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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枪

时间:2023/11/9 作者: 前卫文学 热度: 17151
有令峻

  这是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隐蔽着八路军老八团的卫生队。卫生队里有3名医生和6名护士、12名护理员,医治护理着几十名伤病员。入伍刚半年的石娃,这一段时间主要负责护理左腿受伤的郭班长。郭班长虽才20岁,却已经当了三年兵,参加过20多次战斗了。石娃这个护理员,平时就负责给郭班长打洗脸水、刷牙水,打饭、洗衣服,吃饭穿衣,扶着他上茅房。晚上睡觉之前,给他的牙缸里倒上水,让他刷牙。因没有牙膏,也没有牙粉,就在牙缸里放几片薄荷叶。他那个搪瓷缸子,喝水、刷牙都用。再打来一盆水,让他先洗脸,再洗脚。进入夏天后,为了防止蚊虫叮咬,石娃和小菊、小亮几个小战友去河滩上拔来艾蒿,先晒个半干,拧成绳子,再晒干了,晚上睡觉前点上。艾蒿冒出一股股白烟,就把蚊虫熏到屋外去了。郭班长的腿伤好一些了,能拄着棍子走路时,石娃还陪他去村东的小河边给他洗澡。石娃因长得又瘦又小,八路军最小的军装他穿上了都像一件大袍子,军帽戴着也大。当兵半年,还没穿过军装,只在左边袖子上缝上了一个“八路”的蓝字臂章,腰间扎了一条郭班长送给他的牛皮腰带。郭班长说,这条腰带是缴获的日本鬼子的,也就是从鬼子尸体上解下来的。开始,郭班长要把皮带送给石娃,石娃挺喜欢,却不敢要,说去报告一下护理班班长秀芝姐姐。郭班长说,嗨,又不是收老百姓的东西,还报告个啥?石娃挺认真地说,得报告。班长说了,当护理员不准收伤病员战友的东西。两人正说着,恰好秀芝端了一盆洗好的纱布走过来了。郭班长说,不用你报告了,我来报告。就对秀芝班长说,报告班长姐姐,我送石娃一条腰带,行不行?秀芝看了一下那条皮带,说腰带?行吧!石娃就接过来扎上了。虽说穿着便衣,但扎上了皮带还是挺神气的。那是大人扎的皮带,石娃能扎近两圈。

  郭班长是左小腿上挨了鬼子一枪。子弹从前边打进去,从后边冒了出来,穿了一个洞,好在只穿透了肌肉,没伤着骨头,但流了不少血。又因为负伤之后天老下雨,伤口进了水,发了炎,肿得挺厉害。送到卫生队后,马军医给他的伤口用盐水消了毒,再敷上药,包扎了起来。马军医说,因为卫生队缺少药品,特别是缺少止痛消炎的药品,不能给他用太多的药,只能这样,再就是靠郭班长年轻的自身愈合能力使伤口愈合。郭班长笑笑说,没问题,我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又学了一声猫叫。大家看看郭班长,一双黑黑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还真像猫眼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只是,郭班长有点儿急躁情绪。他说,别人都去打鬼子,自己却跟个兔子似的趴在这山沟里养伤,恨不得伤口一天就能好了。

  秀芝就说他,伤筋动骨100天,你这伤口,虽说还没伤筋动骨,但三天五天也是好不了的。你呀,就耐心在这里养着吧!

  石娃跟郭班长在一起,听他讲了好多打鬼子的故事。石娃对郭班长实在是太佩服了,直想着自己赶快长大长高,也下连队当兵去,上战场打鬼子。一想起鬼子汉奸,石娃就恨得双眼冒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郭班长吸引石娃的,还有一件东西,那就是他带来了一支三八大盖枪。石娃跟那支枪一比,只比枪高出半拃。

  郭班长说,这支三八枪,是他亲手缴获的小鬼子的。“那次打仗的工夫,我手里还没有枪,只有一颗手榴弹。因为我从小在家放羊,扔石头拢羊练的,石头扔得又远又准。我看准了一个躲在土坡后往这边打枪的鬼子,把手榴弹扔得稍高一点儿,手榴弹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秀芝班长在一边说这叫抛物线。迫击炮弹打出去,走的就是抛物线),落下去,正好落在了鬼子背上,就在他背上炸了!哈哈!鬼子们被打跑了之后,我跑过去一看,那鬼子的脑袋被炸没了,一个钢盔也给炸烂了。那个死鬼子身边躺着的,就是这支三八枪!哈哈!”

  他又说了句顺口溜:“三八枪,真好使,八路缴来打鬼子。”

  郭班长还给石娃讲手榴弹的投掷办法:“先拧开手榴弹把上的盖,把连着拉线的拉环套在小手指的指根处。把手榴弹用力扔出去,拉环上的拉线拽出了火药中带刺的拉丝,火药就给引着了。但手榴弹拉了之后,要过三四秒钟才爆炸,这叫延时爆炸。一般得扔出去三四十米落地才爆炸,扔得太近了敌人抓起手榴弹还能扔回来。也有敌人扔过手榴弹来,咝咝地冒着青烟,我们再给扔回去的。”

  石娃就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扔一颗手榴弹,而且,在敌群中爆炸。一次炸死他三四个、五六个,那才过瘾呢。

  郭班长笑话他说:“你这小胳膊,跟梃秆(高粱的梢头秆)似的,手榴弹顶多扔个15米。那还不把自己给炸死了?”

  郭班长还有一手挺厉害。他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那支三八大盖枪的零件一个一个哗哗啦啦拆卸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石桌的一块旧布上,再一个一个咔咔咔咔飞快地安装起来。每隔三天,他都把枪拆卸开来,用一块涂了机油的旧布,仔仔细细地擦上一遍,然后再组装起来。对那把半米长的刺刀,他也是用旧布擦上几遍,涂上机油,再装到一只铁皮刀鞘里。有时候,他把刺刀装在枪上,坐在那里比划着刺杀动作。他说:“鬼子的刺杀动作很标准,而且鬼子打起仗来不要命。我参加了20多次战斗,鬼子没有一个投降的。有的受了伤跑不了的鬼子,你想俘虏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拿把刺刀双手握住,大叫一声,一下子就捅到肚子里去了。他大叫的那一声是:效忠天皇陛下。”

  石娃就想起了那個屠杀他们全村老百姓的鬼子指挥官,要是他用他那把长长的指挥刀,也捅自己的肚子,再大叫一声效忠天皇陛下,那就棒了。还有,要是鬼子们都用刀捅自己的肚子,那就更棒了。

  那些天,石娃一直想用郭班长的那支三八大盖枪打一枪。而且,这一枪一定要打死一个日本鬼子。秀芝班长教给的《游击队之歌》里,头两句不就是:“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吗?但石娃也知道,郭班长的三八枪是宝贵的,他那仅有的三发子弹也是很宝贵的。郭班长拿起一发有着一个长尖的子弹对他说:“这一颗子弹,必须得打死一个鬼子或汉奸。如果两个敌人前后挨得很近,这一枪打过去,能同时击穿两个,那就更棒了!”

  石娃仰起小脸儿,问:“郭班长,你打死过几个鬼子呢?”

  郭班长说:“3个。”又说,“还打伤了两个。那两发子弹有点儿浪费了。还打死了6 个二鬼子(伪军)。”他又说,“唔,我也够本了。就是光荣了,我还赚了8个。”

  秀芝班长就不客气地批评他:“郭班长,你瞎说啥?100个1000个鬼子、二鬼子,能换一个八路军班长的命吗?”

  郭班长笑了:“好,听班长姐姐的!”又说,“我还达不到神枪手的标准。以后,我还得苦练,争取不浪费一颗子弹。每一颗子弹,都要很准确地击中鬼子的脑袋,或者心脏。”他用手按按自己的左胸。“心脏在这儿。”又用手去按石娃左边那瘦得几乎露着肋条骨的胸脯,“你按按,感觉它在跳了吗?”

  石娃用左手按按左边的胸脯:“是,是在跳。”

  郭班长又说:“鬼子不戴钢盔时,就冲他的脑袋打。鬼子戴个钢盔,子弹打上了容易滑掉。这时候,就打他的心脏。从前边打后边打都行。如果打他的心脏没有把握,打他的胸膛肚子都行。反正,只要打上了,就比害眼厉害。哈哈!不过,鬼子趴在那里,是不轻易露出头来的,更不会轻易露出胸膛来。所以,打仗的工夫,要注意寻找机会。一剑封喉,一枪毙命!”

  石娃还没见过打仗的场面,但他见到了日本鬼子血洗他老家那个靠山村的悲惨情景。

  半年前,也就是春节前,一群鬼子带了几十个保安团的汉奸在一大清早包围了他家那个小村。爹娘刚把石娃藏到地窖里,一个鬼子、两个保安兵就进了门,把爹娘用枪逼走了。鬼子汉奸把全村男女老少80多口人赶到了村东头的打麦场上。石娃家就在打麦场边上,石娃躲在石窖里,从石头缝中能很清楚地看清外面的情况。一个大个子鬼子大官让老百姓交出八路军来。村里有个长辈六爷爷对鬼子大官说,俺村里没有八路啊。鬼子大官抡起一把长长的指挥刀,一刀就把六爷爷的头砍了下来。然后,鬼子大官又举起指挥刀,狼一样的嚎叫了一声,鬼子的机枪就冲人群嘟嘟嘟嘟一阵扫射。乡亲们都哭喊着倒下去之后,鬼子们又挨个用刺刀捅那些还没死的人。

  石娃趴在石窖里,一个劲儿地流泪,却不敢出来。一直等到那些杀人魔王鬼子汉奸们都走了,天黑下来了,他才从石窖里爬出来,到屋里找了几个野菜团子,用一块又厚又硬的笼布包上,逃出了村子。

  他在几个月之前就听说河弯村那边有八路军,摸着黑走了半夜路,又在一个山坡上睡了半夜。到天蒙蒙亮的工夫,又起来走。过了几个村子,找到了老八团卫生队住的这个小村。金队长见他太小,留下他当了护理员。

  石娃问秀芝班长:“我长大了以后,能不能当大兵,去打鬼子呢?”

  秀芝班长说:“当然能。不过,”她用手摸摸他的头,“到那时候,鬼子可能早让我们消灭了,赶跑了!”

  石娃在心里想,那我一定尽快长,赶紧长。赶紧长大了,好上战场去打鬼子!给爹娘报仇,给乡亲们报仇。

  石娃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拔出指挥刀,像疯狗一样大叫了一声的鬼子大官。

  在卫生队的这半年,石娃听到了好多好多以前从没听到过的事情,懂得了好多好多以前不知道的道理。他和班里的护理员小菊、小亮他们,还跟秀芝班长学了不少字。那些“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法西斯”“日寇必败,人民必胜”“八路无敌”“中国共产党万岁”的标语,他都认下来了。他还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会了一二三四五、1234567890,学会了马牛羊鸡狗猪,背会了“九九歌”,学会了好几支革命歌曲。除了《游击队之歌》,还学会了《八路军军歌》《到敌人后方去》《我们在太行山上》。他们经常唱给伤员们听。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前进的方向。

  苦斗十年,锻练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

  慷慨悲歌奔战场……”

  金队长说,真是孩子,学什么东西都快。

  石娃和护士护理员们每天都去村东的小河边,洗一大堆伤病员的衣服、绑腿、鞋子,洗一大堆纱布绷带。

  每天,都有几个新伤员或病号被送来。每隔几天,又有几个伤病好了的傷员要返回部队。每当送别这些伤员时,大家都很留恋。有的护士姐姐还流了泪。

  但也有的伤员因伤病太重,卫生队没有好药,有的大手术医生做不了,伤员悄悄地死了。大家抬着伤员,埋到村外的山坡上。然后,穿军装的军医、护士、护理员们摘下军帽,集体低头默哀。

  郭班长腿上的伤口好得比较快,养了一个多星期,就基本消了炎,还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石娃就央告郭班长教他学打枪,说再过两年,自己长大了,就到战斗连队去扛枪打鬼子。郭班长很喜欢这个小弟弟般的小战士,就对他说:“学打枪,要先学瞄准。这个瞄准,说起来也不复杂,叫‘三点成一线,简称‘三点一线。也就是标尺、准星先成一线,然后去找要打的目标。比方说,目标是鬼子的脑袋,标尺、准星、鬼子的脑袋在一条直线上,这时候开枪,叭!鬼子的脑袋就开花了。如果鬼子戴着钢盔,也就是铁帽子,打他的脑袋不好打,还可以打他的胸膛。最好是打左边,打鬼子的心脏。”

  “这样,三点一线,就能打死鬼子了吗?”

  “不不,没那么简单。来,我先给你讲讲怎么瞄准。你还太小,这枪不带刺刀有6斤6两,你肯定端不住。你呀,瞄准的工夫,把枪架在个土坡上,或者石头上,最好再垫上个小沙袋。把枪托顶在右肩窝上,顶紧。左手托住枪身,右手食指勾住扳机。闭上左眼,用右眼去瞄。让准星正好在标尺缺口的正中间,准星上沿和标尺缺口上沿平齐。要击发之前,憋住气,别喘气,勾扳机时,别用力往后拉,而是用拇指和食指的合力。”郭班长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屈伸了一下,“合力,明白吗?”

  “是,明白!”石娃立正答道。

  郭班长又说:“听说,鬼子的枪打得那么准,都是打了几百发上千发子弹练出来的。可咱八路军不行呀!咱没那么多子弹。要练,只能是端个空枪练,再是打起仗来练。”

  石娃每天都用郭班长的三八枪练习瞄准。郭班长还让他用一根绳子拴了块石头,绑在一根香椿树枝子上,端着练臂力。郭班长又在树枝头上钉了两颗钉子,让石娃用它练习三点一线的瞄准。

  郭班长又住了十几天,就找马军医要求出院。马军医看了看他的伤口,硬痂已掉了,长出了新肉。不大要紧了,就同意了。

  石娃和医生护士护理员们一直把郭班长送到了村头上的那棵大栗子树下。石娃看着背着那支三八枪的郭班长,流了泪。

  “敬礼!我还会回来的!不,不是回来住院,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郭班长走后,石娃每天用那根香椿树枝挑着石块练臂力,练瞄准。有时到了傍晚,他还专门跑到村东的小河边,在朦朦胧胧的暮色中练瞄准。

  又过了几天,团部派警卫连的柳班长带了战士小崔、小冯来,保护卫生队,以防受到日伪军的袭击。因有一个团的卫生队就是被日伪军包围后,没有反抗能力,医务人员和伤病员全被敌人杀害了。女护士女护理员是被鬼子糟蹋后又给杀害的。这样一来,从金队长到医护人员伤病员,心中都踏实多了。柳班长的胃不大好,脸黄黄的,人也很瘦,来卫生队正好一块儿治一下。

  这天早上,石娃挺早就醒了,他穿上衣服,扎上那条郭班长送他的牛皮腰带,用一只掉了不少瓷的旧搪瓷脸盆盛了一些伤员换下来的绷带纱布,准备去村东头的小河边洗一洗。石娃把脸盆卡在右腰间,踏着村中的石板路,穿街过巷,来到村头,看见了正在一堵矮墙后边站岗的警卫班哨兵小崔。他跟小崔打了个招呼,下了河滩,把脸盆放在一边,脱了布鞋,挽起裤腿,站到水里,迎着北边来水的方向,先洗了洗手,再捧起河水漱漱口,又捧起河水喝了几口。河水又清凉又甜,很是好喝。他再捧起河水,洗了洗脸,洗洗小腿,又想脱了衣服洗个澡,昨晚睡在石屋里,三九炎夏,很是闷热,身上出了好多汗。也就在他刚要解皮带脱小褂时,突然发现,对岸高高的柳丛草丛中有两个黄呼呼的东西在缓缓地向他这边移动。开始,他还以为是两只野狼。但仔细一看,却是两个穿黄军装的人,而且弯着腰,拿着枪,头上戴着那种屁股帘儿黄军帽,帽沿下有一双狼一样阴险的眼睛。鬼子!石娃顿时大惊。他急忙跳上岸,端起脸盆就往村里跑。刚跑了几步,右脚被一块石头硌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他又返回身去,从石头上拎起布鞋,转身跑上了石坡。他紧跑了几十步,来到小崔站岗的地方,急切地说:“崔哥,崔哥,鬼子!鬼子来了!”

  “在哪儿?”站了一夜岗,已有些疲惫的小崔一听,顿时也不困了。他把枪栓“哗啦”一拉,推弹上膛,朝河边望去。

  可能是鬼子刚才想抓石娃,先抓个活的,问问村里的情况。鬼子见石娃跑了,也没追上来。

  小崔和石娃从石墙上悄悄探出头去,看不见草丛柳丛中的鬼子了。

  小崔问石娃:“你看清了吗?别看花了眼,谎报军情!”

  石娃急得直跺脚:“真的崔哥!我肯定看见鬼子了!两个!就是两个!他们手里还拿着枪,上了刺刀的枪!我连他们的脸都看见了!”说着,忙把布鞋穿上。

  小崔说:“那你赶快去报告金队长、柳班长!”

  金队长正在院子里用一个瓦盆盛的井水洗脸,石娃像一头小山羊一样窜进了院子:“报告队长,鬼、鬼子来了!”

  “啊?在哪儿?”

  “就在、在村东边,河、河对岸!”石娃气喘吁吁地连说带比划。

  柳班长跑了过来:“鬼子,有多少人?”

  石娃说:“我只看见两个,像狼一样趴在柳丛里。”

  金队长听了,稍冷静地考虑了也就几秒钟,说:“看来,鬼子是想袭击我们,但他们不了解村中的情况,没敢贸然进村。柳班长,你马上去村东。留下小冯和我们掩护伤病员,立刻向后山转移!”

  “是!”柳班长对小冯交代了几句,提着枪跑出了门。

  金队长把马军医、秀芝班长等人叫到一起,急切地命令道:“带上药品、食品,马上护送伤病员去后山山洞。其他的锅碗瓢盆先不带了。”又对护理员小亮说,“你马上去通知村长,让他组织全村的老百姓,也向后山转移!”

  小亮答道:“是!”

  金队长是经历过多次战斗的,他双手拤着腰,在原地踱了几步,对石娃说:“石娃,如果敌人来的比较多,估计柳班长他们两个顶不了多长时间。咱们的九连二排驻在郭家峪。你不是去过郭家峪吗?那里离这里有五六里路,你抓紧去报告二排,让他们来打一下!”

  石娃还是第一次接受了这么重要的任务,立正答道:“是!”

  金队长又说:“一定注意安全!你要是出了事,任务就完不成了!”

  石娃又响亮地应了一声:“是!”并向金队长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也就在这时,只听村外传来了一声枪响。接着是一阵子枪响,估计柳班长、小崔他们跟敌人交上火了。

  秀芝班长跑过来,把一个布包递给他:“石娃,这是两个煎饼。带上!”

  石娃接过布包,刚要跑,秀芝班长又把他左边袖子上的“八路”臂章拽了下来:“回来再戴!”

  “哎!”石娃跑出院子,朝村东跑去。

  当他来到村头上时,见柳班长和小崔躲在残缺的石墙后边,正朝河对岸的日军射击。日军趴在对岸的树丛里,也朝柳班长他们射击。对面河滩上躺着一个日本兵,估计是给打死了。看样子,日军还摸不清村中有多少八路,没敢组织冲锋。

  石娃从一座旧石头房子北边,弯腰钻进了一片槐枝林子,沿一条小路朝郭家峪跑去。

  跑了一段路,他觉得拿着那个煎饼包不得劲儿,就插在了右边腰带上,还在腰带上打了个结。

  当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进了郭家峪时,却发现村里并没有九连二排。不但没有二排,村里连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咋回事?这可怎么辦哪?犹豫了一会儿,他想,必须尽快赶回去。

  也就在他出了村子,来到了一个山坡下边时,却听见附近传来了枪声,还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

  他爬上那个山坡,往下一看,哎呀,下边有好多男女老少。而对面山坡上,有几十个穿黄皮的鬼子兵,还有几十个穿浅黄衣服的人,那肯定是汉奸保安队了。

  石娃正在愣神儿,对面山坡上的一个鬼子发现了他,先是冲他哇哇地吆喝,接着冲他开了枪。

  石娃急忙趴下,就地打了个滚儿。这个动作还是跟郭班长学的。他滚到了一个石窝里,爬起来就跑。

  对面山坡上的鬼子又冲他开枪。

  石娃又就地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再跑。

  跑了也就几十步,石娃被一团拉拉秧子绊了个跟头,左脚上的一只旧布鞋被甩掉了,而且甩下了石崖。石崖下边是一大片茂密的杂树林子,鞋子是没法再找了。于是,爬起来再跑。

  刚跑了十几步,只觉得左脚被什么东西“吱”地扎了一下,疼得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双手掌上也扎了一些蒺藜狗子。他低头一看,却是踩到了一根干了的枣树枝上,一根长长的尖刺把脚掌的外侧都刺穿了,冒出尖儿来了。石娃坐在地上,先把手上扎的蒺藜狗子扑拉掉,再咬紧牙关,右手抓住脚丫子,左手的拇指食指捏住那根扎在脚边的枣树刺,把眼一闭,一下子拔了出来。

  枪声又响了,有两颗子弹打在了身边的石头上,迸起了一些碎石屑。石娃把枣树枝子一扔,就地打了一个滚儿。他爬起来,弯着腰又跑。一瘸一拐地又跑了一段路,实在跑不动了,就爬到了一个崖头下边,想在那里躲一躲。他背靠石墙,扳起左脚一看,脚背上脚掌上全是鲜血。被扎的地方,一撅一撅地痛。他下意识地想拿个什么东西擦一擦,可身上什么也没带。

  正在这时,一个宽大的身影跑了过来,蹲在了他的身边。这个人也跑得气喘吁吁的。

  石娃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个农民大叔,大概有四十五六岁,个子不太高,但宽肩膀、宽身板,长得很壮实,头发短短的,脸膛黑红,粗眉大眼,一脸短短的、密密的络腮胡子。

  大叔抓起他的左脚看了看,被扎穿的上下两个刺孔,仍在不住地往外冒血。他把嘴贴在脚底的那个孔上,用力咂了一口,吐掉。再用力咂了一口,吐掉。又咂了脚背上的那个小孔一口,吐掉。他把一双粗大的手在身子两边擦了擦,左右看看,拔下跟前的两棵曲曲菜,捋下那带刺的叶子,在手心里用力揉揉,然后把揉成一团的野菜按在石娃脚掌下边的孔上,说:“按着。”再拔下一棵曲曲菜,捋下叶子,揉成一团,按在石娃脚背的那个孔上,说:“按着。”再解开自己的布裤带,展开,“嗤”地撕下来一条,就给石娃左脚连曲曲菜团一块儿缠起来。缠了四五道,最后在脚背上打了个结。大叔的动作那么麻利,简直就像秀芝班长在给伤员包扎伤口。

  大叔问他:“孩子,你是哪个庄的?”

  石娃含含糊糊地说:“山北边那个庄的。”

  大叔摇了摇头:“不是。听口音,你就不是本地人。是八路军,是不?”

  石娃吃了一惊,忙说:“不是。”

  大叔瞪了他一眼,说:“还不是?”

  大叔突然发现了石娃腰间扎着的那条皮带,用责怪的口气说:“你还扎着这个!”忙给他解下来,再把煎饼包取下来,递给石娃,

  大叔把皮带卷成一团,掀开身边的一块石板,压在了下边。“要让鬼子汉奸看见,你这小命就没了。”

  刚说完这句话,两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大皮鞋,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刺刀。

  大叔抬起头,看了看那个持枪的小鬼子,又弯下腰,把嘴贴在石娃耳边:“你别说话,装哑巴。鬼子问我,我就说你是我儿子。”

  石娃掀开小褂,把煎饼包掖在腰间,刚起身一站,左脚一阵剧痛,又“啊”地叫了一声坐在了地上。大叔生怕他说话,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又蹲下去把他背了起来,在鬼子保安兵们的押解下朝山下走。

  山下邊的一块空地上,有五六十个被日军和保安兵从村里山上驱赶来的男女老少。

  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鬼子,把十几个青壮年男人扒拉到一边。大叔放下石娃,两个人也站到了那些人中间。鬼子小队长上来就拉石娃,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那意思好像是,要把石娃放到那些老人、女人、孩子的人群中去。

  大叔急切地解释道:“这是我儿子,是我儿子。”

  鬼子小队长扯着石娃,嘴里仍叽里咕噜。那意思好像是说:这孩子有病,会传染的,不能带。

  大叔又忙说:“我儿子没病。他是脚扎伤了,不要紧。”他见鬼子小队长听不明白,又对一个年龄比较大的保安兵说,“兄弟,你给皇军说说。”

  这个保安兵也不懂日语,但他连比划带解释,说了几句,鬼子小队长才罢了手。

  这时,石娃看见,人群前边的鬼子保安兵中,站着一个大个子鬼子军官。他穿的军装比鬼子兵的深一些、高级一些。另外,他的腰间左边,挂着一把长长的指挥刀。他的左手握着刀把。这个鬼子大官,石娃认出来了,他就是下令枪杀老家全村乡亲的那个阎王。

  大叔紧紧地抓着石娃的手,往人群后边走。

  也许那个鬼子大官看石娃跟别的农村孩子不大一样,突然喊了声:“站住!”

  大叔、石娃这一帮农民都站住了。

  鬼子大官对鬼子小队长一指石娃,鬼子小队长咚咚咚急步上前,分开人群,抓住石娃细细的胳膊,把他拉到了鬼子大官面前。

  大叔为了护着他,也跟着过来了。

  鬼子大官弯下身子,瞅瞅石娃,嘴里叽里咕噜了几声。

  旁边的翻译官忙说:“太君问你,见到八路没有?”

  石娃还是第一次跟鬼子离得这么近。他看看这个鬼子大官,大概有40来岁,小眼睛、柿饼子脸,上嘴唇上有两撮小黑胡子。两个嘴角使劲儿往下耷拉着。

  石娃此时竟一点儿也没害怕。他本能地刚要说“没看到”,又一想刚才大叔让装哑巴的话,就什么也没说。

  大叔忙说:“我儿子是个哑巴。”

  鬼子小队长上前,一把揪住石娃胸前的衣服,几乎把他拎了起来:“八格!不说实话的,死啦死啦的!”

  石娃仍装得愣愣的,什么也不说。

  鬼子小队长用力一推,石娃一下子摔了出去,摔了个仰面朝天,屁股和背硌在石板上,硌得生痛。石娃想,我坚决不能在鬼子面前当狗熊,双手一扶地,猛地站了起来,两只小拳头攥得咯咯响。

  鬼子小队长又揪住他,把他扯到了鬼子大官面前。

  大叔在一旁忙说:“太君,你把我儿子放了吧!他啥也不知道。”

  翻译官翻译给鬼子大官。

  鬼子大官冷笑着点点头,突然从腰间“唰”地抽出了指挥刀,架在了石娃的左肩上,又咕噜了几句。指挥刀的刀刃离石娃的脖子也就有一指,刀背闪闪发光。

  翻译官又忙说:“山田大佐问你,怕不怕死。”

  石娃还是没害怕,他正要摇头,大叔又忙说:“兄弟,你对太君说,我儿子不只哑,还傻。他从小就不知道害怕。”

  翻译官又对鬼子大官咕噜了几句,鬼子大官才把石娃肩上的指挥刀放下了,却没有插到刀鞘中去。

  鬼子小队长上前又推了石娃一把,无意中他碰到了石娃腰间一个硬梆梆的东西,以为是枪或小炸弹。他后退一步,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推弹上膛,指着石娃的腰间哇哇大叫。

  鬼子大官和一帮鬼子兵保安兵也紧张起来了,几个鬼子兵保安兵把枪口也对准了石娃。

  石娃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见鬼子小队长老指着自己的腰间哇哇大叫,就掀开小褂,露出了煎饼包。他把煎饼包抽出来,解开,又看了看鬼子和保安兵们,那意思是,看清楚了吧?

  鬼子保安兵这才松了一口气,放下了举着的枪。

  石娃把煎餅包好,仍掖在了腰间,放下小褂的衣襟。

  翻译官对大叔说:“如果发现了八路,立刻向皇军报告!”

  大叔忙说:“是,是!”忙拉着石娃回到那十几个村民中去了。

  两个鬼子和两个保安兵押着大叔他们这十几个青壮年男人往山路上走。走着走着,大叔弯下腰,从地下捡起了一双几乎烂掉了鞋帮的布鞋底,那双布鞋底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穿的。又捡了几根旧布条,他把旧布条缠在旧鞋底上,交给石娃拿着。石娃走路脚还是很疼,一瘸一拐的。大叔又把他背了起来。

  石娃在心里数了数,这些村民中,有12个大人,只他一个小孩。年龄大的有一个矮个子大爷,一个很瘦的大爷。还有一个挺壮的大哥,矮个子大爷叫他柱子。

  鬼子押我们去干啥呢?

  他又想,自己这半路上被鬼子截住了,卫生队的金队长、马军医、秀芝班长他们和30多个伤病员又怎么样了?唉呀,自己没完成任务呀!

  那个后山的山洞,秀芝班长带他和护理员小菊、小亮去过,还把里边的石块整理了一番,铺上了山草。那个山洞在后山山凹的一个岩壁下边,洞口外边长了一些挺密的菠萝树,挺隐蔽的。鬼子就是上了后山,也找不到那个山洞。

  石娃还有点儿奇怪,刚才鬼子大官把指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自己怎么没害怕?刚到卫生队时,秀芝班长让自己在队里的会上表个决心,自己还吓得心咚咚直跳,两腿直打软呢。

  山下边有个采石场,堆了许多村民开出来的石块。这些石块本是村里人准备盖房子用的,还没来得及运走。鬼子小队长让村民们把这些石块扛到山岭上去。

  鬼子小队长让石娃也去扛。大叔忙给鬼子小队长比划着说好话:“他还是个孩子,脚又受了伤。让他到山上砌墙吧!”

  鬼子小队长“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大叔领着石娃和村民们到一边解裤子尿尿,准备干活。他背朝鬼子,挡着石娃,小声问:“在部队干啥?当啥兵?”

  “当护理员,护理伤病员。俺是老八团卫生队的。”

  “啊,老八团啊,打鬼子那可是有名啊!当多长时间兵了?”

  “半年了。大叔,俺也回不去了,也知不道卫生队安全撤退了没有。俺出来的工夫,柳班长正跟鬼子交着火呢。”

  大叔皱着浓浓的眉毛,声音低低地说:“在这里,一定不要说话。有机会就跑。”

  大叔拿过他捡来的那一双烂鞋看了看,去折了一根酸枣树枝,把一头折出了个尖儿,用尖在旧鞋帮上扎了四个眼,再把布条穿上。他给石娃解下缠在左脚上的旧布,看了看那个扎伤的地方,已不流血了。又把布再缠上。大叔问:“还痛吗?”石娃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意思是,还有点儿痛,但不太要紧了。大叔就把鞋底给石娃绑在左脚的脚背脚腕上。这只鞋底虽然比较大,但能垫脚,走路硌不着了。石娃就想,大叔的手真巧啊,想得真周到啊!

  在鬼子的枪口和刺刀下边,12个村民就开始了从山下边往山上扛石头、搬石头。大叔、矮个子大爷、疤子大哥、柱子大哥、瘦大爷他们扛着背着石块,像蜗牛一样艰难地从小路往山上走。

  石娃抱着块不大的石头来到了山顶上,见那里有鬼子的一个帆布帐篷,帐篷外边有一个用树枝和棒子(玉米)秸搭成的棚子。一个鬼子在山顶那边站岗,一个鬼子伙夫在两个用石块垒的灶前烧火做饭。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保安兵在石墙边站岗。这个兵的眼有点儿斜,看人老扭着个头。

  鬼子和汉奸押解大叔他们到这个山岭上来,是要他们修工事的。先从山坡下边把石头扛上来,在山岭上垒一道石墙,再在山顶上修一个碉堡。从山头上,能看到山下边所有的地方,特别是封锁山下边的一条山路。那条山路,是通往外边唯一的路。

  山岭的南边,是一道高高的石崖。石崖非常陡峭,足有20多米深,崖下是一大片杂树。北边,东侧也是一道石崖,西侧是个山坡,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往郭家峪。坡下边,还有一条小河,河水从西向东,缓缓地流着。

  天很快就热起来了。扛石头的壮汉热得都脱了小褂,露出晒得紫色的上身来。汗珠子一颗颗从脸上、额头上、臂肘上掉下去,掉到脚下的石板上,只留下一个小印子,立刻被蒸发掉了。

  大叔扛了一趟石头上来,见石娃热得也要脱小褂,忙上前制止,并低声在他耳边说:“你别脱!你身上白。一脱,鬼子就看出你跟大伙不一样来了。再说,太阳一会儿就很毒了,能给你晒脱了皮。”又拔了一些草,拧了个帽圈,给他扣在头上遮阳。“你就应付着往石墙上垒小石头。别让鬼子觉得你干不了活,就危险了。”

  石娃扣好小褂的扣子,想想也是。在老家时,夏天热了,老光着脊梁,加上又老上河里洗澡,晒得跟黑泥鳅似的。这当了八路军,平时不允许打赤膊,身上都捂白了。

  快到中午时,山岭上更是热得不得了。村民们光着紫红色的上身,扛着抱着石块,热得大汗直流,嗓子干得像冒烟。

  大叔看看这个情况,忍不住了,大着胆子对鬼子小队长比划着说:“太君,你总得让俺们喝口水吧?这么热的天,干这么重的活,汗流干了,人也就完了。”

  鬼子小队长把眼一瞪:“水的,没有!”

  其实,这个鬼子小队长在太阳底下也给晒得够呛,他不时地拿起一只军用水壶,往嘴里倒几口水。

  石娃注意看了看,4个鬼子,除了鬼子小队长外,一个在山顶那边站岗,一个看着村民们扛石头,另一个是伙夫。三个保安兵,跟鬼子哨兵轮班站岗。

  到了中午,一个保安兵去山顶上站岗,三个鬼子在帐篷里吃饭,保安兵老姜和那个斜眼保安兵蹲在小棚子里吃,却不给村民们饭吃。

  一帮子村民坐在石墙下边的阴凉地里。疤子大哥看看帐篷那边的鬼子保安兵,恨得咬牙切齿,悄声对大叔说:“大叔,他们不光让咱干活,不给水喝,还不给饭吃,这不是诚心想把咱折腾死吗?”

  瘦大爷说:“让牛马干活,还得喂草料呢。”

  村民们渴得饿得先是拔地上石窝里的苦菜、米布袋、面布袋、婆婆丁(蒲公英)吃。这些野菜找不到了,又拔酒壶棵、野山茶吃,连平时不敢吃的翻背草、艾蒿都拔来吃了,还把树枝掰出个尖茬,挖草根吃,又摘下桃树叶酸枣树的叶子放进嘴里。有的捏起地上的蚂蚁往嘴里放。还有的吃活蚂蚱、活刀郞(螳螂)。石娃也摘下一些酸枣树叶嚼着,叶子很苦。石娃就想,金队长给全队人员讲过红军过草地吃草根、吃皮带的故事,这枣树叶子总比皮带好吃吧?

  这时,石娃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布包,他从腰间抽出来,交给了大叔。

  大叔刚接过布包,看守小鬼子看见了,几步过来就要夺。

  疤子大哥他们一见这个情况,忙把大叔挡在身后,同时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怒视着看守小鬼子。

  矮个子大爷对看守小鬼子说:“你们不给饭吃,俺们自己有点儿饭,你还不让吃吗?”

  看守小鬼子“哗啦”一声把子弹推上了枪膛,冲着村民,大声哇啦哇啦叫了几声。那意思是让交出来。

  看守小鬼子的叫声惊动了帐篷里的鬼子,鬼子小队长带人赶了过来。

  鬼子小隊长冲看守小鬼子咕噜了几句,可能是问:怎么回事?

  看守小鬼子对小队长指了指大叔手里的那个布包。

  大叔打开了那个布包,露出了里边的煎饼,对鬼子小队长比划着说:“这是俺们的一点干粮。你们不给饭吃,不给水喝,连这点干粮也不让俺吃吗?”

  鬼子小队长这才“哼”了一声,表示同意了。

  大叔又大着胆子说:“太君,你让俺们干活,这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怎么行呢?俺们都累死了,饿死了,怎么给你们干活?”

  保安兵老姜也过来了,替村民们说好话:“太君,让伙夫太君多做点儿饭不就行了?”

  鬼子小队长又比划着咕噜:“山上的粮食,是皇军的军粮,不给苦力的!”

  大叔又说:“可俺们是人,还得扛石头,干苦活。就是牲口,也得吃草、吃料、喝水啊!”

  看来,鬼子小队长也觉得不让这些村民吃饭喝水不是个办法,就点点头,对大叔说:“你的,到村子里找粮食的!”

  大叔一听,忙说:“好,好!”拉着石娃就要走。

  鬼子小队长一指石娃:“小孩的,不要去!”

  石娃一听,抱住大叔,连声哇啦哇啦,那意思是,我自己留在山上,害怕害怕。

  大叔对鬼子小队长说:“太君,让我儿子跟着我吧。他还能干点儿活呢。”

  鬼子小队长这才点了点头。他一指保安兵老姜:“你的,看着他们!”

  保安兵老姜忙点头哈腰:“好的!”

  鬼子小队长又指着大叔说:“你的,不能跑!你的跑了,”他一指那十几个农民,“我的,把他们,统统地杀掉!”

  但三人刚要下山,鬼子小队长却又变了卦,指着那个老姜说:“你的,不去!”看来是信不过他,又对那个看守小鬼子咕噜了几句,把手一摆。那个小鬼子过来,用枪押着大叔和石娃朝山下走去。

  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

  大叔用力握了握石娃的手,并趁小鬼子不注意,朝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一旦有机会,立刻就逃跑。或者,把这个小鬼子干掉。石娃也朝大叔看看,表示明白了。

  沿着小路来到了山下,走了没几步,就到了那条小河边。河水不太深,也就刚没过脚踝,异常清澈。大叔领着石娃来到河边,跪下去,就喝起那清清的河水来。石娃也渴坏了,双手捧起河水就喝。大叔说:“水凉,别喝太多了。回来再喝。”两人又捧起河水洗了洗头、脸、脖子和胳膊。一时,石娃直想脱了小褂裤子下去洗个澡。

  “快快的!快快的!”小鬼子用枪指着他们,催他们了。

  沿着小路进了村,村中静悄悄地,像是睡着了一般。街上连一只鸡、一条狗也没有。只有几只小麻雀吱喳叫着飞来跳去。

  大叔领着石娃进了几户人家,找到了一些剩下的野菜窝窝、饼子、干煎饼,几块胡萝卜、洋姜咸菜,装在一只篮子里挎着。大叔说:“这个村,也就百十户人家,老百姓的粮食本来就不多。有一点儿,也都让鬼子搜了去了。”他又找了几户,在一个地窖里,找到了村民藏的十几斤地瓜干。他让石娃撑着一只上边有几个补钉的口袋,把地瓜干倒进去,背在肩上。

  大叔几次想让石娃躲起来,或者让他跳过矮墙逃走,但那个小鬼子像只狼狗一样,警惕性非常高,一直跟着他们,把枪口对着他们。而且,老是跟他们保持一两米的距离。大叔几次也想夺小鬼子的枪,或者搬块石头、拿根棍子砸死他,都没找到机会。

  在一户村民家找干粮和粮食时,石娃看见了厨房案板上的一把菜刀。他想把那把菜刀拿过来,掖到腰里。大叔也发现了那把菜刀,想用身子挡着石娃,掩护他拿到那把菜刀。但小鬼子也发现了那把菜刀,用枪口逼着他们离开了厨房。

  大叔冲石娃使了个眼色:只好先回山上去了,以后再找机会。

  大叔找了个大瓦罐,拎着来到村中的一口水井旁,用井绳上的枣木鉤子钩住瓦罐,放下去晃了几晃,打上来了一罐清凉的井水。

  那个小鬼子显然也渴了,但他却不喝水。他可能也想,一旦俯下身子去喝水,枪口就不能对准大叔了。而且,他离井口有三米多远,他也怕大叔把他推下井去。

  大叔示意石娃喝几口水,又说:“井水太凉,别喝多了。喝多了肚子受不了。”

  石娃喝了几口水,大叔也蹲下去,喝了几口水。然后,用扁担一头挑上地瓜干口袋,还有一口不大的铁锅、几只破碗、一把勺子,另一头挑着那只盛了水的大瓦罐,还有几顶旧草帽几件旧衣服,朝村外走。

  石娃头上戴了一顶破草帽,挎着半篮子已有些变了味的干粮和咸菜。

  小鬼子端着枪,跟在他们身后。

  大叔和石娃上了山岭,几个村民一见来了干粮和水,扑上来就要抢。矮个子大爷喝了一声:“别抢!每个人都有份!”

  几个要抢的村民才住了手。

  大叔把干粮分给每人一份。矮个子大爷把水瓢递给那个年纪最大的瘦大爷:“来,二哥,按岁数大小,你先喝!”

  一罐子水不一会儿就喝光了。村民们还是渴得不行。大叔冲看守小鬼子比划:你让大家到山下小河边喝个够不行吗?再让他们洗洗身上。

  小鬼子把眼一瞪:“不行的!”

  大叔又比划着说:“那俺爷儿俩到小河边去再提一罐水来,行不行?”

  小鬼子想了想,喊来了鬼子小队长,冲小队长叽里咕噜了一番。小队长招呼来另一个小鬼子,让他押上大叔和石娃去河边提水。

  大叔还是想寻找机会,让石娃逃跑。但到小河边提了水来,机会还是没找到。

  大叔让那个矮个子大爷支上那口铁锅,把瓦罐中的水倒上,再倒上地瓜干,点上捡来的柴禾煮。

  大叔还暗中让矮个子大爷、疤子大哥、柱子大哥给大家传话,干活时,别太出大力,要留着劲儿,一是坚持活下去,二是逃跑时好有力气。

  到了傍晚,鬼子兵和保安兵轮流下山,到小河边去洗澡。回来时带着洗了的军装回来。但鬼子小队长回来时,手中却拎了几件没洗的军装。他来到村民们面前,用手一指石娃,把脏衣服扔到了他的脚下:“你的,洗洗的,卫生卫生的!”

  石娃这才明白,鬼子小队长是让自己去给他洗军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给八路军伤病员洗衣服,洗纱布,洗绷带,洗尿布,那是革命工作,是应该干的。老子是八路军战士,怎么能给你洗这鬼子皮?

  本来他想说,不干!老子不干!但旁边的大叔冲他使了个眼色。他顿时明白了,对呀,到了小河边,还可以找机会逃走呢。于是,他捡起那一件上衣、一条裤子,往山下走去。看守小鬼子持枪跟在他的身后。

  河水不深,连小腿都没不过,但非常清澈,一眼就能看到水底。水里还有不少小鱼儿飞快地游来游去。

  这两天,石娃身上也脏得不行了,都发臭了。他想,老子也先讲讲卫生。这小子不会怀疑我身上白不像个农村孩子吧?他把小褂脱了,扑噜扑噜洗了洗脸、头和上身,本想洗洗全身的,想脚上的伤口别进了水发炎,就挽起裤腿,洗了右腿右脚,又跷起左脚,洗了左小腿。这时,小鬼子不让他洗了,让他赶紧给鬼子小队长洗衣服。

  石娃光着上身,先把鬼子军装放在河中浸湿,涮了几遍,又放在一块石板上,拿起一块石头往上砸。一时,他直想把这黄狗皮给他砸个稀巴烂。

  边洗衣服,石娃边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小河在石崖下边,前边是一片宽阔的河道,岸上长了一些野草小树,不利于隐蔽。自己如果要跑,是跑不出鬼子那支三八枪的射程的。郭班长说,三八枪的有效射程是460米。洗了鬼子军装,石娃又洗了洗自己的粗布小褂,拧拧,湿湿地穿在身上。裤子不能洗了,洗了就得光着腚回去了。没有内裤,卫生队护理班的5个小男兵,都是光着腚只穿一条裤子。

  石娃瞅见了小鬼子腰带上挂的那颗像小甜瓜似的小手雷。如果我能把那颗手雷弄到手,也能炸死这个王八蛋了。只是,自己从没扔过手雷,不知怎么引爆。石娃想起了郭班长给自己讲过的手榴弹的引爆办法。要是我有一颗手榴弹,晚上扔进鬼子的帐篷里,把那几个鬼子汉奸全给炸成一堆烂狗肉!

  正想着,小鬼子叫道:“快快的!快快的!”

  没有机会逃跑,只好回去了。石娃先穿上自己的湿小褂,再穿上裤子,把鬼子军装拧了拧,拎在手里,正要往回走,突然发现一旁草丛中的草叶上趴着一只扒架子毛。这扒架子毛是一种毒虫,身体是翠绿色的,上边有一节一节的纹路,还有一些金黄色的浅蓝色的斑点儿,挓挲着细细的长长的茸毛。看上去挺漂亮。可它就是死了,烂了,人的皮肤只要沾上一点儿,也会又痛又痒,火辣辣地难受,好几天都消不了去。石娃一下子计上心来,他不敢直接用手去拿它,就先摘了一片大的猪耳朵草叶子,趁小鬼子不注意把那只扒架子毛包住,窝在了手心里,然后往山上走。

  到了山上,来到鬼子住的帐篷前,鬼子兵和保安兵们洗了的衣服都晾在了石墙上。有的已经半干了。石娃先把鬼子小队长的上衣展开,搭在了石墙上,再把军裤拎起来,抖一抖。也就在这时,他把手心里藏着的那个猪耳朵草叶包塞进了裤裆那里,隔着裤子用力一挤,扒架子毛就被挤烂了。他又抖了抖裤子,猪耳朵草叶和死虫从裤腿里无声地掉到了地上。石娃冷笑了一声,把裤子搭到了石墙上。

  因柴禾不多,矮个子大爷把地瓜干只煮了个半熟。吃晚饭时,每人只能分到两三块,就这两三块也不错了,起码饿不死了。

  大叔把自己那一份地瓜干给了石娃一块大的。

  晚上,鬼子小队长和个那个伙夫鬼子兵住到了帆布帐篷里,三个治安兵躺在帐篷外边的那个棚子里。

  两个鬼子哨兵。一个在山顶上,一个在围墙边,看着这12个农民和一个孩子。鬼子小队长担心保安兵站岗放走了村民们,仍派那个看守小鬼子看着他们。

  12个农民和一个孩子,只能躺在露天的石板上和荒草上了。

  石娃刚一躺下去,背上碰着了白天让鬼子小队长推出去硌伤了的地方,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大叔忙捂住了他的嘴。石娃直想大骂,这该死的鬼子。

  别看白天山坡上热得像烧红了的鏊子,到了晚上,山岭上还挺冷。大家冻得缩成了一团。大叔把石娃抱在了怀里,石娃觉得大叔那宽大的胸膛,就像母亲的怀抱。

  石娃看看天上,只觉得大山像被扣在一口漆黑的大锅里。那远远的锅底上,有无数的星星在一闪一闪。西天上有一颗挺大的星星又明又亮。那些星星就像卫生队里的金队长、马军医、秀芝班长、小菊、小亮、柳班长和战友们那明亮的和善的眼睛。

  哎呀,我太想念部队了。要是我像山鸽子一样,有一双翅膀,一家伙就飞走了,飞到那个小村里,飞到卫生队。要么,像一只凶猛的山鹰,从高空中斜着冲下来,用那个铁钩子嘴,专门啄鬼子的眼睛。先啄瞎这两个哨兵的眼睛,再飞进帐篷里,啄瞎鬼子小队长的眼睛。再把那个鬼子伙夫和三个保安兵的眼睛啄瞎。而且,专啄右眼,让他们再也没法瞄准,没法用枪杀害中国的老百姓。

  有一只狼在不远处不住地嚎叫,听它那声音,挺悲伤挺悲愤的。好像不是在呼喚同伴,而是在呼唤自己的亲人,呼唤自己的孩子。这只狼大概是只母狼,莫非它的孩子也让鬼子给枪杀了?听着那只狼撕心裂肺的嚎叫,石娃的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了。

  黑暗中,大叔低声对矮个子大爷、疤子大哥说:“咱可不能在这里这么干下去。在这里,当牛当马不说,要是围墙修好了,咱们累不死,鬼子也得把咱们都杀了。”

  疤子大哥说:“咱们暗中给乡亲们说说,让大伙心里先有个数。”

  大叔说:“要跑,就得晚上跑。白天跑容易让鬼子开枪打死。晚上跑,咱们熟悉这里的山路,跑下去几十步,鬼子就找不到咱们了。而且,咱们得尽早动手,今天是初三,没有月亮,再过几天,有了月亮,鬼子就容易发现了。”

  矮个子大爷说:“最好是能争取一个保安兵能放过咱们,如果他能当内应当然更好。这一天我看了看,这三个治安兵里,只有那个老姜还比较好说话。那个斜眼儿,是个坏种。”

  大叔说:“在没摸到他的实底之前,咱们要逃跑的想法,一点儿也不能透给他们。”

  听着大叔他们的话,石娃觉得自己突然长大了。

  大叔又悄悄地对疤子大哥说:“你看到了吗?晚上鬼子的两个哨兵,相隔有50多步。咱们干掉看着咱们的这个,抓紧跑。山顶上的那个哨兵看不清咱们这边的情况,也来不及跑过来。”

  疤子大哥说对。两个人又就怎么砸死哨兵小声商量了一番。然后,又把行动办法悄悄地告诉了矮个子大爷和柱子大哥。

  大叔又小声问石娃:“会打枪吗?”

  石娃说:“没打过。不过,我知道怎么打。”

  大叔说:“那太好了!一旦咱们夺了鬼子的枪,我就交给你,先干死他一个!”

  第二天一大早,突然,从帐篷那边传来了一阵阵哇啦哇啦的怪叫。只见鬼子小队长在那里又蹦又跳,然后,他把裤子脱了,抓挠着下身,又坐在地上,揉搓着下身,仍哇啦哇啦地怪叫个不停。石娃知道,是那只扒架子毛起作用了。鬼子小队长又把裤子翻过来,想看看上边有什么东西,好像也没找到。但他仍然坐在那里像一条挨了一棍子,抽了筋瘸了腿的狗一样叫个不停。那个小鬼子伙夫忙拎来一桶水,给他冲洗下身和大腿,又拿出一瓶什么药,给他往大腿上和下身上抹。

  石娃实在是太开心了。

  大叔和村民们看着鬼子小队长的那个狼狈样,脸上也露出了兴灾乐祸的神情。

  石娃一直担心鬼子小队长怀疑自己在他的裤子里搞了名堂,再找到自己头上来,但鬼子小队长却没有找自己。

  石娃把嘴贴在大叔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

  大叔一双浓黑的眉毛耸了耸,用粗大的手拍拍他的脑袋,小声说:“小心点儿啊!”

  上午,村民们又扛石头时,那个很瘦弱的大爷,大块的石头扛不动,只好抱着块不大的石头往山上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很艰难。鬼子小队长看他走得慢,过去冲他叽里哇啦地叫了几声,那意思是让他快走。瘦大爷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走了几步,鬼子小队长还嫌他走得太慢,上去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瘦大爷连人带石头一下子摔趴在了地上。鬼子小队长上前,又狠狠地踹了他的腰、背几皮鞋,瘦大爷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大叔看到了这个情景,忙跑了过来,把瘦大爷翻过来,只见他的额头鼻子被摔破了,流得满脸是血。大叔对又要上来踹他的鬼子小队长说:“行了,别再打他了!”

  鬼子小队长这才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

  大叔和疤子大哥把瘦大爷抬到了石堰下的阴凉地里,让他躺在地上。

  石娃跟秀芝班长学过抢救病人,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掐住瘦大爷鼻子下边的“人中”,掐了一会儿,瘦大爷才喘上气来。

  石娃又接过柱子大哥递过来的一块布,轻轻地擦去瘦大爷额头上鼻子上的血,大叔把揉碎了的曲曲菜的汁水,敷在伤口上。石娃又从腰间抽出那块包煎饼的笼布,抖开,用牙咬了边上一下,“嗤”地撕下来一条,再撕下一条,两条接到一块,给瘦老人把额头包扎了起来。除了大叔,谁也没看出这个小男孩包扎伤口的动作是那么熟练。

  石娃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鬼子小队长。心想,这个混蛋,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二三岁,可他怎么这么凶,这么恶?这么残暴?这么杀人不眨眼?这简直就是阎王殿里的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

  石娃瞅着小鬼子哨兵的那支三八式步枪,还有他腰带上挂着的那把带鞘的刺刀。那支枪跟郭班长的那支枪是一样的,刺刀也是一样的。就想,如果能把鬼子哨兵的这支枪拿到手,这4个鬼子一枪一个,就全让他们上西天。这4个鬼子,因为天热,都没戴那王八盖子钢盔,只戴了有几条屁股帘子的黄布帽子。要是从后边打,打脑袋,打后心都行。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拿起了一根树棒,举起来,三点一线,冲那个小鬼子哨兵的后脑勺瞄准。大叔看见了,一把把树棒扒拉到了一边,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石娃知道错了,差点儿惹了大祸,低下了头。

  “脚还疼吗?”

  石娃望着大叔,摇摇头。

  大叔欣喜地说:“那太好了。你平时还是装着不能走快路。要是让鬼子看你能走快了,该让你去干重活了。你好好养养身子,逃跑的工夫好有劲儿。”

  这时,保安兵老姜来替小鬼子看着村民们。大叔看看小鬼子走远了,凑近了老姜,悄悄地问:“兄弟,能行个方便吗?”

  老姜瞅瞅他,嘴一歪:“可不敢!一但成不了,命就没了。”他又看看远处的鬼子小队长,“这小子精得很,他晚上都不让俺们看着你们。哪有机会?”又叹了口气,“吃得都跟皇军不一样。他们吃的是面食,给俺们吃的棒子面都发霉了,猪都不吃!”

  半夜里,先是起了风。风很大,把鬼子的帐篷吹开了一个角,接着鬼子小队长和那个伙夫鬼子爬了出来。鬼子小队长招呼伙夫鬼子和三个保安兵重新把帐篷的四个角固定住。

  大风过后,天上起了闪,那闪一道一道的,特别亮。接着打起了雷。因山岭的位置高,那闪那雷就像身边在头顶上打一般,打得惊天动地。

  再接着,噼哩啪啦,大雨就下来了。大家赶紧找了一些树枝子顶在头上,但树枝子根本不管用,十三个人立马就给淋透了,雨水顺着头顶肩膀往下流。大叔把石娃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头和宽大的胸膛给他遮着雨。

  矮个子大爷对大叔说:“大兄弟,这老天爷也太不向着咱了。这么淋上一夜,非得淋出病来不可!特别是二哥,够呛啊!”他把一件旧衣服盖在瘦大爷身上。

  鬼子小队长不让三个保安兵进帐篷里去,只让把枪放进了帐篷里。三个保安兵在那个棒子秸棚子下边抱着胳膊蹲着,给淋得像落水狗似的。

  大叔一双大眼很警觉地朝前边望去。石娃明白,他是想借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逃跑。可那个小鬼子哨兵,虽也淋着雨,但却冲着村民们这边,直直地站在那里,把枪口朝下,一点儿也不放松警戒。

  大叔悄悄地对石娃说:“你看,这个小鬼子,精神着呢。白天站了一天岗,晚上再站一夜岗,还不带打盹的。”

  石娃小声说:“鬼子这叫武士道精神。是俺班长说的。”

  大雨下了足有一个多小时才停歇。冷风一吹,淋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凉得像铁甲。村民们一个个缩成一团,全身直打哆嗦。连青蛙都冻得不叫了。

  第二天一大早,从山岭上望下去,那条小河的水明显地宽了不少,大了不少,也混浊了不少。

  村民们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拧水,上衣搭在石墙上,裤子还得穿上。

  那三个保安兵也是把湿衣服脱下来,拧拧水,上衣搭在石墙上,再穿上裤子,背上枪。疤子大哥“哼”了一声:“这走狗,也不好当啊!”

  果然像矮个子大爷说的,瘦大爷躺在那里起不来了,嘴里还不住地说胡话。大叔走过去,用手摸摸他的头,说:“烫手啊!他是让雨乍(浇)着了,发高烧哩!”

  这时,保安兵老姜走了过来,大叔对他说:“兄弟,你去跟太君队长说说,看能给点儿药不?这个大哥病了,让雨激着了。”

  老姜有点儿善心,就去了帐篷那边。

  过了一会儿,鬼子小队长带了一个鬼子走了过来。

  大叔忙冲他比划着说:“俺这个大哥病了,你能不能给点儿药?”

  鬼子小队长的三角眼一立愣:“药的,皇军的干活。苦力的,没有!”

  他上前用皮鞋踢了踢瘦大爷:“起来的,快快的!干活的有!”

  瘦大爷勉强睁开眼,看了看,仍躺在那里不能动弹。

  鬼子小队长冲两个鬼子兵一挥手,两个鬼子兵上前,扯起瘦大爷的手脚就走。

  大叔、矮个子大爷、疤子大哥、柱子大哥一看这阵势不对,忙上前阻挡,鬼子小队长掏出手枪就对准了他们。

  两个鬼子兵把瘦大爷扯到石崖边上,用力一甩,扔下了石崖。

  疤子大哥大吼了一声:“没人性的鬼子,老子跟你们拼了!”从地下抓起一块石头就要去砸鬼子小队长。

  鬼子小队长怪叫了一声,又把枪口对准了疤子大哥。

  大叔忙把疤子大哥一拉,去夺他手中的石块,也就在两个人你争我夺的时候,鬼子小队长手中的枪响了,子弹擦着两个人的脑袋飞了过去。

  矮个子大爷忙上前给鬼子小队长说好话:“皇军,皇军,他年轻不懂事,不懂事。俺们一定好好干活,好好干活!”

  鬼子小队长用王八盒子指着村民们怪叫道:“反抗的!统统的死啦死啦的!”

  因大雨淋湿了柴禾,也没法做饭了,村民们只好饿着肚子先去干活。大叔跟鬼子小队长比划了一番,在那个看守小鬼子的押解下,和石娃再去村里找吃的。

  鬼子的木柴也被淋湿了,那个伙夫鬼子兵,也跟着大叔他们下山去找柴禾。

  村子里的家家户户,昨天来已找了个遍,哪还能找到粮食?大叔把几家农户喂猪的糠和麸子装到了一只口袋里。

  在一户人家的土炕前,大叔发现了一双女孩子穿的红绣花鞋,上前拾起来,就往前边的腰带里掖。小鬼子发现了,用枪指着他,叽里咕噜,那意思是你藏什么东西?

  大叔从腰间抽出那雙红鞋给小鬼子看。石娃也看清了,鞋有七八成新,鞋面上用彩线绣着绿叶和石榴花。

  小鬼子“唔”了一声,没有反对。大叔就把那双红绣花鞋掖到了腰间。

  要上山了,大叔把腰间的红绣鞋抽出来,扔在地上:“哎,穿上!”

  石娃一看,皱起眉头,刚想说:“俺不穿闺女的鞋。”却又捂住嘴,摇了摇头。

  在当地,男孩子穿女孩的衣服,是要遭同伴们笑话的,更不用说穿红绣鞋了。

  大叔的眼瞪起来了:“啥闺女的鞋不能穿?能让脚不挨硌,就行!穿上!”

  石娃还是不愿穿。他想起了八路军的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私自拿了老百姓的鞋来穿,是违犯纪律的。

  大叔看出了他在想啥,不客气地说:“啥时候了?哪有那些穷讲究,穿上!”

  石娃看了看大叔,只好不情愿地解下左脚上拴着的旧鞋底,再解开缠着的布条,脱了右脚上的那只快挂不住脚的鞋子,穿上了那双女孩鞋。鞋子竟不大不小,正合适。

  鞋上还有袢带,袢带头上有个小黑扣眼,扣上鞋帮上的小黑扣子,别提多得劲儿了。

  大叔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意思是,穿上这双鞋,逃跑的工夫,就不怕石头硌脚、草刺扎脚了。

  当他们从另一条小路往山上走时,突然一阵阵恶臭迎面扑来,熏得他们直想呕吐。抬头一看,却是前天鬼子杀害乡亲们的那个地方。因天热,那些尸体都开始腐烂发臭了。有一只黑狗两只黄狗守在那些死人中间。看来,那三条狗是守护在死去的主人身边的。

  回到山岭上,矮个子大爷看见了石娃穿的红绣鞋,先是笑了笑,又说:“女孩家的脚小,穿这双鞋的闺女,得十五六了。是你的姐姐呢。可能也让,”他用嘴努了一下鬼子的帐篷那边,“给祸害了。唉!”

  石娃想了想,还是不大舍得穿这双红绣鞋,就脱了下来,很珍惜地塞到石墙的缝里,又穿上了那只旧鞋子和旧鞋底。他想,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到逃跑之前,我再穿那双红绣鞋。

  傍晚,鬼子小队长和一个鬼子兵从河边洗澡回来,又把一件上衣、一条裤子扔给了石娃,让他去河边给他洗。这回,鬼子小队长派了那个斜眼保安兵押着他。

  到了河边,石娃就想,能不能说服这个保安兵放了自己呢?这个汉奸,终究是个中国人啊。他刚要开口说话,又一想不行,如果这个汉奸是个铁杆走狗呢。我一说话,他回去给鬼子小队长讨好,说我是装哑巴,不就露馅了吗?但石娃仍不想放弃这次机会,他边洗鬼子的军装,就冲那个保安兵啊巴啊巴地比划起来。他比划,俺家里有娘,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你能不能行行好,放俺回家?

  斜眼保安兵琢磨了一番,明白了:“小子,心眼儿还不少呢。你是让我放你走,是不是?”

  石娃连连点头,又双手作揖:你要是放了俺,就积大德了。又比划:俺家就俺一棵独苗,老鸹腚上一根毛。

  斜眼保安兵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小子,放了你?我回去跟太君小队长怎么交代?他不崩了我?”

  石娃灵机一动,又比划:那,你跟俺一块儿跑!你跑了以后,带枪投奔八路。八路军会宽大你,收下你的,你还可以戴罪立功!

  他指了指保安兵的那支枪。那支枪上没有刺刀,不像三八大盖,不知是啥枪,也不知道是不是跟三八大盖一个用法。

  斜眼保安兵没想到这个小男孩还敢策划他反正:“哈哈,你小子胆子不小哇!”

  石娃在河边走了几步,又猛一回头,继续比划着啊吧啊吧。

  斜眼保安兵明白了:“你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石娃连连点头。

  斜眼保安兵的一双三角眼更斜了,他歪着头,嘿嘿地奸笑了几声:“我说小崽子,你是不是八路的匪属啊!这话跟谁学的?让八路给洗过脑子?别看你小子是个哑巴,知道的事还不少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呀,不能跑,也投不了八路。我原先是土匪,是匪首刘黑七的部下。刘黑七知道吧?就是那个在咱这方圆几百里,大名鼎鼎的土匪司令。他手下,有八千弟兄。我当土匪的工夫,就抢过老百姓的东西,杀过人,强奸过民女。是皇军收买了刘黑七,刘司令带俺们投降了皇军。俺当了保安兵以后,也抢过老百姓,杀过八路的家属。我就是投了八路,八路能饶了俺吗?所以,俺就只能在这一条路上走到头了!”

  石娃听了,小胸脯一鼓一鼓的,肺都要气炸了。这些王八蛋鬼子,就是弄了这些中国人的败类狗屎,反过来又祸害中国的老百姓啊!他瞪了斜眼保安兵一眼:你这个凶残的走狗,那就等着八路军来了,一枪“叭勾”了你吧!

  傍晚,西南天边上有了个白白的弯弯的小月牙儿。月牙儿的那个凹面斜着朝上。矮个子大爷长叹了一声说:“今儿(日)初五了!”

  石娃就想起了小时候娘教给的歌:“初一初二不见面,初三初四一条线。初五初六月牙子,初七初八半拉子……”

  这是在山岭上的第三個夜晚,山岭上显得不那么黑了。

  大叔和矮个子大爷、疤子大哥、柱子大哥商量好了,再等,只能是越来越困难,当天晚上必须采取行动。并且悄悄地告诉了其他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块石头放在身边。天黑下来后,鬼子小队长伙夫鬼子兵和一个鬼子到帐篷里睡觉去了。老姜和一个保安兵也躺在了那个棚子下边,斜眼保安兵在山头那边站岗。

  大叔他们在石墙边的山草上躺了下来。石娃从石缝中拿出了那双红绣鞋,脱下了那一只旧鞋底一只旧鞋子,把红绣鞋穿到脚上,还扣上了袢带的扣子,再把裤腰带解开,重新扎紧。

  小鬼子哨兵拿着一支步枪,在离大叔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来回转悠着。

  等了大约两顿饭的工夫,突然,那个小鬼子哨兵把大枪背到了右肩上,用手解自己的裤子,好像是要尿尿。机会来了,大叔低低地叫了声:“上!”

  三个黑影无声无息地扑了上去,一个黑影冲小鬼子哨兵的后脑猛击一石头,小鬼子连吭都没吭,一下子栽了下去。另一个黑影又冲他的脑袋上“吭吭”地连砸了几下。

  大叔用右手捡起了哨兵的步枪,换到了左手里,右手拉着石娃的手,说:“快走!”

  几个村民已经搬开了围墙上的几块石头,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跳出了围墙,顺着山路往下跑去。但跑了不多远,有一个人因太紧张,迷了方向,竟然一步迈下了石崖。他大叫了一声,有几块石头也被他蹬动了,滚下了石崖,发出了哗哗啦啦的声响。

  山顶上的斜眼哨兵发现了,跑了过来,把枪栓一拉,冲着那个石崖下边“砰”地开了一枪。

  帐篷里棚子里的鬼子小队长、鬼子和保安兵被惊动了,一个个跑了出来,几支手电筒长长的光柱照在了村民睡觉的地方。

  鬼子小队长哇啦哇啦大叫了几声,除了山顶上留下一个鬼子,其余的全打着手电追了下来。

  斜眼保安兵因看不清山路,一个失足跌下了石崖。他被摔到了崖底,人还没死,躺在那里,没人声地大叫救命。

  大叔和石娃因天黑看不清山路,跑得不太快,不一会儿,身后的鬼子和汉奸就追了上来。

  鬼子小队长发现了大叔他们,用手电照着,开了枪。

  大叔急切地叫道:“分开跑,别在一块儿,在一块儿太显眼,跑出去几个算几个!”跑着跑着,身后的敌人又开了枪。矮个子大爷背上中了一枪,一头栽倒地上。大叔把手中的枪递给石娃,把矮个子大爷背了起来。

  石娃把枪扛在肩上,跟在大叔身后,又跑了一段路,身后的鬼子保安兵被甩掉了。又跑了一段路,因天太黑,看不清路,在一个石崖边上,石娃一脚踩空,掉了下去,就啥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石娃看看眼前,有一枝带着露珠儿的洁白的野菊花,还有一些高高的茅草。几只白蝴蝶在飞来飞去,还有一只挺大的土蜂子在那朵野菊花上嗡嗡地转悠。不远处,有一只鸟在吱吱喳喳地叫着,叫得很是好听。石娃知道,那是麦溜子。不远处,还有几只青蛙在喂哇大叫。

  他活动活动脑袋,脑袋好像没事儿。他又活动活动手脚,手脚也听使唤。他缓缓地坐了起来。我这是上哪儿来了?抬头看看,上边是一片湛晴湛晴的蓝天,还有一些棉花似的云朵,东边微微发了红。再左右看看,原来这是一条长长的山沟,沟有十几米深,沟两边长满了茂盛的杂树。

  左边脸上有点儿疼。石娃伸手摸了一下,手指上有一些血,可能是昨晚从崖壁上掉下来,让树枝给划破了。再看看身上,左胳膊上也给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但出血不多,血也已凝固了。再是,本来比较旧的裤腿上给挂破了两个三角口子,露出了肉。没事儿,只要不露出腚来就行。

  他又活动了一下手脚,晃晃脑袋,在原地跳了跳,身上倒没有摔骨折的地方。好,好,只要没有大伤就行。秀芝班长说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活着,就能去找部队。找到了部队,也就找到团卫生队了。

  不远处,有一条山溪无声地往沟外流着。

  这时,石娃突然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枪!我的枪呢?那支大叔缴获的小鬼子哨兵的三八枪给了我,就是我这个八路军战士的武器了。

  郭班长说,枪是战士的第二生命。这支枪丢了,不就是丟了命吗?大叔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砸死了鬼子哨兵,缴获了鬼子的枪,我怎么能丢了呢?

  石娃扒开野草野花,前前后后找了好几遍,又往石崖上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枪在哪里。他心里一急,把脚一跺,抽搭着鼻子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子,他突然想起了秀芝班长的话:“当八路军战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鼻子。”“怕死不当兵,当兵不怕死。”鬼子大官把指挥刀架到俺脖子上俺都不怕,丢了枪哭个啥?丢人哩!

  他用手背使劲儿擦擦眼睛,这时,忽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舔了他的脚面子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低头一看,身边有一只黄呼呼毛绒绒的小野兽。他以为是只小狼,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一步,拉了个弓步,还把拳头对准了它。但那只小兽却站在那里,抬起头来,以友好的乞求的眼神望着他,不叫也不跑。啊,原来是一只小狗,一只黄色的半大土狗。他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它的耳朵、它的背,它也温驯地跟他亲热着。

  石娃这才明白,日本鬼子实行“三光”政策,杀人放火,杀牛、杀驴、杀羊,连鸡狗也不放过,好多鸡和狗都被抓了去杀了吃了。这只小狗是无家可归,为躲避屠杀,才逃到这条山沟里来的。

  “那,你就跟着我吧,只是,我身上么也没有,没么给你吃啊!”

  小黄狗依偎着他,嘴里呜呜地叫着。那意思好像是,我只要能跟着你,就有依靠了。

  “那好,你跟着我,咱们一块儿找部队去。找到部队,找到了咱们老八团卫生队,我和你,咱们一块儿吃个饱!然后,你每天跟着柳班长的警卫班去站岗放哨,好不好?”

  小黄狗就冲他轻声呜呜地叫了两声。

  石娃抬起头来,也就在这时,崖壁上有个地方闪了一下光亮。他定睛一看,嗨,在一棵枝叶浓密的树上,露出了一截黑黑的管子,枪管!枪!我的枪!挂在那里了!石娃顿时像只兔子一样,从草地上一跃而起,跑到崖壁下边,就朝上爬去。酸枣棵的疙针划破了手臂,他没理会。带锯齿的长草叶划破了脸,他也没觉得。小黄狗也跟着他,往石崖上爬。石娃说了声:“你别爬,你在下面等我一会儿!”小黄狗就不爬了,坐在那里,撑着两条前腿,昂起头看着他。

  石娃像只灵巧的小猴,手脚并用,很快就爬到了挂枪的那棵树旁。他刚要往再往上爬,不防身边扑喇喇飞起了一只大鸟,吓了他一跳。仔细一看,却是一只大山鹰。

  石娃定睛看了看,那是棵软枣树,枝叶间已结了一些豆粒大小的绿色的软枣。但那棵树在一块大石头的一边,是从石缝中长出来,伸出去的。也是太巧了,那支枪的枪背带,正挂在了软枣树的一根断成半截的枝杈上。这半截枝杈,可能是刮大风下大雨时让大风给刮断了吧?如果这根枝子上长满了叶子,这枪也就不会挂在这里了。还有一个问题是,那根挂着枪的枝子是伸出去的,石娃够不着。要想拿下那支枪来,必须爬到大石头上边,再爬到软枣树上去,抱住树干。可这棵茶碗粗的从石缝中长出来的软枣树,能担动自己吗?石娃先爬到了这块凸起的大石头上,又爬到软枣树旁,双手抓住树干,使劲儿拔了拔,晃了晃。他觉得,这树的根在石缝中是扎得挺深了,才试探着爬上了树干。本来,他想晃晃那根挂枪的树枝,让枪掉下去的。又一想,别,枪掉下去,到沟底还有十几米,万一掉在石头上,摔坏了,就没法用了。于是,他双脚勾住斜伸出的树干,右手抓着一根粗树枝,探出身子去,用左手抓住枪身,拿了四五次,才把枪背带从那半截树枝上拿下来。他欣喜万分,咯咯地笑着,把枪背带套到脖子上,再抓着树干,把身子移到了大石头上。然后,把枪斜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崖壁下溜去。

  他的双脚刚一碰到地面,就把枪从背上拿到胸前,紧紧地抱住,在草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哈哈!我也有枪了!我这个八路军的小卫生战士白衣战士也有枪了!他爬起来,把枪扛在右肩上,甩着左臂,踏着起步走的步子,轻声唱起了起来: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小黄狗也跟着他又蹦又跳。

  石娃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从腰间抽出那块包煎饼的笼布,擦了擦枪上的露水和泥点子,看起那支枪来。

  枪有七八成新,枪上零件的珐琅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枪托的边缘上也被磨掉了漆。他用手摸摸枪口,又把小手指伸进去探了探。这支枪,得杀害了我们中国多少老百姓啊!也可能打死过我们八路军战士,还有国军抗战的战士呢。这回行了,这支枪落到俺手里了,俺一定用它多打死几个鬼子汉奸,为死去的爹娘报仇!为乡亲们报仇!为全中国人民报仇!石娃把枪栓扳得竖起来,往后一拉,枪膛中出现了一颗黄澄澄的子弹。这颗子弹本来是上了膛的。再一拉枪栓,子弹一下子跳了出来,落在了一棵开着黄花的婆婆丁(蒲公英)上。石娃本以为弹匣中还有几颗子弹的,但底下没有。石娃捡起那颗子弹,放在眼前,子弹上反射出一星亮亮的晨光。嗨,石娃很是泄气,这枪里就一颗子弹啊!那些子弹,可能是在那个让大叔他们砸死的小鬼子哨兵身上了。当时只顾逃命了,也没去那个哨兵身上搜一搜。那个小鬼子的腰带上,还挂着一把带鞘的刺刀和一颗小甜瓜式的手雷呢。也没给他摘下来。石娃又看看这支枪,这一颗子弹,想,也行啊!总算是有了一支枪,一颗子弹。“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秀芝班长教的歌,又在耳边响起来。对对,我就这一颗子弹,也得打死一个鬼子!

  石娃把那颗子弹在褂子衣襟上擦了擦,很珍惜地压进了弹匣里,关上枪栓。现在,最要紧的事是尽快找到部队,找到团卫生队。有了这支枪,还能给卫生队站岗放哨呢。如果再碰上鬼子们来偷袭卫生队,我也可以跟着柳班长他们去打鬼子……

  可是,上哪儿去找卫生队呢?

  他来到小溪边,捧起溪水喝了几口。哎呀,真甜啊!真解渴啊!又洗了洗脸,再洗洗胳膊,脱了红绣花鞋,洗洗脚丫子和小腿。把那块笼布在溪水里涮了涮,当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他直想脱了衣裳在这里洗个凉水澡。又一想不行,得想办法先去找个村子,村子里有老百姓,老百姓和八路军一条心,他们会知道部队在哪里的。另外,自己还得找点儿吃的。在山上修围墙的这三天,一顿饱饭也没吃过。现在,肚子已经饿得前墙贴后墙了。石娃又担心起来了,大叔和那些大爷、大哥们,不知都逃出去了没有。昨晚上,大叔和疤子大哥、柱子大哥砸死那个小鬼子哨兵,可真解恨。

  石娃穿上红绣花鞋,背上那支枪,朝山沟的外边走去。小黄狗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几步,枪太大太长,背着不得劲儿,又拿下来拎着。拎着走了一段路,太沉,坠得手腕子、肩膀头疼,又扛在了肩上。

  走着走着,看到草丛中有熟了的紫酱果,就捋下来放进嘴里。见开了的婆婆丁花,也摘下来放进嘴里。有一棵老鸹枕头(一种野草)上结了一些锥形的绿果子,也摘下来放进嘴里。山崖边有一棵野柿子树,上边结了不少青青的山楂大小的柿子。他上前摘下一个,咬了一口,又苦又涩。苦和涩,也得吃。金队长说,红军长征的工夫,还吃皮带呢。这小柿子,总比皮带好吃吧?石娃把小柿子放在小黄狗嘴边,小黄狗闻了闻,却不吃。“哈,你这个小东西,还挺馋啊!光想吃肉啊?好,到了咱们卫生队,我上炊事班孙大爷那里打两份饭,你一份,我一份,咱倆吃它个肚儿圆!”

  吃了七八个小柿子,虽然舌头涩得发了麻,还老想吐,但肚子里有了点儿食,身上也有劲儿了。不多一会儿,石娃走到了沟口。要下山了,这才觉得小肚子憋得慌。他把枪靠一块大石头放下,解开腰带,挂在脖子上,解开裤子,冲草丛中撒了一大泡尿。一只翠绿色的梢马甲(蚂蚱)被尿一呲,展开漂亮的花翅膀,扑啦啦飞走了。哎呀,这泡尿,尿得太痛快了!也就在他抖抖小鸡儿,缅好裤子,扎着腰带,准备往山下走时,小黄狗突然呜呜地低吼了起来,又用前爪使劲儿地往后扒着,像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猎物。

  石娃开始有点儿诧异:“哎,伙计,你怎么了?”

  小黄狗仍用前爪不住地扒地,嘴里呜呜个不停,做出要扑上去的架势。

  石娃往前边一看,啊?只见不远处的一片杂树丛上边,露出的一根竿子上挑着一面白布太阳旗。他的心一惊,急忙扎好腰带,把枪抓在了手里,蹲了下来,躲进了草丛里。太阳旗,又叫膏药旗,是日本鬼子的旗子。有这个旗子就有鬼子。他换了个位置,趴到崖壁旁的一块大石头后边,朝山坡上望去。哟,山坡上黄呼呼的,有一大群鬼子和保安兵。他们集合在那里,不知要干啥。

  石娃就想,打死他一个解解恨。要是他们两个一块儿,冲自己这边走,那还有可能一枪打俩。

  此时,他也有点儿犹豫。自己只有一发子弹,万一打不中鬼子,枪一响,肯定暴露了自己。鬼子围上来,一齐朝自己开火,那就完了,枪也让鬼子拿走了。

  石娃蹲了下来,摸摸小黄狗的脑袋:“哎,伙计,要打仗了!你别叫,也别害怕,啊?”

  小黄狗晃晃脑袋,摇摇尾巴,不叫了,把身子贴在了他的左小腿上。

  石娃回头看看,又在大石头后边换了个位置。当他来到一堵倒塌了的石墙后边时,朝南边一望,嗨,只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大片茂密的杂树林子。林子前边,是一道长长的山沟。好来,自己开了枪,就赶紧朝林子里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钻进那片林子。只要进了林子,鬼子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自己了。

  石墙前边的右侧,长着一棵枝叶茂盛的槐树,槐树的一根枝子伸过来,正挡在了前边。石娃从翠绿的槐树枝叶后边能很清楚地看到前方的情况,但前边的人却看不到石娃。

  于是,他蹲了下来,把枪栓往上一扳,往后一拉,再往前一推,“咔嚓”一声推弹上膛,再把枪栓扳平。他把腰间的湿笼布抽出来,叠了四折,铺在石墙的一块石头上,把三八枪架在了上边。而就在这时,也就20多米远的地方,先是出现了一支挂着一面小日本旗子的带刺刀的步枪,接着出现了那个持枪的鬼子。鬼子的侧面正冲着石娃这边,而且,这个鬼子没戴钢盔,布帽子后边的屁股帘子让风吹得不住地摆动。好来,这是我当八路军以来打的第一枪,一定要打得准,打得狠,一定要把这个鬼子打死!石娃把枪瞄准了这个鬼子脑袋的侧面。使劲儿眯住左眼,标尺、准星、鬼子的脑袋……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打,还是不打?正在这时,又一个鬼子上来了。接着,又是一个鬼子。这第三个鬼子站住了,他的侧脸,正好在石娃枪口标尺的缺口上。石娃想,打吧!先打死一个再说。一剑封喉,一枪毙命!他屏住呼吸,左手紧紧地抓住枪身,右手食指勾住扳机,合力,一、二……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又有一个大个子鬼子军官冒了上来,就在那里站住了。这个鬼子军官,戴了一顶颜色深一些的黄布鬼子帽,但帽子后边没有屁股帘子。

  石娃连鬼子大官上嘴唇上的那两撮小黑胡子都看清了。他一下子认出来了,错不了,就是他!就是他!扒了他的皮,我也认得他的骨头!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头戴鬼子帽、上身穿白衬衣的翻译官。就是这个鬼子大官,指挥他手下的四五十个鬼子汉奸,血洗了自己老家的靠山庄,杀害了全村60多口子人。三天前,不,四天前,也是这个家伙,把锃亮的指挥刀架到我的脖子上。也是他,把指挥刀住上一举,鬼子们一起开枪,杀害了几十个老人、女人和孩子。好哇,冤家路窄,这个老王八蛋,这个杀人恶魔,今儿个你小子撞到爷爷的枪口上了!这回,石娃几乎没加任何思索,就把枪口对准了那个鬼子大官的脑袋。三点一线,三点一线,瞄,瞄!这一枪,一定得打死他!石娃伸出左手,使劲儿按了按左边胸膛里咚咚狂跳的小心脏。“憋住氣,别喘气,别喘气,咬紧牙关,打!”

  这时,小黄狗突然纵身一跃,跳上了石墙,探头朝前方望去。一只后爪,还蹬下来了一块石片。

  那个细细的稚嫩的食指勾动了,“叭——”枪响了。这一声枪响,在这一片异常寂静的山岭上是那么的清脆,那么的响亮,还传出去老远老远的,在山岭上方声声回荡。石娃被枪托的生力猛地住后撞了一下。几乎在这同时,只见那个鬼子大官摇晃了一下身子,随着那顶挺高级的鬼子帽飞了出去,他一个后仰摔到了地上。身边的几个鬼子愣了一下,忙蹲下去扶他。

  太棒了!太棒了!打中了!打中了!哈哈哈哈!石娃乐得顿时跳了起来。他拎起三八枪,抓起笼布,弯着腰,只十几步就钻进了南侧的那片杂树林子。小黄狗也跟着他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了。

  这时,鬼子们好像反应过来了,机枪、步枪一起向四周盲目地开了火,像热锅炒豆子一样噼哩叭拉响了一阵子。看来鬼子们一时还没分辨出来击毙他们指挥官的这一枪是从哪儿打来的。然后,鬼子和保安兵又分成几路向山上搜去。有一路还冲石娃刚才开枪的地方搜索过去了。

  石娃在林子里找了个树木茂密的地方,转过身来,蹲下去,用手拨开一根槐树碧绿的枝条,从枝叶的缝隙往前边看去。只见四个鬼子抬着那个死狗一样的鬼子指挥官,朝山下走去。接着,响起了一阵呜呜的军号声。几条山路上的鬼子保安兵也都下来了。他们一个个像死了爹似的,垂头丧气地朝山下边走去。

  石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拍拍小黄狗的脑袋:“走!咱们找部队去!”

  当天,石娃和小黄狗没找到部队。他们在一个土洞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在一个小山村找到了老八团的一个侦察班。班长告诉他,从昨天上午,“扫荡”山区的鬼子和保安兵就全都撤了,让他放心去找团卫生队,并告诉了他去找的路线。

  下午三点多钟,当这个一脸灰土、扛着一支三八大盖枪、裤腿上破了两个三角口子、穿了一双红花绣鞋、身边还跟着一条小黄狗的小八路进了卫生队的院门时,大家开始一愣,接着就欢叫大笑着,迎上去把他抬了起来。

  石娃向金队长报告说,那天自己去郭家峪送信,没完成任务,还让鬼子给抓了去修石墙。金队长说,没关系,你能安全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支枪,这就很好了。

  石娃又报告说:“多亏了那个大胡子大叔救了俺。等咱们卫生队路过那座山那个村的工夫,俺一定得去找找他,谢谢他。”

  秀芝班长问:“那个大叔姓啥?叫啥名字?”

  石娃摇摇头。

  秀芝班长又问:“他是哪个庄的?”

  石娃又摇摇头。

  “他家里有啥人?

  石娃还是摇摇头。”

  秀芝班长“嗨”了一声:“你这孩子,那上哪儿去找人家,谢人家?”

  是啊,自己咋没问这些呢?石娃摸了摸后脑勺。

  石娃又脱下了那双沾满了泥土的红绣鞋,说:“还有这双鞋,找到了房东,俺一定给人家钱。”

  大家看着那双鞋,又笑了起来。

  小菊歪起头问他:“你有钱吗?”

  石娃说:“那,俺把俺的口粮省下来,赔给人家!”又说,“哎,对了,这鞋送给你了!”

  小菊接了那双鞋,看看,很是喜欢,却说:“这鞋,我穿着大啊!”又问秀芝班长,“班长,我能要吗?”

  秀芝班长说:“能!”她又对石娃说,“那天你走了以后,金队长和村长带领全队人员和乡亲把伤病员撤到了后山的山洞里。柳班长他们挡了敌人一阵子,也撤进了后山的山洞里。鬼子们在村子里搜了半天,没找到俺们,又进了后山。不过,后来的这两天,俺们带的干粮都吃完了,也快坚持不下去了。可鬼子在山沟里转来转去,就是不走。柳班长他们人少,子弹手榴弹不多了,也不敢打鬼子。可没想到,到了昨天上午,鬼子汉奸队突然全都撤了。我们回到村里时,后勤部的通信员来送信,说昨天上午7点左右,这次“扫荡”山区的最大的指挥官山田大佐,在东山岭上被我们八路军的一个神枪手一枪给打死了!”秀芝班长兴奋地一甩短发,两眼放光:“石娃,你知道这叫啥不?”

  “叫啥?”

  “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石娃问:“大佐是个多大的官?”

  秀芝班长说:“是个团长级的官吧?反正,他们的这次“扫荡”,失败了!石娃,你知道吧?鬼子这次“扫荡”,看来是事先得到了情报,主要是冲咱们的后方机关来的。咱们藏在山里的印刷所,让他们包围了,印刷所的所长、工人一共7个人,全让鬼子给杀了,印刷机也给炸了。被服厂的工人幸亏得到的消息早,跑到了山里,但被服厂里的物资都让鬼子给抢走了。如果那个大佐不死,他们继续搜山,咱们的损失还要大。”

  秀芝班长又说:“咱们八路军神枪手的那一枪,打得太棒了!太过瘾了!这两天,团部一直在找那个神枪手呢。团长说,要给他立功!可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打的。”

  石娃听了,抱着他的那支三八大盖枪,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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