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赵秋实,相识在2014年5月的一天。
那是我当兵的第二个年头,那段时间是我备战军考的关键阶段。我记得时间已经到了5月下旬,半夜接到机关通知,说让我收拾收拾,第二天去教导队参加军校考试集训。谁能想到还有半个月不到就要军考了,我们警备区机关才想起来要组织集训。
因为前期的复习工作准备得比较充分,所以对于军考我也有比较大的把握,只是这突如其来的集训有些打乱了自己的计划。第二天我就拎着背囊进了东风卡车,干部股长解释说团里唯一的一辆依维柯要接送军人子女上学,没法送我们,只能委屈我们坐卡车。我心想也无所谓,反正那辆神秘的小型客车我也只坐过一次,那一次还是我来部队报到的那天,从青岛火车站开到团里。
人员物资都已经上车了,我看到通信股长贺鹏出现在车屁股那儿,他双手叉腰,仰着脸,透过两片厚厚的眼镜片看到的那对小眼睛,很有喜感。也不知道股长是对我们这些战士说还是对着车斗里的背囊说:“呃,上面坐的都是人啊?”
我早就听说过贺大股长的一些奇闻轶事,对于这种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发问也不觉得奇怪。我说:“报告股长,都是人!”
股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背着双手慢慢走开了。
股长刚走,我把刚才没有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坐在我旁边的两个特务连的小女兵笑得花枝乱颤,其他战士也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就这样伴着笑声,我们出发了。
在此我一定要给没坐过这种卡车的同志们描述一下坐在后斗里的感觉。5月的天又潮又热,我们坐在蒸笼一样的后斗里,小卡车喘着粗气,在高速路上奔腾,我才发现如此笨重的有六个轮子的小卡车还能跑这么快。
小卡车在高速路上奔驰,在石子乱蹦的国道上颠簸,还在乡村的泥土路上挣扎。我们团有几个营外单位,海防二营就是营外单位,海防二营有一个雷达站,建在一个小山头的半山腰上,通往雷达站唯一的路是条水泥路,路况还算不错,但是出奇得陡。走那段路的时候小卡车憋足了劲,油门闷到底,坐在后斗的我都生怕小卡车马力不够再滑下去。
我坐在后斗最靠外的位置,車开进雷达站,我就开始打量这个小小的营区。营区内有一栋三层小楼,刷着黄漆,显得干净整洁,卡车停的地方是个小广场,从小广场要爬石阶才能到小楼的门口,有七八十级的样子。
我看到有个战士背着背囊,囊上扣了一个脸盆,插了一卷凉席,穿戴整齐,帽檐遮住他的脸,有点黑,冲着我们后车斗里的人傻笑。他个子不高,很瘦,旁边站了一个二期士官,估计是他班长。看到这个场景让我想起小学时读过的一篇阅读理解题:父亲陪着儿子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把儿子送上了去县城赶考的公共汽车,汽车带走了儿子和他的希望,留下来几十里的山路给他一步一步去量——赵秋实带着雷达班的希望上了小卡车,望着雷达机房的圆顶越来越小。
教导队在黄岛,前身是个高炮团。警备区觉得拆掉可惜就留下来做了教导队,营房都是老旧的砖瓦平房。我们住进了一个能睡二三十号人的大排房,整个警备区的参考人员都住了进来,五个女兵享受了特殊待遇,住进了教导队招待所。
赵秋实住在我对面的下铺,等我收拾完毕已经满头大汗,赵秋实早就坐在铺上开始温书了,我才发现,赵秋实已经一拐挂两枪了。
在教导队的生活比较单调,全天自习。警备区干部科临时抽调了一个副教导员过来管理集训队。副教导员一看就是个扎实的干部,外表严肃,精明干练。可能是常年在部队的缘故,他看起来有些显老,皮肤黝黑,脸上的褶子也不少,少校,副营。虽然是临时抽调,但副教导员还是尽心尽责,规定了自习的课间休息时间还有严格的自习秩序,为的就是防止我这种捣蛋兵破坏自习纪律。其实来参加集训的都至少也有两年的兵龄了,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谁是来认真复习备考,谁是来“混”的,明眼人一看便知。慢慢就发现,其实认真看书的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其中就有赵秋实。副教导员规定晚自习十点结束,统一带回,还想加班看书的可以洗漱后去教室再待会儿。
第一天晚上加班的同志还真不少,有将近半数,第二天就剩下三四个了。直到有一天晚上自习室里就剩下了我跟赵秋实,我记得有十二点多了,其他加班的都已经走了,我没走,就坐在赵秋实后面三排的位置上。说实话十二点多了也真的看不进去什么东西了,我不走,仅仅就是想跟赵秋实耗着,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俩在闷热的自习室里坐了有一会儿,吊扇吱嘎吱嘎吐着热气,教室里全是花露水的味道,还时常有击掌打蚊子的啪啪声。我忍不住主动找他搭讪,慢慢就聊开了,说起来就没刹住车,一聊就聊到了快两点。
聊到两点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自习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上午,赵秋实也没顶住,一上午浑浑噩噩的。后来中午吃过饭我俩一起去了教导队内的小店,买了雪糕和冰镇汽水边走边吃,也不用担心会有纠察来找我们麻烦,雪糕入口的冰凉和刺眼的阳光至今令我回味。
赵秋实入伍比我早一年,今年已经是第二次参加军考了,也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后来坐在军校教室内吹着空调的我也问过自己,是否有赵秋实这样的勇气和决心,再经历一个炎炎夏日。
赵秋实第一次参加军考距离提档线差了10分。
我当时用的是诺基亚1010,一个红色小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没有什么别的功能,唯一一个比较有用的是自带了一个功率很低的小手电筒。赵秋实用的也是类似的三星小手机,这种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手机,部队里是允许使用的。
自习的时候我俩经常会相互发短信,比如我遇到一个不会的题目,就把题目的页码和编号发给他,下课的时候再去找他交流。多数情况下我俩发短信是为了学习上的事,偶尔也会聊两句,全当缓解放松了。我来集训之前觉得自己复习得还不错,不能说手到擒来也应该是十拿九稳的。可是经过几天自习,我发现有几个看书特别认真的。副教导员在我们集训的第一天就说过,在座的三十来个人当中,应该也就有五六个能够考上。
有时候自习累了我喜欢观察那几个看书特别认真的同志,自己也是傻,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心理负担。也是由于我心虚,有一次课间我问赵秋实:“你有没有发现有几个看书特别认真的,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发现了,好像我旁边那个船运大队的挺有实力,还有前排的两个女兵也很认真。”
听他这么说反而缓解了我的紧张情绪,于是我俩都开始偷偷注意这几个竞争对手。后来有一次我有一道物理题不太会,就一个短信发给了赵秋实,赵秋实也不太会。于是下课的时候,赵秋实秉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去请教了船运大队的那个“学霸”,后来课间赵秋实拿着本子很神秘地对我说:“‘学霸解出来了。”
我盯着本子看了半天,“学霸”得出来的答案是没错的,可是过程我却不是很认同。为了证明他是错的,我苦思冥想了一节课,发现这个“学霸”犯了一个非常低级的错误,幸亏我用了一节课去思考他的过程。
课间休息时我找到赵秋实,跟他说明了这个情况,并指出书上的参考答案绝对是错的,赵秋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学霸”。
后来赵秋实又找到我说,那个“学霸”其实是个“伪学霸”,我问为什么?他说“学霸”写了个化学方程式,问他怎么给两边的方程式配平。
我的妈呀,他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赵秋实对我神秘一笑,说他想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一句名言: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我想用到这儿就是:一切“学霸”都是纸老虎。后来无论“学霸”表面看起来多么牛,我俩都是相视一笑。
赵秋实这次军考不能再失败了。我自认为准备得比较充分了,看起书来难免有一些浮躁。赵秋实不一样,除了休息时间都在很认真地看书复习。赵秋实跟我同岁,生日比我大一点儿,家是山东临沂的。我对临沂人有天然的好感,当然,当我得知他是临沂的以后,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不少。为什么我会对临沂人这么有好感,因为当兵前在地方大学时,有好几个临沂的同学,善良朴实,没什么坏心眼,很好与人相处,真把你当朋友。赵秋实也是这样,秋实秋实,秋后的果实,他像秋天里垭黄的麦地,与大地保持一样的颜色,向着天空生长,微风吹过,麦田摇摆舞蹈,冲着你伸出双手,诚挚地笑。
赵秋实也是个烟民,只抽二十块钱一盒的老泰山,地道的山东人抽最地道的山东烟。他牙齿却很白,抽烟时,喜欢先抽出一根烟用门牙叼着,嘴不闭,露出两排大牙花子。我第一次见他这个动作时嘲笑他像个二流子,他说这样有男人味,浓重口音的男人味,让我越发喜欢跟他玩在一起。
半个月的集训很快,转眼间已经到了最后一天。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我放在笔袋里的小手机嗡嗡响了两声。一条新消息,是赵秋实发来的:超市的百事可乐多少钱一瓶?
我没弄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回复他说:三块吧,怎么了?
他回:奸商无处不在,不得不防。一会儿自习结束我请你小店喝可乐吧,为我们的集训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被他的无厘头逗乐了,赵秋实感觉到了身后我发出的异响,回头冲我狡黠一笑。我想了想,这样回复:还是画上一个逗号吧,等我俩都金榜题名了再画上一个圆满的感叹号!
赵秋实说:哈哈,还是你想得周到!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等待。
我清楚地记得是2014年6月22号的上午,连值日员喊我接电话,是干部股刘干事打来的,让我去干部股一趟。
像是一颗在大海里下沉的石头终于到达了海底。虽然刘干事没有在电话里说是什么事,但我还是猜到了,我考上了。在去机关的路上我突然想到赵秋实,自己这儿已经尘埃落定了,还不知道赵秋实是什么情况,心情又变得紧张起来。
我匆匆喊了声报告,还没等回应就推门进了干部股,看到朱股长和刘干事笑眯眯地看着我,股长率先说:“恭喜啊,小史!”我却顾不上客气,对着朱股长和刘干事说:“赵秋实考上了吗?”刘干事愣了一下随即说:“你小子不问问你自己,倒是先关心起别人了。赵秋实考上了,还有海防三营的赵纪尧,加上你,今年团里一共考上三个呢!”
赵秋实考上了我很高兴。我总觉得,赵秋实这么努力,如果考不上,那真是老天欠他的了。集训的那段日子我俩经常互相鼓励,说是互相鼓励,其实还是我鼓励他多一点。
我常对他说:“你今年准备得这么充分,肯定没问题。”
每次我一脸真诚地对他说这个,他总是含含糊糊,像是忌讳什么一样不敢给自己一个口头上的肯定。我也知道我不是老天爷,说他能考上就一定能考上。尽管如此,我时常在说完这句话后在心里暗自祈求赵秋实今年能考上。仿佛如果他考不上,就像是我骗了他,我不想做个骗子让自己内疚,更不想看到赵秋实又一次名落孙山,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他。以至于有时我会冒出奇怪的想法:让他考上吧,哪怕用我的名额跟他换,我可以再考一年,他可是没机会了。想过之后我也问自己,才跟他认识几天,就如此“奋不顾身”了。
赵秋实就像济南的珍珠泉,一眼看到底,清澈干净。这样的战友,我愿意跟他交往一辈子。
刘干事高兴地看着我说:“还没有通知赵秋实呢。”
我立马打电话向他报喜。
接通电话之前我原本想好了要吓唬他一下,可是当电话听筒里传来熟悉的一声“喂”时,我还是觉得即使开玩笑也不能对他如此“残忍”,我说:“嘿二货,你考上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大约两秒钟,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我除了陪他一起沉默,再想不出什么好聽的话来对他说。为了这次军考,他在半山腰的雷达站里孕育了多少希望,流下了多少汗水,白天值班训练,晚上秉烛夜读,他早就习惯了在宁静的夜晚一个人品尝奋斗的滋味,这奋斗是忍受寂寞痛苦写下的手稿,是老天爷给他的最公正的肯定。我还觉得我的祈祷也起了作用,天知道我究竟是向何方神圣祈求赵秋实的金榜题名,一名革命军人竟然这么唯心,把马克思主义放到哪里去了。
知道成绩后没几天,我们去潍坊体检,再次见到赵秋实,彼此的心态都已经不一样了,见到他时我手里拿着两瓶百事可乐,递给他一瓶,说:“感叹号!”
赵秋实离开团里的时候我去送他,他看到大门岗的哨兵想起了什么,无比感慨地对我说:“知道吗,去年的这个时候,站在上面的是我,我目送朱月明背着背囊去体检。”
朱月明是去年团里唯一一个考上军校的,专升本。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种词在我脑海里乱蹦,我大概永远也不能做到感同身受,因为我的确没有经历过这样令人难忘的场面。赵秋实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是面带微笑的,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比我还感慨万千。岗哨亭跟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步之遥,赵秋实花了快三年时间迈出这一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精彩,但却令我们向往。
每个人离梦想的距离,都是不一样的。
2012年入伍的时候,我在地方大学上大二。4年后的2016年,我读完了军校二年级。离开老部队的两年中,我时常回忆起那段日子,会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叹,也会有渺沧海之一粟、羡长江之无穷的豪迈情怀,时光如歌如水,岁月似痴似醉。回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你不知道会在哪一天的哪一刻回忆起哪一个往事,哪一个细节涌上心头,哪一分感动让人流泪。
军校的学习生活节奏很快,活动也很多。在军校里时常感到很有压力,以前是整天跟一帮战友在一起没心没肺地傻乐,现在是跟同学在一起啃书流汗,说不上更喜欢哪种生活。我跟赵秋实在微信上经常联系,交流学习训练,嘘寒问暖,聊聊家常,逢年过节还会互发红包。有一次聊天就聊到了在教导队集训的最后一天晚上,我俩回忆了很多细节,气氛竟然有一点尴尬。
那天晚上,我俩一人拿了一瓶冰镇的百事可乐,朝着教导队训练场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教导队后面的操场上有几门高射炮,留给民兵训练用的。集训期间黄岛的民兵被拉到这儿组织训练,我有一次课间来观摩他们的操课,还有模有样。
我跟赵秋实在一门高炮的炮手座位上并排坐下,然后开始侃大山。我问他如果今年再考不上,那可就没机会了,还要在部队耗完剩下的两年半。赵秋实不停地摩挲手里的可乐瓶子,掏出两根香烟,一起点了,递给我一根。
然后他很有信心地对我说:“咱们后天,济南见!”
……
跟赵秋实已经两年多没有见面了,我在南京,他在合肥。地理上的距离并不算遥远,有一次寒假我原本计划离校就去合肥找他,却因为车票的缘故没有去成。但我相信,只要心里有对方,又何必在乎面对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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