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的光线真干净,当我走出市委大楼电梯,穿过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的一楼大厅,一种迥异于昨天的感觉,像油菜花盛开的热烈,规模浩大地覆盖了我的心。我第一次那么用心地环视大厅内撑起顶层的24根粗圆石柱,它们威严,肃穆,扎实,有力。流泻天然色彩的大理石地板,明净地向四处阔开。这些年的匆忙,让我疏忽了办公场所的景致,那个看上去只顾低头走路、连花草换了几回都无心顾盼的我,突然就涌上了刚参加工作之时的一股悸动。那时在一座县城,一个十八岁姑娘迈进县政府大院报到时的情景,翩然而至——新奇感、庄重感,和着咚咚心跳,回流到此时的体内。多少年该是一个感觉与视觉的轮回,场景如此相似,如此构起重叠的回忆。是啊,离开一座小城,到另一座城市工作,却一直没把城市当成漂泊的驻足地,心总在路上。
走出大厅,天空辽阔至深蓝,阳光层次分明地在眼前铺开。天地,树木,小草,花朵,披一身霞光,亮晶晶地向我眨动眼神。它们的目光,绵软,深情,充满丝丝爱意。大院内能够看到的物象,此刻撒着欢儿跑到眼前,跑进视野,唯恐忽略了它们各自的非同寻常。站在大楼阶梯上,还没有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迈下去的时候,望向对面马路,马路好像比以前宽阔了许多。望向天空,天空也好像长高了一截儿。我的眼睛,随着阳光的旋转而柔情似水。踏着音乐的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三十八级台阶,这是我过去没有数过的。
2
大院门口西侧,停了一辆中轿车,接下来是我们单位全体同志要去库区贫困村,看望重点帮扶的贫困户。按照组织安排,单位早已拟好一对一帮扶名单。我包了一个老光棍。之前对于所要包靠户是怎样一个情形,并不了解,比如多大年龄,是男是女,家中境况。这一切,皆由单位一位最早去帮扶驻村的李主任调查了解。帮扶对象名单里,这位老光棍对应着我。我看了名单,没说什么。同志们翘起嘴角想笑,终究没有笑出来。他们看着我,不知替我难为情,还是替那位老光棍难受。包靠扶助,显然难度大了些,因为这不仅仅是贫穷。
车子绕过绿树和笔直的大道,沿途驶过阳光下一片片闪着蓝亮的大棚海,驶过一座座家家相似、村村相识的村落,一个多小时后,驶进一处村委小院。这是一座旧门旧窗院落,一地玉米,铺了厚厚一层,晾在阳光下,发出金黄耀眼的光泽。这种光泽与气息,一下子把我带进与田野和庄稼的牵系当中。这是地道的农村,亲亲的土地,走入其中,不能不让人怀想。
儿时的农村,是我最难忘的记忆。幼年里,跟随母亲从城里回到老家,像突然闯入一个奇异世界,我着迷般爱上田野,爱上庄稼。看一段野地里的草,能与它们对着脸儿说话。总爱采摘田野小花,一把一把往家带,往瓶里栽,往小辫里插。那个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迷失在庄稼地,在大人不经意间说着话的时候,像小鼹鼠,走着走着就溜出院子,溜出村子,向村北一片野坡走去。那远远低垂的天空,像巨大的神话之幕,总有那么多神秘的童话在那儿召唤着我走过去、走过去。走着走着,母亲就着急得像丢了魂似的满村满坡找,转圈儿地喊。那喊声里,至今还能听到带着哭腔的发音。那时,我只有三岁,那个年龄,正在一座县城医院幼儿园里。那时对农村事物尚未触碰过稚嫩的眼睛。回老家,也只是在父亲不能歇星期天来城里看我和母亲的情形下,母亲才抱起我,回老家一趟。只那么短短一天,就要匆匆返回。在我眼里,农村田野,极少与我面对面交流,小花小草,也无机会与我对着脸儿说话。我对老家田野的偶尔闯入,像陷入一个巨大魔阵,吸引着我至今对土地谜一样地眷恋。由此,我一遍遍丢在田野,又一遍遍被大人牵回。那种着迷,在一个三岁幼童心里,是大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他们不明白我的眼睛里到底看到了什么,他们只担心我一旦钻入茫茫无边的青苗之中,就是对一个孩童的淹没。后来,再回老家,母亲总是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母亲知道,一旦让我落到地上,就会转身不见。常了,大人知道了我的方向,可那方向是不确定的未知,成方连片的庄稼,一个孩子消失在里面,大人会是多么恐慌和手足无措。而那时,我并不懂。我只想往田野去,那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3
看到村委这样一个旧院落,这样一地黄玉米,我的眼前,映出了这样一连串儿时的景象。是土地给我带来这样的怀想,带来那些抹不去的影像。
院子门口拥着十几个人,有站有蹲,望向我们。他们穿着陈旧,头发蓬乱,脸上好像有一层土夹在褶子里。村支书与我们对接后,开始一个一个叫着拥在大门口的人的名字。包村的李主任也念着我们单位对应的名单。大家握手,笑,问候着你好。但无论我们多么热情,那些被握起手的人,还是拘谨地把身体向后缩着,抬头看一眼我们的脸,又迅速低下头去,瞅地,瞅鞋。
当我与那个姓段的老光棍握起手时,我说我们有缘啊段老。一只粗糙的手伸过来,直直地握一下,缩回。被包靠的贫困户,一對一跟着自己握起手的人,走向车子。那里面有我们带来的米和油。像认识了很久,他们无声地跟在身后,一步不落。从车上取下东西,就是分别走向各自的包靠户,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实况。这只是帮扶开始,往后的日子,就是各自联系,帮他们解决急需的事情了。我是第一个叫上那个段光棍的。我说段老,咱走,咱回家。在他们还从车子上取米油鸡蛋的时候,他就跟我一起,努力地提起那些袋子盒子,向北一条胡同走去。
路上我问他情况。他六十二岁,家中有一兄长,父母很早过世。父亲在他十几岁时去世,母亲在他三十几岁也离开了他。住的两间屋子,是老人传下的。前些年倒塌,没法再住,是兄长帮他盖起来。没说几句,就到家了。一堆牛粪堆在门旁,发出草的陈味。两扇绿漆旧门,没有门栓,只有一根小麻绳系在上面。推门,映出一头牛挡在门口,那是一头母牛,正用身子挡住一头小牛犊。小牛犊的身子像牛妈妈,黄色,头却白底黑花,正用一双纯而懵懂的眼神从门内望向我。它的鼻子和嘴巴往上翘着,像刚脱去玉米缨子的嫩玉米身子。多年没接近老黄牛了,心里虽爱着牛的慈祥,却担心一个陌生人的闯入,是否让那头牛误认为我要牵它的小牛犊而奋不顾身尥起后蹄,虽然我知道牛是用犄角来抵御侵害的。于是,我在门外停下,我说段老您回来,给我用身子挡一下吧。他无声地走回来,站在我右边,他说这是他哥哥家的牛。
4
一进屋,我蒙了。我问,你就住在这儿吗?他说嗯。两间屋是毛坯房,窗子四面透风,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已破开几处,在北风中飘向窗外。黑的颜色,灰的色调,零零碎碎,像垃圾场上飘起的塑料袋。一个茶几脱落得几乎要倒下去。沙发也是一个光板底座,没有垫子,没有靠背。炕上,一堆黑颜色的被子漏着棉絮。几只黑箱子,在阴暗的屋角更加暗下去。他说,那几个箱,是老人在世的时候传给他的唯一家当。一堆旧衣服堆在茶几上,我拿起一条裤子,裤腿撕去一大截儿,他说夏天剪短能穿。一口锅,没有盖子,里面有锈斑,土沫,草屑。锅旁堆了一堆干草,他说是他哥哥放在那里的。我问他自己做饭吗?他说不做,有时到侄子那儿吃。有时?那其他时候呢?他说自己到外面收破烂的时候想办法吃。收破烂?我惊讶地瞪大眼睛。他说屋里摆的旧家具,身上穿的旧衣服,大多是收破烂得来的,邻里乡亲也送他一些。
我突然涌出泪,在望向那个高高的、黑洞洞的北窗口的时候。那些飘飞的塑料,像破碎的线条挣向窗外,在那儿翻飞,呼啦啦响着。一股股泪水,像脱缰的野马,在我脸上横流。我不知被哪种物象击中了神经,泪水不听话地流,止不住地流。段老人却安慰我说,别为我担心,年底“五保户”还有一点补助,别管孬好,能吃上饭了。
5
在阴暗的屋子里,我慢慢转向每一个物件。映给我的,全是破败,没有一个物件是完整的。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相框,心头一热,似乎,那里映出岁月的光亮。我让他摘下来,看一看。他上炕取下,小心地托着。黑暗的屋子里,照片一张也看不清。他用衣袖擦着镜框玻璃,还是看不清。玻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我说到外面去吧。来到院子,他依旧用衣袖擦着,还是擦不掉。灰已凝结不动。于是他想从相框后面起开钉子。我说不用那么麻烦,就用几滴水擦一擦玻璃吧。他没说话。我又说一遍,用水擦吧。我想找水,他却说,家里没水。我说没有热水,凉水呢?他说也没有。我黯然了。我问晚上渴了怎么办?他说晚上不喝水。我问白天渴了怎么办?他说白天到侄子家,也到别的地方。他把相框放到地上,一个一个拔去钉子。五张照片。除了他的妗子,还有他妹妹。他没有找到父母的照片。他指着妹妹的照片说,妹妹也没了。我问他,有你的照片吗?他竟一时答不出,说不知有还是没有。我说你找找看,看一看你过去的样子。他说没有啊,我哪有照片?我指着一张有十几人合影并写有“友谊长存”的那张,问他这是谁的合影,是你妹妹上学的吧?他还是回答不出。我提示,上面写着友谊长存,还写着1982。他恍然记起什么,友谊长存?那是我的,是我的!他一下子端起镜框,凑到眼前,像端起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的脸庞。我让他找一找自己。他用黑黢黢的指甲在照片上划动两个来回,竟没找到。我数了数上面有十一个女孩,笑着,站成最后两排。三个中年妇女坐前排,还有三个男子也在前排。我把范围缩到那三个男子身上,继续提示,上面就这三个男的啊,你肯定要从这三个人里找。他把眼睛凑上去,看了好大一会儿,指向一个坐在最边上的人,这是我!他第一次说话的力气大起来,一去刚才声音的含混和喑哑。照片上,一个青年男子留着浓发,白胖的面容,白色的衬衫,从里到外全是青春的气息。我问当年是怎样的情形留下这张合影?他说是在生产队里打棉花,一起去公社照的。三十一年前的事了,那时三十一岁。我问他当年在这么多姑娘中,是否看上一个。他说看上一个,人家没看上他。说完,他低下头,把脸靠在膝上。找一找啊,哪一位姑娘你当时看上了?他抬起眼找照片中的姑娘,却也找不到了。我鼓励他,再找一找。后來,他指向一个发胖的姑娘,就这个!我细细端详,那女子站在最后排,也站在最边上,直冲他的后背。姑娘的脸,已被岁月风化剥落了一片,照片表层一块一块地往下掉,但仍能看清大体轮廓。我问:“她现在还好吗?”“不知嫁哪个村了。”“为何看中她?”“她说起话来挺亲人的。”“向她表达过吗?”他没说话。“向她表达过你欣赏她吗?”他似乎没听明白。我想了想,尽量变得直白:“你向她提过吗?”这次他听明白了:“哪能提?提亲是要置办东西的。”我说:“不是那个提亲,是你向她提心中的想法,对着她一个人的时候说你喜欢她。”这次算是听明白了,他说:“说过,我找她说了一回。我说,你说话好听,能到我家吗,以后?”“那姑娘怎说?”“她说不中,你家揭不开锅。”说完,他沉默了。我问他:“这些年还想这个姑娘吗?”他说:“不想了。”“为什么?”“人家都嫁到外庄了,不想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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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电话响了,是单位同志在催,说大家已经上车了。我想在有限的对接时间里,跟一位光棍老人尽可能多谈一些话,尤其那些他至今没向这个世界打开过的心里话。走时,我问他除了这张集体合影,与别的女人照过相吗?他又垂下头:“哪敢想?人家谁跟一个老光棍照相?”我用心打量着眼前这位光棍老人,一张瘦长的脸,黑着,皱纹丛生,与相片里那个白衬衫青年,像两个世界的人。眼睛隔开了他的现在和过去。照片上的那双眼睛是有光的,而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眼睛却是灰暗的。牙齿黑黄相间,参差不齐。整个衣着又大又空,向下坠着。从与他握起手的那刻起,他大多是低着头,低头走路,低头说话,这让我一直没能看清他的脸。细看,他竟有暮年老者态容。我说咱俩照张相吧。他一下子局促起来,穿旧球鞋的那双脚,来回擦着地面,随即擦出一道浅浅印痕。我向门外望去,一个掏牛粪的邻居正从墙脚一耙一耙地掏着那些混合物。我寻思是否请他过来帮忙。这时一个小伙子从门外走进来,段老人说,这是他侄子。我把手机递给他侄子,教他如何摁一下就可以了。我们站在贴有“招财进宝”和“福”字门框下,脸朝向阳光,看着他侄子手中的手机。
电话又响起。我拿过手机,提取照片,放大了给老人看。他凑过脸,眯眼笑了,嘴里嘟囔一句没听清的话。这是见面后唯有的一次开心的笑容。告辞的时候,我说回去洗出照片,就来,收破烂的时候,可以带在身上,也可以拿给别人看。
我朝大门口走去,回头与段老人招手,他站在那扇黑咕隆咚的屋门下,流泪了。一束阳光,正从树缝间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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