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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十八岁

时间:2023/11/9 作者: 前卫文学 热度: 17108
王韵

  原野一派寂静。偶有一两辆汽车在雨雾中穿行,将70年的光阴驮在背上,嫁接了人们容易淡忘的相思。台儿庄,鲁南运河岸边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但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抗战初期,中国军队在此重创日寇精锐部队,坂垣师团和矶谷师团死伤惨重,台儿庄从此名声大振。

  如今,在台儿庄一面面旧墙上,还清晰可见当年激烈鏖战时的遗痕——斑斑驳驳的弹孔,这些弹孔,与太阳对视了七十多年,子弹头至今没有抠出。在一棵据说是百年的老槐树上,弹孔最为密集,但枝葉依然非常茂盛。

  我与这些弹孔对视,想到很多,弹孔虽小,却装下了七十多年难忘的历史。人受了伤,伤疤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痛,那么树呢?受伤的树是否会有感觉?毕竟树也是有灵性,有感觉的。

  这弹孔虽小,却能一目千里,向南,望着南京大屠杀纪念地,遥相呼应。那边三十万同胞死不瞑目,始终注视着大海那边的动静,这边的累累弹孔也将永远睁大了眼睛。

  有隐痛的眼睛是最清晰、最灵敏的眼睛。

  而此刻,我的眼前闪烁着的,是另一双眼睛,一双年轻女子恬淡清澈的眼神,这双眼睛,就这样定格在我的心里。这是一张青春女孩侧卧于草地的照片,背景是美丽的校园。这个青春秀丽的女孩子,永远18岁的年华。伫立在照片面前,总觉得那双眼睛在与我对视,进行着穿越时空的心灵对话。这里是台儿庄大战纪念馆,此刻,新雨过后,一片宁静,没有喧嚣,没有噪声。除了讲解员深情的讲解,只有雨后清新的几乎要发出赞叹的空气。四面八方的新鲜空气向她涌来,氤氲在鹅卵石小径上,氤氲在花间树丛的罅隙里,仿佛在谛听她素洁的心曲。周围的气氛,静谧而庄重,浓郁而清爽。前来参观的人都感受很多,彼此极少说话,却在心里唏嘘共语。为那个时代,也为悲痛中双手合十的我们,为着阴阳两隔,此世与彼世中的他们与我们。忽然觉得在这平静中也有些许的不平静,在清新的空气中似乎闻到了硝烟的气息,恍惚中,似乎听到了她在向我们缓缓诉说。

  她叫刘守玟。

  家道殷实、蔚为一方大户人家的刘父精通文墨,面对呱呱落地的她,喜不自胜,为之起名“守玟”。

  玟乃玉之纹理。他是期许与热望爱女一生沿着美丽的花纹,温润高贵,平安幸福。

  玉贯穿和连缀了她短短的一生。

  1935年,时年15岁的少女刘守玟考取“湖南私立周南女子中学”。这所30年前由革命教育家朱剑凡创办的学校,是湖南省最早的一所女子中学,向警予、杨开慧、蔡畅、丁玲等著名革命志士都曾求学于此。这儿是先进知识分子的摇篮,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有共产党地下工作者在校内活跃地开展革命工作,后来很多学生在老师的引导和鼓励下,悄悄地离开学校,奔赴陕北革命根据地,投身革命事业。

  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挥舞屠刀切向中华民族腹部的战争,刘守玟也许会像她的父母亲期望的那样,顺利地完成学业,然后嫁一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度过幸福平静的一生;如果她愿意远离战争,逃脱战火纷飞的故国,她富足的家庭也有条件帮助她轻而易举地远渡重洋。然而 1937年那场战争,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从此,世上少了一个温婉如玉的女子,却多了一个永远不屈的战士。是啊,当偌大的祖国竟然安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时,怀揣一腔热血的青年们,谁会甘心蜗居于象牙塔间和温柔乡里做亡国奴呢?

  1937年8月,刘守玟攥着家里给的伙食费,来到学校报到后,放弃毕业,瞒着家人,报名参加了丁玲率领的女学生战地救护队,开赴上海淞沪战场。她进入高中第一学期学校就开设了“护士训练课”,此时恰好派上了用场。

  刘守玟所服务的湘军第22军在激烈的淞沪战役中损失惨重,初上战场就频繁地深入阵地救护伤员的她,作为幸存者,随军撤回湖南后,转到了第50师。

  经过战争血雨腥风的洗礼,曾经稚气未蜕的刘守玟成熟了,眉宇之间愈显坚毅与英气。她回忆着战场上经历的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内心汹涌澎湃起来。

  重新回到三湘大地,离故乡已经很近了。自开赴上海她就与家里断了音信,此刻她正好可以请上几天假,回家看看因惦念她而五内俱焚的父母亲。但是她不能,她清楚自己回家也许就回不来了,再说在这危急关头她也不能轻易请假离开队伍,那样无异于一个逃兵。她是多么渴望在战场上做一个战士,哪怕最终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她拿出钢笔,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开始写那封思忖已久的家书:“敬爱的父母大人:你们好!女儿已离校参军,事前没告知父母大人,叫父母大人挂怀了,很对不住你们。但值此国难当头,为抗日救国,女儿就不能忠孝两全了……”

  这时行军号嘹亮地吹响了,她拧紧钢笔,收好纸张,快步冲出帐篷……

  1938年5月,中日双方集结大量兵力,血战于台儿庄地区。刘守玟随第50师卫生队,加入鲁南兵团孙连仲部开赴前线。5月10日进入阵地后,即与日军发生激烈战斗。将士们五天五夜没合眼,有力地阻击日军矶谷师团南下合围,掩护主力部队跳出包围圈。

  趁着难得的战争间隙,在浓重硝烟的笼罩下,刘守玟继续趴在那儿写那封家书:“作为堂堂一中华青年,女儿自有自己无法逃避的责任,我愿‘生在湖南,死在山东!台儿庄之战之惨烈,实在惊天地、泣鬼神,现在女儿随时有可能身死他乡,望父母大人不要悲伤。现将身边的两块银元和在校时的一张照片寄回留作纪念……”

  刘守玟所在连队在台儿庄东18里处遭遇日军袭击,战斗激烈,一位连长中弹倒在血泊中。刘守玟见状前去抢救,却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没等她起身,一个日本兵突然冲了上来,挥刀嗷嗷叫唤着残忍地将连长砍死了。

  刹那间,平素在学校不大爱讲话、性格温和的刘守玟被激怒了,她奋力举起那块石头,向那个日本兵砸去。日本兵没想到这个柔弱女子身上竟然蓄积着如此大的力量和如此深的仇恨,猝不及防地被当场砸倒了。刘守玟又抱起石头连砸数下,把他的脑浆都砸了出来。不料她刚站起来,一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她的左胸……

  刘守玟身负重伤,她穿着崭新的军装,没戴军帽,乌黑的短发纷披如云,一张看不到血色的圆脸,被鲜血浸透的胸脯激烈地喘息着,像一座时起时伏的山峰,她被送到当地一位老乡家里治疗。她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世,微微睁开眼睛,攒了好半天劲,吃力地从衣兜里掏出染血的家书、两块大洋和那张她在学校时的照片,嘱托女房东想办法帮她转交远在湖南的家人。

  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的山、水和稻田,她的哥哥领着她和妹妹在田埂上扑蜻蜓。那些蜻蜓真淘气啊,她明明蹑手蹑脚地已经接近栖息在水稻上的它们了,可等她探出手去,它们却跟她捉迷藏似的,一挣身就飞到了不远处的水稻上;那些蜻蜓真红啊,就像她最爱吃的朝天椒,千万只它们一起飞起来,将整个天空都撞成了一片红彤彤的火烧云。这时妈妈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响起了……

  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滴清亮的泪水,洗亮了母亲因日夜思念她而憔悴的面容和单薄的背影,她声音微弱地抽泣着:“妈妈,妈妈,想妈妈,回家,回家…… ”含泪的双眸始终遥望着家乡的西南天空。抗战时期的中国天空,交织着侵略者的罪恶与反侵略者的壮烈。星星如有记忆,将会在眨眼中寻找到未完全沉淀的惊恐。为了这玉宇澄清的一天,中国的天空经历过敌我持续激烈的搏杀,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抗战的另一片战场。

  18岁,一个人成人的年龄,一个敢叫皎月苍白的年龄,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灿烂怒放的年龄。她的成人礼刚刚开始,却被死神伸腿绊住戛然止步了,像一根猝然断裂的琴弦。余音仍不甘心地萦绕在台儿庄上空。

  黄昏时分,刘守玟去世了。两个民夫用担架把她送到了村东的乱葬岗。女房东也跟着担架来到了墓地,亲眼看着她入土下葬。此刻,天空昏暗,苍穹沉寂,那安详而美丽的面孔却如一颗灿烂的星星,深深地映照在她的心里。1938年春天,是个夹杂着血雨的季节,镰刀与冲锋枪同时热烈收割,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

  那晚,天幕低垂,残阳如血。

  70年前的那场战争,是人类信念和意志的马拉松式的较量。就是这些玉一般精神的无名英雄,以无比坚定的信念和意志战胜了无数困难,民族的希望支撑著疲惫的躯体,将胜利的种子播种在苍茫的鲁南平原,播种在奔腾的渤海之滨,用青春的血液浇筑了自由解放的花朵。

  台儿庄是一个永恒的记忆。隆隆的炮声可以消逝,山河也能改装,而深刻的记忆却长留在一切有良知的人心里,一代代的,总有活着的人,用心写出一篇篇文字,让昨天和今天在心灵与笔尖合拢,视觉与心灵交互涌汇,历史与今天相向对接。

  都说湘人尚武,湘女多情。身为湘女的刘守玟肯定是多情的,她也有着自己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有着自己对生命的热切期待,但在一个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像男子一样投笔从戎,走进硝烟和战火,不再回头。

  1938年,台儿庄,在那场“中华民族扬威不屈”的战争中,有一朵自由之花永远绽放在了她含苞初放的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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