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惊蛰这天,羞鱼城上空聚起了黑云。都老三伸着个鹅脖在墙头望风,感到天地间满是燥气,一把火就能引爆似的。他爬上厢房顶,搐着鼻子,嗅到一股浓烈的烟味。他慌手慌脚地从梯子上滑下,声嘶力竭地吆喝:“鬼子来了!”
日本兵的大队人马在城里休整了两天,在城头的香阁上插了一杆膏药旗,留下十多个守城的弱兵,又一阵风似的开拔了。不久,羞鱼城又平静了。人们常看见一个五短身材的东洋人牵着一条狼狗,腰别一把军刀,瞪着乌龟一样的小眼,仔细一瞧,一只眼还是秕的。他满街摇晃,还用怪腔怪调的中国话跟生意人闲扯。有胆大者问:“听口韵,你不是本地人吧?”他手拍皮带上的短枪,咕噜笑着说:“我是大日本皇军的次田小队长。”有人夸他的中国话说得好,次田指指大脑袋,炫耀说:“早先在京都学堂,我修过汉文,初来中国时,队伍懂本地话的人少,我就一边打仗,一边做翻译。”有人又问:“这么远的路,来这座穷城做甚?”次田不笑了,找人在一些潮涩的墙壁写了“兴建大东亚共荣圈”、“日中亲善”之类的标语,然后让一队弱兵站在街前,满嘴的王道乐土 ,卖耗子药似的逢人便啰啰。
羞鱼河畔的青纱帐茂盛起来时,日本人遭了一回厄运。那日,次田和两个日本兵到鱼脊山上打猎,一个说,丽人寮里的女人少姿色,又不干净,都说羞鱼城出美人……次田乜了他一眼,满腹心事地说,有情报说,城外的地下抵抗组织近来活动频繁。一个脖上有疤的士兵抱怨,在城里呆着烦闷,老子在阎王门前溜达好几回了,鬼知道哪天归阴,还不是走到哪吃玩在哪儿。次田嫌部属胸无大志,训导道,你就等着吧,不出三五年,整个国都是帝国的,几个女人算什么?
三五朵烟云在半空飘浮,慢慢搁浅在山垭口上。羞鱼河的清泉旺盛,顺着河边渗溢出若干小湾,在阳光下像破碎了的天镜。日本兵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嗅着漫山的清香,又呀嗨呀嗨地哼起了曲子。少顷,一泓水边,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袭素装,如仙人下凡。次田揉了揉独眼,疑心是一个幻觉,他咽唾沫的工夫,两个手下就如见了血的虻蝇,没头没脑地朝山下奔去。次田迷醉着,心说,自踏上异国的地界,从没见过这么夺人魂魄的倩影。心急火燎的當口,猛见丛林里冒起一股烟霭,半天,一声钝响传来。次田脸色变得煞白,提枪奔过去。刚刚拐上路口,就见刀疤脖坐在地上,手捂着流血的腿喊:“她有火枪!”次田随另一个士兵一边向前狂撵,一边射击,清脆的枪声响彻山谷。追到羞鱼河畔,次田看到女人在向岸坡上攀爬,脚一滑,又跌落了下去。次田喊了声:“别打枪,要活的。”士兵狞笑着逼上去,女子困在一个壑子里,一双明眸透着绝望的光。士兵弯腰正要跳下去,又一声枪响,他还没明缘由,就一头栽进水里。次田傻了,他看见女人右臂一轮,枪麻利地装回套子。她像生了翅膀,左手抓住松根,嗖地往上一滚,就不见了。坡上的青纱帐里,如刮了一阵风,瞬间沉寂了。次田盯着水里的血污,听后面刀疤脖在哀号,脊梁上起了一片麻粟。
张县长是国民政府任命的,日本人来前未走脱,羞鱼城就沦陷了。他被关了三天,饥肠辘辘,水米未沾。身子要虚脱的当口,他看到了眼里透着寒光的次田。“张先生,现有两条路供你选择。”次田说,“一是跟我走。”他一指香阁,“我备小宴,去小酌几杯。另一条路……”他一指旁边端着刺刀的士兵。张县长本是县衙的刀笔吏,县官是买来的。上任没享过几天福,就遭了坎儿。他想,这个县长我不当,也会有别人当。汉奸虽遭人骂,可总比丢命强。没等次田说完,他爬起来随次田去了。
他听说日军死了一个日本人,感到事态不妙。晚上,他置办了一桌酒菜,送到香阁,给次田压惊。他盯着张县长,骂中国人太狡猾,笑里藏刀。张县长赔着小心说:“眼下皇军立足未稳,当务之急是加强城防,安顿一隅。”需要能人帮扶,都老三就是能人。
都老三原先在张县长手下做会计,听到日本人要来,烧掉了抽屉里的账本辞职回家。将一宗振兴柳腔戏的款项弄得不知了去向。张县长成了孤家寡人,没人陪着让百姓当汉奸骂,心里不是滋味。都老三回到家,整天与一帮汉子舞枪弄棒,张县长去过一次,吓得只字没敢提。又看到出落成花骨朵一样的都枝儿,在一棵结满青梨的树下耍着刀,腰肢柔极了,唰地一个劈胯,溜长的两条腿着地,双手高扬,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矫燕。好多天里,张县长的脑际里还装着那幅图。
为了让都老三出山,次田三顾茅庐,都老三脸没放晴。次田撂话说,我已给足了都家面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先礼后兵。如今羞鱼城是大日本帝国的天下,你看着办吧。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漫不经心地说,有人报告,府上尊贵的小姐,受人蛊惑,在排一出什么戏?若是真的,是要惹大乱子的。
后来的几天里,都家当铺在半夜里被人捅烂了窗户。都老三手下的几个拳师在押镖途中,让一伙人乱枪击中了腿,掠走了二百匹花布。次田又隔三岔五地牵着大狼狗光顾都家,整个羞鱼城的人纷纷传言,都家傍上了日本人做靠山。
都老三又回到了县署,张县长摊给他个肥差,让他管全城的税收。次田觉得不让他做皇协军队长很屈才,都老三搪塞说,我镖局里那帮弟兄,都是好样的,给他们份俸禄,为维持羞鱼城的治安尽力,也算是招安了。
二
夏成义第一次见到金茭时,他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到兄长在青岛的生意行里落脚。青岛的海光山色将这个远来客迷住了,他想在此多住几日,再去鱼脊山日本人开凿的铁矿上做事。一个黄昏,他在信号山下的巷摊上吃烤鱼,海风吹过一阵委婉、浓郁,带有北方稻谷味的小调儿。他咀嚼着的嘴停住了,辨别着这妙不可言的声音由哪儿来。
一排高高的台阶上方,火红的云霞将他的眼晃晕了,只觉得一个步态轻盈、面容姣好的女子飘然而下。她在饭摊边驻足,轻扫了他一眼,一转身,后头上梳着一根浓黑油亮的大辫子。她婷婷地立在那里,像一棵小白杨。夏成义唐突地问:“你唱的……叫什么戏?”女子转回身,闪动着略带忧郁的眸子,望着这位气度不凡的陌路人。夏成义讪讪地说:“你唱得真好听!”女子莫名被人夸,耳根有点烫,她露出一排瓷白的牙,粲然一笑说:“你不是本地人,这是柳腔戏,这里的人都会哼。你听,连树上的喜鹊叫都是这个味儿!”endprint
夏成义成了这个鱼摊上的常客。每到傍晚,伴着那个缠绵的吟唱,那女子款款走下台阶,一步步像踏在夏成义的心上。他陶醉了,像个偷了糖吃的孩子,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她吃烤鱼的样子很可人,像一尊剪影。
那个黄昏,天下起了毛毛雨。夏成义让摊主舀了半碗老酒,慢慢喝着。天有些凉,雨丝“唰唰”地打着鱼摊的布篷上,发出蚕吃桑叶的麻响。不知为何,那个仙一样的女子,突然像被玉帝召回了天宫,再也不见了踪影。
走上高坡,海上的渔帆桅影若隐若现。夏成义的心情糟透了,他恨自己,怎么不问清她住在哪儿?看天边最后一抹红云像要熄灭的炭精,他绝望的当口,忽听一阵欢快的柳腔调儿,如从天边飘过,她狐仙般地闪现在高台上。
她微微瞥了他一眼,又款款地走下台阶。夏成义疯了似的追上去,一下横在她的面前,傻笑着,磕巴地说:“你别走……我是……”没等他说完,她机警地绕过他说:“你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夏成义再一次挡住她的去路,嘴里呜拉着。她像只受惊的小鹿,慌匆匆地跑了。他拨脚想撵,她惊恐地冲他回望,边喊:“我要喊警察了!”
夏成义百思不得其解。他去烤鱼摊上舀上一碗老酒,一股脑地灌下肚,瞬间,他的胃似乎都要被燒穿了。
挨过两天,他拖着虚弱的身子,想去羞鱼城。刚走到院外,远远看到铁栅栏外,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姑娘,一个朝他挥着手,一个嘴唇咬着辫梢,不好意思地笑着。那一刻,他几乎惊呆了。他拍拍脑袋,豁然明了,快步朝铁栅栏那边跑去。望着两朵蔷薇花一样的脸,他傻呵呵地又将手抽了回去。
“喏……”一个姑娘将她的大辫子一甩,扯起梢儿说,“这上面,扎黄绸子的,是我金茭。”另个姑娘也将大辫子拿给他看:“扎素红的,是我银茭!”说完,银茭格格笑着。“那天,我将你当……三洋调查所的人了!我回去跟姐姐说,我碰到了一个英俊的……流氓!”她抹着笑出来的眼泪,又调皮地朝夏成义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为说这句话,这两天,俺姐妹俩可找得你好苦!”
“三洋调查所?”夏成义不解地问。“说来话长……”金茭沉吟着,像饮了口苦茶,缄默了半晌。忽而,脸上又浮起一抹红霞:“如你能赏光,今晚,请你去看我们姐妹在前海戏院演的《双玉婵》!”夏成义睁大了眼睛,瞅着姐妹俩:“怪不得唱得那么好,你们是名伶?”银茭蹙起鼻子,高扬着眉梢说:“我俩啊,只不过是还有几个票友的戏子罢了!”“戏子怎么了?凭活儿吃饭,不比谁矮。”夏成义庄重地说,脸上飞扬着激昂的神情。“这是票。”银茭将两张戏票递到他眼前,交代说:“请带上太太!”夏成义呵呵笑着,打趣道:“你说的人,我不认识!”说完,撕下一张,兴奋得差些蹦了起来。
整个晚上,夏成义都被姐妹俩俊美的扮相迷醉了。他难以相信,在这个新兴的码头城市,竟有这么多的人喜欢这种乡俚土曲。可惜,他不懂戏,也不懂唱词,更弄不清那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与穿着粗布烂衫的贫苦女子,哪个是金茭演的,哪个是银茭所扮。只是像一个傻子,看台下的人流泪,自己眼也红了。听观众不时地喊好,他也情不自禁地吼一声,却常常摸不准唱段的韵节,招来人们的白眼……总之,夏成义不折不扣地爱上了柳腔戏。
此后,夏成义这才知道金茭与银茭是多大的角儿。
羞鱼城一带的民间艺人常用胡琴拉着凄婉的乐曲,打着小鼓走街串巷,用方言韵调说唱乡村风情、奇闻轶事,混碗棒子面吃。这种随意又通俗的杂牌曲艺,人称“肘鼓子”。双茭的父亲通晓乐理,年少时下过苦功,人称戏痴。戏痴二十多岁起就成立了小戏班,大胆将“肘鼓子”分了“生、旦、净、末”几个行当,新编了曲牌,连唱带溜几十年,一举创出柳腔这个剧种。随后的岁月里,这饱含秋音冬韵的唱腔,竟像麦苗返青一样风靡开来,还出现了四五家别姓门派,特别是在戏痴的一对花一样的女儿成人后,将这门戏种的推向了一个新的里程。
姐妹俩从乡村的草台子上,一路走进了青岛的大戏园子,成为一对比夜明珠还耀眼的红伶。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积劳成疾,在唱完《苏武牧羊》最后一句:“鬓霜骨酥神犹存,魂飞湮灭丹心照”时,一头栽倒在舞台上。父亲咽气前,睁着一双牵挂的眼神,叮嘱女儿,世道凶恶,不如散了戏班,回家买几亩好地,找个好人家过活吧。
回乡葬了父亲,烧过“五七”,银茭跟姐姐说,再不唱戏,我可要憋死了。金茭说,我身上也痒着。两人去父亲的坟头磕了头,雇一辆载人的马车,当天赶回了青岛。进了前海戏院,管事说,存放在仓库里的行头,是三洋调查所的三莆派人拉走的。按说,这些物件戏院是无权处置的,可人家是东洋人,在这座城市里说一不二,他要拉,咱一点办法都没有。
姐妹俩去找戏院的曹老板。曹老板说:“行头的事由我去办。其实,三莆这个人,是个真正的票友,去年看过你俩演的《盗仙草》,感到柳腔的曲子与他家乡的催马调有渊源,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他感兴趣的一个课题。”他说着,丢给她俩一个本子,“这是三莆找日本名流编写的一个折子戏,叫《艺伎物语》,是为你俩量身定做的。你俩回去看看,能不能套用柳腔的曲牌。人家说,二位愿意演的话,今后,所有的场次费,都落在三洋调查所的账上。他还许诺,如果双方精诚合作,二位今后即使没有戏场,也照样给你俩发包银。”
夏成义与姐妹俩走在栈桥上,海上起了风,海鸥拍打着翅膀在白茫茫的浪涛里飞翔,发出悠远的鸣叫。“这事不这么简单……”他沉思道。金茭回过脸来,两眼写满了忧戚。银茭望着天边的点点白帆,像一个舵手,“嗖”地将大辫子荡在脖子上,抓着桥上的缆绳,忿儿忿儿地说:“更糟糕的还在后面,剧院的狗老板,逼我们给他拜帖子,由他做我俩的保护人……”银茭诉说着,夏成义看到,金茭的眼里蓄起了泪。
“这不是逼人跳火坑吗?”夏成义义愤填膺,说:“这儿不能呆了,容我想个办法!”他眺望着岸边的惊涛,梳理着纷乱的思绪。
夏成义去找曹老板,说自己就是金茭的主儿。曹老板满脸堆笑着说,按辈分论,我该称你一声快婿。又说,你们夏家,也是有来头的。金茭能进豪门,也是梨园行里的一件幸事!夏成义冷冷地说,银茭也有了归宿,今后不再演戏,夏家备好了银两,请你退了磕头帖。曹老板依然笑脸灿烂说,好!好!好一出《凤还巢》。endprint
随后,怪事就接连不断,先是夏家的商行里来了一群痞子,嚷着要称两斤日头、半吨天罡星。店伙计说,先生真会耍笑,此物只归天上有!一个胳膊上有刺青的汉子说,谁跟你耍笑,你这么大的门脸,牌子上不是写着,品种繁多应有尽有吗?你让夏老板开个价,出不起钱,是我们无本事。拿不出太阳跟天罡,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趁早将门关了。第二天,夏成义出门,忽听后面嗡嗡地一阵响,一辆鳖盖子汽车径直朝他冲来。他慌忙扑倒在路边一棵槐树后,惊魂未定,后面来了几个“好心人”,架起他,摸走了他兜里的钱物……
事不迟疑,大哥当天雇了辆车,连夜将夏成义和二茭送回了羞鱼城。
三
夏家后院里的梨花开了,树头上一片雪白,到处弥散着淡雅的蜜香。夏成义待在一丛茶树旁,一肚子郁闷没法排解。昨天他听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山本说,鱼脊山的勘探已有结果,这片石岩下,是一个大漏斗形的铁海。现在开采的矿,只是在铁海边的一个小豁口。夏成义想,树大招风,等这批勘探数据带回日本,后果不堪设想。山本是矿上的股东,跟妻子一起住在山上,一心想发达了回日本过安逸日子。
夏成义不愿再想这些闹心事,用指尖拈起一片嫩绿的茶芽儿,含入口中嚼着,两眼望着梨树下的金茭和银茭。这对孪生姐妹,都是中等个头,圆圆的脸盘,挺挺的鼻梁,黑黑的大眼睛扑朔着,会说话一样。姐妹俩自小劈叉练功,腰肢柔软如簧,圆臀上翘,双胸峰挺,整个人显得非常匀称、娇秀。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水塘里含苞欲放的两朵洁白的荷花。
银茭不时窥视着夏成义,看他脸上的阴云似有消散,闷在她心里的郁结也释解了许多。她跑过去摇着姐姐的肩头,说:“咱唱段戏吧?”金茭拗不过,好久不唱,嘴也痒了,站起来,在阴凉里走起了台步。
“妹妹,前面,那不是断桥么?”金茭扮着白素贞,用柳腔念白。
“是呀,上年暮春,我与姐姐不是从这里渡船,还下起了大雨呢!”银茭媚声细语,两只大眼睁得滚圆,朝夏成义那边瞅着。
金茭嗓音婉转,韵味醇厚,缠绵,她唱道:
碧波潋滟春光好
杨柳拂动芦苇梢
鸳鸯成双鹤对飞
笑你我一个胭脂一嫚娇
……
银茭音调纯净似水,清脆透亮,与姐姐一唱一和,金声玉振,胜似天籁:
清衫白面一书生
同船共渡巧邂逅
前世月老一红线
苦等你八百春夏与冬秋
这几日,夏成义总在忙活矿山上的事,金茭和银茭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入,可听到的消息不少,多是给银茭提亲的。金茭也在为妹妹的亲事着急,如今,银茭倒像一朵开在篱笆里的桃红,引得人们嗅着芳香,驻足观望,自己倒还不觉得春迟。
姐妹俩独自想着心事。金茭说:“银茭,你的春天来了,用不了多久,咱门里就得演一出《三凤求凰》。”银茭故意气姐姐说:“妹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真的找不到好男人,我还就赖在夏家不走了!”两人正斗着嘴,管家跑来说:“都家三少爷来了,说有要紧事跟您两位商量。”
两人来到客屋,都老三正低头喝茶,他慌忙站起来,先笑着朝两人鞠了一躬,寒暄着,一双眼睛在滴溜溜转,将姐妹俩上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朝脑后垂着一条大辫子的银茭笑着,说:“冒昧造访,还望恕谅。如今年头不好,春上更是青黄不接,又少不了饿死人命,弄出些卖儿卖女的事。这几日,我策划了一出大戏,叫《羞鱼缘》,全城义演,将所得收入全部捐给本地的孤儿!”金茭咳了两声说:“这倒是倾囊恤民,万人称颂事。只是我姐妹是妇道人家,平日里一向不过问街面上的事。”银茭摆弄着辫梢,眨着油黑的大眼,如看一个蹩脚魔术师的表演,看他到底能变什么把戏。
昨夜,皇协军小队长黑子请都老三到酒馆小酌。三杯酒下肚,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黑子说:“丽人寮里新来了两个南洋妞,小腰圆润,胸涨,尽管语言不通,可会眉目传情。”都老三不屑地说:“在这羞鱼城里,能称得上绝色的有哪几位?”黑子嘻嘻道:“我说了你别恼,你家的小妹,别看年纪小,脸盘瘦,身梁高,眼炭黑!”他嘴角拉着粘丝。都老三道那不必说。黑子又冷笑着说:“自“双茭”回乡,多少人在惦记着那个深闺中的戏子,在羞鱼城,她若不是绝色,就没人能配了!”都老三心里一惊,像是被人偷走了东西,搪塞说:“算你眼毒。”黑子呵呵笑道:“有种,你将她娶回家。”都老三长叹一声说:“人家眼眶高着呢,若娶她,光有万贯家财白搭……就咱这号的,跟日本人一天就瞎了名声。”黑子眼前也浮现出银茭的俏模样,让都老三一句话浇灭了。他拉下脸说:“在羞鱼城,谁也得给咱个笑面。七仙女俊吧,不还嫁凡人了吗?”都老三揶揄道:“人家董永靠耕种,你靠敲诈,是一码事吗?”黑子嘟囔:“不就是一戏子吗?”都老三呸了他一口。黑子心想,这下,老三是陷进去了。
都老三说:“这次义演,若两位姐姐捧场,到台上朝个面,就算给我面子。若哪位姐姐有心,《羞鱼缘》里有个坤角,戏份挺重,能接下的话,就是柳腔名伶为赈灾摒弃门户,力挺外班的一段佳话……”没等他说完,金茭婉言道:“俺姐妹虽有心相助,可久不练功,嗓子生了。再说,自从回乡,散了戏班,算是金盆洗了手,上不得台了。”都老三眼看事要泡汤,急巴巴地说:“两位姐姐不愿上戏,允我在海报上挂您个芳名,导演也成,顾问也成。您要驳我面子,也得替羞鱼城这几万民众着想,他们多惦念柳腔戏,多惦念着您呢!”金茭不冷不热地说:“看官们的抬爱,俺自然会放在心上。可家父有遗训,用心唱戏,清白做人,断然不可做沽名钓誉之事!” 屋里沉默了片刻,銀茭安然地坐着,墙角的老座钟当当报着点,她懒懒地唤下人将门敞大,省得惊扰了屋檩上的那窝家燕,不能飞进飞出。门嘎地呻吟了一声,一道白光铺满地上,都老三眯起眼睛,迷糊间,“双茭”似乎变成了两个朦胧的花影,若有若无地闪着。
都老三将油印的剧本放在桌上,讪讪地走了。银茭沉思着,脑里油然泛起一个场景。
《羞鱼情》的剧情既乏味又荒谬,是都老三在镖局里闲得慌,将一个拳师瞎诌的故事梳理了一番,又花三块大洋,找本县的一个落魄秀才写了戏文。不久,他拿着这个三拼两凑的本子找到孙家班,许诺给人家十石稻谷,一干人就套上柳腔曲牌,准备将这出生涩戏排了。初回县署,听说次田要他号令人马,去征粮催税,都老三不愿招人骂,就搪塞说:“眼下局势不稳,他要抓一个大戏,营造祥和瑞气,弄好了,会比枪杆子还好使。”endprint
银茭装着心事,又感到日子过得憋屈,没想读着本子,一面耻笑地找着瑕疵,一面纠错正谬,竟勾起了旺盛的创作欲望。等改过几十处地方,她让人给都老三捎话,要按新本子排一出《羞鱼缘》,女主角由她来演。为此事,金茭跟她吵了一架。姐妹俩赌气许多天没说话,金茭实在拗不过妹妹,只好任她的性子去疯,叮咛说:“人心叵测,那个都老三眼色花哨,跟他一起,千万多长个心眼。”
四
银茭重返舞台,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羞鱼城。花花绿绿的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银茭一头钻进了戏里,白日唱,夜里练,边排边改,一下让戏增色不少。其间,张县长还数次亲临孙家班督阵,走时留下不少银饷,说用得都是他个人的俸禄,算是为地方戏的兴盛尽绵薄之力。
羞鱼城的春夜来得早,夕阳刚从鱼脊山洼落下,生意人就上了门板。曲里外拐的巷子里,偶有几盏幽暗的灯光,给小城添了些生气。银茭回家的路上,哼着戏腔。都老三像个影子跟着她,心里想着白日的事,感到她一听那胡琴声,眼就比天上那颗灿星还亮。她一唱起戏词,不用化妆,腮上就有两朵酡红,满脸的润色。他无数次凝视着她,将一切都写在眼里,可她懒得读,只顾在戏里陶醉,不跟他多说半句话。都老三心里痒着,有点儿恨那唱腔,银茭近在咫尺,可宛如一个虚幻又短暂的梦境,当她一踏上夏家门前的台阶,回一个模糊的笑,梦就结束了。
眼见离试演还有十多天了,戏排到了半夜,都老三送银茭回家的路上出了意外。其时,一弯残月远挂天边,银茭嗅着清爽的气息,破例跟都老三说起戏班里的趣事。都老三大概穿得单寒,缩脖敛胸地走着。银茭像吃了甜饼,不时地说笑。都老三喊了声我的好姐姐,俺这十石米终于换得你一升糠了。银茭又不言语了,哼起了她谱曲的唱段。都老三心里猜着谜,想趁热打铁套她句实话,又嘴上抹蜜似的喊了声我的姐姐啊……谁料,从矮墙后突然跳出几个蒙面人,舞动着棍棒,一下将都老三逼到了墙根,将衣兜搜了个干净。银茭吓坏了,嘴里被塞进一团乱麻,一个壮汉将她推了个趔趄。月光里,她用一双幽恨的眸子,恶瞪着几个歹人。场面静了一霎儿,胡同里传出几声狗吠,壮汉的手如一条响尾蛇的头,伸到银茭胸前的当口,被都老三歇斯底里的一声镇住了。都老三被人一脚踹倒,壮汉狞笑着,用嘶哑的声音说了句,给老子带回去!两个歹人扭起银茭的胳膊。银菱撕扯着,如撼两棵大树,稍会儿,身上的筋就像被抽走了。残月躲到云后去了,她的眼前一下黑了。
忽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叫,一个黑影纵身跳了起来,一个蒙面人倒在了路旁,银茭被眼前骇人的一幕惊呆了,都老三不是弱人,他跑上来,又飞起一脚,将拽她胳膊的人踢了仰八叉。都老三扯掉她嘴里的乱麻,拖着她欲跑。几个歹人岂肯罢休,蜂拥而上,一阵乱棍,都老三就扑倒地上不动了。银茭尖锐的声音在羞鱼城的上空回荡,歹人慌乱地跑去。她哭着,去抚摸昏厥的都老三,说:“你不能死,姐姐还指望你写新戏呢!”
都老三住进德国人开的医院。张县长听说歹人猖獗,责成属下派出两个巡警,给银茭当保镖。银茭坚辞不要,说世道虽凶险,也不必为一个戏子动用警力。黑子进言说:“她是怕太招摇,这事不能由她的性子来,她若出了事,丢的是你县长的脸。不如一到钟点我就去跟班,让巡警在暗处保驾,这样,银茭心里也踏实,还能感受到县长的体恤。”张县长晃悠着脑壳,连夸黑子会办事。以后,县署里有什么好事,定少不了他的份儿。黑子一哆嗦,才欲叩拜,又想身为皇协军,不能掉价儿,就发誓说:“张县长圣明,您指哪我就打哪!”张县长满意地说:“你去督战。如有再敢打银茭主意的,一律严惩不贷!”
银茭刚到戏班,就见一个脸蛋红润、黑眼灵动的姑娘走上前。银茭想了起来,这个可人的姑娘是都枝儿。都枝儿恭敬地朝她鞠了一躬,道:“家兄腿脚不便,听说大戏不日公演,嘱我特意给您送一个花篮来。”银茭回头瞧了,那花篮是用新鲜的迎春、百合、剑兰插就,四处溢散着香气。花篮两边,有两条红色的丝联,写着:柳腔奇葩;梨园精粹。她心里一阵烘热,问都枝儿:“这个季节,哪里找齐这么多的花?”都枝儿话脆得像炒豆:“家兄前几天差人去了青岛,跑遍了十多个花店,才凑得齐,趁着花鲜色艳,连夜雇洋车运了回来。这吉联,还是家兄撰写的呢!”银茭拉着都枝儿的手说:“都先生是为我才弄成了这样,这出戏,凝聚着他的心血!”都枝儿眼湿润了,哽咽道:“家兄可怜,天天嚷着让人抬着他来排戏,他太酷爱柳腔了!他说,今生就是倾其家产,也要为这朵羞鱼之花培土浇水。”银茭抚着她的肩膀说:“好妹妹,有这么多的热心人,就不愁柳腔红不透半个天!”都枝儿的脸泛赧颜,睨着银茭,娇羞地说:“你先别喊我妹妹,我哪有这个资格?”大家愕然,不解這话的用意。都枝儿像个调皮的天使,两手扯着裙摆转了个圈儿,娉婷飘逸,活脱脱一个小旦坯子。她站稳了,扬着细长的眉毛说:“如您不嫌,不如收我做徒弟,俺也能有福分喊您一声师傅!”大伙被她的样子逗乐了,银茭心里一亮,忍住说:“我这年岁,还不到收徒的份上。再说了,混这行的,多是穷苦人,富家子女谁屑做戏子。”都枝儿犯了犟,气嘟嘟地说:“谁越说戏子长戏子短,我就偏做这行!”说着,就要跪地叩拜。银茭拿捏着,让大伙去拉她,一班人正嚷嚷着,黑子从人后钻出来,横在都枝儿跟前,挡驾地说:“就算拜师,哪像你这般草率,起码得你家大人出面,选个吉日,设宴行礼才是。”都枝儿冷瞥了他一眼,没续他的话,接着对银茭说:“我已偷练了几出您的段子,得空我唱给你听。”说着,微微朝银茭一笑,淘气似地跑了。
《羞鱼缘》排练的如火如荼,黑子坐在角落里,眼光随着舞台上的那个影子转。银茭身着素雅的练功服,脚下轻盈得如一只仙鹤。她双眸顾盼,银铃似的嗓音在唱:“河边水清清,杨柳倒映影,雁鸣羞鱼畔,芦苇郁葱葱……”这段戏词是她加的,唱腔几经斟酌,听起来委婉、舒畅。银茭揣摩角色上了瘾,将一个怀春少女刻画得惟妙惟肖。尤其她那身段,翻转如飞燕,腾挪似蛟龙,走台水长流,扭腰风拂柳。骄阳穿过窗户,聚成几道横斜的光,不时照射着她。她浑身汗津津的,腮上的两抹晕色更加妩媚。她不停地唱着跳着,将那光束搅得扑朔迷离,冷不丁一个亮相,秀发绕颈,眉目含情,两臂一甩,弹出长长的水袖,模样恰似出水芙蓉。黑子看傻了,一切恍若在梦里,倏忽间,他见一小生飘然而上,如影随形地与她共舞,对饮对唱,曲调缠绵悱恻。银茭那漆亮的眸子与他对视缱绻。黑子心都要飞起来了,浑身酥软。一阵锣鼓急风暴雨似地敲着,他的视野里又腾起一丝轻尘,银茭展开双臂,小鸟一样地偎依在小生怀里。他心痒得如万蚁蚀骨,身子缩成了一团。他摇晃着站起来,向台上走了几步。剧务扯了他一把说:“请队长稍远督看,下面有武戏,免得受惊!”endprint
当夜,黑子躺在炕上“烙饼”,不能入睡。他送银茭回家的路上,一个劲儿地向她献殷勤。银茭还沉浸在戏里,旁若无人地哼着曲子。两人拐进老街,黑子慢下了脚步,前方,夏家门前挂了两盏灯笼,几个家丁倚在门楼边上候着她。黑子的头顶像下了一阵冷雾,感到自己是条不讨人宠的狗,陪了主子一道,临终点却连她的脚跟也不能嗅一下。
五
天熱了起来,鱼脊山上一片葱绿。大山深处,开始有些不平静。山本找到夏成义说:“自勘探队的人遭袭,图纸被人劫走后,山上人心惶惶。大掌柜说,眼前矿上危如累卵,夜里难以安睡,让你去求张县长,能否在防区进驻警力,以防不测。”夏成义忧戚地说:“你不如搬进夏家,就是满山遭了贼,也有你块避风港。”
夏成义去了县署。门警说张县长外出应酬了,有事先去找黑子。夏成义喉里像吞了个苍蝇,心说,黑子算啥,一个上蹿下跳的癞皮,也配参论县政大事。前天,黑子找过夏成义,说一向钦佩夏兄,奢望结成异姓兄弟。夏成义暗笑,这癞子被银茭迷住,从我这里打缺口来了。假如,真和这等人做了连襟,这不是龙蛇混窝吗?再说,银茭不会这么不开眼,去拿沙砾当金玉。
夏成义转身欲走,黑子叉腰站在“明镜高悬”的门匾下,脸膛潮润,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夏成义被他让进屋,就将矿山上闹贼的事说了。黑子说:“你今儿可是来着了,若是找了张县长,他还会将这事吩咐给我,我分管全县的治安呢。”夏成义问:“你不是皇军的人吗?”黑子说:“如今,次田队长迷上了烹吃野味,这等小事,他懒得管。”夏成义说:“那就劳你多派几个弟兄,夜里在矿山多巡逻几回。”黑子扑哧一笑:“老兄,眼前皇协军就这几个人,还不够凑一桌吃饭的,这年月,一月挣几个铜板,穿鞋都不够。加上我以廉治理军警,断了他们的外财,仅剩的这几个人也嚷着要走呢。”夏成义用文明棍戳了下地说:“矿上不是给地方缴了税金吗?我把话挑明了,我倒不怕日本人出点儿啥事,可事真要出了,不光是张县长消受不起,连你也得受连累。”黑子哈哈笑着说:“那是,如今就日本人最横,说叫谁的脑袋搬家,就跟薅棵草似的。可话又说回来了,就是上了岗哨,这提着脑袋给人家看家护院,乡民们还要骂你一声汉奸,多不值当。”夏成义说:“不就是个钱吗,你说个数,回头我说与掌柜的听。”黑子说:“这话我不能说,全凭个人有心就是!”说着,他长叹了口气,用暧昧的目光盯了夏成义片刻,“若咱成了亲戚,许多事就另当别论了……”夏成义不等他说完,截住他说:“公是公、私是私,就是成了亲戚,这钱我也不会沾一个指头。”黑子哼了一声,索性说:“夏家拿的是羞鱼的矿藏钱,你为矿山做事,这公私分得开吗?何况,这点儿汤水我还看不到眼里去。你不与我拜把子我不在乎,可这连襟说不准你得做。”夏成义被他的话呛住了,诘问:“你不会抢人吧?”黑子哎了一声,说:“一个是羞鱼城巡逻队队长,一个是柳腔名伶,名流配美人,难道不是天赐良缘吗?”夏成义说声但愿,起身告辞。
公演前夕,《羞鱼缘》做最后一次彩排。银茭刚化好妆,勒了头,对着镜子端量扮相,镜框里倏地多出一个人脸。银茭回过头,黑子四下里瞅瞅,深情突兀,慌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翡翠玉坠,往她手里塞。银茭手一缩,玉坠落在了台桌上。黑子梗着脖子,小声哀求:“这是俺祖传的宝物,灵验着呢,大演在即,能保你万事大吉。”银茭撇着嘴说:“你还是留着,保你官运亨通吧。”黑子窝红了脸,失面子地说:“大不了一块玉坠,又不是蝎子,蜇不着你。”银茭拿起玉坠,递回去说:“护身符我有,这物件各有各的脾性,戴自己的才灵验。”黑子咽了口唾沫,呓语般地说:“一个走南闯北的名角儿,这么……拘守礼法,还不如戏里的村姑开通呢!”
夜风徐徐,古老的街道旁,碧绿的杨树叶散发着浓浓的苦香。晚上的彩排精彩极了,大幕刚落,在台下观看的人一下都拥到了银茭身边,连连夸她演活了。银茭太投入,眼泪冲走了腮上的粉,中间还补了几回妆,这当儿被人烘着,胸里喘气声都粗了。黑子躲在一旁,心里又甜又酸,原本就知道银茭有身好功夫,等看过她着了妆的彩排,方知她浑身上下都是戏,且不说千般妩媚,万种风情,就是一个幽婉的拖腔,一个轻盈的跳步,就能让一个石人转起眼睛。往日里,黑子感到她那软绵的身子像条蛇,让他夜里难以入眠;而眼前的她像一颗熟透红杏,明明挂在枝头,就是吃不着。更让他难以容忍的,这本是都老三憋出来的臭戏,让银茭三剪两斧,竟点石成金了。那大红色的宣传单上写的清楚,那个挨棍子的家伙,俨然成了释文解字的大编剧。想到这里,黑子心里透过一股凉气。
银茭草草吃了点夜宵,故意没洗妆彩,踏着一地月色往家赶,脑里勾勒着明日演出的情景,想到兴致处,又忍不住唱出声来,唱着唱着,竟忘我地张开双臂,像一只翩飞的蝴蝶。黑子紧随其后,拐过胡同,老街就到了。
银茭刚想寻句话跟黑子说,就听“扑通”一声,猛见他的身子一闪,一下矮了半截。黑子双膝跪地,扯起银茭的裤脚说:“哥被你迷死了,若今生你不嫁我,我就枉活了!”银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蒙了,想拉他起来,他却像粘到了路上,又磕着头哀求:“你随了我,你要金山,我给你堆。你要银海,我给你挖。在这羞鱼城,不出三年五载,我若不让你住上比夏家还宽敞的宅院,你就用这双尊贵的脚,踢哥的脸!”
银茭又气又怕,挣脱着说:“你再这么逼人,这戏我就不演了!”黑子两只手如断开的弹簧,一下松开了。银茭匆匆地向前跑去,半晌回过头来,隐隐看见,那个黑影还窝在那里没动。
戏台子就搭在羞鱼河旁,十里八乡的人趁着黄昏,潮水般地向城西聚集,天黑透时,乌压压的看客围成了一个人湖。羞鱼城的头面人物都来了,张县长换了一身行头,刮了胡子,油囊囊的脸被一盏盏灯笼烘照着,泛着潮红。都老三半卧在一张躺椅上,两眼骨碌着,像是在盼着这出戏快些启幕。开场前,银茭从帷幕旁朝台下瞅着,人多得望不到边,奇怪的是,黑子一直没露面,仿佛这个热闹的夜晚与他无干。河水汩汩淌着,音乐奏响时,她突然感到鼻腔一热,周身的细胞都灵动了起来。
《羞鱼缘》的首演出人意料的成功。尤其是戏中的村姑,为配得上心仪的秀才,夜深人静时,在家中苦读诗书。舞台上,放着一面白色的屏风,望着孤寂的月色,村姑有大段的励志性的唱功戏,被银茭刻画得细致入微、荡气回肠。银茭嗓如金铃,当唱到“草堂寒窗粗布衫,黄毛丫头志冲霄”时,她回身去桌边,抓起一支大笔,饱蘸浓墨,款款地走到屏风旁,边唱边舞,挥毫劈锋,笔走龙蛇。观众都被镇住了,偌大的天地间,只有悠扬的音乐声烘托着她如哭如诉的唱腔,仿佛天籁之音在聩荡。当末句“海市蜃楼凭空造,金钩银撇价九城”刚收口,两行娟秀的行书如溪流回转,时急时缓,最后悄然落笔,她踩着锣鼓点儿回眸亮相,那腔韵仍在人耳边久久飞扬,万千人傻了半晌,不知谁先叫了声好,接着,喝彩声震耳欲聋。大幕刚落,人群里一声声喊着银茭,大幕又徐徐拉开,银茭热泪长流,不停地朝观众鞠躬谢幕。人湖沸腾了,欢呼声如一阵飓风,顺着蜿蜒的长河,往黑夜深处呼啸而去。endprint
金茭坐在角落里,从头至尾,一直紧绷的心弦被妹妹不停地拨动着。银茭又长戏了,只可惜,昔日里被人称为柳腔“并蒂莲”的姐妹俩,如今仅是一花独放。而自己,似乎离舞台越来越远了。金茭将手帕掩在脸上,真想偎在丈夫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今夜,夏成义的神情很怪诞,悠忽中又掺杂着畏葸与警觉,心思一点儿没在戏上。此时,他正两眼爍亮,不停地四下环顾,似乎在锁定一个精确的目标。张县长神采奕奕地登上了台,依次跟演员们握手,末了,手抓住银茭不放,声音颤抖地说:“《羞鱼缘》是县里抓的一部大戏,它的成功,势必将柳腔艺术推上一个巅峰。日后,这出戏要去青岛公演,让这朵戏曲之花红遍五湖四海。”
银茭实在太兴奋了,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去后台草草卸了妆,镜子里,她的脸鲜艳的如盛开的映山红。孙班头拿着几张帖子进来,一一翻给她看,说:“这是张县长的,他在五合居设了庆功宴,车在外面候着。这是都老三的,宴会设在汉希斯,特地雇了顶八抬大轿……”银茭思忖着,顺着幕缝朝外一瞄,好多人还蜂拥在原地。她肚子咕咕叫了,心里不仅怨尤,这节骨上,吃谁的不吃谁的,忽然变得玄妙起来。她恨不能分出几个身来,既能八面玲珑,又不扫众人的面子。犹豫间,金茭慌促地进来,一边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一边吩咐孙班头说:“烦劳您将邀请辞了,就说她累了。”银茭瞪大了眼睛,不解地凝视着姐姐。金茭不由分说,拉着她悄悄钻过几道帷幕,摸黑溜到了河边。银茭没等歇口气,忽见一辆洋车,幽灵一样从树丛里闪出,两人刚坐稳,拉车人就脚不沾地跑起来,一路上,就听他沙沙的迈步声如风一样急。银茭回过头,见土台子边上灯火依旧,喧闹声还在潮汐般地向四面八方涌溢。
老街上静悄悄的,银茭与姐姐刚下洋车,就见夏家门前站着一个人,两人一端量,是黑子。黑子的一条手臂吊在脖子上,像个伤兵。银茭诧异地望着他,问:“你怎么了?”黑子淡淡一笑说:“我听说獾肉能解乏补气,今日一早我就上山了,在草沟里猫了半天,还好,那家伙挨了我一枪,还瘸着腿逃呢,我撵的时候,栽了跟头!”银茭埋怨道:“人人都去看戏,就你犯傻。”金茭也说:“这有多悬了!”黑子说:“没事,二位就给个面子吧,獾肉已在林家肉锅上炖了许久,我还请郎中配了中药,除了老山参,枸杞、灵芝都是新采的,我照方子熬了……”没等他说完,金茭委婉地说:“太晚了,我妹妹实在累得不行,这不,连张县长的宴都辞了!”黑子沉默了,月光下,他痛苦地扶了下那条伤臂,幽怨地说:“那二位回去歇了吧,我让伙计将獾肉用炭煨着,您啥时醒了,别忘了说一声。”金茭才说了声您费心了,没想银茭咯咯笑道:“谁的胃口经得住这么吊啊,这当儿,我还真饿了,不尝尝炖獾肉,怕睡不着了。”黑子一听,差点儿将伤臂高举起来,又恨不得跑过去背上银茭往肉馆里跑。他心怦怦跳着,强忍住欢喜,说了声好咧,屁颠儿屁颠儿地在前头带路,不时地回头瞧,生怕姐妹俩生了翅膀飞走似的。
雅间里清静极了。黑子一边让伙计上菜,一边拿出一瓶法国葡萄酒。金茭一看,打趣说:“劳你破费了,这酒贵得很,我还是在青岛喝过两次。”黑子故作惊讶地说:“大姐好眼力,不怕您笑话,在小县城里做事,虽吃过不少酒席,可喝的都是土酒,这洋酒是我托人去青岛,今早刚送来的。”黑子先给银茭斟了一杯,心里默背了多遍的祝酒词,欲说给她听。没想银茭端起那杯酒,扬脖喝了,连说饿了,摸起筷子,将拼盘里的菜尝了个遍,生生将他搜罗了半天的好词憋死肚中。
三人正推杯换盏,忽听有人喊,张县长到!三人一愣,当一张油囊囊的白脸探进屋时,黑子伸长的脖子,又如鳖挨了叉一样缩了回来。张县长的两脚在门槛边顿住,狸猫一样的眼睛朝屋里一扫,脸上堆起了笑,朝银茭吆喝:“我的角儿,你真不给面子,我在车里候了半天,没想到你给我演了一出‘空城计!”金茭起身,忙给张县长让座,搪塞说:“我妹妹怕给您添麻烦,这戏也实在耗人,若不是队长苦心,这会儿,她早就入梦乡了。”张县长又朝黑子睃了一眼,阴冷地说:“你也忒有心眼了,也跟我演了一出暗度陈仓。”黑子脸上好似挨了巴掌,辣辣地热,给张县长斟酒的手哆嗦着,紫红的液汁洒到了杯外。他毕竟反应快,手捧着酒杯,像个拜佛的信徒,说:“卑职岂敢,都怨我今日上山,想得不周,不知您老心意。这是我的赎罪酒,您接了,赶明儿我在五合居再摆一桌。”张县长脸上有了愠色,黑子如罪蒙赦。银茭嫌张县长嘴里的煽出的气味,往后挪了分寸说:“张县长够威严的!”张县长哈哈大笑着说:“谁不知黑队长是我的膀臂,我俩情同父子!”说着,去勘验黑子的伤情,眼却游离到了姐妹俩身上。卸了妆的银茭素面朝天,更似一汪清泉里的一块璞玉,相比打扮光鲜的姐姐,颇像是牡丹花旁的一朵含苞欲放的素荷。
有顷,张县长的油脸就如上了妆的彩旦,红进了脖里,啰啰说:“县里想成立个国立柳腔剧社,让银茭来当社长,金茭做艺术总监,两个声贯鲁东的曲艺名流,想演就演,那是羞鱼人的福分。”黑子帮腔说:“幸甚幸甚!啥时再修《羞鱼志》,这个颇具前瞻性的决断可大书一番!”张县长又啰啰:“等剧社成立了,我就做荣誉社长。”黑子拍着巴掌附和道:“等二位唱红了大江南北,这小小肉馆陋室,就是一个见证历史的场所,也是要历代修葺保留。”
几个回合下来,四人都添了醺意。张县长眼里渐渐生出了钩子,一眨一眨地钓银茭说:“不如,咱们唱一出《张生与崔莺莺》。”金茭又用脚踩了一下妹妹,银茭瞥了她一眼,仰脸对张县长说:“我给您唱一段家传的《赵美蓉观灯》。”说着,挪开凳子,朝前婷婷站下,唱道:
“丁字步,站街中。素小扇,遮面容。风吹柳叶眉,月照婆娑影。”
银茭清唱着,酒劲上来了,嗓音里略带着一丝沙哑,水蛇一样的腰扭动着,身上添了些媚野的气息。张县长衔着的一口酒久久没咽,这当儿,又从嘴角渗了出来。黑子心里痒着,忽看县长嘴巴上挂着涎水,欲从口袋里摸出条手帕替他擦,可一看他那酥了身骨的模样,肚里的酒就酿成了醋,手指头一勾,又将手帕塞进兜里。
六
三日后,黑子来到夏家。他新理了头发,穿一身藏青色衣裤,腚后跟着两个挑夫,撂下大宗的物件。银茭听下人来报,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金茭问她是否回避,银茭说:“像这样能磨的主儿,光躲哪成!”银茭见到黑子时,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他像挨了鞭梢一样低下头。银茭有几分迷惘,又茫然觉得,这人虽是汉奸,但也不是莽汉,今日,绫罗绸缎一大堆宝贝放在那里,该怎么回绝他。endprint
黑子抬起头来,额上已沁满冷汗,半晌,吞吐道:“今日冒昧……叨扰,还望见谅!”银茭剜了他一眼,烦没个脆劲。夏成义似乎看出银茭的心意,勉为其难地说:“按说,结亲都是有媒人的,可队长和我家小姨都没双亲,我也只好当回大人……”没等说完,黑子脸憋得通红,汗吧嗒着直淌。满堂的人大为惶惑,黑子避怯着,像条进错了门的狗,在地上转了两圈,恨不得寻一道矮墙冲出去。“我是……来说媒的!”他突然顿住脚,豁出去地说。屋里静极了,一只喜鹊在房顶上喳喳叫着,银茭的脸色煞白,一只手扶在门框上。
黑子说:“张县长年岁是大了点,可他家大业大,还握着权柄,他想让谁发达,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虽有一房太太,可没生养。银茭若进了张府,生个一男半女,你就是张家的老大。张县长人好,也懂戏,柳腔要发达,离不了他……”他咧咧着,嘴角起了黏沫。
银茭用鼻子哼笑着,刻毒地说:“柳腔死了不足惜,只可惜有你这样没人能比的丑角,净在暗处琢磨戏,少了人观赏,瞎了你的天分了!”
夏成义说了声送客,黑子腮上痉挛着,望着银茭。银茭一撩额上的刘海,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蔑视着他说:“你不是梦里都想娶我吗?”黑子头如捣蒜:“想啊,能跟你过一天,也是我的造化!”银茭呸了一口说:“亏得我早就识得了你,若我真的看走了眼,错嫁了,这一辈子就完了!”黑子一脸苦相,哀告说:“你若嫁了张县长,就是我干娘,您先挨着……”银茭啐了一口说:“我银茭一个戏子不假,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干净人,一不嫁癞皮,二不攀龙附凤,莫说是一个县长,就是省长、大总统,姑奶奶若瞧不上,也休想得到我一根发丝!”
黑子被她的话戗傻了,这当口上,忽有家丁来说,都家三少爷中午在五合居设宴,派人送帖子,是不是回了他?银茭冷冷瞄着黑子,报复地说:“姓都的饭里,又没下毒。”黑子像是被蛇咬了,“噌”地跳起来,孤注一掷地说:“都老三最不是个东西!你没感到他那条腿断的蹊跷?那是他给了地痞三块洋钱,做的戏!”银茭一惊,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黑子说:“我是小人,可我不说假话,那地痞听我使唤,我让他将嫩梧桐棍换成了蜡杆,那帮混人出手时,打过了头。”银茭如又挨了一闷棍,天地都转了起来。“最初,都老三想用自己镖局里人,怕你认得……”
最后,黑子又朝银茭说,次田太君那晚也去看戏了,他化了妆,打扮成了一个种田人,躲在人群里看了个明白。次田很恼火,说戏里没一点他要的东西。他这几天要会你,让你重整锣鼓,排一出《艺伎物语》。
翌日,天刚麻麻亮,夏成义就在院里的甬道上踱步,金茭夜里说,妹妹人小鬼大,是个犟眼子,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在夏家,你是她最信服的人了。夏成义苦笑笑,觉得妻子太天真,虽为一奶同胞,也太不了解她这个妹妹了。他早就察觉银茭在暗里做事,也曾跟踪过她。银茭每次出城,都换成男装往山里跑。夏成义害怕了,决心阻止她这么做。曦光初照在墙头的草芽时,银茭又身着粗布衣裳,臂弯里系着一个包裹走来。夏成义挡在她面前时,她惊诧的大眼睁得滚圆,眉梢高挑起来。“姐夫……”她先开口叫了声,嗓里又壅塞了,“我就当你是在送我,你是这个家里唯一送我出门的人……”夏成义畏葸地说:“羞鱼城陷入水火,恶兵当道,从青岛来的日本间谍,早在这里活动了。你这样走,你姐怎能放心?”
银茭鼻腔里哼了声道:“我不走,就得去演日本戏,助纣为虐。我虽是小女子,可不能躲在日本人的窝里。”夏成义感到小姨子的嘴像刀子,不给他反腔的余地,只有吞吐道:“我知道,你在做大事。”银茭一惊,问:“你什么意思?”他回道:“还好,我担心你们在演戏那天动手,次田已有准备,四周布下了暗兵,羞鱼河两岸架了机枪。灭不了鬼子不说,还会伤了乡亲!”
银茭吸了口凉气,心想,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事连姐姐都蒙在鼓里。是啊,本来游击队都严阵以待,突然传回消息,原计划撤销了。他盯着姐夫,摇摇头说,你说的,我一点也听不懂。
七
银茭逃走未成,被次田的人捉了回来,关在香阁下的黑屋里。
银茭被关了三天,吃饱喝足了,就唱柳腔。逢鬼子问话,人家問东,她答西。有次,次田走近她,围着她俏珑的身段转圈儿,仿佛一位资深的匠人,在揣摩一幅惊世之作。然后,静静地问她:“你怕死吗?”银茭扬起眉毛,诘问:“在日本,有不怕死的人吗?”次田哲人般地思考道:“中国有句古语,叫视死如归,可恕我直言,作为武士,这些年战死沙场的人成千上万,可人之将亡,眼里无不充满对生的眷恋、对死的恐惧。”银茭懒懒地说:“我一个小女子,那就更怕了,甭说死……”她一指外间泛着血光的刑具,“你就是划破我的脸,残了我的手,日后让我不能登台,这都比死还难受?”次田淫笑着,抬手撩了下她的刘海说:“我一般不对名流用刑,作为一个男人,更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可我的手下若动了怒,他们……会将你的衣服剥得一件不剩,再在城门墙旁钉四个木橛,将你的手脚展开缚了,你想想看,明晃晃的阳光,白光光的肉身,黑压压的人群,那是一个什么场景?会不会比看一场旷世大戏还轰动?”银茭鼻里哼了哼:“中国还有句古语,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日本人种的仇恨太多了,怕就怕,到时你走不利落!”次田“唰”地抽出军刀,两眼充血,咆哮道:“就凭这句话,我就能让你碎尸万段,你说,你为何朝大泽山跑,谁不知道,那里有八路。”大狼狗龇牙咧嘴地蹿上来,朝银茭狂吠着。她蔑然一笑,不拿畜生当回事,只是慨叹道:“可惜,千寻万寻,报国无门啊!”说着,仰天长啸一声,如柳腔里悠扬悲怆的叫板。
四日上,夏成义让山本给次田带去了许多硬货,保银茭不是危险分子。次田刁蛮地说:“是不是危险分子,她骨头里掖,脸上带着呢。”他答应夏成义来见银茭,也好开导她一番,免得皮肉受苦,以致丢了性命。
夏成义见了银茭,鼻先塞了,不知从何说起。银茭打破沉默说:“不必再花钱了,我没做亏心事,落到日本人手里,我就没打谱儿回去。”夏成义朝门外瞥了眼说:“其实,你什么都没做,你姐急坏了,这几天汤水都不沾一口,你若出不去,她怕也要跟你去了。”银茭动容地说:“这几天里,我也想过了,姐只是一个女人,她没错,这个国破家亡的年头,谁不想过平安日子。只可惜,羞鱼城里太多的须眉,都蜕变成了绣花枕头。再恨我自己,啥事没做成,让人死不瞑目!”夏成义苦劝:“你就听我一句话,不为别人,就算为金茭,你得活。”银茭鄙视着姐夫说:“你走吧,还是多留点儿念想好,别让我说出不好听的来。”夏成义向前跨过一步,两手扳住她的肩胛,摇晃着说:“他们说了,你只要写一张悔过书,答应演《艺伎物语》,一切平安无事……”末了,他想低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银茭仿佛受到了侮辱,猛地推开姐夫,又像是怕弄脏了自己,面壁杵着,不再理他……endprint
次田私下跟三洋调查所的三莆说:“这戏子软硬不吃,看样子手里也没有什么牌。弄久了,怕一颗星星,在羞鱼城里引起熊熊大火。”三莆思忖道:“是有点打草惊蛇了,可抓虎容易放虎难,咱得想个法子,横竖给大日本帝国脸上抹点儿粉。”
清明里是个好天,许多闲人轧伙出城踏青,走到城门边,几个门岗将枪一横说,上午城门许进不许出,香阁下要演一处好戏,让大家都去饱饱眼福。
香阁下渐渐围满了人,翘首望着墙边用椽木搭起的台子,嚷嚷着,不知这是演得哪一出。锣鼓敲起来,帷幕拉开了,人群中聚拢起一股不安的气氛,大家从飘荡的幔帘后,若隐若现地看到一排白刃,不像戏子用的道具。迷惑间,黑子灰头灰脑地钻上来,咳了几声,诵经似的嘟噜道,要让羞鱼人开开眼,看一场友邦戏,促进日中交融,共享太平。有人想溜号,让几个皇协兵挡住了路,赚了句骂,又硬着头皮回来。
柳腔哀怨的过门奏起,一个窈窕的女子“噌”地像被人推了出来。人群里骚动了一下,有人说是金茭,有人说是银茭。也有人说,金茭银茭都不是,你看那粉子脸,东洋裙,哪有二茭扮相好看。
女戏子两眼黯淡无光,巡视了一下四周,又转过身去,看到的却是两把交叉架起的刺刀。她听到了一声凄婉的哀求:“银茭,你就唱吧。”银茭眼前虚了,姐姐的脸扭曲着。“光棍不吃眼前亏啊!”又一个女人在喊,银茭想冲她脸上啐一口,骂一声山本的女人,你少兔死狐悲。可没等开口,姐夫跟着喊:“不就是场戏吗?”“唱完了就能回家了。”都老三帮着腔,不敢直视她。银茭揉了把眼,跟前更花了,台下全是一张张麻动着的大嘴。墙边上,次田和三莆肃立着,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银茭突然回过身来,雄鹰一样高扬起双臂,抖了两抖,然后明眸圆睁,英姿飒爽地走起了台步。激昂、雄壮的乐调奏起来,锣鼓点儿赶着她的脚步一阵紧敲,银茭一个停马亮相,粉脸似乎被撑破了,一层红润在阳光下透着鲜亮,活脱脱一个巾帼英雄。
“战鼓敲,号角吹,朔风凛凛,
边关月,大漠尘,狼烟阵阵,
藩疆戬影密如林,
血雨中骏马嘶,铠胄裹起石榴裙……”
人群里齐声叫了阵好,纷纷赞叹好一个穆桂英,若是穿戴上本国的盔甲,就白玉无瑕了。三莆听不真切,只是看着场面奇怪,他瞥了一眼次田。次田脸色骤变,两颗眼袋紫得像要烂的李子。三莆的龅牙咬在了唇上。
银茭接着唱:
“旌旗猎猎,弓刀寒,
耸胸振臂杀凶顽,
铁血丹心炼金沙,
小丑骷髅祭英坛……”
三莆“呀”的一声,蹿上台子,掏枪对准银茭。音乐声戛然而止,她略顿了一下,场面死一样的肃静,突然传来一声:“求求你,别……唱了!”银茭回头一望,姐姐一脸惨白,颤抖着说。银茭回过头来,见台下无数双眼睛像云雾里的繁星,就要被暴风骤雨熄灭了,她沸血一腾,就地学战马一跃,一个鹞子翻身,清唱道:
“雷霆怒,野火烧,
帅旗焚烬魂犹在,
贼寇胆丧满地嚎……”
次田军刀刃上泛着青光,迷晃着银茭的眼。金茭猛地朝他大喊了声:“我唱!我唱!”说罢,踉踉跄跄爬上了台,朝妹妹照了一眼,惶惶地掏出《艺伎物语》的本子,手哆嗦地翻着,头上渗出一层虚汗,身上却冷的打哆嗦。
金茭对着本子,套着柳腔的曲牌唱:
“金玉簪,白木坊,
皇恩浩荡,沐浴四方……”
银茭如被螫毒蜇了,一把夺过本子,撕着。金茭惶惶地抢过两页,继续唱:
“家居茅屋,隔海望,
圣战将士,不折金冠不回乡……”
她看到三莆的手枪又塞回套里,次田也垂下了刀。她唱着,想起童年时,妹妹俩一同在苗圃里嬉戏,头上戴着黄瓜花跑来跑去。
银茭抡起巴掌,朝姐姐脸上扇去,金茭眼前一旋,一头栽在台上。
八
盛夏,田野里的庄稼疯长着,羞鱼河畔芦苇正绿,郁郁葱葱地望不到边,鱼脊山掩蔽在青翠的林木中了。
深夜,羞鱼城里的人还沉浸在梦中,突然被一阵脆豆似的枪响惊醒。人们吓得不轻,生怕又遇上祸殃。天刚放亮,有人在街上嚷,游击队趁黑袭击了矿山,炸塌了一个刚耸起的井架,放跑了十多个矿工。一连数日,城中乱纷纷的,黑子带人搜查,恨不得连鼠洞都捅个遍,可一无所获。次田大发雷霆,骂他是条会叫不会咬的蠢驴。
夏成义匆遽地回到家,惶惶地望着金茭。金茭惊悸地问:“山本让人打伤了,到底发生了啥事?”夏成义欲言又止,爱怜又茫然地凝视着妻子。金茭的目光变犀利了,厉声地追问:“他是为了你受的伤,你还想瞒我,我还是不是你的女人?”夏成义像受了伤,呻吟一声说:“你没猜错,多年前,我们干掉了在山上勘宝的日本人,毁了仪器,夺了图。本以为这事就此了结,没想日本人打破了天寻它,一直没得手。他们急了,纠集人在鱼脊山上疯狂地找矿脉。前天,我们看到他们西山崖炸方,回来对照图看了,那里真是铁藏的命脉!这块宝库一旦凿采,都会变成屠杀国人的炮弹。夜里,我们炸毁了井址,逃走时,遇上了三莆的人,搭上了三个弟兄。我被困在岩洞里,若不是山本,今日也就回不来了。”他说着,忽见妻子眼光游离,腿打晃儿,就将她揽进怀里,眼润着说:“风头紧呐,我可能露了马脚,本想带兄弟们投军,可舍不下你……”金茭打了个战栗,两条胳膊一下箍紧了男人的腰,使劲地摇着,哭诉:“你说走就走,你就是不管我的死活,孩子呢?”“孩子?”夏成义瞪大两眼。“我本想给你个惊喜的,头晌,我和山本女人一同去看郎中,我俩都有喜了!”金茭揩了把泪,嘴角涩剌剌地挤出一丝笑。夏成义呆了片刻,猛捧起妻子的脸,鸡啄食似的一下下吻着,高声地说:“我做梦都想啊!”甜蜜的花朵在金茭的脸上开放,她被男人久违的情绪感染了,说:“这是天意,我哪也不让你去……”夏成义醒了梦,一腚坐到床沿上,揪心地長叹了一声:“唉!孩子来的不是时候。”金茭脸上如挨了巴掌,一下僵住了,半晌,她怒冲冲地吼:“你跟银茭倒像是一对,当初,你娶的不该是我!”endprint
银茭杵在屋里。組织上派人来跟她接头,说这么长时间了,没点骄人的成绩。银茭辩白,演《羞鱼缘》时,多好的机会,没抓住。来人说,日军已是强弩之末。为配合战局,眼下,最紧迫的任务是锄奸。银茭眼一亮说:“锄奸好,老百姓恨死了那些为虎作伥的歹人,那个黑子,该第一个挨枪子。”来人说:“黑子只不过是个蚊子,看似张狂,实则是个打破锣的。”银茭说:“那张县长算一个,一肚子坏水,祸害人无数。”来人摇摇头:“他只是个傀儡,留他多活两天也罢。”银茭思忖道:“都老三算个人物,可他骨子里是恨日本人的。”来人不耐烦了,眼里露出决然的光,悄声说:“羞鱼城最大的汉奸,就在你的身边!”银茭心一揪,眼里充满了迷惑。来人说:“他就是你的姐夫,夏成义!”银茭愕住了,忐忑地说:“怎……会是他呢?”来人神情肃穆地说:“组织上相信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的,你若打退堂鼓,我们会派更得力的人来完成这个使命。”银茭脸色惨白,声音发颤地说:“请组织相信我,可夏成义……罪不当死啊!”来人冷酷地追问:“在鱼脊山,日本人掠走了我们多少宝藏?跟那帮强盗合伙开矿的人是谁?我再问你,谁是矿山的三掌柜?又是谁将日本人引进了夏府?据可靠情报,那个山本,是日本特高课的线人!夏成义认贼作父,卖国求荣,就凭这条儿,就该碎尸万段。你是当英雄还是当小姐,两条路自己选吧……”
傍黑,夏成义看山本去了。金茭独坐空房,心里怕极了。她想找妹妹打个谱儿,可记起男人的叮嘱,他的身份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又想起银茭也不让人省心,就干愣着,任一些凶险的念头在眼前闪。
山本躺在木榻上,他女人泪涟涟地对丈夫和夏成义说:“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这么让人操心,你们若有个三长两短……”她一抚肚子,话又咽下了。夏成义歉疚地看着山本的伤腿,感激道:“我欠你一条命哩!”山本淡然地说:“你别婆婆妈妈的。”他向女人使了个眼色,她掩门退了。夏成义感到山本幽昧的眼光有些可怕,心悬了起来。“夏兄,这节骨上,有些事你不能逃避。”夏成义胸口一冷,等他后话。山本接着说:“据我所知,三莆在查你的底细,所以没捕你,他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夏成义一惊,说:“这样,我更不能坐以待毙。”山本慢腾腾地说:“你走得了吗?老街上净是探子,城门也加了哨。”夏成义说:“要走就走得脱。”山本问:“你走了,金茭怎么办?夏府人怎么办?你太不了解日本军人,他们若发了疯,连一只狗猫也不会给你留。屠城的事还少吗?”夏成义面无血色,惘然道:“总得想个法子!”山本说:“越是危急的时刻,越得冷静,山上那帮老狗,巴不得你尽早出点儿事,他们也好独霸矿山。”
夏成义还没进居室,先闻到了一股烟火的味道,急忙蹿进去,金茭正半蹲在一个火盆旁,烧着一卷纸。她眸子里盈动着一丝恐惧,火苗燎到了手都没觉得疼。夏成义奔过去,伸手去抢火盆里的纸屑。金茭一把将男人推了个趔趄,像个涅槃的凤凰,火蛇在她圣洁的脸廓边盘旋。夏成义暴怒了:“你干了些什么?”两道泪水从金茭脸上流下:“为它,不能毁了家!毁了孩子!”夏成义愤然地瞪着她,指着盆里的灰烬,嚷道:“家算什么?孩子又算什么?它是多少人命换来的?”金茭像醒了梦,眼里燃起一股怒火,嘴唇在痉挛着,她猛捶了一把肚子说:“那……大家都一块死吧!”夏成义心软了,拉她一把,金茭像是怕脏了身子,拽身而去。夏成义竖愣着,弥漫的烟雾让他窒息,他颓倚到墙上,边上立着的文明棍倒了,发出钝拙的响声。夏成义心里一亮,小心地将柄扭开,一卷泛黄的纸露了头。他叫了声天!又警觉地朝外了两眼,将那物件掖回原处。
银茭憔悴了,身条溜细,脸色惨白,一双乌油的大眼也少了光华。姐姐盯着妹妹,还没开口,泪就在眶里盈。妹妹呆坐着,不忍去瞅姐姐的肚子,仿佛里面孕育着一个怪胎。姐姐忧戚地说:“日本人在夏家周围布了暗哨,怕有大事。”妹妹骨朵着嘴,像猜哑谜。
银茭不想让夏成义死。他曾经是条汉子,是这个安乐窝将他粘住了。组织上下的是死命令,容不得她讨价还价。银茭开始在心里培植对姐夫的恨,先将他看成一只缩头乌龟,整天闷在家里,是个标准的酒囊饭袋。又将他比成一只掉了牙的病虎,就知道跟着日本人屁股转,不知香臭。接下想,自己寸功未立,却粘了一身骚,成了汉奸的小姨子。可姐夫到底跟日本人有啥勾当,她一点儿也不清楚。
天迟迟不黑。银茭躲在葫芦架后,装作在给花传粉,两眼慌促地瞥向水榭,脸上充满了恐惧与期待。这些天里,夏成义似乎成了酒鬼,常涨着个大红脸,进了凤池旁,身子倚在木栈道的扶手上,跟水里的鱼说话。
扶手末端的桩子腐烂了。白日里,银茭走进亭里想计策,手拍了下木桩。桩子晃了晃,银茭心里咯噔了一下,头顶开始冒凉气。她做贼一样地蹲下,梭地拔下头上的簪子,胡乱地在桩根上鼓捣了一通。少顷,地上就散满了朽木的粉末。她将粉末丢进水里,将线索喂了鱼。整整一个下午,银茭的心都跳得纷乱,嘴唇燥起了皮。她真想姐夫晚上不再吃酒,就是吃了,也别进水榭。可鱼不咬饵,下钩做甚?但姐夫真的死在我手里,在夏家大院,我岂不成了人人诛灭的罪人!银茭有些泄气的当口,看见姐夫那孤独的影子如期而至。银茭的手颤抖着,葫芦花瓣落到了脸上。她骂了声汉奸,小女子今儿就是要大义灭亲,做回儿惊天动地的事。
夏成义感到一身燥,酒又将血烧热了,心里窝着一摊子霉事,一股脑地跳出来。狗日的东洋人,欺凌人的阴招比虱子还多,要杀要剐,你倒是出手啊!可雷明明在你头顶悬着,就是不拉弦,这谜般的危局,能让人衍生出无限的焦虑与臆度,渐而让你寝食难安。昏忽里,他又想起了金茭,想起了矿山。脑里缭乱着,就在他踩着步点进木栈道时,耳边听到一声惊叫,回头的刹那,就听喀嚓一声,臂弯里的扶手一歪,还没弄清缘由,就一头跌进了水里。
一团白色的水雾,像盛开的一朵朵昙花,刚嗅到它的芳香,就消失了。水榭里,有几声青蛙哀鸣了几声,很快便死寂了。银茭呆了,想跑过去,腿却木着,心里说不出是沉重还是释然,只是眼里的泪泉子似的往外涌,天色变奇怪了,院里的一切成了白色,如下了一场大雪,晃得人睁不开眼。她猛意识到那场大殡,一阵惊恐如深秋的北风,一丝一丝地渗进僵硬的躯体,不一会儿,浑身上下就冷得厉害,仿佛心都冰住了。路面上响着木屐的呱嗒声,一盏灯影在池边停住了,有个男人惊叫了一声。半晌,山本将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水里拖出来。灯光虚幻了,银茭长舒了一口气。山本说:“你不能再喝酒了。”夏成义说:“告诉家里的人,别到亭里来,木桩腐了。”山本说:“真悬!”夏成义又说:“别忘了告诉银茭,她爱到这儿练功……”endprint
整个长夜,银茭都没入睡。她想自己的手段太卑鄙,是小人所为。就是让夏成义死,也得换个方式才是。她想干脆学戏里的侠客,选个日子,两人到羞鱼河边,将短枪里顶上一颗子弹,让他死个明白。谁知一早,有人来夏家送豆腐,让她暂缓锄奸,接受日本人提出的排戏要求。等公演那天,组织上将派一支别动队,将日伪一网打尽。银茭心里一阵释然,可愁容仍写在脸上。她犹豫道:“演这种戏,还不是往自己身上泼粪?”来人说:“这是上峰的指令,国难当头,个人得失算什么?”
九
那日,次田对张县长说:“你亲自去督戏,这是羞鱼城的要事,不能有半点儿马虎。”张县长推辞说:“这事还是让都老三去合适。”次田暗笑,頭晌,他去找过都老三。都老三说:“按说此事乃我本行,我一听柳腔,魂儿都没了。可当下税收不畅,我一撂手,整个羞鱼城,谁担当这破事?太君甭为难,这等大事,有一人定能胜任。”次田哦了声。都老三说:“张县长啊,心眼比筛子还多,他在戏班里一站,事就成了八分。”
次田拍着张县长的肩膀说:“都是为日中亲善出力,就别挑肥拣瘦的了。”张县长蓦地明白,暗骂都老三诡诈,这招人诅咒的汉奸戏,沾上会遗臭万年。他脑子一转,蓦地冒出一个人来,脸上堆起了笑,向次田参本说:“太君,这戏要有大动静,除了银茭,如另一个人加盟,定会珠联璧合,大放异彩。”“谁?”次田的胃口吊了起来。“都枝儿!”张县长刚要细说,忽见次田两腮一裂,嘴像开了瓤的西瓜,喘笑着说:“好眼力!她甭开口,就是在台上站一会儿,人都得流口水。没听说这个美人会演戏?”张县长说:“她早拜过银茭为师,含而不露呢。再说,在羞鱼城,连鸟叫都是柳腔味,是人都会吼几句。”次田说:“就让她去,还得给她加戏。”张县长面有难色地说:“怕就怕,都家人不答应。”次田拉下脸说:“听说,都家当铺里不干净,不是看在都老三的面上,我早就将它端了。”张县长点头说:“太君圣明。”次田说:“张县长的忠诚,我会记牢。”张县长刚想说为天皇效忠,次田神情怪诞,又干笑着说:“你是不是看上这朵花了?”张县长一惊,心里如有若干毛虫在拱,忙掩饰道:“时局尚乱,我岂能有此心思?”次田摆摆手说:“战乱也得过日子,银茭虽好,是一匹烈马,难以驯服。这个黄毛丫头,若不是生在都家,就是只绵羊。要不要我为你保媒?”张县长连连摇头说:“不敢劳你大驾,再者,都家人也不见得领太君的情。”
张县长唤来都老三,推托说:“小妹的事是次田点名要的,起初,我还有顾虑呢。”都老三悻悻地喘了口气,骂道:“你少跟我提什么日本人,晦气!”张县长说:“我也想了,小妹好歹有我守着,除了演戏,我会让她早回家的。”都老三戒备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小妹长得太出格,就是我这个当亲哥的,也乐意多瞅她几眼。转而又想,这帮混蛋再恶,也不至于青天白日地戳都家人的眼珠子。
入冬,夏家大院里添了不少喜气。不到十天里,金茭和山本女人先后生下胖小子。望喜的人们看过婴孩,都说两个孩子像极了,那眉眼,鼻梁宛如一个模子刻的,双胞胎一样。
这少有的气氛也飘进后院。《艺伎物语》排练正酣,张县长身着黑呢子大氅,站在萧瑟的风里,鼻尖泛青,凝望着眼前的光景。银茭如早春的藤蔓,又发出新芽。她身段仍那么柔韧,蓬松的棉装裹不住那绝妙的线条。他思绪飘远了,心说,这女子美若天仙,在羞鱼城,没有人能降伏她。这戏子太傲,视权贵如粪土,谁心里装着她,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都枝儿跟银茭配着戏,她越发出落了。羞鱼河的水养人,张县长从没见过这么皙净的女子,从头到脚嫩如葱白,微红的腮上,总如绽放着两朵蔷薇花,透明似的。还有她那腰肢,天生是做戏子的料,跳跃、翻转、劈胯,柔若蛇身,刚似鹿颈。她身上仿佛有一根线,拴到了张县长的心上,她的一颦一笑,都让他沉醉,冥想。夜里,他睡不着,那双黑眸子就在暗处闪,像羞鱼河的泉子,又似山里的水晶。都枝儿生在羞鱼城,这小女子偏偏不识尊贵,每每跟她搭话,她都像犯瞌睡。那次,他趁空凑过去,都枝儿冷着,一碰面,她像见了怪物,梭地又退了回去。张县长不悦地问:“我有那么可怕吗?”都枝儿淡淡地回道:“你是官爷啊!”“你眼里还有县长啊?”他说。“你可别开这玩笑,甭说我这平头百姓,就是日本人,还不是拿你当金镶玉。”都枝儿翘着嘴说,露出瓷白的牙。张县长结巴了:“你这是……从何说起呢?”都枝儿吭了声:“不是你差荐,我哪有幸上这部大戏!”张县长嗅到了她身上的一缕幽香,心痒地说:“那你该谢我呀。”都枝儿说:“谁种花种刺,我记得清呢。”一甩辫子,风一样地走了。
金茭没奶水,山本女人的奶水倒是足得出奇,胸前总湿湿的。她让金茭将儿子抱来,一手一个拢在怀里。两个小家伙像贪吃的小兽,汩汩吮着。女人陶醉了,快乐地哼起一支曲子。金茭心里也如开了花,唱起了久违的柳腔。孩子饱了,并排着睡在炕上。两个女人凝神地瞅着,连连说,真是一个模子刻的。金茭说:“若不是我儿耳根上有块痣,真不好认哩。”聊了半天,山本女人又抱怨说:“这俩当爹的,心不在家,连孩子也懒得看一眼,名都没起。”金茭说:“你不提倒好,那日,你将孩子抱到我屋,你方便的空儿,我那口子回来了,你猜怎么着?他抱起你的宝贝,亲着逗着,喊着叫爸爸。我骂他是属鳖的,认不清哪个是自己的蛋。”说着,两个女人都泪涟涟的。山本女人赌气说:“凭什么将名字留给当爹的起,我做主,俺儿就叫不理。”金茭苦笑笑说:“俺这个就叫弃子。”
腊八这天,张县长一早跟夏成义说:“今日天好,次田来了兴致,要光顾府上。”夏成义眉心跳了一下,应道:“来就来吧,在羞鱼城,人家说了算。”张县长提醒:“少说怪话,次田说了,午上想尝尝腊八粥。”夏成义冷笑一声:“你是中国人,这腊八粥是晌饭吗?”张县长板起脸说:“夏先生,这是你较真的时候吗?我只不过来传个话,伺不伺候,你自己掂量!”
一桌饭菜摆好,次田端着碗,夸奖说:“我到中国这么久,头一回吃这么正宗的粥。”夏成义吐了块鱼刺,淡淡地说:“年头不济,城里没好米。”然后,只顾闷头吃。次田眼梢扫了他一下,问:“你是个日本通,又有名伶为伴,这柳腔与催马调果真有渊源吗?”夏成义说:“我是个戏盲,况且,在日本时,我也是孤陋寡闻,没领教过什么催马调。”看场面趋冷,张县长提议:“为助酒兴,何不欣赏一折《艺伎物语》?也算提前审度,先睹为快。”次田眼里如开了花,抿了口酒,笑吟吟地说:“张县长想邀功,今日就给你这个面子。”endprint
银茭、都枝儿素妆站在堂前,清脆的梆子敲了三下,拉弦的奏起了舒缓、苍凉的曲子。银茭上前挪了半脚,头一仰,随着乐点走起了8字步,柔韧的细腰鹅颈一样扭着,一边舞动,一边爽亮地唱:“身在桑田心不安,相思如同蚕丝缠,夫君出征已三年,不知何日班师还……”
次田微醺,悠然地晃着脑袋,像沉进戏里去了,只是眇眼深处,不时地透出警敏的光,仿佛跟前的尤物是条蛇妖,让人垂涎,又让人恐惧,单怕在某个瞬间,猛窜缠到他身上,歃血吸髓。张县长暗叹岁月易老,这女子却宛若傍了青神,容颜永驻,日子往回过了。妒意如按进水里的葫芦,一个劲地往上鼓。夏成义知道,雄鹰再驯化,也变不成柴鸡。银茭越是入戏,就越证实了他的判断。日本人忒毒,妄图一网捉满河的鱼。银茭稚嫩,锋芒太露,棋路浅,这次跟次田这条狐狸过招,崩盘事小,定会搭上性命。
曲调变委婉了,琴弦悠悠,如泣如诉。一个熟悉的、杂糅着地瓜与谷慷味的旋律,袅袅地腾上半空。都枝儿的鹅蛋脸润红,两颗黑珍珠一样的眼睛闪着幽光。她声如银铃,在看客的心塘呼起骚动的潮汐。只可惜唱词太俗,大意在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将春心拴在一个士兵身上。就在张县长看得心痒的当口,猛见次田含在嘴里的酒,又患病般地淌了出来。他轻喊了声太君,恰好都枝儿一曲唱毕,次田醒了白梦,连连说喝高了。
回香阁的路上,次田一步三晃,醺然地对张县长说:“若将都枝儿调教成名角,就中日亲善而言,抵得上千军万马。”张县长戒备地说:“都家财大势大,不会真让她当戏子。”次田说:“不去管他,你选个空当儿,将都枝儿叫到香阁,我要亲自给她传授催马调……”
傍晚,张县长执意要送都枝儿回家,说有要事相告。都枝儿晌上唱戏,被次田看怵了,心里打着小鼓。果然,张县长将次田让她去香阁的事一说,吓得她半晌没吭声,嘴唇打哆嗦。张县长说:“可这去不去,由不得自己的性子。”都枝儿豁上说:“羞鱼城都糟蹋成这样了,大不了是个死!”张县长说:“死也不易,你到时清静了,可你哥呢?都家呢?”都枝儿说:“还株连九族不成?”张县长隐晦地说:“对日本人,你不能用常人的思维去揣摩。甭说次田,就一个兵痞,也会将都家当铺闹黄了。要命的是,你哥是个愣头青,次田若是翻了脸,随便安个罪名,脑袋都悬……”
张县长叨叨着,都枝儿感到一阵彻骨的心凉。街上空荡荡的,霜气随夜而降,和着炊烟,在两人身边缭绕。望着都枝儿可人的脸,张县长咳了一声,宛如戏里的英雄,斩钉截铁地说:“小妹,你信我一回。”都枝儿蒙着,张县长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是头顶雷,脚踩火,我去找次田,将他这该死的念头给消了。”都枝儿心头释然了,惶惶地说:“让您犯难了。”说着,步履沉缓地进了门。
十
香阁里,都老三脸色惨白,哈着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放到次田的桌上。次田跳了起来,叱呵:“这个时候,你还敢贿赂帝国的军人。说,真图在什么地方?有图,才能救都家!”都老三傻了,想争辩说,我是开了家当铺,可不是情报站。可次田眼里放着鬼火,怵得他心慌。他沮丧地想,这真是晦气的一天。一早,就听说当铺让日本人封了。他赶到铺子,三莆带着人,将他堵在门外。里面被翻了底朝天。都老三恼着,对三莆说:“我好歹为皇军做事……。”三莆像个凶神,蹙着鼻子吼:“我不光折腾,还要抄你的家,你脑壳保不保住,还得看时运。”三莆手里拿着一张画,从画轴的一端倒出一卷纸来。都老三一惊,欲向前看个究竟,三莆又收起来说:“里面藏着帝国的勘探图,这意味着什么?”
都老三傻了,腦里混沌着,半天理不出头绪。他像条被猎伤的山猫,没脾气地耷了头。次田思谋了一会儿,冲都老三说:“这案子是上头交办的,这么说吧,这张勘探图,关系到帝国的利益,就凭这……”他抿嘴一笑,由都老三自己去想。都老三急赖赖地说:“掌柜的跑了,是谁捣的鬼,我一点儿不知道?”次田舒了口气说:“不给你上刑,就给了你三分情面了,不念你给皇军当差,你立马就得蹲大狱!”都老三熊了,想去扯次田的手,又缩了:“就不能疏通疏通?”次田像是累了,假寐了一霎,那只好眼向外一凸,答非所问地说:“令妹的柳腔唱得不错啊……”都老三一愣,暗想,这案子跟小妹何干,嘴翕动着说:“小妹年少,没功底,正在习戏,好给皇军献艺呢!”次田哼了声:“可惜,她藐视皇威,将我的话当耳旁风。”都老三想补辩,愚妹羞怯,戏嫩,不是成心不登香阁。没等开口,次田又对都老三意味深长地说:“都税官,有人多次向我进言,说你手脚不净……”都老三一惊,赶紧拢住魂说:“这是有人栽赃,你想,我这差事,别人看着肥,可是两头不讨好。再者,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看都家刺眼呢。”次田懒懒地说:“你是地头蛇啊,谁都不放在眼里。”
都大头感到自己被放在了锅上,次田不救急不说,还朝锅底添柴。“送我下大狱好了!”他望着幽暗的窗外,耍性子说。次田搐了下鼻子,将墙上一只带血的野兔摘下,朝门外一扔,吩咐门岗说:“给我剥了。”说罢,旁若无人地去灶间。须臾,里面飘出一丝老汤的郁香。屋里死寂了,都老三感到肚里空了,脑也空了。
傍晚,西北方起了云,先前山顶的一抹霞光隐去了。都老三感到一阵战栗,一双机警的眼从门缝里窥巡,又顺手将门闩插死,匆匆去了内屋,将一口瓷缸挪开,然后,用铁锨挖着。自都家遭了劫,他想衙门怕待不住了,放在这里的私货,还是早点移走。他将铁盒子起出来,抖净了上面的土。盒子太大,褡裢里盛不下,他索性把盒打开,将宝贝往褡裢里倒。一出门,劈面碰到了两个人,吓得他差点叫出来。张县长不开言,眼光像把刀子,扎在都老三脸上。黑子腰挎盒子炮,不耐烦地问都老三:“听张县长说,你要请我去丽人寮吃酒?”
都老三糊涂着。张县长打哈哈说:“黑队长给面子,你休想当铁公鸡。”都老三支吾道:“得了,今晚二位尽管可心地玩,把账记在我头上,还不成嘛?”张县长暗里捏了他一把,鼻里哼道:“成的话,还来跟你费口舌。”说着,眼朝车褡裢里瞄。都老三头心冒汗,窘迫的当口,张县长转身从身上掏出两块银洋,拍到黑子手里说:“你先行一步,去上最好的肴,我们随后到。我得先去都税官屋里找点儿酒,他可是个不挤不出油的家伙。”黑子乐癫癫地走了,留下两人伫立在门边。风吹皱了都老三的眉头,冲着街道上的一缕暗光,他看见张县长润白的脸上浮着一丝奸笑。endprint
都老三将褡裢往地上一丢,不倒架地说:“这可是干净的……”张县长将烟头丢下,用脚一蹍,回身要走。都老三一把扯住他,妥协道:“你说……”张县长阴冷地一笑:“你说!”都老三握过他的手,伸出三个指头。张县长将手挣脱开,厉声问:“你的命就这个行市?”都老三权做镇静,又绵里藏针地说:“谁的手干净?”张县长火了,喝道:“哪个像你,敢在虎嘴里拔牙?”都老三认栽地说:“今儿崴了脚,随你!”张县长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我的兄弟,你以为,我成心暗里啃你的脚背?”都老三一惊,嘴也不灵便了。张县长说:“我跟你透露这话,传到次田耳朵里,吃不了也得兜着走!”都老三感到浑身发凉,默着。张县长又说:“你当日本人真的信你啊,次田的账目不比你差,羞鱼城有多少人头,是个死数,他多次想侦办你,不是我给你顶着,你还混得这么滋润?”都老三脑里转着,张县长向外瞄了眼,放低声说:“自你捞上这个肥差,次田就给了我密令,让我监视你!”都老三忐忑地问:“你不会把我交给日本人吧?”张县长说:“那样的话,你刚才就得跟黑子走!”都老三服软道:“如今,都家败了,我也在你的手里,你说咋办吧!”张县长说:“刚才,你是不想拿着钱财,遛之?”都老三气都短了,没敢回声。张县长说:“城门早加了岗哨,都家周围,锔锅的轱辘匠,走街的货郎,收鸡狗的贩子,都是次田的探子。只怕你跑不到羞鱼河,就吃了机枪。”都老三怕了,将地上的褡裢拎起来,往张县长怀里塞。张县长将东西丢下,拍着都老三的肩膀,开导说:“我再救你第二条命。”怕都老三听不懂,他解释道:“这会儿,黑子就在丽人寮等着呢,他傻,可次田是个人精。眼下,都家已是条半死的僵虫,我若是嘴在他跟前那么一歪,兄弟,你说,这顿过年饺子,你还吃得上吃不上?”都老三又抓过他的手,发誓说:“除了这些,院里的槐树下面,还有个坛子……”张县长嫌他不开窍:“兄弟,你怎么就一脑门钱呢?这当儿,钱救不了你!”都老三傻透了,猜不出他想说啥。张县长嗨了一声:“你怎么就不明白,哥心里装着啥呢?”都老三急了:“你到底要啥?”张县长像个传教士,一手拉着都老三的胳膊,一手摸着他的脖子:“都家不能完,都家完了,我也没好处。”都老三点了下头。“都家完了,你就没了根,在羞鱼城,谁还拿你当人?”都老三头点了两下。“你完了,你妹子也是金枝成了草芥,是不是?”都老三头僵住了,一股凉风从地缝钻进来,蛇一样地在他腿边缠绕。“在羞鱼城,除了我,谁能救你?”
都老三嘴哆嗦着,猛喊了声:“你这是趁火打劫啊!”张县长不恼,说:“你这么说也成,你是个聪明人,换句话说,都家这棵残藤,只有傍在我这棵树上,咱是珠联璧合好,还是自相残杀好?”都老三说:“我不能将妹子往火坑里推!”张县长说:“我虽没金巢玉床,可不是火坑。你知道不?在羞鱼城,我不娶她,谁也休想。次田那老贼,还时时惦记着她呢,我走这步险棋,也算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你别不识好歹。”都老三像条挨了鞭子的驴,在地上来回晃,无奈道:“小妹的事,岂有我说话的份?”张县长生硬地说:“这我不管,你脚下有两条路,要么你带着妹子跑,进次田的陷阱。要么咱年上办喜事。我不光能让都家平安,还要让次田来给我贺喜!”
张县长装葺了新房,到处发帖子,选在正月二十八日与都枝儿大婚。他走进香阁,刚要往外拿请柬,就见次田眼神不对。张县长杵了三秒,哈下腰,用眼的余光去窥探次田。次田冷不丁地问:“你要跟都家结亲?”张县长忐忑地回道:“我這年纪,这续香火的事,很是闹心。”次田捋着下巴说:“都老三贪污税款的事,听说你知道?”张县长险些跌倒,魂都丢了。次田笑了,扳起手指说:“羞鱼城多少人头?多少货栈?多少屠户?多少商贩?几家饭馆驿站?我了如指掌,你做县长的,竟不知道?”张县长胸凝凉气,忙说:“太君圣明,他果真……吃了豹子胆?”次田指着张县长的额头说:“还有你!”张县长急于撇清,狡赖道:“我可是半毛钱没沾……”“你是何人,我比谁都清楚。你若干净,那青岛的房产是飞来的?就靠你那点儿薪金?”张县长嗫嚅道:“我跟姓都的悖得很。”次田险些跳起来,吼道:“那都家小姐,你是怎么得到的?就没交易?”张县长哑了,脑里纷乱着,不知戳了多大的娄子。“都老三都交代了,他就押在下面。你要不要跟他对质?”次田说。张县长头一耷,蔫了。次田像猫逗耗子,问:“你怎么不求我……救你?”张县长一下像遇见了菩萨,又是鞠躬又是作揖,连连道:“按老规矩……”次田一摊手说:“可惜晚了。”张县长疑惧地望着他。次田布道似的说:“当下,青岛各界正在总动员,为圣战募捐,你们猫鼠一窝,不认捐,反诈款,当罪该万死。青岛宪兵队长、陆军宪兵大佐中山幸一你听说过没?”张县长身子僵了半边,点点头。次田又添油加醋地絮叨:“这宗案子,让人告到他那去了。中山是什么人,他一天不杀人,就会眼长眵嘴生疮。”张县长哆嗦了,突兀地说:“可税款都是都老三经手的……”次田瞌下眼皮说:“那你去找中山幸一解释,一个官吏,难道没听说,包庇与犯同罪?”张县长两眼朝外瞥了瞥,咕咚给次田跪下了,像个求卦者,祈祷说:“就没解了吗?”“解?”次田摸摸脖子:“我若掺和,这里也得搬家!”张县长喊了声亲爹:“躲过这劫,我拿你当老祖恭着。”次田眼里的凶光褪了些,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怕呐!”张县长紧紧抓住次田的胳臂,摇着:“你不会见死不救,这些年,我就是给你当狗,你也不能把我交给青岛宪兵部。”次田不松口,突然又想起什么,眼光又变恐怖了:“你的都枝儿,也有事。”张县长瘫坐在地上,像被雷击晕了。“你督了那么长时间的戏,就没发现这帮人,跟游击队有联系?”张县长结巴道:“我就看银茭不地道,都枝儿看似野了点儿,可单纯得很。”“中山幸一大佐钦点,要亲自审讯她!”次田看张县长溻了后背,心里也汗津津的。
“这不是要我命吗?”张县长哎哟起来,像犯了病。“还要你的房产,现在,大泽山的八路到处作乱,帝国的战区固防,皇军都风餐露宿,缺的就是住处。”次田说得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张县长孤注一掷地说:“钱能通神,日本人也是人啊!”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又不停地絮叨,看这门亲结的,媳妇没进门,鬼先来了……endprint
“看在咱过去的情分上,我想豁上一身剐,冒死力谏中山大佐,求他高抬贵手!”次田大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架势。张县长头如捣蒜,朝地上嘭嘭磕着,说:“我就去给你取银票。”次田呜噜了声,眼光唰地一闪,说:“我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房,单借你一件罕物,用毕,完璧归赵!”张县长思忖了半天,不明真意。“都枝儿……”次田比划着,张县长“娘哎”一声,宛如挨了一棍子,说:“这怎使的?”次田嘿嘿了两声:“我说出来,也解脱了!你若不愿意,我得感谢你。你想,为你脑袋不搬家,我就得提着脑袋去青岛。我沾了她,也省得死憋屈了。既然你不允,我也不用去见中山大佐,心里就安顿多了!”张县长腆起苦瓜脸说:“就是我愿意,她也是一身刺啊!”次田有些喘,放话说:“你就问她,你、她、她哥,三条人命,外加万贯家财,孰轻孰重?”
都枝儿进香阁时,是大婚的前夜。她打扮得异常漂亮,身着红裤蓝袄。后头上,一个新挽的鬏鬏颤悠着,略施粉黛的鹅蛋脸满是润色。岗哨过来搜身,她娇声说:“这是鬼都怕的地方,连根针也休想带进去。”说着,还冲朝楼笑。次田从窗里看了,心一酥,腿跟着都颤抖了。
香阁里暖暖的,次田围着都枝儿转了半晌,如行家鉴赏一件国宝。都枝儿将棉衣脱了,露出了薄薄的内衫,胸峰高凸。次田像喝醉了,油脸上竟泛起红潮。都枝儿的眼睛更亮了,她轻声问次田:“你怕我?”次田吭哧着说:“不知怎么,我杀过那么多人,可对你……”都枝儿说:“我身上唯有的利器……”她一低头,“就是上面的簪子,你给我解了吧。”次田变得有些鲁笨,她的发丝缠住了他的手,簪子拔了下来,鬏鬏瀑布般地散落下来。次田惊叹她的眉毛那么弯,那么长,再巧的画匠也画不出。
都枝儿对愣神的次田说:“我不傻,才活人呢。我哥也得活,还有我那郎君。”次田疯癫了,乐不可支地说:“谁说你是朵蔷薇花,你分明是朵山茶、芍药!”都枝儿说:“人都在你这里了,夜长啊,我们得喝点儿吃点儿,你不是会酱肉吗?”次田说要得,麻利地去了灶间,开了火炉,鼓捣起来。须臾,里面就飘出了肉香。次田给她斟了杯清酒,两人对饮。都枝儿红了脸,端杯站了起来,脚下轻挪,身段婆娑,咿咿呀呀,给次田唱起了柳腔戏:“良辰美景,琴瑟合鸣;琼浆玉液,神海仙山;天上人间,鸳鸯蝴蝶……”
唱疲了,喝醉了。窗外,繁星闪烁,夜,一片阒然。只有灶间的肉锅里,传来欢快的咕嘟声。次田说:“火候到了。”都枝儿说:“你坐稳了,小女来伺候你。”她像个影子,迅捷地一扭身,闪了进去。突然,次田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惶悚地跑过去,见一锅肉汤,全浇在了都枝儿的頭上。“你来吧,我什么都给你!”她狂喊着。远处,两棵老骷髅槐上,一群受惊的老鸹扑棱着炸飞开来,在夜幕下的羞鱼城上空哀鸣……
都枝儿破了相,婚事也吹了。都老三给妹妹脸上抹了药水和獾油,发誓说:“再忍,还真他妈的不成了!”
十一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都老三带镖局的人,在香阁下埋了炸药,一声巨响,塌了半截城墙。次田惊魂未定,突突的机枪声响了半个时辰,都老三一干人早出了城,投山里的队伍去了。
次田左右开弓,把黑子的嘴都扇肿了。黑子夜里喝醉了,炸声一响,皇协军的人都耗子一样躲在屋里,胡乱朝窗外放枪。
黑子大骂次田不得好死。张县长赶紧给他捂住嘴,说这可不是随便说的。黑子说,你得防着次田点儿,他问我,夜里是不是和你一起喝的酒。我硬没承认。张县长头皮一麻,问,他还问什么来着?黑子道,次田还让我在外头放风,说山里的游击队,要取你的脑袋。张县长没吭声,心凉成了冰坨子。心想,要取我脑袋的是次田。半晌,张县长叮嘱黑子说,你也好自为之,看眼下的局势,还是为自己留条后路为好。
翌日,张县长说是上山求佛,而后,就在羞鱼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晚上,月亮皎洁,夏成义和银茭在凤池边碰上了,默视良久,他说:“都枝儿破了相,戏演不成了。”银茭心在渗血,牙咬住嘴唇。夏成义又说:“若演,你们的人就惨了。日本人会在河边设埋伏,都是从青岛调来的城防军。”银茭冷笑一声问:“你咋知道?”夏成义长叹一声,默着。“我是谁的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冰冷地问。
夏成义背过身,给她一个长长的月影。“我就是想说,外域人当前,谁也休想独善其身,次田是我们的共同敌人!”
秋上,一队鬼子兵荷枪实弹开进了夏家。夏成义和一大家人都聚在过道里,次田脸色肃穆,威厉地说:“夏先生,你听好了。”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文书,上前两步,念道:“大东亚铁石株式会社股东夏成义,其家人涉嫌参与非法组织,谋图暴力颠覆皇军在羞鱼城的统治,按帝国的典律,理应就地正法,房产充公,没收参股……”
夏成义摆摆手,瞥了眼次田:“你就说,我们啥时搬吧?”次田喉里冷笑了两声:“你就不怕被就地正法?”银茭想向前论理,夏成义用手挡了。“家有千口,主事者我,随你了!”他说。
次田面成锈色,那只秕眼也睁开了一道缝:“皇军只是在夏家暂住,等修好了香阁,再来了结我们的恩怨。”
夜里,夏成义回到金茭房里。金茭跟他生分了,只顾逗弄孩子。夏成义坐到她身边,抚摸着她的肩胛,女人木着。“别让银茭私自行动,四下里都有眼睛。”他凑近她耳畔,像说情话。金茭赌气说:“这些事,少跟我一个凡人说。”“你不信?”夏成义叼了支烟,将盒子触到灯上,点了。还没燃着,门哗啦开了,一个肉脸人跑过来,将盒子踩灭,而后拿起来,在上面找寻着什么。金茭身子缩成了团,肉脸人出去了,她心还跳得厉害。“看到了吧,你跟妹妹说,不要轻举妄动,以卵击石。”
月光照得窗棂明晃晃的。银茭睡不着,思谋着怎么和夏成义交底。她胡思乱想着,渐渐迷糊起来。约莫下半夜,有人突然在院子里大喊:“失火啦!”银茭大惊,忙披衣出门观看。月光下,北房边上浓烟滚滚,院里的人乱作一团,纷纷端着水具,去凤池里打水救火。稍会儿,火灭了,烟霭也飘散了,她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夏成义站在凤池旁,七八个鬼子手端刺刀,一步步向他逼近。突然,夏成义将手里的文明棍一拔,闪电般地从里面抽出一卷纸,疯狂地撕着、咬着、吞食着。一个鬼子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将手里的纸屑往水里扔。日本人暴怒了,像一群恶狗,将他围在中间,抢夺着他手里的东西。夏成义咬着一个人的耳朵,那人嗷叫着、扑打着。夏成义死命地护住手里的碎纸,纸屑似雪,飘洒进凤池里。三把刺刀一齐从他背后刺过,夏成义纵身一跃,池里腾起一阵水花,稍后,又平静了。endprint
日本人燃着了火把,在水里捞着,纸屑都成了浆。日本人后悔不已,说这家伙动作太快了。火一着起来,他什么都不拿,单抄拐棍跑。可惜,晚了一步。后来,人们才知道,先前次田从都家当铺里,搜出的勘探图是假的。那是次田为混淆视听做的局,顺便给都家人下了个套。
晨曦下,夏成义静静地漂在水面上。银茭喊了声姐夫,几乎昏厥过去。
天擦黑,夏家变得像一爿冢地,死一样的静。几个伙计背着行囊,想回家,被岗哨挡住了。
银茭在姐姐房里默着。金茭自没了男人,人变得异常憔悴,孩子睡了,她坐在床边沮丧着,没了魂儿。约莫到了下半夜,她摸着弃子的小脸,泪又忍不住滑落。银茭搂过她,姐抽搭说:“我没招谁惹谁,夹着尾巴做人,可如今……”妹妹牙咬得咯噔响:“狼进了羊圈,早晚要露獠牙的。”姐姐不哭了,咬牙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大不了鱼死网破!”妹妹朝窗外窥探一眼,低声说:“横竖是躲不去这道坎了,不如……”姐姐心跳个不停,问:“就凭我俩……”妹妹一指脑袋说:“实打实的,咱大院里的人加起来,也是人家碟里的小菜。得靠它!”姐姐忧郁道:“等我安顿好弃子,没了牵挂,就什么不怕了。”妹妹说:“鬼子不允你等,我敢说,不出两天,这个院里的人都会遭殃。”姐姐惊悸地一颤,脸都白了。妹妹思忖说:“看样子,他们也是穷途末路了,一个个像将死的疯狗,见谁咬谁。你我这做戏子的,能逃出人家的魔爪?少不了还要受这群兽兵的凌辱!”姐姐被激怒了,一掀衣襟,兜里掖着一把剪刀,“我性子再软,也得对起祖宗!”妹妹将剪刀摸过,冷笑一声说:“鬼子盯得紧,我和山上人联系不上。咱不能坐以待毙,何不演一出戏?”姐姐越发糊涂了,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有这心思?”妹妹眼里凝起决绝的光:“我就是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姐姐拉起妹妹的手,发誓说:“我豁出去了,为我那遭杀的男人!”妹妹说:“为羞鱼城,为那些蒙冤屈死的中国人!”
伙计们在院里杀鸡,弄得动静很大。几个鬼子过来打探,伙计说,树倒猢狲散,晚上吃顿散伙饭,如皇军开恩,我们就各奔东西。许久没见油水的鬼子兵,鼻翼开始翕动,一个个像嗅觉灵敏的狗,把魂都勾没了。
院落里,支着一口大锅,后面用帷幔遮着风,一盏马灯在架杆上挂着,在雾气里透着冷光。银茭一头秀发拢在脑后,用蓝花巾包了,脸庞显得特别柔圆、俊美。她手持勺子在锅里搅着,香味直往鼻里钻。伙计们围在边上,嚷着,这么好的菜肴,饱了肚子,死也值了。银茭望着朦胧的夜色,鼻里一酸,忍不住唱:“秋日里,北风寒;残星高挂,云河黯淡。鸟归林,鱼入潭;灯火满院,故人将散。去路长,长不过,伙计们的缕缕愁丝;沟壑深,深不过,离散人的满腔幽怨……”她静坐着,没了身段和招式,淡淡的嗓音,清凉极了。伙计们泪眼模糊,镰月倒映在凤池里,让风揉碎了。一个伙计也想亮一嗓子,刚站起来,猛见后面竖着几把刺刀,就卡了壳。银茭镇定如水,舀起一勺汤,闻着,又陶醉地唱:“大锅烹,有香汤。参炖鸡,神跳墙……”一个鬼子喊了声好,怪声怪调地跟着唱。大伙围着汤锅转圈,有人馋不过,伸手去捞沸锅里的肉,银茭一甩勺头说:“得先贡天。”伙计说:“再贡,怕连汤也喝不着了。”说着,瞥了鬼子兵一眼。一个鬼子吧嗒着嘴说:“皇军的不吃,你们……”一边比划,“生辰纲的干活!”伙计们嚷嚷:“今日不干活,心都散了,就等这顿饭。”然后,又围上去要抢食。银茭圆眼一瞪,吼了声:“我不尝,看谁敢动一筷子!”几个鬼子乐了,咧着嘴说:“中国人,眼里没主子。” 银茭伸手劈下一个鸡翅膀,烫得放在嘴边吹,先小咬一口,咂摸着,接下就不顾矜持,大嚼起来,油从嘴角溢出。大伙又馋得跺脚,银茭说声莫急,你们走了,就再听不得正宗的柳腔了。说着,筛起一碗汤,高高一擎,大伙往后退了半步。她眉眼含情地唱:“送行焉没酒,鸡汤做琼浆。喝一口,叮君上路莫彷徨……”唱着,呷一口。大伙口腔生津,跟着和:“莫彷徨。”“喝两口,回家先看爹和娘。”她吹吹碗边的热气,又灌下一口,脸颊有了潮红。大伙敲起了碗筷,跟唱:“看爹娘。”一个鬼子耐不住性子,要朝前拱,让同伙拽住了。“喝三口,月下花前妻伴郎。”汗从银茭额上涔出,她扯下蓝头巾,脚下一个小跳,嘴里打着鼓点,吭呔吭呔地进了帷幔。
大伙有些诧异,起哄道:“有头无尾,哪算好戏?”鬼子兵正犯嘀咕,就听帷幔后一个声音接唱:“喝四口,膝下娇儿跪高堂。”她款款而出,抿了一把蓝头巾下的刘海,眼里盈着泪,继续唱:“喝五口,阖家团圆中秋日。单少那,异乡老酒消愁肠……”大伙和不下去了,鬼子摸着肚子喊:“难道能唱百口不成?”她越发从容不迫,静如月下柳,动同风中蕉,一个冷眉飞扬,明眸一闪,然后窈窕回身端碗,边舀汤边道白:“莫急,伙计们上大碗,您喝着,我给大伙唱个通宵。”
突然,一个鬼子推开同伴,罵了声:“去他妈的生辰纲吧,就是药死,也做个饱鬼!”说着,端枪朝大家瞄。伙计们大嚷:“太君,别做太绝,我们饿肚子,路上走不动啊。”她走到汤盆前,一挡说:“跟一群做活的抢食,有失体统。”伙计们红了眼,谁吼了声:“不让吃这顿滚蛋饭,咱还就不仗义了!”鬼子笑了,端起枪说:“一群阉猪,敢耍横!”说着,去拉栓。大伙儿哑了。她气得脸都白了,强压住火对鬼子说:“好歹,你给伙计们留碗汤吧。”鬼子没了耐性,说中国人良心坏了,皇军给你们守城,吃你几只鸡,还又哭又嚎的。没等大伙辩白,两个鬼子抬起大盆就走,一群兵痞趋之若鹜,闹嚷嚷地回到了住处。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吃过鸡肉的鬼子兵乱了营,先是有几个人上吐下泻,接下肚里绞痛,口冒白沫,气短眼涨,尚清醒的人说了声不好,汤里有毒。有人不明白,说那个戏子先吃了,咱亲眼所见。有人豁然明白,咱上了当,现在去看那亲姐妹,一个肯定呜呼了。众兵齐声哀号,骂道,没战死疆场,竟倒在贱人的双簧里,死前,定要活剐了她。说着,纷纷抄枪拿刀,一个个像没头的苍蝇,朝那边袭去。
银茭睁开了眼,望着大伙牵挂的眼神,费力地说:“没事,我喝过解药了。” 金茭流着泪,一边给妹妹喂绿豆汤,一边对伙计们说:“她都豁了命了!”一个伙计说:“你也了得,你接得天衣无缝,连我们都分辨不开!”正说着,忽听院门哐哐作响,人们有些惶惧,银茭想爬起来,可手脚不听使唤,她唤了声姐说:“反正是个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伙计们傻着,谁嚷道:“人家手里有家伙!”endprint
金茭用蓝头巾束好头发,神情变得特别安详,说:“该来的事总要来,咱越怕越活不成。”然后,她对一个后生吩咐:“你扶着我妹妹,再叫上院里的女眷,快往后院里躲……”没等姐说完,银茭说:“我不走,好歹,我这残命还能挡点事。”门像是被撞开了,银茭跟姐姐说:“灶里有枪,你快给我拿来!”……
其时,次田正在“丽人寮”大睡,一骨碌爬起来,不信夏家人敢暴动,然后,杀气腾腾地嚣叫:“羞鱼人好龌龊,用下三烂谋害皇军!”话音未落,忽听城门处枪炮齐鸣,有个斜眼兵来报,山上的八路攻城了。次田大惊,急令皇协军去打头阵。斜眼说,皇协兵早跑了大半,黑子也没了去向。次田许久无言,匆匆逃回香阁,独目眺望东方,军刀掷在脚下。然后,操起墙头的机枪,吆喝着要为天皇尽忠,朝城门哒哒一阵猛射。其余几个鬼子也狂叫着,晨曦下,香台上火舌似燃,枪声大作。突然,次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太君,投降吧!”他听清楚了,是黑子。黑子躲在暗处,继续喊:“太君,八路军兵临城下了,里外围了个铁桶阵,神仙也破不了。”次田大骂:“八嘎,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无赖。”黑子回骂:“你这个婊子养的,死到临头了,还耍啥鸡巴威风!”次田说:“你先吃我一梭子。”刚要拉栓,忽听后面的同伙鬼哭狼嚎,回头一看,不由大惊失色,一只獒狗猛如雄狮,红眼獠牙,两只利爪向前扑来。鬼子乱做一团。獒狗凶戾无比,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次田提枪欲射,又投鼠忌器,怕伤了属下。一个鬼子刚挥起刺刀,獒狗飞蹿上来,一口咬住他的小臂,生生撕下一块肉来。城下,又隐隐地传来都老三的恶笑:“这畜生认人,老子训练它好久了,专咬你们这帮穿黄皮子、大军靴的玩意儿。”有人慌不择路,一边逃,一边脱身上的军服,胡乱扔着。几人刚下了台阶,就被鱼贯而进的八路抓了个正着。
十二
一连数日,羞鱼城里乱纷纷的,找日本人算账的人越来越多。黑子喝醉了酒,领着几个泼皮去了夏家,嚷着要找日本娘们儿。
山本听到女人尖叫的叫声,拔腿就往回跑,一拐到屋角,就看自己的女人,踉跄向榭边逃。两个黑影调笑着,喊着,日本人动得,我怎动不得。山本脚下生风,裹雷带火地跑过。黑子胸上挨了一拳,他被山本暴怒的样子吓坏了,往边上一缩。山本将女人搀起,搂在怀里,目光利如蜂蝎,直刺黑子。黑子缓过气来,冲山本嚷:“你这个日本特务,你竟敢撒野,殴打抗日功臣!”山本啐了他一口:“我是不是特务,你说了不算。你是什么货色,羞鱼人没人不知。”黑子腆起肚子,瞅了眼山本怀里的女人,他朝泼皮一挥手,赖叽叽地说:“把这条母狗带上,让政府法办了她!”
泼皮撒了野,上来拽了山本个趔趄,顺手去拉女人。女人朝泼皮撕咬着,泼皮下了狠,将她的头夹在腋下,拖着。山本大喝一声,向前扑去,黑子脚一伸,绊了他个嘴啃泥。
“你冲一个女人耍什么威风?这是夏家,不是大街乱巷!”金茭声音不大,吓得黑子打了个愣。“今儿,我是替天行道,清算了这对狗男女。”黑子冲金茭说。“你有政府的公文吗?”金茭问。黑子耸了耸肩,嘲讽道:“你还拿自己当鹰了,夏家,也不是干净的主儿。”金茭威严地说:“我就是一介草民,也轮不着你在这欺男霸女!”黑子不慌,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支驳壳枪,嘎地扳开保险。金茭嘴哆嗦了:“他俩有罪,得交政府公审。”黑子将枪口抬起来,说:“现在,老子手指一动,能就地正法了你!”山本说:“你别逼人太甚,天有眼哩,你放了我妻子,她害着病呢!”
泼皮拖着女人,衣扣绷掉了,露出了高耸的抹胸。黑子骂了声:“你能不能让她别叫,跟嚎春似的。”泼皮说声好咧,弯下腰,扛起女人就走。走到凤池边上,泼皮突然大声惨叫起来。女人的乱发在风中舞动,嘴狂张着,牙上咬着一块滴血的鲜肉。泼皮撕心裂肺地喊着,一面手捂肩胛,一面踢着飞脚,朝地上的女人乱踹。女人喊了声孩子,娘走了!就扎进水里。山本撂起一棍,黑子吭都没吭,就趴在了地上。山本三步两步跳进水里,抱起妻子,喊着,哭着,塌了天一样。
“杀人了!杀人了!”泼皮顾不上疼痛,一边惊叫,一边恐慌地朝门外跑。山本将女人放在桃树下,凋落的黄叶飘到女人雪白的脸上。他像丢了魂,面朝苍天,久久不动。半晌,他对金茭说:“你去报官,我不连累你。”
“你快……带上孩子,逃命去吧。”金茭说。“如今,我活着,还不如随她去了!”山本说。“你若去了,孩子怎么活?你让……她怎么闭眼?”金茭说。山本竖着,脚下像扎了根。“再迟疑,真的一切都完了!”金茭推了他一把。山本像是醒了梦,拔腿就往房屋跑。
孩子在床上安睡,山本来不及多想,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夜幕降下,山本逃到街尽头,猛听有人追赶,他跳下羞鱼河,扯起衣襟,搭在孩子脸上。后面,傳来几声砰砰的枪响,他匆忙趟进水,趁这茫茫夜色,消失在翻腾的苇浪里了。
听说山本逃跑时抱错了孩子,老街上的人都很着急。那夜,直到三更天,满城都是游荡的灯笼,一句句叫魂似的声音在喊:“弃子,回来吧——”
天亮时分,银茭想安慰金茭,可寻不到合适的话。金茭坐在床边,面无血色,人一下憔悴的不成样子。她摸了摸熟睡着的不理,又拿起儿子常玩的红拨浪鼓,呆呆地说:“或许,这是天意!”
十三
转眼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黑子当初挨了一闷杠,没死,只是瞎了眼睛。他被改造了数年,出狱后,念他能说会道,就安排他在公社宣传队里说书。据地方志载:民间艺人黑子卒于1989年,生前最后一段评书《奇缘》获华东地区文艺调演特别奖,名噪一时……
月光洒在水田里,秧苗长得旺盛。天刚进六月,热气才冒头,就让夜隔住了。湿地边,流水潺潺,青蛙在里面聒叫。往日,田埂上会有孩童在捉迷藏,可自从盛传羞鱼河畔夜里闹鬼,这里就沉寂了。
夤夜,城根儿的人的确听到河边有令人惊悚的怪音。大伙猜测,那是一个冤死的女鬼。起初,民兵排长不信邪,说羞鱼城还有残渣余孽在兴风作浪。是夜,他领着一干人潜伏在河边。四周漆黑,蚊虫肆虐,人们望着天上的星星,睡意渐浓。猝地,谁遽惶地喊了声来了!大家醒了。排长站起来,眼前雾霾笼罩,啥也看不清。有人说:“刚才听到了人哭,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有人说:“是猫头鹰叫。”endprint
苇荻茂密,几个影子若有若无,排长一步陷进水里,骂了句:“这是啥鬼地方?”谁说坏了,进了沼泽。排长湿了裤子,他绾起裤管,猛觉腿肚上有些痒,凑眼一看,一条黑蚂蟥叮进肉里,嗜着血。排长慌了,巴掌朝蚂蟥一阵乱扇。少顷,人们惊呼道:“咱走进了蚂蟥窝,身上全是黑条子。”大伙一边惊嚎,一边朝岸边疯逃。雾浓如乳,前方,似有一片蘑菇蠕动而长,渐渐,大如锅盖。骤地,眼前清了。几座坟茔高耸,边上杂草横生,有只老鸦在不远处哀啼。
排长丢了枪,还病了一场。丢枪的事惊动了县里,公安上派人来查,看见坟边的沼泽里,漂着几块破碎的枪托。羞鱼城闹鬼的事盛传开来,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老街上,似乎只有一个人不信邪。
夏不理长得糙,粗矮的个子,黑脸膛上生满了浓密的络腮胡,乍看像个野人。他才二十多岁,若遇小子问路,多半会喊他一声大叔。少时,不理常被伙伴们喊作小鬼子。他每次都会涨红了脸,申辩自己是中国人,父亲是个英雄。伙伴们笑他傻,指着他的小眼说,看,像不像《平原游击队》里的松井?大伙起哄说,那是他大爷,怎能不像?回到家,不理一脸沮丧地问娘:“人家说,我爹是日本特务,不是英雄。”金茭心如被蜂蜇了一下,掩饰着问:“照那么说,娘该是特务婆了?”不理不吭声了。金茭又抚摸着他胸前的红领巾说:“你跟人家没啥两样,以后,不管谁怎么说你,你少理会,有那工夫不如做功课。”不理说:“我记着哩,娘说过,只要心里有阳光,日子就暖和。”
不理十八那年,考上了地区的卫校,没料,开春遇上红卫兵大串联,上大学的事泡了汤。金茭嘴上不说,私下里默默垂泪。不理宽她心说:“娘,上不上学,我一样能当医生。”不理有心计,白日里下地,回到家,在院里种了蓖麻,秋上收籽换了钱,去书店买来厚厚几大本医书,稍有闲暇就往书里钻。不过两年,他就能将汤头歌倒背如流,小药方信口拈来,俨然成了老街上的郎中。社員们佩服之余,不由暗里慨叹,鬼子就是鬼子,一人生着三颗脑袋。不理听了不再计较,有时还跟乡亲开玩笑说:“鬼常修身,也能成神。”又过了几年,一个伟人在北京说,将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夏不理成了赤脚医生。他成天身背药箱,游走在城郊的田间地头,给人祛疾消灾。
不理隐隐察觉,这个鬼跟一个人有关。有次,街道上放露天电影,《地道战》里日军狼奔豕突,烧杀抢掠,将高家庄蹂躏得一片狼藉。在银幕反射的寒光下,不理倏地发现,不远处的草垛旁有个孤影,浑身瑟瑟颤抖,如发了疟疾。他凑过去,看是个头裹围巾的女子,就轻声问:“你病了?”女子侧过头,一双利刃一样的眼睛瞪过来。他说:“天热,你裹得这么严实,怕是得了热症,我给你号号脉。”说着,手去抓她的腕子。女子突然气喘如牛,在他手背上猛咬一口。不理惨叫一嗓,淹没在炮火硝烟里了。夜里,羞鱼河畔又有了鬼哭狼嚎声。不理躺在炕上,摸着受伤的手,疑惑地想,我向来心地坦荡,谁会跟我聚仇?
还有一次,不理出诊的路上,几个顽童在田头的秫秸垛边玩捉迷藏。夕阳下,鸟儿归巢,层林如画。远处,传来了几声愁婉的柳腔调儿。不理嗓子也痒了,娘和小姨在家里排过《向阳院》,耳濡目染,自己也会唱几个段子:“清风万里,红霞满天,脚踏夕烟,一路高歌回家转……”
微风徐徐,那边,有个女人的心弦如被拨动了,一阵沙甜的声音袅袅飘过:“灯笼高挂,星光璀璨,老槐树下,手捧宝书心温暖……”
词来曲往,宛如情人对歌。不理心醉了。坡下的河汊里,苇条摇曳,虫叫蛙鸣,他想绕过去,看歌者何人。月儿从城头露了脸,风将水里的银盘弄碎了,皎洁的光荡起了涟漪。一个娉婷的影子从水边闪过,他揉了揉眼,沟畔的一丛蔷薇花前,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子,一袭素衣,长发飘逸,遮住了面容。他脚下绊了一下,心里隐约想起了什么。女子犹如狐仙,在月光下越发妩媚。他乱心绪,犹豫的当口,突然,两个捉迷藏的顽童从他跟前跑过,他吓了一跳。未等回过神来,一个顽童回过头,朝他做鬼脸大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
不理眼前虚朦了,女子身影颤抖了。他摸了把手背上的伤痕,往后退了两步。女子一下像变成了疯子,嘴里尖叫一声,仿佛要向他扑过来。月亮缩进云朵里,一张鬼怪又丑陋的面容在他脑际里一闪,一切又归于平静。跟前,宛如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她!不理的脑里清晰了……
都枝儿是个老处女。其实,她曾出过一次阁。当年,羞鱼城里有个残废军人叫果,伤成了阉人。有好事者撮合,果见过都枝儿,她虽年过三十,面目丑陋,但身廓明晰,从后面瞧,比闺女都俊。媒人对都枝儿道,果虽废了,可他成分好,你去了他家,身上就算镀了层金,日后,没人再敢怠慢你。
都枝儿嫁了果。新婚之夜,来闹房的人挤在炕前,起哄说,如今是新社会,不兴蒙盖头。都枝儿身着素衣,盘坐在炕心,一条暗色的纱巾,裹住了下半张脸。烛光下,那双空洞的眸子突然闪了一下,透出惶窘的光。大伙嚷着,纱巾被一只手扯了下来。场面陡然静了,片刻,一个孩子哇地大哭起来。都枝儿蒙在那里,手里的喜糖慢慢撒落。
夜里,两人躺在炕上,月影横移,风轻轻吹打着窗纸,都枝儿身子在抖擞,肩头在耸,她强忍着不哭出声。果像是睡了,只是喉里会咕噜几下,发出古怪的干笑。街上,熬夜人在摆弄坠琴,拉着一支柳腔曲牌,怨愤又忧伤。
擦过年,都枝儿突然患了疯病,发作起来披头散发,一个人钻进青纱帐里,又哭又笑。至于她发病的诱因,传言颇多,只听说都枝儿在离开果时嚷,次田毁了我的容,你休想毁了我的身!
一日午后,雨停了,羞鱼河边芦苇葱茏,草青如新。夏不理出诊回来,趟着河水,吸吮甘爽的气息,又想吼一嗓子,刚起了个调门,忽听附近有人呼叫。他说声不好,拔腿就向前跑,水花飞溅,一阵哗哗声响过,他就扎进了芦苇丛。
一爿汪水里,几条鱼在水里游,弄皱了都枝儿的倒影。水里的都枝儿漂亮极了,湿漉漉的衣裳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上,如新塑的雕像。湿发垂肩,那乌黑的青丝煞是让人心爱,她轻轻撩起来,蓦地,水如魔镜,闪出一副骇人的面孔。刹那,她崩溃了,歇斯底里地长吼一声:“遭杀的次田,死有余辜!”不理赶来时,水里只有一团黑发,花朵一样地漂展着。endprint
不理将她背回诊所,她睁开眼,看到了那张男人的糙脸,想撕他、咬他、啐他,可身子实在太虚,只是燃着仇火的泪眼,眨了眨,又疲惫地阖上了。
都枝儿的疯病时好时坏。有次,夏不理去给一个瘫子疗病,瘫子原先身子尚好,年初随民工去挖水库,夜里睡湿地染了恶疾,毁了腰,一直卧炕不起。瘫子是个光棍,支书承诺,村里人有一碗饭,先给他吃。末了,问他还有啥要求?他想了想说,这是一辈子的事,你得给我说个媳妇。书记难为了半天,突然想起了都枝儿,说,她丑是丑点儿,可身条儿不丑。她疯是疯点儿,可不疯时会伺候人,还会唱柳腔给你解闷儿。假若,你能争气,也不耽误给你生娃。瘫子心动了,急着要见都枝儿。
都枝儿进来时,她没有梳妆,头发凌乱,天有些热,一条围巾半裹着脸,显得不合时宜。她目光呆滞,几乎没瞧瘫子一眼。
瘫子不等妇女主任言语,抢着说:“我腿不行了,你过来。”都枝儿立着没动。瘫子又说:“你将头巾摘了,癞就癞吧,鱼找鱼、虾找虾,你跟了我,侍弄好我,我保证不打你骂你。”都枝儿嘴角浅浅一笑。妇女主任帮腔说:“他是村里的功臣,你随了她,也算圆满了。”都枝儿傻着,眼盯着窗上的蛛网。瘫子哀叹,使唤妇女主任道:“你给她扯去围巾,我得看看,免得日后让她吓着。”妇女主任抬起手,都枝儿恍惚的眼神一惊,往后退了步。妇女主任说:“相亲相亲,你得让人家瞧仔细了。”都枝儿缩进了墙角,瘫子不耐烦了,白了妇女主任一眼说:“对一个疯子,别那么斯文。”妇女主任刚要动硬,不理喊了声:“别”,推门出来。都枝儿打了个激灵,惶惶地逃出了门……
不理觉着都枝儿不疯,她的病在心里。秋上,流感蔓延,不理登门入户,给人打防疫针。走过一个栅栏门,不理驻足,问路人:“这是谁家?”“疯子!”引路人答。
屋里没啥物件,都枝儿坐在炕沿上,阳光映窗,周围显得很洁净。不理一边弄针,一边跟都枝儿和风细语地说:“流感凶猛,肆行暴虐,这病毒虽强,可也怕一桩东西。”说着,将手里的针管一扬:“疫苗,有了它,病就躲着你走了。”都枝儿眼盯着他手上的疤痕,肩又索索抖动。引路人说:“你无须跟疯人啰嗦。”不理说:“她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枝儿眼里聚起的火又潮了。不理说:“你恨次田是吧?是他夺走了你容貌,让你活得屈辱。”都枝儿脸上的围巾在颤。不理又说:“你不丑,你当年舍貌保贞,宁死不屈,一身的刚气,都在你脸上写着呢!”她眼润了。他接着说:“我身上是流着日本人的血,你若觉着我可恨……”他把手伸过去:“你就咬吧!”都枝儿哽咽了,忿儿忿儿地说:“你欺负人!”不理放高了声音说:“我也是中国人,假如,日本强盗胆敢再来侵犯羞鱼城,我第一个扛起枪,跟他们拼个刺刀见红!”都枝儿扭过头去,眼泪簌簌地流。不理绾起了她的衣袖,随着药液的注入,他忽感一阵激动,仿佛自己推开了一扇门,渐渐走进她闭塞的心。
一天晚上,老街上放电影《小兵张嘎》,日军血洗鬼不灵村,枪杀了嘎子的奶奶。羞鱼河水流潺潺,不理坐在堤上,一阵喧嚷声远远传来。月光下,一个女人披头散发,被几个大汉踢打着。女人不哭也不嚎,任人凌辱。民兵排长扇着她的脸,大骂:“你这癞样,鬼也得吓死。你这地主渣滓,吓掉了老子的枪……”
夏不理扑在都枝儿身上时,大伙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嚷着,这对狗男女,要演叠罗汉。不理抬起头说:“她是我的病人,你们要打要剐,都冲我来。”排长说:“这闹鬼的事,县里都定了性的。今儿挖出这漏网地主,人家躲避都来不及,你算老几?”不理爬起来,擦着鼻血说:“有什么事,我顶着,我随你一同去公安局。”排长威胁说:“你这样固执,别怪我六亲不认!”不理说:“县长、局长都找我诊过病,我会说得清楚。”又说:“我眼里没有地主,只有病人。”排长说:“你说这话,要负责任!”不理绵里藏针地说:“今晚的事我可是看清楚了,上级看了我俩这副样子,信你还是信我?……”
这一夜,都枝儿盯着不理,不停地流泪,说:“你这是何苦?”不理欣慰地笑了:“我这顿揍没白挨!终于听你说话了。”黎明时分,他看著她的面容说:“其实,你不用戴围巾,伤疤掩不住你的美丽!”她想搀他走,他说:“我是外伤,你是内伤。我有个秘方,会让你变得像少女那样漂亮。”
不理去鱼脊山采药,特别留意白芨、女贞子、乌泡藤根、金樱子、血藤、天麻、首乌和茯苓,背回来煎成汤剂,送给都枝儿服。上山时,他腰上还挂着只铁夹子,若运气好,会弄来獾与穿山龙,熬油外敷,精肉内补。冬去春来,都枝儿的癞脸如脱了一层皮,渐渐有了润色。有次,不理去河里摸泥鳅,扎了脚。都枝儿高低不喝那碗冒着香气的汤。不理急了,埋怨她耍小性子。她摸了把肤如凝脂的脸,泪又盈出来。不理吓了一跳,说:“如今,羞鱼城里,谁不夸你漂亮?你怎么还不开心?”都枝儿呜咽道:“我不知道……到底……在为谁容?”不理慌乱了,红晕爬出了胡茬,吭哧道:“如今,你这模样,一宿不在……俺梦里晃,俺还就睡不稳哩……”不等他说完,她满面桃花,使劲摇头说:“我大你太多,人家会笑话!”不理不饶了,说:“人家笑不笑话,任他去吧。早年,女人做童养媳,哪个不是大男人许多呢。而今,你若不应,光留下俺一个,我也会得相思病的!”她一把抓过他的胳膊,泪眼婆娑,滴湿了他手上的月牙疤。“不理,我……给你洗洗脚吧!”她猛抬起头来,柔顺地说。他半躺在椅子里,一双大脚在她的手里抚弄,心都痒透了。天上白云在飘,日头躲进树丛里了,他想哼点什么。一支欢快的柳腔调儿犹如天籁。“大路九十九,小路就一条……”她如懂得他的心思,嘴里先唱道。“曲径通幽处,秋寻菊花俏……”他不会戏文,信口填词,与她对唱。唱着唱着,铜盆哗啦翻了,水洒了一地。两人紧抱着,脸贴着脸,泪流到了一起。
成亲后,两人特黏糊。她常盯着他说,你腿短志长。他回她,你岁高面嫩。舌来唇往,像有说不尽的话。老街上的人皆夸都枝儿返了倒青,倒是不理胡子拉碴的,猛看,两人竟是老夫少妻的模样。
黑子那段评书末尾唱道:
小伙正当好年华
枝儿已是三十八endprint
心诚滴水能穿石
枯枝连理发新芽
若干年后,都枝儿和婆婆一道成立了街道柳腔剧社,她演小旦,仍身轻如燕。婆婆宝刀不老,艺道臻美。闲暇时,夏不理操琴,一家人在门前敲起锣鼓,都枝儿还与金茭一同演过夫妻,那优美的唱腔一亮,人就呼啦聚起一个戏场,直看得丢了昼夜,忘了寝食。
十四
一个深秋,不理和金茭踏上了金泽的土地。向导是一个年轻的律师,叫中村。异国的风景冲淡了旅途的疲劳,坐在急驰的卧车里,夏不理无心欣赏车外的一切,只是心里充涌着一阵莫名的期待,他觑了眼母亲。母亲脸色平静,一头银发蓬散着,在傍晚的柔光下,显得分外圣洁。
中村让司机先载客人去酒店下榻,不理看了下手表,委婉地对中村说:“假若……不格外添麻烦的话,是不是先……”中村犹豫道:“不如明日再说,况且,老人需要休息。”金茭突然像在梦中醒来,嘴里急切地嘣出两个字:“我行!”看中村面有难色,不理小声对他说:“这一刻,老人家可是等了四十年!”中村说:“那我就不隐瞒什么了。山本当年回国不久就过世了……”金茭心一沉,拉过不理的手,静默了一会儿,问:“那他从中国带回的孩子呢?”中村扶了下眼镜架说:“他儿子现在诨名叫阿熊。怎么说?……他现在是右翼社团黑龙会的骨干。”金茭一惊,身上的沸血一下冷却下来:“黑龙会?”“这是一个曾被取缔的组织,但它的根没除,秧蔓一直在长。这些年,活动频繁,昨天,还聚众砸毁了一个华人商店。”中村说。“里边有弃子?哦……阿熊?”金茭有些语无伦次。中村径直说:“他说自己是纯正的日本人,跟中国人没瓜葛!”金茭的脸变得惨白,呼吸也不均匀了。不理磕巴着说:“他是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中村说:“没办法,他说……不想见你们!”
入夜。金茭毫没睡意,一个人坐着发呆。不理在窗户前,焦急地张望着。中村打来了电话,那头说:“很抱歉,我是个不称职的说客,刚才,我在山本家挨了揍,人家还差点儿报警,说我私闯民宅……”这一霎儿,夏不理像挨了一闷棍,中村后面说了些什么,他都没听清。
二日。不理搀着妈妈,按图索骥,走过一条街巷,他朝前面的一幢公寓一指说:“媽妈,就是这里了!”金茭刚想歇口气,忽然,从前面一个拐弯处,浩浩荡荡走出一群人,手里舞弄着太阳旗,叫着喊着。夏不理用日语问一个路人:“他们在做什么?”路人一脸疑惑,说:“你不知道?今日首相参拜靖国神社,阿熊他们也不闲着,在金泽动员民众,声援游行。”“阿熊?”不理和妈妈同时脱口而出。
游行的队伍近了,金茭让眼前的阵势惊呆了,人群中,十多个人身着鬼子装,一脸杀气地迈着军步。观阵的人里谁喊了一声:“阿熊,唱支军歌吧。”一个身材高大,脸廓俊朗,眉宇间聚着英气的汉子回应了一声,嘴里呜拉着,率先唱起了《君之代》。夏不理看见妈妈晃了一下,赶紧扶住她。“弃子!”金茭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阿熊仿佛愣了片刻,嘴里的歌又放声唱着。
金茭眼前虚幻了,她的弃子犹如丈夫再生,连发梢都那么像。“弃子!”金茭拨开人群,朝前奔跑。“我的弃子,我是妈妈……”阿熊的腰仿佛闪了一下,队伍一下乱了阵脚。“你妈妈真是中国人?”穿鬼子装的人凶巴巴地盯着他。阿熊两眼圆睁,说了声:“滚开!”金茭扯住他的胳膊,执拗地说:“我真是妈妈!”说着,从怀里掏出只红色的拨浪鼓,嘭嘭摇了两下。人群里轰地爆发了一阵哄笑,仿佛这个从中国来的女人是个疯子。阿熊掰开金茭的手,挥臂一推,她趔趄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夏不理挤过去,搀起了妈妈,然后,像只好斗的猎豹,横到阿熊的面前。“她……”他红着眼,日语也不流利了。“她……是我的妈妈,也是你的……你的生身母亲……”可话没说完,队伍里有人起哄,大喊:“滚回去!”几个穿鬼子装的人过来,一阵拳脚过后,夏不理衣服没了扣子,嘴角淌着鲜血。
一只红色的拨浪鼓,被踩的七零八落,丢在路边……
金泽的夜色渐浓,路边,灯明如昼。夏不理和妈妈在路上踽行,他心里猛蹦出了一个成语,南橘北枳,这样想着,揪着的心有些释然。“妈妈,你给儿唱段柳腔吧!”他说。金茭深深地长舒了口气,说了声:“儿啊,你听好!”儿子嘴里咚格里格地起了个过门儿,妈妈憋了一天的怨气,随着一声长啸,从嘴里奔泻而出。这一夜,金泽的街头,一种幽咽苍凉的音调萦萦不息,直到深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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