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
天上悬着一弯暗月,空气中浮着细小黏腻的白色液滴,汗水顺着额角流下,各种湿稠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加剧了他内心难以名状的燥热感。
这是一个万物衰败的季节,凋零的花瓣正在潮湿的泥土下慢慢腐烂,这些美丽的尸体滋养了某些神秘的生命,从黑暗的地底深处,缓慢地爬出来——有活着的,还有早已死了的。
此刻,他的心脏正剧烈地跳动着。
他在奔跑,不停地、快速地奔跑,准确说是在逃跑。军鞋与草皮摩擦发出的沉重而刺耳的响声加剧了恐慌,空旷的山林里回荡着他此起彼伏的喘息与心跳声,以及树叶轻微拂动而发出的沙沙声。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隐隐觉得身后有什么在追赶。听着那似有似无的脚步声,恐惧感迅速袭来,他却不敢回头。慌乱中一头扎进了树丛里,花瓣和树枝散发出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并不好闻。他忽然感到了恶心,因为眼前这些美丽的花朵蕴藏着毒液。
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高大的树枝遮挡了天光,在树丛间构成了另一个幽暗的世界。胸中的那颗心脏跳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就像在黑暗的森林中逃避着猎人追捕一头可怜的猎物。
突然,身后的灌木丛发出了“哗”的一声巨响。“啊!”他惊叫着快速转过身,一个黑影从里面跳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门。
“求你不要杀我!”他几乎要跌倒了,牙齿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当年你开枪打死我们的时候,眼睛可都没眨一下。”另一个声音响起,透着丝丝阴冷。
“不,我是被逼的!”
这时,头顶传来一声巨响,打雷了。
雨点开始落下。
含毒的枝叶冷冷地打到他的身上,美丽的花瓣在雨中凋零了,融化在他的脸上。一瞬间,他脑中掠过了一个字——死。
两个黑影慢慢逼近,带着那丝诡异的微笑,他浑身的筋骨都在战栗,他想立刻逃跑。
可是已经太晚了。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回过头,只看到漆黑的枪口射出一道耀着白光的子弹,正向自己的额头直直飞了过来——“不!”
“啊!”老人猛地睁开了双眼。
“您没事吧,又做噩梦了?”年轻人来到他身边,俯下身关切地问。
“是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摆脱不了。”老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看向年轻人,“小伙子,你来小水村这么多天了,到底有什么事情啊?”
年轻人端起桌上的茶杯:“记得之前跟您简单提过,我是偶然从书上得知了当年中央红军长征时的‘通道转兵事件,而这里就是当年的途经地,所以我想……”
老人打断他:“我也是几年前才到这里,知道得不多。”
年轻人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我想听您把上次那个故事讲完。”
“……”
“您梦中总出现的人,是当年被您枪杀的红军吧。”年轻人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我说过了,我是被逼的。”老人眼神闪烁,像在逃避什么。
很快,阳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打在年轻人的脸上。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梦境,终究是会醒的。”
“我想去看看那个墓碑。”老人用求助的目光看着年轻人。
“好。”年轻人将他扶上轮椅推出门。
巨大的石碑静静立在那里,上面没有名字。
“只剩下八人。”老人喃喃自语。
“八名红军?”年轻人看着墓碑。
“对,红六军团十八师,记得那场战斗打得异常激烈,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老人闭上眼。
“国民党湘军第55旅?”年轻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老人点点头:“后来,红军的一个排抢占了大坡界山腰,我们一开始不知道,以为是增援部队,就集中火力对付他们。”
年轻人推着他向前走,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峰。
“红军一次次打退我们,二十多个人牺牲,最后只剩下了八个。”老人缓慢而清晰地吐露。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霞光染遍森林和山川,缓缓流淌的小溪泛着粼粼波光。
“这深谷周围的地形很险峻。”年轻人仰头望着四周的悬崖绝壁,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对,当时的小水、驾马高地都被我们占领了,所以红军没有战斗掩体,才会处于劣势。”老人抬头望着四周。
“你们怎么会熟悉这里的地形?”
“是龙章瑞,他是本地人。”老人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了一下,但其中包含的恐惧转瞬即逝。“是他带路从大坡界后山翻了过来,占领了制高点,彻底断了红军的退路。”
“腹背受敌。”年轻人喃喃自语。
年轻人想寻回老人处处躲闪的目光,突然,身后传来“呯”的一声,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年轻人突然僵住,仿佛有一根神经即将跳出太阳穴,但老人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大吼:“快,隐蔽!”
“排长,我们怎么突围!”
“迅速抢占大坡界山腰!”
“呯……”子弹划过的声音,触目惊心,剧烈的金属撞击声刺激着年轻人的心脏,落日黯淡,尘土飞扬,满耳的呼号咆哮。
“排长,坚持住!”惊呼声和蓝色军衣撕裂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年轻人清楚地看见,排长眼中的灼热渐渐被满地荒凉冲淡。
炮火袭来,杀戮还在蔓延。
老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陷在轮椅上瘦小干枯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是他?”突然,老人的声音透着些许激动,年轻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
闪烁在他眼中的,是恐惧吗?
“……龙章瑞。”他伸出手指向那个身穿国民党军服,笑得一脸奸佞的人,好半天才吐出这三个字。
年轻人的眉毛不禁向上挑了挑,原来是他。
孤零零的懸崖上立着八个孤独的身影。
“为了让大部队走得更远,我们要一直战斗到弹尽粮绝!”小战士用破碎的衣服擦拭脸上的血,却怎么也擦不掉。
“是!”其余七人发出气吞山河的呼喊。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龙章瑞给枪重新上好子弹,“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天无绝人之路,置之死地而后生,年轻人以为这些话是有道理的。
“我们决不投降!”
“真是宁死不屈。”龙章瑞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年輕人看了看在轮椅中瑟瑟发抖的老人。
此境之险,似已无路可退。
一阵地动山摇,脚步声纷杂,似有千军万马冲了过来。
老人突然闭上了眼睛。
飞沙扬起,世间万物,顿入混沌。
“睁开眼睛吧,一切都结束了。”许久,极其冷静的声音响起。
风从峡谷中呼啸而过,发出呜呜悲鸣。高高的茅草波涛般起伏摇摆,飒飒低泣。
“我……”老人的眼里有了水迹。
狼烟烽火何时休。蜡炬已残泪难干。
“您不是本地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年轻人打破沉默。
“我回到这里……是为了忏悔。”老人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忏悔?”
“我真的没办法,家里太穷了,走投无路才去投靠的国军,我……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受这样的折磨。”老人抬起手擦拭着浑浊的双眼。
年轻人沉默不语。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久,我没有一天不是在痛苦的自责中度过的。那个梦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于是我回到这里守墓,一守就是十年,为的就是赎罪,没想到还是……”老人沾满泪痕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走吧。”许久,他叹了口气。
“那个龙章瑞后来失明了?”
“你怎么知道?”老人吃了一惊。
“你在梦里告诉我的。”
老人一时语塞。
“这么多年了,我终究摆脱不了。”
“这是报应。”年轻人突然冷冷地看向他。
“对不起……”
“你亲手枪杀了跳下悬崖的红军?”
“是……是龙章瑞,是他逼我的!”老人双手紧紧抓住轮椅,身体剧烈摇晃。
借口。这样想着,但年轻人还是没有说出来。
“六个人都摔死了,那两个……那两个,我真的不是……是他逼我的。”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
年轻人松开推着轮椅的手。
“可是你永远都无法摆脱那个可怕的梦魇。”年轻人将双手插进口袋,背对着他,“这就是命。”
“我要走了。”未等老人回答,年轻人便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等等,你到底是谁?”
“我不过是想要了解这段历史真相的,一个旁观者。”
走出一段距离后,年轻人侧过头看了眼地上那个蜷缩着的、瘦小的黑色影子。
“到底值不值得可怜。”微风牵动了年轻人的衣角,也吹起老人的满头华发。他的头仿佛低到了尘埃里。
年轻人将目光移向远方。
昔日的战斗早已远去,落日照耀下的小水村笼罩在一片宁静安详之中,溪水还在缓缓地流,八位烈士的墓碑此刻熠熠生辉。
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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