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荷湖是个杀场。
没错,荷湖就是个杀场。
听上去似乎有些不得劲儿,杀场该有个杀气腾腾的名字,碧波荡漾的荷湖处处洋溢着诗情画意,和杀场八竿子也打不着。但史实就是如此,城北的荷湖一直是历朝历代行刑场。每年秋后至立春,辚辚的囚车押解着一批又一批的囚犯碾过古老的荷桥,走上不归路。时间的流逝遮蔽了太多的东西,今天,人们只能在仅存的几张旧照里,想象当年行刑场面的惨烈和血腥。
关于荷湖和杀场的关联,有人做过诸多考证,结果莫衷一是。古时刑场多设在人烟阜盛之地, 以儆效尤,比如老北京的菜市口、西四牌楼。荷湖显然不具备这个要素,城南城东比荷湖热闹的地方多了去,选择荷湖实在令人费解。冥冥之中,蒲先生觉得其中必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后来,在应邀参加本市新区街道命名征询会上,蒲先生道出了自己的困惑。地名办一个叫柳媚的女子认为荷湖早先应是一片芦苇荡,每至秋冬,芦苇萧杀,此时行刑,顺天应命。加之临近水源,亲人为亡者清洗方便,且附近苇席供应充足,地势开阔,便于裹殓、掩埋。这是迄今为止,蒲先生听到的最靠谱的观点。只是,现今的荷湖,除了田田荷叶,已找不到半枝芦苇,柳媚的观点也只能是一种合乎情理的推断。
如果没有后来的八个人,荷湖注定是个令人谈之色变、骨殖遍野的凶险之地。
民国1907年夏,这个城市发生了一次史上著名的“八子就义”,被捕的八位革命志士,受尽严刑,终在荷湖引颈就戮,慨然赴死。八君子就义,某种意义上也成全了荷湖,给其涂上了某种忠烈的色彩。解放后,政府疏浚湖道,并大兴土木,在湖心岛修建了八君子纪念碑、纪念馆,将其打造成了一个兼及爱国教育、休闲健身的亲水公园。今天,聊起风景如画的荷湖,鲜有人把它和血雨腥风的杀伐之地联系起来。这是一段不光彩的历史,在八君子的光环下,人们选择了集体淡忘。但旧闻掌故并未绝迹,它依然在某些人的口中顽强生长,比如,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天生一副油嘴子,对坊间逸闻轶事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热情。外乡人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想要去荷湖,他们一定会津津乐道地谈论起荷湖不为人知的一面,各朝各代,处决囚犯的程序、押解的路线、酷刑的奇古惨绝、监斩官的嘴脸以及杀伐后的各种诡异。一惊一乍,听来骇然。话正说着,就到了。被好奇心驱使着,曲径引着,在亭台楼榭、拱桥流水的荷湖走一圈,并无奇异之处,唯一能给人杀场概念的,或许,只有那隐在花间草丛八座矮小的坟冢了。
观者多有失落,寻路而出,湖边百米长的老街,店铺林立,古朴有致,却是消磨时光的好去处。
“蒲记馅饼”就挨挤在这条街的东头,面朝荷湖,背靠老城墙。逼仄的半爿店,显得格外局促,悬于屋瓦之下的店招,却显出与店子不协调的阔气,仿佛是刻意为招徕客人。这是蒲先生自己的字,苍劲有力,圆润饱满。蒲先生越来越觉得,年岁增长,笔下的字也在悄然变化,从心所欲,自成一格。
若论蒲先生对店子的贡献,也只有这块店招了。店子里的生意,他从不曾理会,一切都是女人打理。蒲先生在一所职校听差,除了有名无实的校办副主任这个头衔,还有几重身份:市“八子就义”研究会会长、市书协副秘书长、市楹联学会副会长、市民俗协会顾问、副会长。这些个头衔,代表了蒲先生的社会地位,也恰到好处地弥补了无所事事的校办副主任带来的空虚和失落。细究起来,蒲先生还有一职,但不可与人说,蒲先生自己也不承认。市饮食烹饪行业协会副会长,听起来,实在——有辱斯文。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名字和“馅饼”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儿。
说到底,蒲先生看不起自家的饼子以及浑身散发着油腻味儿的女人。尽管这不起眼的东西,却让他们祖辈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2
坐在“蒲记馅饼”店里喝闷酒的的蒲先生,每隔一会儿,便要昂了头,目光越过门口忙碌的伙计,远眺碧波荡漾的荷湖以及湖心岛上高出林木的飞檐、尖顶——这是解乏的好办法,店子里实在太逼仄,目光四处碰壁,无法抻直。
这是秋日的薄暮时分,先前还在街口徘徊的秋阳这会儿彻底隐匿不见,只有流浪的风,无聊地撩拨着湖边的柳枝。那些已染初黄,呈现出秋阳般色泽的柳枝,随风卖弄起已失优美的舞姿。蒲先生想起自己多年前写的一本关于“八子”的书,开篇即是秋风中的荷湖及披黄的柳枝。此书多是案头工作,出版后给他带来了不少意外的惊喜。先是,被市教育局列为全市中学生爱国主义教育必读书目,一版再版,出版社赚了个盆满钵满,他也拿到了一笔不菲的版税。后又意外地被推选为“八子”研究会会长,政府下文任命,绝无仅有。最令蒲先生颇为得意的是,书中他拟写的三百六十二字祭文,被永久地镌刻在荷湖入口处,供人凭吊、缅怀。无心插柳之举,名利双收,实在是人生快事。
“先生,姨啥时候回?”揉面的小顾打断愣神的蒲先生,似乎有着不踏实的顾虑。
“难说。”蒲先生呷了一口酒。“有你们盯着,我放心。”
蒲先生是实话,女人撂挑子后音讯全无,连女儿都不知其踪。
“她——给你们来过电话么?”
小顾摇头。一旁的小黄插嘴道:“刚来那天,有电话找小顾哥,不知是不是老板娘。”
“老板娘”三个字令蒲先生微蹙眉。他在心里推算了一下,小黄说的时间正好是女人走的那天,她给他发了一个微信便关机消失。女人在临走前找小顾,却是因何事?
“要不,我把那电话翻出来?”小黄有些自作聪明。
蒲先生没有理会,目光又投向店子外。
湖边,一群年轻的游客穿过石板路朝这边走来。小顾将发好的面推给小黄,迎了出去。女人走后,店子里的生意多是小顾打理,他也只是每日打烊前过来坐坐,收收账。好在小顾是个得力的人,每日进项还不错,时有盈余。
小顾管女人叫姨,蒲先生也搞不清是女人什么远亲。小黄则是小顾临时找来的,年龄和小顾仿佛,穿着打扮,是城里女孩的潮流,举手投足,却总透出那么一点乡下人的粗鄙。蒲先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也懒得问,或许,什么关系也没有,这样最好。
那伙年轻人进了店子,要了几份不同馅的饼子以及各种饮料和果汁。屋里顿时更加逼仄。蒲先生将座位让给了几个肩背大包的男人。他们看上去像几对情侣,鼓囊的背包外面,吊满了睡袋帐篷水杯之类的东西,没准昨晚他们在荷湖湖心岛上过夜。想想有点,据说,当年疏通湖道,种树植草,扒出了不少骨殖。在八君子前后,荷塘里究竟处决过多少犯人,又有多少罪大恶极者,贪赃枉法者,蒙冤而死者,无人知晓,也无文献可查。这些问题一直揣在蒲先生心底,他很想写一本书,厘清、还原荷湖这段尘封的历史。柳媚也觉得是个不错的选题,但出版社并无多大兴趣,一直在犹豫。
店子里出现一阵短暂的小忙乱,小顾娴熟地根据客人的需要配制菜馅。一旁的小黄似乎还没上手,手忙脚乱给他递着工具、调料。
蒲先生微醺,想去湖边走走。正要出门,铛上忙碌的小顾喊住了他。随即,一把乌黑的长伞便伸了过来。蒲先生抬头,天边,乌云如翻墨。
大雨前的荷湖有些闷,蒲先生绕开纪念馆,避开来往的行人,往僻静里走。他走得格外小心,没有半点声响,生怕哪一步,踩着了地下的白骨。在湖边一处被树木遮蔽的石凳上,蒲先生掏出手机。最近一条微信是柳媚一早发来的,一个吐舌头娇羞的表情——何等聪明,在不确定蒲先生是否方便的情况下,尽量不着一字——蒲先生盯着这个表情,居然有了一种不洁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女人的出走,虽然这二者之间没有直接因果关系,但在心底,蒲先生还是心有愧疚。
“这几日谈合约,改日面聊。”蒲先生回了微信,说辞是喝酒时想好的。这时候在一起,他担心糟糕的情绪作祟。发完微信,蒲先生觉得过于生硬,又发出两个字:想你。
和出版社谈合约的事,一直没有结果,蒲先生萌生了自掏腰包出版的念头,结果遭到女人坚决反对。四万块钱,那得卖多少饼啊,女人永远是现实主义者。蒲先生心生不快,钱本身外物,酒足饭饱后总得干点什么。他没办法给女人解释,思忖了片刻,冷脸说:“先前不是有三万块版税么。”女人诧异道:“这是分家?还是散伙?”话到这份儿上,蒲先生气急,失了斯文。
“饼子就是饼子,上不得台面。”
女人张了张嘴,盯着恨恨的蒲先生,表情由瞬间的错愕转为极度的羞愤。她不发一语,简单拣了几件衣物,甩门而去。
“没有饼,你什么都不是!”离开前,女人给他发来条微信。
天色愈发低沉,离园的人加快了脚步。片刻,寒起,雨落,湖面泛起密密匝匝的水圈。蒲先生撑开伞,望向虚茫的湖面,愁绪顿生。
3
店子里,那几对躲过大雨的情侣已经走了。
小顾正在就着一面小圆镜努着嘴挤脸颊上的青春痘。托腮愣神的小黄接过蒲先生的雨伞,讨好地问:“蒲先生,没淋着吧?”蒲先生摇头。真有意思,刚离开时还老板老板地叫,这会儿变成先生了,定是小顾提醒的结果。小顾和柳媚一样,一直称他为先生,蒲先生也很受用,觉得比叫老师、主任、会长好听,这些个听起来俗气市侩,先生就不一样。
蒲先生慢腾腾地擦干净了鞋底的泥水,进门。小顾已经将酒倒好,体贴地问蒲先生是否要再来点什么。蒲先生说随意。小顾转身支小黄去隔壁店买了几碟下酒菜,然后现烙了两个饼,额外多加了些牛肉。
“味道不错。”蒲先生咬了一口,恭维多于夸赞。
小顾有些不好意思:“先生不愧是文化人,一吃就知其味。我特意加了咸菜末子炝味。”
“怎么就是文化人了?”蒲先生忽然来了兴致。
“咦,还用说,写书又写字,光咱这招牌,都夸呐。”
“是么,”蒲先生随口道,“赶明儿你开店,我也写一个。”
“那顶好。将来,咱还要请先生和姨给咱捧场。”
蒲先生一愣,见小顾说得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打算什么时候开呢?”
“先生和姨不要了咱的时候。”
“你的‘顾记一开张,咱‘蒲记就要关门。”蒲先生打趣。
“先生哪里话,这饼呀还不和人一样,走哪也不能改姓,还得姓蒲。”
“嗬,好个伶牙俐嘴。”蒲先生笑起来,“照你说,这巴掌大的店还弄成了连锁?咱得收加盟费。”
小顾也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用忙了,一起喝点。”
小顾拿了杯筷,吩咐小黄去隔壁再搞几碟小菜。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写了书呢。”
“我都晓得,”欲出门的小黄快语道,“对面纪念馆里都有呢。”
“我可不是在馆里看的,”小顾申辩,“喏,就在‘楼上,姨给我的。”
小顾说的“楼上”指的是他睡觉的阁楼,鸽子笼一般大小。蒲先生爬上梯子欲一探究竟。杂乱的阁楼上果然叠着几本书,蒲先生的书夹在里面,书旁堆着收录机、拉力器、茶杯以及一根被折断的钓鱼竿。
“你喜欢钓鱼?……”蒲先生回到了酒桌前。
“偶尔,但现在不行了。”
“你是说没时间?”
“鱼竿也折断了,拉一个落水者。”
“唔……自杀?”
“谁知道。好多人,一块把她给弄了上来。”
“嗯,真不错。——对面有鱼吧?”
“有吧,没准还是大鱼。可不让钓。”
“鳜鱼?还是胖头鱼?”
“没准都有。”
“我喜欢吃鳜鱼,红烧臭鳜鱼。”
“那味道可不怎么好闻……”
“吃上了你也许不会这么想。”
“有时间我去弄两条。”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色渐晚,蒲先生起身伸了个懒腰:“没有人,该回了。”小顾会意,拿出计算器和小黄核对账目。收了账,蒲先生往回赶。
半路,柳媚发来信息:上岛的咖啡凉了。蒲先生挣扎了片刻,掉头。
北庄路,上岛咖啡馆,柳媚正悠闲地享受着深秋的黄昏时光。一袭清雅复古的棉麻连衣裙,裙底缀着大朵的线条牡丹,端庄素雅,和蒲先生的盘扣款式的休闲唐装倒也挺搭。
刚入座,柳媚将手中一本书朝他扬了扬,兴奋地说:“看看。”蒲先生说:“又去逛地摊了?”柳媚笑而不答,翻到其中一页把书推了过去。柳媚手指着的是一首民谣:
浩浩荷湖荡
风吹芦花翻作浪
翻作浪
……
蒲先生翻了翻,一本四十年代本市风物俚语等的油印册,纸页泛黄,字迹漫漶。“嗬,行啊你。”蒲先生有点激动,没想到她还惦记着这个。看来,荷湖作为刑场的考据有了力证,只是,芦花两岸雪,江水一天秋的风景已随水而去。“喏,给你还淘了几本。”柳媚说着从包里又拿出几本关于古时刑罚和揭秘老北京刑场之类的书。“谈得并不顺利,出版社一直在纠结。”蒲先生放下书轻叹一声。“意料之中。”柳媚道,“出版社不傻,这类选题不来钱,且敏感。”蒲先生点头,他何曾没想到这点,只是觉得有必要做这样一件事,不图钱不为利。柳媚搅动着杯中咖啡,在叮叮当当的碎响中抽着鼻子问:“什么味?”随后,探究的目光落在蒲先生座位边的纸袋上,打趣道:“什么好吃的?还藏着掖着。”蒲先生略显尴尬。临走小顾塞给他的饼,体己地说是明日早餐。它们应该在车上的,却被蒲先生随手拎了过来。
一不小心,被俩饼子给出卖了。蒲先生有些懊恼。
出门,蒲先生趁夜色搂住了柳媚,低头去寻她的嘴,却被柳媚用手挡住。他忘了,柳媚刚刚吃完饼。唇边还残游着丝缕的葱花味。
4
女人有了消息,微信朋友圈,女人和闺蜜在马尔代夫晒太阳的照片令蒲先生好一阵诧异。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居然花大把的钱跑那么远去晒太阳,而且不声不响,把一切手续办了。缓过劲,蒲先生犹如被人当众掌脸,耳根发烫。这一段时间,他心里从未踏实过,即使和柳媚在一起厮守,也是心有所虑。他担心女人,虽说相看已两厌,但毕竟不是陌路人。他曾暗忖,女人或许就在家或者店子附近某个地方潜伏着,半径不会超过两公里。他甚至想象过女人可能在暗中监视他的行踪,每次去接柳媚,他必须七绕八拐,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蒲先生愤怒了,本想说点什么,想想作罢,女人在朋友圈秀浪漫,无非是对他的回击,他偏不让她得逞。
这次,蒲先生下定决心要和女人了断。他草拟了一份协议书,女儿大了,已无牵扯,一拍两散,无非是财产分割有点麻烦。
蒲先生依然每天要去店子里收账,依然在柳媚方便的时候,见缝插针地见上一面。他心情看上去不错,一切,悠游从容了许多。
这日早上,和柳媚从宾馆出来后,看时间尚早,蒲先生拐道去店子里转转。路过一个渔具店,进去挑了一根带轮鱼竿。想想,又在附近的超市随意买了一袋花哨的零食。这些东西放在小顾面前,小顾脸颊上的几粒褐色的青春痘随之变得生动起来。
“改天钓两条,咱们喝两盅。”小顾摩挲着鱼竿,有些过意不去。
“嗯,最好来条鳜鱼,或者胖头鱼。”蒲先生笑。
“嗯,有空就去。——姨快回了吧?”
“快了。她有和你们联系过么?”
“没。”小顾躲开蒲先生的目光。
小黄还没来,趁蒲先生不急着走,小顾打空去采购一点牛肉——夜里停电,冰箱里的牛肉馅有些不新鲜——小顾走了,蒲先生没了说话的人,歪在椅上补起觉来。也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间,被一阵响动惊醒——小黄上班来了。瞅见桌上的鱼竿和袋装食品,小黄惊呼道:“老板娘从马尔代夫回来了?”蒲先生打着哈欠:“我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小黄有些受宠若惊,翻动着食品,笑嘻嘻地说这几天又要胖三斤啦。
小顾和小黄都不在女人的朋友圈,他们却知道女人在马尔代夫。小顾为何要说谎?
蒲先生犯了嘀咕,心里疙疙瘩瘩有了不适感。
5
中秋夜,柳媚提议去荷湖划船赏月,蒲先生欣然应允。
晚八点,蒲先生戴着墨镜和长舌帽,和柳媚出现在荷湖。他们租了一条船,轻舟荡桨而去。明月半空,月色撩人。船在一僻静处停了下来,蒲先生拿出红烛、红酒以及牛排、披萨,还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小音箱。柳媚惊呼起来,眼前的男人,玩情调远比她有心。他们在皎洁的月色下推杯换盏,低声私语。近旁,一两声短促的泼剌,漂在水面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清雅的琴声被清凉的晚风送出去很远。蒲先生被其中一首《广陵散》给弄得有些走神,曲音听上去过于绵软,全无嵇康的狂放、绝响……他很想和柳媚聊点什么,想想,忍下了。九百年那个刑场上抚琴赴死的男人,似乎不属于今夜的月色。
半夜,月色清寂,意兴阑珊,他们一桨一桨划船靠岸。蒲先生搂着柳媚,想尽快回到车内,然后找到宾馆。快到车边,柳媚双手勾住蒲先生的脖子,酡红的脸贴着蒲先生左耳吐气如兰:“你的店,不是在附近么。”蒲先生会意,他想起这两天给小顾放假了,身上恰好带着钥匙。蒲先生拧了一把眼神迷离的柳媚,拉着她趔趔趄趄向对面自家的店子走去。
这是一场预设之外的性爱风暴,充满刺激和冒险,他们在几张拼合的桌上几近癫狂。风暴渐息,柳媚鼻翼翕动,“真好闻。”她说,“真好闻。”一旁醉醺的蒲先生没听明白,柳媚又说:“你们家的饼。”蒲先生讪讪然:“莫笑我,你要真喜欢,店子都送你。”话刚落,耳旁响起呜呜的震动声。“你的?”柳媚问。蒲先生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摇头。但刚刚,他分明也听到了一声短促的异响。他狐疑地抬起头,目光望向小顾的阁楼,心里咯噔一下,酒也跟着醒了一半。“该死的耗子。”他咕哝了一声,起身催柳媚穿衣。柳媚慢腾腾爬起来,却找不见丝袜。“一定是被耗子给叼了。”她嘟囔了一句。蒲先生低头四找,却见桌底放着一盆鱼,几条大大小小的鳜鱼和胖头鱼躁动不安地挤在一起,仿佛受了惊吓。蒲先生脸色顿然煞白,拉起还未穿好衣服的柳媚,关了卷闸门,匆匆离去。
蒲先生在极度不安中熬过了一夜,又一天,直到晚十点,小顾也没打电话催他去收账。
第三天、第四天,蒲先生依然没去店子里,他给小顾发了个短信,学校公务忙,这几日钱账由他暂管。小顾半个小时后才回了一个字:好。
第七日,蒲先生去了一趟店子里,他特意选择了中午十二时左右过去,这个点,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店子里只有小顾和几个食客,戴着口罩的小顾看见蒲先生,在片刻的慌乱之后,含糊说了一句“来啦”便低头忙碌。蒲先生此前从未见小顾戴口罩的模样,是工作需要?还是为了遮盖脸上不雅观的青春痘?还是——?蒲先生脸上滑过一丝尴尬,目光扫过几个食客,问:“小黄呢?”小顾盯着手上的活说:“不干了。”蒲先生不好多问,说:“再找一个吧。”小顾没有答话,转身进屋,拿出一沓包好的钱搁在蒲先生跟前的桌上,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去忙。蒲先生没有听清楚,声音被口罩阻截。他没多停留,拿了钱,惴惴离开。
每隔三四天,蒲先生去一趟店子里。来去匆匆,拿了钱便走,也懒得对账。除了话少、躲闪的目光以及口罩后面表情不明的脸,小顾未见异常举动,这让蒲先生心安了一些。他不知道女人回来后,事情会不会变得糟糕起来,小顾毕竟是她的人。如果真要是这样,斯文扫地不说,协议中那份他琢磨了许久、暂时分割于他名下的财产,也会成为问题变得麻烦起来。
让小顾走人?似有不妥,惹恼了小顾,只会适得其反。
罢了,听天由命。
这日下午到店子里,小顾说有点私事要办,扔下他便匆匆走了。好在秋雨绵绵,少有客人光顾。夜里十点多,一条街都打烊了,小顾才回来。昏黄的路灯下,青石板凹槽中的积水泛着幽冷的光,小顾落寞湿冷的身影从幽光中冲撞出来时,蒲先生居然产生了错觉,仿佛是前朝穿越而来的潦倒之人,满脸愁容,苦闷落魄。蒲先生不愿去揣度小顾的心思,他将之前买的饭菜热了热,两人各自闷头吃着。蒲先生正寻思找点话说,隐约听得一阵呼喊,他抬头,茫然四顾。“不好!”小顾丢下碗循声向对面的荷桥跑去。蒲先生也跟了上去,远远看见,桥堍斜坡的草地山丢着一把花伞,有人在水中不停地扑腾。小顾蹬了鞋,回头冲桥上的蒲先生喊了一句“快拿鱼竿”。蒲先生转身跑出不远,身后便传来“扑通”落水声。
蒲先生跑回店里拿起鱼竿刚出门,突然像被人施了魔法一般钉在了原地,足足钉了一两分钟。他转身进屋,将鱼竿放回原处,似有不妥,然后将杂物遮盖。空手出了门,慌慌张张跑出不远,却又折了回来。如此反复两三次,当蒲先生拎着鱼竿赶到桥边时,湿淋淋的女子已经上了岸,仿佛被人追赶着,正向桥的另一边疾疾跑去,很快便遁入夜色无影无踪。蒲先生不知怎么回事,转身再寻小顾,已无踪迹。只有一双鞋,一前一后散落在滑湿的草地上。蒲先生发疯一般大叫起来,可湖面上一片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119和120很快来了,蒲先生泥塑一般坐在岸边,面对询问,一语不发。
连夜打捞,无果。第二日,蛙人下水,依然无获。
离开湖边,蒲先生内心填满了恐惧与绝望,犹如赴刑之人,双脚乏力,步步惊心。
在店子里枯坐了一天,他给女人发了一条微信:小顾出事,速回。女人很快回了一连串问号,蒲先生没有解释,复制粘贴发了一遍,又发了一遍。
黄昏时的这场急雨,在连日绵绵秋雨的铺垫下,来得颇有声势,白日里那些恐惧与不安暂时被黑夜和雨声掩盖。蒲先生打起精神爬上阁楼,他想整理一下小顾的遗物。平日杂乱的阁楼居然毫无一物,铺盖都卷了,靠近爬梯的地方躺着一个鼓囊的拉杆箱。
蒲先生站在梯上,好一阵怔愣。
微信发出的第三天,女人回来了,还给蒲先生和小顾带来了礼物。只是,属于小顾的那份礼物,已经送不出去。
闻听噩耗,女人半晌没说话。蒲先生提出要联系他的家人,女人叹声说不用了,本是福利院出来的,当初见他还机灵,便要了。蒲先生诧异说不是你家亲戚?女人摇头,他有一个待他很好但已去世了的姨,正好和我同姓,而且有几分相像,顺嘴便叫上了。
蒲先生心如铅坠,一扯一扯地痛。
没有了帮手,女人不想做了,和蒲先生商量把店子盘出去——列国出游了一趟,女人观念似乎变了——蒲先生十分赞同,觉得越快越好,仿佛是丢弃一件不想再看到的污秽之物。
盘店这天,秋高气爽。对方把合同推到他跟前,蒲先生迟疑了片刻,心里跟着掠过一丝愧疚,祖上传下的手艺,竟葬送在他手中。旋即,这一丝迟疑和愧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抵消,他拿起笔,嚓嚓嚓毅然决然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将店招摘下来,蒲先生并没有立即离开,薄衣轻履往湖边而去。
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一次告别!
阳光好得无法挑剔,纪念馆飞檐流瓦在绵软的秋阳下熠熠生辉,湖面清晰而安详地倒映着塔尖、拱桥、假山、树木,以及正享受着人间美好的人们。此刻,温暖的阳光似乎没有眷顾蒲先生的心底,他看上去有些冷,紧着身子,踽踽独行。
湖边不知何时设置了栏杆,并竖起了好几块警示牌。一群打扮入时的游客并没有理会那些板起面孔的警告,跨过栏杆以古荷桥以及更远处的方形纪念碑为背景在拍照,放肆的笑声此起彼伏,平静的湖面惊起细碎的波光。
蒲先生在桥堍枯坐了许久,正欲离开,水边鹅黄柳下,一丛面目不清的植物撞入眼中。近前细看,瘦细枯黄的茎秆上,举着束束洁白的忧伤,几欲被垂下的柳枝给遮蔽。芦苇——蒲先生陡然一惊,这几茎秋气萧杀的芦苇,距离小顾遇难之处不过一箭之遥。蒲先生不敢再看下去了,迎着深秋的寒风,掩面而去,脚下,竟有了难以自持的踉跄。
6
多年以后,蒲先生的字,身价直逼当今名家。随着身价看涨的,还有蒲先生的脾气。这个时候的蒲先生,辞去一切职务,不问岁月,闭门写字。圈内人都知道,蒲先生写字有三不原则:一不给政府及官员写;二不给商人写;三不给亲戚写。这三不,导致了蒲先生作品的市场稀缺性。但也并非一字难求,相谈甚欢,分文不取。不投缘,钱再多也白搭。一回,出版社社长带人登门,重新提起了多年前的往事,表示愿意签订当年的合约,为表诚意且支付一笔不菲的定金。蒲先生一脸不悦,断然回绝。客人好生尴尬,退了一步,提出可由出版社组织人代写,由蒲先生题写书名。蒲先生铁着脸,起身送客。
翌年春,在一次饭局上,有求字的朋友埋怨蒲先生好生任性,情愿给乡野小店题名,也不给市里顶级酒店写个字。蒲先生不解,他几时破过规,给乡野小店写字?朋友当即掏出手机翻出照片。蒲先生吓了一跳,一间窄小的门脸上,“蒲记馅饼”四字店招赫然入目,熟悉又陌生,左下角,蒲先生的名字依稀可辨。蒲先生一下子蒙了,端酒搪塞道,一个本家兄弟。从朋友嘴里套出一些话后,蒲先生借故匆匆离席。
没有和女人声张,转日,蒲先生与助手驱车直奔晋北。小镇并不大,“蒲记馅饼”店也不难找,就在农贸市场边儿上,两扇门大的地儿,灰头土脸地夹在一排五金、水果及卤菜店子之间。店招上的鎏金字,拙劣执拗,不难看出模仿的痕迹,笔画间,似乎也有那么点蒲先生的神韵。正打量,从店里出来一个人,是小顾,活生生的小顾,只是比当年瘦了许多、黑了许多,脸上的青春痘已不见踪迹。尽管之前已经预想到这种可能,蒲先生的身体还是痉挛似的抖了一下。助手像是得到命令,怒气冲冲欲下车,被蒲先生叫住了。
“不找他算账?”助手掉过脸问。
“算个?”蒲先生瞪着发红的眼说,“回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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