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苍翠,陵园肃穆。
“世界这是怎么了?天地都在不停地翻滚旋转,到处是白花花焦灼的光,所有的事物好像都被打碎揉烂了,搅进一个巨大凶猛的漩涡中,混合着被翻起的污浊的泥沙,一起互相撞击碾压。”
老人像一片枯黄的落叶,昏倒在大门石阶前,那柄钢刀,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光。就在不远处,是一只躺倒的油漆桶。不知是林间清脆的鸟鸣?还是山下江水的喧嚣?把他从终极安静和黑暗的深渊拉上来透一透气。
感觉自己深深陷入漩涡中的老人,定了定神,又轻轻地闭了眼睛。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去,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像这山中的枯竹,手指在冷冰冰的石板地面上慢慢地爬行触碰,就像小时候在这大山里找寻吃食,找寻活下去的希望一样。他想找到一个支点,他希望能触碰到一个坚实的依托,让这个漩涡停下来。终于,他的手碰到刀柄,他用手慢慢握住,确认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啊,是,是我的刀。”
这么多年以来,刀一直是他最贴心的战友,他熟悉刀身上每一条纹理。多少个孤独的夜里,他就是对着刀诉说心中的苦闷。老人调匀了一下呼吸,努力调整了一下躺倒的姿势,身子下面石块传给他凉凉的感觉,就像当年在江边一样。
“我这是在哪里啊?”老人在继续寻找着。
“是湘江边吗?啊,是。”做出这个判断,是因为他听到湘江水激荡的声音了,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太好了,我终于又可以追赶队伍了,我又可以见到我的战友。我的战友们啊,你们可知道,我整整追了你们六十年啊,我终于又可以和你们一起行军打仗了。我们从宁都一路走来,哪怕蒋介石调集了一百万人,哪怕他们有飞机大炮,可是我们……”一滴泪水轻轻地从老人眼角滑落下来。
“哦,不对,我记得我就是被飞机上投下的炸弹炸晕的,然后顺着江水一路漂流,恰好被姑妈救起的。啊,是这样,等我拖着断腿拄着拐回到江边的时候,除了遍地已经干了的暗红血迹,就只有这江水低低地呜咽和山林飒飒地哀叹。我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只在草丛中捡到这把刀和那枚沾满鲜血的硬币。如果不是姑妈一直把我藏在山洞里,或许我也早就和你们在马克思那里会师了。那半年里,敌人几乎天天都搜山的。”
“会师,咱们红军长征是1936年会师。这我后来听说过,咱们在毛主席的领导下,建立了新中国。我也曾想过,去找那些活着的战友,可是,我拖着这根瘸腿,行不了军,打不了仗。又想,我走了,谁来照看那些留在这湘江边的战友呢?逢年过节的,我还能给他们烧一烧纸,和他们说一说咱们的新中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1964年,区里通知建湘江战役烈士陵园,我拖着那根瘸腿就来了。不让我干活,我就做饭,不让我做饭,我就烧水。他们不知道我和你们是战友,可是我自己知道,我要尽我的一份责任,就算拼了命,我也要为你们站岗放哨。可我没脸说和你们是战友,你们都扛枪扛炮的,我呢?只能喂马,还不如马槽高。更何况,我娶妻生子,我,在你们跟前,就是一个逃兵。”
飒飒的山风吹动着老人的白发,老人习惯性地扶正了一下黄军帽,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看了一下手中的刀,看到了自己洗得发白的那一身黄军装。
“啊,真的不是湘江边啊!这刀上的那个豁口是驱赶红卫兵留下的。那帮浑小子,不调查清楚,就来刨坟掘墓。说什么这里埋了国民党的兵。吓,白狗子是没有资格和红军战士并排站在一起的。那是仇人!湘江边上流了多少血?山下挂了多少战友的人头?如果不是自己被救起,那众多的头颅中就有自己的一颗。哈,这些个穿着黄军装戴着红袖标的毛头小子,自己一瞪眼一横刀,就傻愣得蒙了。自己比他小的时候就已经刀劈了两个敌人了。革命绝不是喊喊口号就成功的,是真刀真枪你死我活的斗争。”
老人定了定神,用手努力支撑着,把身子靠在石阶上半坐起来。就是这几个简单的动作,已经让他有些受不了了,他感觉整个山路都在摇晃。他只好又把眼睛闭上。
“是谁在说话,是儿子拥军吧?这个兔崽子,又有小半年没有过来看望我了。”老人脑海中浮现出儿子的模样,此时此刻,他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在他身边,能扶他一把,能接过他手中的钢刀啊。
那年,大街小巷都在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就是因为陵园后面的那块空地,他们父子结了仇。他又是挥着刀,把儿子儿媳赶下了山。他要让他的战友有一个清清静静安歇的地方,他要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赶得远远的,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行。这些年来,单是门口的小商贩,就不知道被他赶跑了多少,四里八乡都知道陵园里有个倔老头。
“浑小子,口口声声说闲着也是闲着。不错,那片地是不小。到处都在开荒,陵园外面,他管不着,可是他就是想不通:怎么因为赚钱,连那些革命先烈安息的地方都能侵占呢?若不是他们用生命鲜血勇敢信念换来这安定的天下,还指不定有你没你呢?”
“爹,不就是种点菜吗?有啥大不了的,再说,这片地您说了算。”儿子谄笑着,在他面前说。
“滚,谁说了算也不行,这就不是谁说了算的事儿。”
“不就是看个烈士陵园吗?有啥了不起的。”儿子嘴里嘟囔了一声。
他“呛啷”一声又拔出了刀。一声“滚”,在这山间回荡了很久。
老人想著,手抖动了一下,刀和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声音。他又慢慢睁开眼,几片黄色的落叶,带着晶莹的露水,陪着他躺着。四下里,安静极了。
今天,是他第三次拔刀。
前几天,一辆锃光瓦亮的轿车在山下停下来,两个戴墨镜穿着花衬衫戴着大戒指的小子提着两袋子东西来陵园里的时候,他正在给战友们打扫院落。
几十年了,早起打扫已经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工作,就算生病长灾,就算刮风下雨,也阻挡不了。他喜欢听扫帚划过地面沙沙的声音,他喜欢看整洁的园林,喜欢和高大的墓碑摆龙门阵。这陵园里的苍松翠柏,从胳膊粗细,长到现在一人合抱。这整齐的石碑,这悠长的甬道,还有这天天飘落的黄叶,已经融入他的生命里。最近半年来,他忙完这些需要歇息好几次,头部的眩晕逼迫他坐下来,他对着墓碑,告诉他的战友们说他也快不行了。那天,就在他和战友唠家常的时候,这两个小子走过来。endprint
“大爷,是你在这管着吗?跟你商量点儿事儿,我们老板找风水先生相看过了,打算在这儿选一块墓地,也已經和你们局里的领导打了招呼了,领导说让我们来通知你一下。这是我们老板给你买的礼物,你看看,好烟好酒,还有补品,估计你这辈子都没见过,三千多块呢。你要是没啥意见,东西我就放这儿了。”他们说着,把礼物放在墓碑前的大理石板平台上,墓碑上是殷红的大字。
他眯着眼看着两个年轻人,看着这两个被钱砍削熏染的畸形的生命,心里弥漫开一团悲哀的阴云。“什么老板?什么老板也没有资格和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相提并论!”他在心里问自己:“革命为了什么?不就是让亿万劳苦人民得解放吗?可是,可是,他们,他们算是劳苦人民吗?”
山下,城市高高的塔吊挥舞着长臂,驱赶着霓虹灯越来越逼近了。曾经有一段时间,来陵园的人忽然多起来,大小车辆和各种小吃摊,好像一夜之间,便挤满了这清静的山路。可是几天后,人们不屑的神情和满地的垃圾伤透了他的心。他不止一遍地问:怎么能这样对待烈士呢?怎么可以连起码的尊敬心都没有呢?于是他一气之下,把门锁了,山路的进口处堆上石块。民政局派人来找他谈过话,那意思好像是让他休息,他斩钉截铁地说:死,也要死在这园子里。
两个小伙子见这个一身黄军装的干瘦老人默不作声,心想他是默许了,便下山交差去了。老人打开袋子,把里面的礼物一件件摆放在墓碑前,他要让战友们看一看。然后他点起火来,把礼物又一件件投到熊熊的火焰中,他要让战友们尝一尝,尝尝这味道和野菜草根是不是不一样?晚上,他又把那柄钢刀认认真真磨洗了一遍,就像60年前开战之初。果然,当他把笔挺西装大背头的老板挡在门外的时候,两个小子在山下挨了他们的主子两记耳光。而他也清楚地知道,“敌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他需要时刻准备迎战,他要捍卫一种尊严,他决不允许有人玷污这块圣洁的陵园。
晚上,陵园静成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他提着钢刀,又在陵园里巡视一次,他这是例行一个哨兵的责任。躺在床上,山风和着江流在林间激荡起浑厚的涛声,不知不觉,他耳边仿佛又传来那隆隆的炮声。老人睡着了。
一声尖利的鸟鸣把老人从战火纷飞的梦中惊醒,他侧耳细听,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哈,敌人上来了!他衰老的身体里瞬间被战斗的号角激发出无穷的力量。
他悄悄地打开后窗,蹑手蹑脚地爬出屋外,借着熹微的晨光,他看到那两个被老板打了耳光的小子,正在带着狡黠的笑容,往他房门上倒油漆。
“杀——”
他大喝一声,高举着钢刀冲出来。两个平日里趾高气扬耀武扬威的小子被这一声断喝差点吓得尿了裤子,扔下油漆桶,一溜烟地跑了。
老人一直冲到大门口,耗尽了他生命里仅存的所有气力。
他的眼睛永远停留在陵园那高高的台阶上,那上面流淌的红色油漆,就像一把血迹做成的长刀,直刺进高楼林立的城市中去。endprint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