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螃蟹横行,各有高招。
——题记
1
知道自己走过的路不容易,杨树林就想着多替儿子杨柳想想,辅助他寻找一条轻快简捷的小道,顺畅地到达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圣地。
杨柳在胶东大学读大二的时候,杨树林费了老鼻子劲,也没给他转成国防生。后来他反复问自己,问题出在哪里呢?
答案一直模模糊糊。
直到现在,杨树林也没找到问题的症结。最后的结论是,别看你写新闻、写领导讲话、写经验材料都没说的,办别的事却相当于白痴。人家都是背着猪头埋怨找不到庙门,而你呢?恐怕是有了庙门背着猪头进去了,也不一定能求到菩萨烧好香。
为什么在别人那里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事情,到自己身上就难于上青天呢?那段时间,杨树林的自信心降到了零点,戒了十年的烟重新燃烧起来,而且比原来抽得更猛烈了。
儿子的国防生没转成,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当兵考军校。杨树林是这样对儿子说的:“实在不行,咱再回去继续上大学,不就耽误两年工夫嘛!”他的本意,就算是耽误两年工夫,到部队锻炼锻炼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刚开始儿子说什么也不答应,杨树林和柳春梅轮流做工作,儿子却始终不松口。就差给他跪下了。没招使的时候他反复问儿子:“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当兵不可吗?”
儿子的回答仍然三个字:不知道。
杨树林想不通,那么多唾沫星子白白浪费了,儿子咋还是滴水不进、刀枪不入呢?
好在是,杨树林不愧为我军优秀政治工作者,柳春梅也不愧为我军优秀政治工作者的老婆。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轮番轰炸,儿子终于举手投降。
“但是,”儿子提出一个条件,“必须让我到青岛当兵。”等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一个附加条件:“最好……能当海军。”
我操,当年老子去青岛是打工,现在儿子却提出去青岛当兵。父子两重天啊,杨树林觉得挺好笑。
听了儿子的要求,优秀政治工作者的老婆瞅了优秀政治工作者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他很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便洗澡睡觉去了。
对杨树林来说,儿子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并不很难,毕竟他在省军区干过,跟动员处负责征兵的哥们关系还算可以。青岛三面环海,想当个海军吗也不算难。但最大的问题,他为什么非得当海军不可呢?
杨树林不解地问儿子:“你为什么想当海军?”
杨柳吞吞吐吐地对优秀政治工作者说:“我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到……辽宁舰上玩玩。”
我操。杨树林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还“到辽宁舰上玩玩”,当兵是为了玩的吗。他觉得很可笑,于是就笑了笑。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按照他的意思,先让儿子当上兵再说,然后想办法上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这一步走出来,然后加把劲干出成绩来调到报社当个记者。到了那个时候,哈哈,肯定有机会到辽宁舰上“玩玩”了。只是,他的想法因为不知道能否实现,就没有说出来。他仍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步走不完长征路,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按步来吧。
儿子为什么提出去青岛当兵,其实杨树林心里很清楚。这小子在大学又换船了,而且是脚踏两只船——胶大一只,海大一只。这方面,儿子倒是胜老子好几筹。看来随他爷爷,果真隔辈遗传吗?
杨树林却对柳春梅开玩笑说:“儿子随他姥爷。”
柳春梅坏笑着,死不认账,说:“放屁。还不是随恁这个家门。”
杨树林骄傲地哈哈大笑。
尽管有点把握,但为了保险起见,必要的程序杨树林一步没少走。你说这年头,不都这样吗?
为了满足儿子的第一条要求,杨树林没少夜里睡不着觉,琢磨着一步一步的程序到底该怎么走。
又是一个几近无眠的夜晚。点着手机一看,才五点冒头儿。窗外仍然黑咕隆咚的,杨树林想再迷糊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些日子,杨树林老是失眠——晚上十点睡觉,早晨不到五点就醒了。十一点躺下,还是不到五点就醒。索性挨到十二点,依然如故……
看看枕边躺着的“长毛”柳春梅(“长毛”是他们老家人的说法,长头发的意思——当然带有轻视的意味,原话叫头发长见识短),每到早晨五点左右,朦胧中感觉到她的身子也是翻来覆去的,动靜很轻,像胸膛里憋着一口气——她是怕吵醒男人吗?
杨树林不知道。
杨树林知道的是,柳春梅肯定也在为儿子杨柳的事睡不着觉——当下,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睡着觉的,能有几个啊?
你说愁人不愁人。
朦朦胧胧的,送战友踏征程的歌声从窗缝里传进他的耳朵里——又到老兵退伍季,一年又一年,过得可真是快啊。尽管自己当了二十多年兵,但杨树林一次也没有经历过送老兵的场面。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或者不敢。他知道自己眼窝子浅,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那样的场面,就像亲人离别一样,滋味太不好受了——每到伤心处,杨树林总会想起自己在一篇小说中说过的诗一般的句子:每一次分手/我都不敢回头/生怕/别离的伤感/碰落彼此的泪水。
想想自己刚当兵的时候,才多大,还不到十九岁吧。这一晃快三十年了,用老家人的话讲,真是死活不禁混啊。
儿子杨柳转过年来也快十九岁了,眼下正在胶东大学读大二。这小子,好牛不拉犁。按照他的实力,高考成绩原本可以上一所更好的学校。可是因为早恋,才上了个二本。而且是比较差点的二本,选的专业也不理想。
当父母的,有点霸王硬上弓的意思。你可能猜得到,主动放弃,必有所图。杨树林和柳春梅反复做工作,让儿子去了这所二本学校,因为这所二本学校为部队定向培养国防生。结果不知哪个环节出了故障,想好的好事没有办成,杨树林便想到了让儿子当兵,但不知道儿子到底怎么想。
按照儿子的高考成绩,当兵考军校还是比较有希望的。当然,任何的选择都存在风险。杨树林和柳春梅当时的想法,考不上军校也没办法,权当到部队锻炼两年,退伍后再继续上大学呗。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也必有所得嘛。这个账,数学学得再不好,也能算清楚哩。
济南近来的天气很糟糕,雾加霾,浓得像化不开的水泥,把阳光都挡在了天外。偶尔,半死不活地照在光秃秃的树木和泛黄的野草上面,死一般沉沉,弄得人透不过气来。
比雾霾更烦的是堵车。
比堵车更烦人的是他的心。
儿子的同学,有的直接考上军校,有的上了国防生,将来找工作都不用操大心了。杨树林不能不着急。人家的爹,并不比他强多少啊。可是都有自己的办法,果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呢。
转业到了地方以后,杨树林发现人家的办法比部队上那帮高手的招数更加高明。他在脑子里数了一遍,你看看人家小陈,什么艺术学校毕业的大专生,两年半没读完就通过在省委某个部门当处长的舅舅到了质检所。你再看看人家小冷,在某所军校(有段时间军校可以招地方生,纯粹是为了挣钱。当然后来军委不让他们这么办了)里上了三年委培生,靠着在省局当过副局长的小姨妈进到公安厅,而且还是正式编制。你再看看……算了别看了,这样的例子一箩筐又一箩筐的,举不胜举,数不胜数,越举越数越生气。这世道,这年头,太他娘的没法讲了。
反过来想想,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呢。可是,世界上的父母都这么想,自己的孩子都上个好大学,都找个好工作,可能吗,那孬的大学谁去上,孬的工作谁去干。都吃海参鲍鱼,谁吃糠咽菜?
更何况,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呢——这种思想观点其实很危险,也很可怕,它有时候挺耽误事呢。
这不免让杨树林非常的不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杨树林能够这么想,不知道别人该怎么想。
人跟人,没法比。有什么可比的呢。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话是这么说的,很在理。但是,办法总得想。自己亲自想,自己不想别人不会替你想,这年头。
杨树林经常突然问自己,比起那些个孩子的爹,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呢?思来想去,只有三个字:写报道。
除此以外,别无长处。
“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广告词经常不约而至,弄得杨树林心好烦。
杨树林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耐下心来做儿子的思想政治工作。可是儿子不像兵,说啥他都听——当然是过去。
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话说到这里,杨树林突然想起转业到省局人事处报到的时候,那个傲气十足的丑八怪老女人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原来是军区机关大处长,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说得他好伤心,一下子凉透了大半截。
我操你二大爷丑八怪。当时杨树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人事处长,什么玩意儿,还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呢。
烦人的事,杨树林都不愿多想。就又猛然想起,自己和“长毛”,都三个多月没那事了。以前年轻的时候,杨树林,“长毛”,可都是厉害的角儿,虎狼一般。
好汉不提当年勇,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吧——杨树林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是不是身体出了啥毛病?
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济南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杨树林多么希望,阳光能多照耀一下自己日渐瘦弱的身躯,和一颗越来越脆弱的心。
在家里,杨树林甚至都不敢当面问儿子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下一步棋該怎么走。
短信里赔着小心外加笑脸,却问不出个一二三四,只好借酒遮羞当面问他。
“下一步,你想宗木(怎么)着?”暑假期里,杨树林问正玩手机游戏的儿子杨柳,声音小得怕吓着银(人)。好像,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他爹。
杨柳果真像爹一样,狠狠地瞪了杨树林一眼,说:“知不道啊——”用的是普通话。过了老半天,又补充一句:“你说……我该宗木(怎么)着?”这会儿,他学的是他的家乡话,老土老土的,都土得掉渣子。
“你这个银(人),真是的,我宗木(怎么)问你什么,你都知不道啊?”杨树林用柔软的目光看了“爹”一眼,仍然小声问道。
“他知道么?”正在厨房淘洗花蛤的柳春梅听不下去了,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帮杨树林的腔说,“他只知道一个字:吃!”
有外援助阵,杨树林好像被打了兴奋剂,声音立马提高了一度说:“还有一项特长:耍(玩)!”
杨柳很赞成地笑了笑。
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继续扒拉他的手机。
户外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不得了啊、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叫得他心烦意乱。
父母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儿子倒优哉游哉地一点儿也不着急。
你说,这年头,哪家父母不为孩子的前程着急。除非,你是厅局级以上领导干部。说的是有权人。当然,没有权有钱也行,有钱人可以和有权人私下交易。
作为军转干部,虽然杨树林到地方上班之后有点小职位,但他这点小职位绝对不足以为将来大学毕业的儿子谋到个好差事。至于钱嘛,工资不算少,也只是够花的。但是为了儿子,他和“长毛”的意见完全一致:只要能帮儿子找条好路子,砸锅卖铁都行。
杨树林在难眠的大长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跟“长毛”商量:“要不,叫他当兵去吧?”
柳春梅想不出更好的招。她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了。
“木(没)想到,转来转去,”唉——杨树林又长叹一声,“还得走我过去的老路啊!”
见“长毛”没有回应,杨树林只得侧过身去,自己对自己说,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翻来覆去老长时间,仍然睡不着。
这大长的夜啊!
2
人生的路有时候直着走,肯定会遇到很多沟沟坎坎,行不通。迂回一下,转个弯,反而直达目的地。
杨树林想到这里,又突然想起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小连襟有次对他说的话,慢就是快,快就是慢。
“睁眼瞎”说的是开车。
那是国庆节长假,杨树林买车后第一次上高速公路回家乡看望老人。去的时候还算顺利,返回时却出了情况。那天临出发时,“睁眼瞎”反复叮嘱他路上一定要慢点,慢点,再慢点。而且每叮嘱一次说一句,慢就是快,快就是慢。当时杨树林根本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初生牛犊不怕虎嘛。结果,还是因为开得太快,走到淄博路段时三车追尾,他们不但没有按计划顺利到家,反而耽误了几天工夫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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