真有草原?
有。
电视上经常演草原上的民族,天空上有雄鹰,草地上有骏马、牛羊……无边无际的草原真美啊,牧民就是草原的主人……既然是草原的主人咋要啥没啥呢?难道电视演错了?
没错,可草原是国家的。
还真是看景不如听景。敢情电视上演的和现实是两码事。
……
见面的结果是女方的父母坚决不同意把姑娘嫁给他。这时恰巧有人给他介绍蒙翠翠,赌气的莫弘磊看都没看就同意了。
莫弘磊和蒙翠翠就这样别别楞楞地结了婚,别别楞楞地生活在了一起,一年后有了孩子——莫楚。
四
蒙翠翠不愿多想以前这些事情,一个人往草原深处快步走着。绿裙子和草地融为一体,她灿烂的笑脸与鲜花一路开放着,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见到孟海阳。
孟海阳是外来户,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哪儿的人,从小没有父母,一直天南海北飘来飘去的。飘到新鄂草原就在这儿扎了根。孟海阳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受人约束,莫卡伦村天高皇帝远,正适合像他这种野马驹子性格的人,可以撒着欢儿尥着蹶子生活。
孟海阳年龄不过三十,可看面相十分老成,额头皱纹深锁,眼神倦怠,一副总也睡不醒的样子,成天绷着黑脸很少对人笑。性情更是古怪,似乎对谁都存有戒心,一年四季很少回莫卡伦村居住,在新鄂草原深处支起一座简易的撮罗子,一个人住在里面。如今的新鄂草原已经见不到撮罗子,更别说还要在撮罗子里生活了。一次,郑猛在麻将桌上一边洗牌一边撇着嘴说,孟海阳这小子还不赖,在草原上玩起了世外桃源!乔小手接茬说,什么世外桃源,我看他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偏要住“窝棚”过野人的生活,这年头真是啥样的鸟儿都有。
我最讨厌议论人家的生活了,人家生活得好与不好与你们有关系吗?缺啥少啥你们能给吗?既然啥也给不起,又干吗议论人家的生活呢?你们眼睛里的好日子,在人家的眼里也许就是一堆狗屎!自己管好自己行不,嚼舌根子有意思吗!蒙翠翠气咻咻的,不知为什么有人议论孟海阳她就沉不住气。
翠翠干吗动这么大的肝火?莫非你看中人家了?郑猛阴阳怪气。
别看这小子是流浪汉,可身体倍棒,牛犊子似的,有劲!乔小手不怀好意地干笑起来。
不玩了,蒙翠翠推开麻将桌,起身走了出去。外面月朗星稀,仿佛白晝,草原上的小虫唧唧地叫个不停。蒙翠翠喜欢听夜晚草原上的声音,她感到那是大自然的万物生灵在倾诉,就像自己走进草原,轻轻一声叹息,心情也就舒畅了。她恨过那个人,如果不是他,自己绝不会来到新鄂草原的,可是恨又有什么用呢,恨多了也就没有恨了。
她感到自己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是一个犯了错误而被流放边地的人。不知情的人总是羡慕:大草原,好美……可谁又知道,无边的大草原,如果没有你心爱的人,那么无边的大草原何尝不是一片汪洋呢?而自己恰恰是汪洋里的孤岛。帆影、白云、鸥鸟,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远方,涌到眼前的只有浪,那些浪就像粗野的郑猛、无耻的乔小手……不断地骚扰、拍打着她。
蒙翠翠想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孟海阳的撮罗子前。撮罗子不大,用白桦树杆搭建的,远远看去就像一顶特别的帽子扣在草地上。她忽然感觉这小小的撮罗子就是新鄂草原的心脏,孤独地呼吸与跳动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想伸手抚摸一下。就在她慢慢走近,慢慢把手伸向撮罗子时,撮罗子的门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了,蒙翠翠一惊,马上把手缩了回来。
孟海阳从里面走出来,站在她面前。蒙翠翠的精神瞬间恍惚起来,太像了,这个人怎么和逃离自己的那个人这么相像呢?沧桑的脸颊,没睡醒的眼神,紧绷的双唇,黝黑而结识的身体都与那人不差一二。蒙翠翠再次伸出手,手在空中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到,泪就流了下来……
五
莫弘磊多多少少听到了关于妻子的风言风语,要不他也不会把车开出几十公里外就停下来,然后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等待天黑。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吸到十二根时,莫弘磊的头有些晕,可他不想停下来,依旧大口大口地吸着。
半夜时分,莫弘磊两眼通红,脚下是一堆的烟蒂。先是丝丝凉风吹来,大地上的青草向一边倒伏下去,闪着晶莹的亮光,那些坚硬的植物突兀地暴露出来,茫然地颤栗着;风一过青草又挺直了身子,深绿而幽暗,仿佛女人合起了敞开的衣襟,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夜幕下的一切。
莫弘磊的脑子里挤满烟雾,整个人晕乎乎的,他想把这些年和蒙翠翠的情感捋一捋,却捋不出头绪。
剜到筐里就是菜,莫弘磊娶蒙翠翠时心里一直想着这句话。挑选是需要条件的。爱情也是一样,挑选到喜欢的人,相信依靠爱情的力量就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已经是神话了。爱情需要物质的支撑,而能支撑爱情的物质他都不具备,所以他娶不起章萍,只能娶蒙翠翠,因为蒙翠翠什么也不要,甚至连爱情也不要。蒙翠翠只是把婚姻当成逃向远方的避难所。公公婆婆看蒙翠翠挺老实的,洗衣做饭也勤快,几乎不出家门。对这个儿媳妇很满意。婚后第二年,父亲去了,母亲一直熬到莫楚出生不到一年也去了。父母去了,蒙翠翠一夜间换了个人似的,除了和村里那些不务正业的男人疯玩,就是一个人在草原里瞎逛,无论白天黑夜,漫无目的。本以为有了莫楚,蒙翠翠就是心不在他的身上,也会因为孩子而恋家。可是蒙翠翠并没有因为莫楚的到来改变什么,依然和从前一样,只不过从前是一个人在草原里转悠,现在手里牵着莫楚。
莫弘磊知道她这样绝不是流连草原里的风景,而是内心无边的寂寞,需要无边无际的草原来承受。
莫弘磊吸光了身上最后一根香烟,站起来用脚狠狠地碾灭草地上的烟头,向前迈步时,踉跄了下,险些跌倒,毕竟石头上坐的时间太长了,腿有些不听使唤。
车子启动了,车灯的两束光芒在新鄂草原的夜色中劈开一条迷茫的道路。
车开到家里时,已是后半夜,家门没有锁,可是屋里没人,屋外的小黄狗见了他,兴奋地摇着尾巴……他喘着牛一般的粗气,房前屋后茫然地转着。停在院外的汽车亮着灯光,灯光照射到园子里,立在杂草中的那瓶酱油发着乌黑的光亮。他伸手从板障子的空隙间拎出那瓶酱油,看了一眼,拎到了车上。
在孟海阳的怀里,蒙翠翠心甘情愿坠落与迷失,他强大有力的身体覆盖住她娇小的身躯时,她感到所有的沉重都离开了身体,世界轻得像一枚飘起来的枯叶——一切都释然了。
孟海阳的鼾声震动得草原都跟着起伏,蒙翠翠先是睡了一小会儿,就在起伏的鼾声中醒了过来。不久,她隐约听到了汽车声,以为听错了,深更半夜哪来的车声,再说没有路通向这里。蒙翠翠拍了一下孟海阳,孟海阳翻了一下身子,鼾声停止了,车声更响亮了,由远而近……
车子在草地上行驶着,像海洋中失去桅杆的小舟,没有方向地颠簸着。车轮在草地上碾轧着,被轧倒的青草在车子过后又迅速地直立起来,受惊似的摇晃着。车子的灯光像两把明晃晃的长剑,深深地刺进空旷的新鄂草原。
撮罗子的门开了一道缝,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女人,像受惊的土拨鼠,在车灯前一闪,就逃到了茫茫草原的黑暗里去了。
莫弘磊停下了汽车,从副驾驶的座位上拎起那瓶酱油,打开车门跳下汽车,抡起手中的那瓶酱油用力向前扔去,酱油瓶在黑夜中划了一道沉重的弧线,落入草丛,就像装满苦辣酸甜生活的漂流瓶落入大海,激不起一点波浪。
六
不经意间,冬天就来了。而且这个冬天一直在下雪,没见过几个晴朗的日子。莫弘磊不是出不去车,就是出去回不来。厚厚的积雪没过了膝盖,新鄂草原除了白桦树与高大蒿草尖儿露在白雪的外面,所有的生灵似乎都被压在了雪野下面,偶尔有几只冻死的鸟儿,像一个个黑色的逗点,凝结在雪原上。一些顽强的鼠类,从雪里钻出来,在雪地上警觉地寻觅着,一点点响动,它们就倏地钻回雪里,雪地上一串串凌乱的小脚印,证明这片草原还有生命存在。
多尔河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从此岸到彼岸,无需桥梁,无需渡船,走在冰上就能通过,大雪掩盖了新鄂草原那条砂石公路,也让草原处处都是道路。
莫楚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母亲了,爸爸总说母亲去了远方。远方很远,母亲一直在路上。他坚信母亲会回来的。
莫弘磊永远不会告诉莫楚,他的妈妈可能今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他开着车,追着绿裙子女人一直追到家里,一顿暴打之后,像扔那瓶酱油似的,把已经晕厥过去的蒙翠翠,扔到了大门外,然后关上房门,倒头大睡,一直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
半夜打麻将归来的郑猛和乔小手,发现蒙翠翠躺在路边吓了一跳,敲门莫弘磊又不开,两人嘟嘟囔囔自认倒霉,找了辆四轮车,把浑身是伤的蒙翠翠送到了几十里外的新鄂医院。三天后如同做了一场梦的莫弘磊醒了过来,在新鄂医院,蒙翠翠躺在病床上,咬着牙和莫弘磊签订了离婚手续。孩子归莫弘磊抚养,她什么也不争,就像来时什么也不要,来时是为了逃避,逃避一座小城;现在依然是为了逃避,逃避一片草原,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从蒙翠翠绝望的眼神里,莫弘磊看得出,她永远不会回来了。连孩子都可以舍弃的女人,还有什么舍不得呢?
冬天到来不久的一个清晨,莫楚左手拎着红塑料水桶,右手拎着锤子带着小黄狗走出家门。他来到冰冻的多尔河边,沿着河岸走走停停,他穿着有点臃肿的蓝色厚棉袄,脖子上围着紫色毛线围脖,围脖是母亲去年给他织的,手上戴着父亲的黄手闷子,手闷子有点大,总是从手上滑落下来。
多尔河的冰面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着清冷的亮光,莫楚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把塑料桶放在地上,用大手闷子挡在额前,向远方望去,远方白茫茫的,连个鸟影儿都没有。
他似乎有些失望,就又拎起水桶,沿着河岸慢慢走着,眼睛盯着紧靠岸边的冰面。
多爾河一结冰,河里的蛤蟆便趴在岸边的浅水处,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照进水里的阳光。莫楚看见冰层下面的蛤蟆,一锤子猛砸下去,冰面啪地被砸出一个窟窿,一股冷水忽地涌上来,小喷泉似的,蛤蟆也被冷水涌到了冰面上。冰面上的蛤蟆一蹦,小黄狗被吓得一跳,汪地叫了声闪到了一旁,逗得莫楚笑出了声。他兴奋地捉住出了水就乱跳乱蹦的蛤蟆,扔进塑料桶。他嫌手闷子碍事,扔在一边,空手去捉被砸出来的蛤蟆,不一会儿他的小手就被冻得红萝卜似的,鼻尖也被冻得通红。
莫楚每天都会砸回半桶蛤蟆,他把这些蛤蟆倒进屋外的一口大缸里,然后用雪埋起来。大缸很高,他要踩着小凳子才能够到缸沿儿。妈妈最爱吃蛤蟆了,妈妈会做酱焖蛤蟆、油炸蛤蟆,妈妈吃蛤蟆的时候总是撕下大腿儿给他吃。
他想妈妈了,太想了。
比他高的大缸里装满了蛤蟆,妈妈还没有回来。
雪一天比一天大起来,多尔河的冰面越来越厚,就不能砸蛤蟆了。
雪停了,妈妈没有回来,姑奶开着车来了。姑奶是接他还有那条小黄狗去城里过年的。
姑奶开着车行驶到干岔子地界时,恰巧前面刚刚发生了一场车祸——一辆大客车和一辆货车撞在了一起。大客车被撞得歪在路旁,车头瘪了,玻璃碎了一地。
大客车的前门被撞得变了形,无法打开。后门敞开着,没受伤的乘客惊慌跑出来,受伤的被人搀扶着走下来,还有人被抬了下来……
姑奶怕流血的场面吓到孩子,也不想让孩子看到更多的不幸。她减了速度,想慢慢开过去,可莫楚却喊姑奶停下,姑奶停下!
姑奶不知道莫楚想干什么,就停下了车。
车还没停稳,坐在后面的莫楚打开车门跳了下去,连车门也没关就向前面的大客车跑去,连连疾呼,妈妈!我要找妈妈!小黄狗跟在他身后猛跑,汪汪大叫,似在寻找想念的主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