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萝卜这东西在蔬菜里并不特别惹人喜爱,但我特别爱吃。每年秋风一凉,在菜市上总能见到它,我总要买几斤回来生吃、凉拌,或者炒着吃。
人和动物们吃什么,这是造物主造就的,如虎狼吃肉,牛羊吃草。人吃什么,除了上苍造就之外,还有地域习惯等。而我的爱吃胡萝卜,却是饥饿造成的终生习惯。这习惯使我的身躯得益于胡萝卜素而健壮,而思想的得益尤为可贵。然而,每每吃起它来,在品咂它的甜脆之后,总有一种苦涩的情感涌上心头,那些遥远的苦难,也就随之而来到眼前。
我原在沿海部队工作。我是在大家喊过了昏热的胡话之后,调到济南军区《国防前线》报社(《前卫报》前身)工作的。在秋风萧瑟中,我来到了省城济南,在火车站广场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清汤面条。当服务员端着我的面条向我走来时,一个衣着破烂的老人,突然抢上去把那碗面条夺了过去。老人先是“呸呸”地往那碗面条上吐唾沫,接着便下手大把抓起面条往嘴里填。老人不顾服务员在身后的追打,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吞下去。我的心被这场面紧紧揪住,见老人的菜色脸上表露出慌张、羞涩、歉意,以及求我宽恕的复杂感情,我喊住了服务员。仔细地端详老人,那样子极像我的父亲。我知道父亲不会到这里来,但总难排解父亲刻印在我心中的那些艰难岁月的苦愁影像。我知道饥饿会改变人的行为,我理解此刻老人的心。于是,我先把笑容暖意送给了老人,然后付了那碗面条的钱,带着心头的沉沉郁闷离开了那家小饭馆。
我沿一条小街向前走着,秋风把小街两侧洋槐树上的黄叶吹落在地上,几位老人将这些黄叶扫起来,珍贵地堆在一起。我原以为这是用于烧火,可是一位老人告诉我,这是吃的。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饥饿已经从农村和小城镇扑向省城了。
熬过一个冬天,我奉命去一支救灾部队采访。我在鲁北平原的一个小站下了火车。这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初春天气,天上飘着雪花,寒风摇动着落光叶子的小树,一股凄苦悲凉之气,穿透我的心脾。我步出小站,择一条荒路去找部队,迎面遇到一群送葬的人。死者有四五个,没有入棺,都躺在临时用木棍捆扎起来的“床”上,破席遮不住死者的头和脚,寒风吹乱了死者的头发。奇怪的是这些送葬的人没有一个哭的,都是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走着。我木然地站在那里,让这支悲哀的队伍从我眼前走过。我问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他们是怎么死的?那个人告诉我,是饿死的,前天埋了一些。我点了点头,抬头追望已经走远的人群,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我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了救灾部队的团政治处。我向主任他们讲述了我在路上所看到的饿死人的事,言词里透露出一种对部队的责怪。主任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来得太晚了!我们一进灾区,已经有饿死人的事了。我们的任务是负责发放从外地运来的地瓜干。尽管我们命令战士们跑步进村进户,但是几十万饥民啊,我们送去的地瓜干,只能是杯水车薪。当然,部队也把千千万万的饥民,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听了主任的话,我知道我的话有些不妥了。
我在随部队走村串户察看灾情时,亲眼看到有一家五口人,在吃光了枕头里的谷糠之后,全部饿死在自己的家里。这惨景使我的情感接受不了,我在大哭中愤怒指责那些大报小报的吹牛报道。我翻开我的剪报本,念给主任他们听:你们听,这是1958年《人民日报》上说的,河北省徐水的山药亩产120万斤;一颗白菜500斤;小麦亩产12万斤……还说这里将把人们“带向人类历史上最高的仙境。这就是那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自由王国的时光。”把这些吹破天的胡说,与这里的大量饿死人的惨景相对照,那些说这些话的人都该羞煞!
在救灾中,部队发现了一个奇迹——有一个小村没有饿死一个人。我赶去采访时才得知,这个村有一个白胡子老人,在自己的房屋后种了一片胡萝卜,秋天收获时秘密地入了窖。第二年春荒来了,全村人在饥饿中挣扎时,这位老人行善事,将一窖子胡萝卜送给了全村的家家户户。胡萝卜救了全村人的命。这位老人已年过八旬,他说他小时候爷爷告诉他,胡萝卜是“土人参”,吃下一个,可以活三天。老人说,丰不知俭,必有荒年。民国年间,他父亲这样做过,如今他这样做,也是遵祖上遗训,积公德于乡里是了。从老人的话语中可以看得出,他肚子里有些文墨,祖上也可能做过什么官。我很快就以《胡萝卜救活全村人》为题,写了一篇稿子发回報社。
我从灾区返回军区机关时已是春末,该是桃红柳绿春色满院的时候了。可是偌大的办公楼大院,没有一点春意。因为饥饿已经逼近,军区首长发出生产自救的号召,司政后各大部把当年从外地运来的地毯草、草地和许多珍贵花木,都分为粮菜地了。一时间,那么多丁香、月季、芍药、牡丹和百日红什么的,都毁于锨镐之下。我第一次看到了人在饥饿面前的疯狂。我们报社分得的那一分多地种什么呢?大家同意了我的建议,种上胡萝卜。于是,大家挥动锨镐,把地整平,把胡萝卜种上了。我们好像种上了希望。
我们在漫长的等待中,为胡萝卜浇水、施肥,那么细心照料着。这时,饥饿似乎找到了每个人。虽然军队的粮食定量超过地方人员,但由于没有油水,许多人吃不饱。我是有名的大肚汉,每顿饭吃不饱,空着半个胃。每天上午的九点半和下午的四点半,我的腹中总是咯噔一下子像完全空了一样,紧接着就是浑身出虚汗,再就是头晕目眩。每到这时,我就大口地喝上两大杯水,大口地吸上两支烟(两毛钱一包的白皮大鸡牌香烟,每支烟里只有几丝真烟丝)。水撑饱了肚子,烟“顶”昏了头脑,很快也就不觉得饿了。然而,最难熬的是夜间。我睡觉的姿势一向是个“大”字,四肢展开脸朝上。但这种睡法始终觉得自己的五脏总在往后脊梁贴,贴得沉重且又空荡,随之而来的又是白天那种滋味的重复。每到这时,我无论怎样强迫自己入睡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我的身躯似躺在地毯上,在空中飘荡起来;而此刻我的思想更是遨游于千万里云雾之中。这当中我曾怀疑我的生命是否存在,但用手去捏一捏腿上的皮肉知道痛,也就知道我还没有死。endprint
这时,我满脑子活跃着牢骚,寻觅着是什么东西造成的这场大饥荒。那时我还不知道河南省委给中央的检讨报告中承认,到1958年11月底,密县已发生饿死人的事;豫东黄泛区浮肿病和饿死人的事态更加蔓延;饿死一百万人的信阳事件,也残酷地发生了。我用我自己的推理方式去判断思考,结论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我怎么也想不通了,我用否定自我的办法,来怀疑我的思想。但我发现我是那样固执,以至于在此后的多少年内,凡经我的手笔签发的所有文稿,我总是毫不犹豫地将“自然灾害”中的“自然”二字勾去。
饥饿的夜晚是漫长的。我躺在床上,能够看到窗外的满天星斗,觉得那星斗下就是我的故乡。于是,我想起了童年的灾荒岁月。大约是1943年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在饥饿中已经挣扎了多少天了,我们差不多吃遍了所有的野菜,母亲再也找不到可以下锅的东西了,她含泪对我说,孩子,不能在家里等死,你到坡地里去,你去扒生苞米吃,扒地瓜吃,不能饿死人!孩子,妈嘱咐你,你千万不能往布袋里装。你千万记住!我照母亲的嘱咐去做,钻到大片玉米地深处,两手撕开苞米穗子的皮儿,那些鼓胀着浆水的嫩嫩的玉米粒,便跃到我的眼前。我大口地吃起来。这可能是我一生中一次真正的狼吞虎咽。生玉米的嫩粒甜丝丝地流进我的肚里,接着我又去吃第二个、第三个……我吃饱了。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挨饿时的记忆。
月明星稀,已是午夜了。我改变了“大”字睡姿,将被子团起来抵住腹部斜卧着。这样,我的腹内好像装进了什么东西,不空了。但我的思想仍在饥饿中回旋。我想起了我的第二次挨饿。那是1948年的春天,我们部队在烟台外围围困据守烟台的国民党军队。上级说是为了救济那个地方的受灾群众,把部队的口粮拨给灾区,我们自己就挖野菜充饥。这件事起名叫作“三大方案”。我们全连官兵在练习山地进攻休息的时候,都用刺刀去挖地上的苦菜,装在上衣的两个大口袋里,回来以后都到炊事班去掏出来。炊事员们没有做大锅苦菜小豆腐的经验,苦得大家一个个龇牙咧嘴。可是大家都知道我们吃“苦”挨饿,是为了救活人民。所以,大家没有一句怨言。也许是战争中的苦太多了,这点苦原本就算不了什么。
我就这么在饥饿的回忆中,昏昏沉沉地入睡了,天亮后的生活又是昨天的重复。由于长时间的饥饿,我得了浮肿病。那天,报社每人分到了两小袋“营养豆粉”(比如今的感冒冲剂小袋略大),说是享受保健待遇的什么人,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小人物才发给的。我带着一种感激的心情,铺开一张稿纸,将一袋豆粉倒出来。我像狗和猫们吃东西那样,用嘴唇直接把豆粉扒进口中,然后再用开水冲进肚子里。一袋豆粉下去,我顿感不饿了,接着便开始吃第二袋。等我把这袋倒在稿纸上之后发现,豆粉在动,接着,我发现多处在动!我用笔杆拨拉那些动的地方,这才终于看清,是豆粉中生了一些带毛的红色虫子在蠕动。这时,我的心中烦乱起来,不用说,我已经吃进肚子里的那袋豆粉里,也有这种虫子了。我之所以没有恶心呕吐,是因为我立刻想到了我的胃里有强大的胃酸,完全可以把那些虫子化为我的食物。然而,那种照顾我们这些人的说法,却从崇高一下子跌落为虚伪,使我顿生反感。我们这些小民如同做了一次讨要别人残羹剩饭的乞丐,我觉得我受了一次侮辱。若再把我的如狗猫吃食的样子连在一起去想,饥饿已经使我丢掉了人的自尊。我依然饥饿,但第二袋豆粉我却未吃,我呆在那里看着那些红色的虫子,向四处爬开去……
我们种的那片胡萝卜,陪伴着我的饥饿,破土而出,慢慢长高。我给它们浇水施肥,盼它们能给我们以丰厚的回报。这天,工间休息时,我来到胡萝卜地边,脚下踩着了一块水果刀样子的竹片,我信手拾起来。我看着竹片,心中猛然想到,我可以用它挖开土层,看看胡萝卜长得有多大了。我这样做了之后,高兴地看到,我手中的胡萝卜竟有筷子粗了。它的淡红色的身上带着泥土,它的翠绿的叶子上带着水珠。此刻我把它比作了爷爷讲过的东北人参娃娃。饥饿中的我没有多想些什么,便把那竹片儿插进土里,提着这根胡萝卜,到就近的一个水池子里,把它洗净,很快就把它连叶子一起吃了下去。这时,饥饿顿消,我尝到了胡萝卜的甜头。
有了开端,便有了下一次。但这时我已经意识到,我的吃胡萝卜形同偷盗,是将集体财物掠为己有的不道德行为。我想终止我的行动,但饥饿使我再去做下一次。我不向任何人吐露我的秘密,我想独享这份幸福。当我再次把一截儿胡萝卜咬进口中时,我细细地咀嚼,再细咀嚼,以使口中的唾液,将我嚼细的胡萝卜拌成一股粥状稀流,沿着我的口腔、喉咙、食道向下慢慢地流淌。我能够感觉到它的蠕动,也似乎能够听到它的声响。它很快到达我的胃的底部了,我不饿了,我有了一种酒足饭饱的幸福感。但同时又在我的心头升腾起一种内疚。在公与私的斗争中,我侵犯了集体利益。此刻,我的心中又涌出了一种负罪感,我心中又连声呼喊,对不起啊,同志们!
我没有做到知错改错,饥饿使我明知故犯。我只有暗暗地用加倍工作,去补偿我的过失。在从夏到秋的许多时日里,我每天都去我们地里挖胡萝卜吃,一天两次,一次两个。我们的那片胡萝卜在我的偷吃中,慢慢地长粗长大,我也在吃胡萝卜中,熬过了那段饥饿时光。
又是黄叶飘零的秋天到了,报社全体同志都来刨我们的胡萝卜,大家分而食之。我在用锨去挖它们的时候,恰巧挖着了我用来偷挖胡萝卜的那块竹片。这东西触动了我心中悲苦的痛点,我停住了手脚,我的脑海中,迅速闪过那些饥饿年代里一幕幕惨景,也深深地陷入内疚和痛苦之中。但我却不愿把我这内疚和痛苦的事告诉别人,直到今天。
在此后的多少年内,我们已把饥饿这个伴随着中国人几千年恶魔赶走了。但我却认为它走得并不遥远,它还会回来的。不是有人已经把我们中华民族的节俭美德,视为一块破布而隨意丢掉了吗!不是已经有人在吃腻了山珍海味之后,还在大口地侵吞如山如海的社会财富吗!连外国人都在发出警语——中国应该倡导俭风!我则说,中国人中的不小的一部分,却仍在醉生梦死之中,这便是我判断饥饿还会回来的依据。
我是怕饥饿再回来的。但有时候也想,中国如果能再来一次大饥荒,倒是能治好许多人的奢侈顽症。但是,也可能有人趁饥饿,更丧尽天良地侵吞众人的生命钱粮。
我天天注视着中国的变化;但也终生守护着美的永恒。不管别人的肠胃变得如何高贵,但我爱吃胡萝卜的习惯,却永远也不会改变。尽管可能有人会说,这是贱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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