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的目光热切地掠过田地,触碰到远处的公路,瞬间被灼疼。公路上飞驰着日军军车,日本兵们指点着田地里劳作的中国人,做出一个个手枪射击的动作。有则的心中涌起愤慨:铁打的山河,流水的贼寇,东瀛肖小们只不过是注定了要被中华民众驱逐出境的又一支鼠辈而已,张狂个什么劲儿?
有则厌恶地转过来,看见虎子大步流星向他走来。虎子是十七年前父亲在黄河决堤的洪水里捞起来的孩子,也就两三岁的模样儿。虎子号啕大哭着被父亲抱进家门,放到床上依然大哭号啕。有则跑过去一抱,虎子立马不哭了。有则不愿意跟着父亲练武,虎子却喜欢得五迷三道,整日价舞枪弄棒,寒暑不避。父亲被害后,小小年纪的虎子疯魔了一般缠着父亲的师兄弟追查凶手,终于在十五年前手刃仇人。因为对方远在他乡别郡,确实是大凶大恶之徒,长清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严究。虎子终究是犯下命案,安生日子过不得了,虎子离开家,行踪不定。日寇侵占长清以后,虎子反倒常回来,每次都带着不同的人入住荒下来的练武场院,悄悄地来,悄悄地走,没有准确时辰。有则潜过去观察了几次,发现虎子带来的人虽然形色各异却都行为端正,心里已然明了,这些人应该就是被日本人深恶痛绝的抗日志士。虎子起先来来往往还躲避着有则,直到今年春天有则在黄河渡口运粮时撞见参加了长清武工队的父亲的大徒弟有道和虎子交接一彪人马,大家才心照不宣达成默契。
虎子奔过来,高声大嗓地喊:“哥,咋就你自己呢?种棒子的人呢?”
“走啦。”有则说,“不知道虎少爷驾到,种完棒子各回各家了。”
虎子一拍大腿,说:“俺紧赶慢赶回来种棒子,没想到这么快就种完了!”
有则笑道:“等你回来,别说棒子种不下,麦子都得炸到地里。娘知道你回来吗?”
“知道。娘在家里烙肉盒子煮白汤呐,咱快回去吧。”虎子说着,拈玩具似的拈起有则的锄头扛到肩上。
虎子只穿着一件汗褟儿,结实的肌肉一疙瘩一块儿地裸露着。有则一皱眉头,说:“娘给你做的新袄呢?你露脖子露膀子的,成何体统!”
虎子一吐舌头,笑道:“俺给大师兄了。过黄河时大师兄的衣服湿透了,落汤鸡似的。他说要去执行新的任务,俺就让他穿走了。”
兄弟俩相伴着回到家,舀起青石水槽里晒得温热的水洗过澡,虎子端着一笸箩肉盒子,拎着一瓦罐白汤去练武场院了。沉重的担忧令有则心情郁闷。他知道虎子和同伴们干的是九死一生的营生,也知道默许他们出入练武场院会给自己埋下巨大的风险隐患。但是,他和虎子的兄弟情谊足以让他漠视潜在的危险。人是渴望聚居的生灵,需要被接纳、被认同、被关爱、被包容。生存环境的孤寂和冷漠会催生出绝望的情绪,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和行为。既然虎子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和这些人在一起,终归比和其他人在一起要好一些。
有则坐在院子里的青石凳上读罢《论语·里仁第四》,走进堂屋,娘已经摆好晚饭。一盘烙盒子,两碗白汤,两碟盐渍青菜。娘的笑脸像微微绽放的牡丹,花开富贵。娘说:“肉馅不多,都烙给虎子啦。这是鸡蛋馅盒子,你将就着吃吧。”
有则笑道:“我正想吃鸡蛋馅盒子,娘最知道我的心思。”
有则刚刚在饭桌旁坐定,忽听得院子里脚步声响,有虎子的,还有另外一个人。有则皱起眉头:虎子做事越来越不知道深浅了,怎么把外人往家里领?陌生人驻足在堂屋门外,虎子却一步闯了进来,激动地喊:“娘啊,您是不是济宁金乡人?程同志让俺带他来见您,他说他祖籍金乡肖家庄。”
娘微微一怔,说:“肖家庄是俺娘家,俺也姓程。”
娘的话音未落,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男子跑了进来,激动地说:“您是春兰姑姑吧?我父亲小名秋生,我叫程念宗。”
娘“腾”地站起来,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来人,喜极而呼:“你真是秋生的儿子呀!你的眉眼、神态像极了你爹。你爹在哪里?一切可好?”
程念宗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膝行到娘的身边,拉着娘的手说:“姑啊,我爹在陕西,一切都好。我爹常常念叨您,说自从您嫁到了济南府长清县,他就再也没有吃过您烙的肉盒子煮的白汤。刚才我看见虎子兄弟拿去的吃食,立刻想到了您。”
娘含泪扶起程念宗,说:“好孩子,兵慌马乱的年月,咱们娘俩能见面,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先坐,姑姑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这是你弟弟有则。有则啊,陪你念宗哥哥说说话,娘一会儿就来。”
有则见娘欢喜,心里也是欢喜的。他没有去过娘的老家,娘在老家没有直系亲人啦。多年前姥爷带着一家人跑匪,只活下娘一个人,被走镖的父亲救下,娶进家门。娘带着虎子急急忙忙去了灶屋,堂屋里的气氛就有些尴尬。程念宗从有则低垂的眉眼里感受到有则的疏远和拒绝,想想也在情理之中。他和有则既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连接,又没有共同的理想目标维系。如果一见如故,不是虚伪至极,就是别有用心。程念宗的心里并不忐忑,国共两党都结成抗日统一战线,骨肉亲情的两个人又能生分多久?程念宗展眼一扫,目光落在有则手边的《论语》上,心中惊诧。手不释卷《论语》者,必是大智大慧之人。程念宗朗声道:“弟弟以为孔子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教育原则可还发人深省?”
程念宗的声音在堂屋的寂静里显得突兀而响亮,有则略一沉吟,说:“小弟只是附庸风雅,随手翻书而已。”
程念宗说:“弟弟过谦了!《论语》为‘四书中的第一经典论著,记录着孔子关于哲学、经济、政治、伦理、美学、文学、音乐、道德等方面的言论,博大精深,光彪日月,岂是随手翻阅的?若说隨手翻阅,以弟弟的学识和才智,翻阅‘五经中的《论语》和《易经》更让我认同一些。”
程念宗的话令有则心中一动。这位表哥如此熟知《论语》,也是饱学之士了。既然是饱学之士,当知君子不履险地,为何干上刀头舐血的行当?有则抬头看程念宗,程念宗对着他微笑,笑容坦荡而亲切。有则也笑了,说:“兄长倒不如说小弟一介农夫,随手翻翻《齐民要术》更为相得益彰。”
程念宗朗声大笑,说:“ 《齐民要术》分10卷92篇,共11万字。这样一部巨作,也不是寻常农夫可以随手翻翻的。弟弟你读书颇丰,尤喜《论语》,当知贯穿《论语》全书的唯一一个‘仁字。仁是仁和、仁爱,以苍生为念,以家国天下为己任。宋朝的宰相赵普凭借半部《论语》治理天下。现如今日寇入侵,山河破碎。你就甘心居家避世,终老田园吗?”
程念宗的慷慨激昂显然没有能够打动有则,有则微微一笑,说:“天下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鲫,有的人读成赵普,有的人读成殷浩。殷浩不出,奈苍生何?殷浩既出,苍生奈何?”
这时,虎子托着一个大大的红木食盘闯进来,问:“哥,殷浩是谁啊?他出不出与苍生啥关系?”
有则笑道:“殷浩是东晋时期的一个牛人,以针砭时弊、抨击政令见长。动辄皇帝应该怎么怎么样,大臣应该怎么怎么样,百姓应该怎么怎么样。言论行为,自成一家。晋朝风气开明却国运多舛,先有‘八王之乱,后有‘五胡乱华,亟待能人站出来救国救民。谁是能人?殷浩啊!朝野上下呼声一片,皇帝臣子登门礼请,殷浩隆重登场。官拜建武将军,扬州刺史,都督扬、豫、徐、衮、青五州军事,领兵平定中原。殷浩纸上谈兵无人能及,兵马战阵一窍不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刚愎自用导致后方内讧不断,将士离心,几乎把外战演变成内战。皇帝一看,算了吧,你老人家别干了,回家清谈吧。殷浩火了,逢人便说把我捧上天的是皇帝,把我摔下地的也是皇帝,皇帝太小人啦!”
有则说完,斟了一杯茶饮下。虎子瞪着眼睛追问:“后来呢?皇帝把殷浩怎么样了?”
有则笑道:“皇帝能把他怎么样啊?他就是一个夸夸其谈的家伙,为福不成,为祸也有限。且由着他在家里‘望月罢了!”
娘捧着酒壶、酒盅走进来,含笑说道:“虎子你真有劲儿,端着食盘和你哥拉呱。你信不信他能一口气说到天亮?”
虎子被点醒,赶紧放下食盘往桌子上布菜:一盘青椒炒肉,一盘蓑衣黄瓜,一盘麻汁豆角,一盘葱油鲤鱼。程念宗看到鲤鱼吓了一跳,肥肥实实的足有四斤多重。娘在三个晚辈的恭谨侍立中款款坐下,说:“念宗啊,菜是你弟弟种的,鱼是你弟弟养的,你尝尝,新鲜着呐。明天姑姑给你炖鸡,熬咸糊涂。长清虽然和咱们金乡老家水土各异,种出来的小米却没有多大差别,熬成咸糊涂一样的醇香。”
程念宗的眼睛里泛起粼粼波光,躬身回道:“姑姑,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但是,我不会离您太远,我会常回来看您,吃您做的饭。”
娘的神色有些黯然,嘴唇嗫嚅着想追问程念宗的去向,最终却没有开口。
夜色四合,如漆似墨。风轻轻,云轻轻,月隐星现。有则服侍娘睡下,回到自己房中,燃起一把细香,身形一展,矫若游龙,盘旋间屋子四处香火闪烁。有则跣坐在太师椅上,式成双盘,闭目凝神,一股真气由下丹田而出,经会阴,过尾闾,走命门,重回下丹田,正反各运行九圈;缓缓提至中丹田,走下丹田,过命门,经夹脊,重回中丹田,正反各运行九圈;真气继续上行,由中丹田入夹脊,走玉枕,过百会,入上丹田,回归中丹田,正反各运行九圈,任督二脉已经通透。有则“唰”地睁开眼睛,细小的香火在他的视觉里大如蚕豆。有则运指抖腕,一颗颗铁弹子破空飞击,须臾间香火尽灭。有则想再去点燃一把细香,却静坐着没有动弹。他的心里乱糟糟的,像是浮在空中的雁翎,又像是坠在地上的铁砣。这种感觉从晚饭时听程念宗说今夜要走时,就充斥了他的心。当年父亲最后一次离家走镖时,他就被同样的感觉慑住心神。为什么可怕的感觉会再度袭来?难道噩夢又要重演吗?程念宗和虎子是他的兄弟,他不能任由他们去犯险。他要留住他们,哪怕只留今天一个晚上。有则冲出屋子,风一般掠进练功场院。晚了,练功场院人去屋空。
有则回到家中,坐立不安。他仰头向天,只见苍穹浩瀚,星光灿烂。有则想起小时候揽着虎子看星星,虎子拍着肉呼呼的小手唱:“星星明,来日晴;星星繁,大晴天;星星密,雨滴滴;星星稀,好天气;星星眨眼要变天……”突然,有则看到两颗流星紧紧相随着划过东南方向的天际。有则惊恐交加,几乎要脱口疾呼,忽然发现娘静静地站在门口。有则急忙趋前,关切地问:“娘,您怎么起来了?”
娘柔声说道:“母子连心。你有心事,娘如何能够安寝?”
有则默默地扶娘进屋,踞桌而坐,翻开《论语》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远处传来隐约的枪声,有则应声而起,带动得桌子上茶壶、茶杯叮当作响。有则触到娘充满疑问的目光,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为人子者,不能让父母欢喜已是不孝,平添烦忧更是不堪。有则掩饰地拿起剪刀修剪油灯的棉芯,心里抱着希望:也许,自己听到的不是枪声;也许,枪声不是冲着虎子和程念宗去的;也许,虎子和程念宗已经平安脱险……然而,有则的希望被沉重的、踉踉跄跄奔跑的脚步声残酷地击碎了。既然所有的也许都是自欺欺人,有则的行动就变得果断。他旋风般扑向街门,一把拽开厚重的门扇。
虎子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哥哥,看到了急匆匆奔过来的娘。他想从地上爬起来,他有太多的话想说给哥哥和娘听。可是,他已经没有了一丝儿力气。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干净的路,程念宗站在路上等他。他努力地向哥哥和娘伸出双臂,流下两行依依不舍的泪水。
有则抱起虎子的尸身,肝肠寸断:我不杀伯牙,伯牙因我而死!
虎子静静地躺在娘的床上,右手抓着一个油布包裹,左手攥着一缕布条。娘取下布条只看了一眼,说:“这是俺织的布,给你和虎子一人做了一身衣裳。”
有则满腔悲愤化做一声长啸。他想冲天而起撕碎苍穹,他想飞身直下捶裂大地,他想化成一把刀、一柄剑、一颗子弹直取凶手性命。但是,他知道更大的危险会接踵而至,他得让娘明白。有则艰难地吞咽着涌到喉头的厌憎,几番挣扎,说出那个曾经亲切、而今恶心的称呼:“是大师兄!”
娘如遭雷击,直挺挺跌坐在床上,发出一声痛彻心肺的悲号:“天哪,你们是兄弟啊!”
娘悲号过后紧紧地抿住了双唇。兄弟怎么样呢?亲人又怎么样呢?这些令人眷恋的亲密关系不正是被伤害的契机吗?因为亲密,所以信赖;因为信赖,所以不予设防。设防而防不胜防带来的痛苦叫失败,不设防导致的痛苦才叫伤害。既然背叛已经到来,就没有必要悲悲戚戚作小儿女之态啦!
有则听到细密的脚步声在庭院周围织成一张布满杀机的网,街门被叩响,依然是熟悉的节奏。有则说:“娘,他来啦!”
娘猛地昂起头,精神果敢而刚毅。娘说:“儿子,你爹和你弟弟都不在了,你是王家唯一的男人。有多少事情要做,应该怎样去做,你明白吗?”
有则咬着牙点了点头。
有道恨死了矢野浩。他再三请求矢野浩把虎子和程念宗放远一些,最起码过了归德镇再进行抓捕,这样会让自己最大限度地不予暴露。矢野浩不干,说路途遥远变数太多。有道知道,矢野浩是让魏金诚率领的武工队打怕了。就这么一个怂货也能当上日军长清特别行动队队长,日军里面真的就一筐子木头削不出根簪来了吗?这他娘的倒好,十几个围着才打死一个程念宗,却让虎子跑了。程念宗是枪械专家,被上级派到大峰山根据地组建兵工厂,随身带着图纸和精密仪器。矢野浩翻遍程念宗的尸体,发现除了枪眼什么也没有,气急败坏地命令有道追杀虎子。其实,不用矢野浩咋呼,有道也不会放过虎子。这个小兔崽子找死,一个照面就扯下了他的蒙脸布。如果虎子活着,他必死无疑!有道想收拾虎子不是一天半天了,他已经隐忍了十年的时光。当年师傅遇害后虎子闹着报仇,他没有应承。师傅活着,他是威武鏢局的镖师;师傅死了,他仍然是威武镖局的镖师。既然境遇没有任何变化,他何苦放着安生日子不过为一个死人忙活?虎子像一头小猎犬,披麻戴孝从东嗷嚎到西,从南嗷嚎到北,嗷嚎得济南府各路英豪群情激愤,上天入地追杀凶手。有道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变了,充满着鄙夷与不屑。没过多久,威武镖局找借口把他辞退了。
有则母子见他回来,把对外销售的活计交给他打理。有道是有大志向的,岂肯蜗居乡野永无出头之日?有道心情急迫行动却不鲁莽,他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要想不过秦琼卖马、杨志卖刀的日子,就得偷偷截留银钱。就在有道千方百计积攒家底儿的时候,有则娘张罗着要给有道说和邻村的一位姑娘。有道觉得这纯粹是为了笼络住自己替他们娘俩儿卖命使的暗招。有道哪里能看上一个村姑?他暗中相好的是花家戏班的小桃红。有则娘一听大名鼎鼎的小桃红差点儿背过气去,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有道和有则娘僵持了两个多月,终于逼得有则娘让步。有道拿着有则娘给的钱在长清城里买下一座小院,娶回小桃红。顶门立户过日子以后,有道才知道日子艰难。他贩猪猪贱,贩羊羊贱,光出力不挣钱。钱挣不来,小桃红却不少花。有道不能劝阻,一劝阻小桃红就哭、就闹、就高声大嗓地骂。一会儿要回花家班登台卖艺,一会儿要去八卦楼挂牌卖身。眼看着家底让小桃红折腾得锅干瓢净,有道找回有则家。他觉得自己给有则母子出过力,他们帮扶他天经地义。
有则和娘商量后,分出一条木船给有道在黄河上跑运输。有道在黄河上遇见虎子,虎子对有道很亲热,给他钱用他的船。一来二去有道看明白了,虎子这帮人是闹革命的。有道理解革命就是造反,就是重新洗牌,让原本没有任何机会的人得到梦寐以求的官职和金钱。有道觉得虎子这帮人比威武镖局的人厉害多了,就积极要求加入他们。有道不相信日本人能够打进山海关,日本人就打进山海关了;有道不相信日本人能够打进山东,日本人就打进山东了;有道不相信日本人能够攻克济南、占领长清,日本人就攻克济南、占领长清了。日本人占领长清以后,长清城里的武工队员家属有亲投亲,有友靠友,还有一些人撤到了大峰山根据地。小桃红没有亲友可依附,又坚决不肯去大峰山过清苦日子,有道只好由着她在长清城里招摇。
今年春天的一个雨雾黄昏,有道揣着截留下来的活动经费潜回家中,迎面撞上日本人黑洞洞的枪口。有道看见了矢野浩和矢野浩的上司平田一郎。矢野浩很凶,平田一郎却很温和。有道在矢野浩的威胁、平田一郎的劝导、小桃红的嘤嘤哭泣中答应做日本人的卧底。做日本人的卧底,就得出卖自己人。有道不敢出卖魏金诚和他手下的六大金刚。一则这些人和他初识乍逢,戒心颇重;二则这些人机警凶猛,一不小心露出破绽,他会比落在日本人手里死得更惨。他只能出卖虎子,虎子和他好,和他亲,对他信任有加。他连续给矢野浩提供了三次情报,却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前两次虎子等人临时改变行动路线,绕过了矢野浩的埋伏。第三次矢野浩率领手下都把虎子他们围起来了,恰逢魏金诚路过,一顿精准射击,打得矢野浩抱头鼠窜。矢野浩一口咬定有道是谍中谍,灌辣椒水、坐老虎凳逼他承认。有道哪里敢领这个罪名?硬挺着挨揍还有一线生机,领下罪名分分钟完蛋。正当他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平田一郎赶来救下了他。有道夜夜惊魂,生怕日本人像捻死一只臭虫一样捻死他。他决定带领矢野浩截击虎子和程念宗,以证清白。程念宗死了,虎子跑了,矢野浩气疯了。有道心中有数,虎子奔到他身边时已经两处受伤,扯下他的蒙脸布时又挨了他一枪,已经没有多少生机。虎子既然认出了他,就不会徒劳地躲藏。虎子知道他的追踪术得到师傅真传,是一个能把野兔子堵到窝里的主儿。虎子一定是回了有则家,那里是他重伤之下唯一能去的地方。虎子受了伤跑不快,只要能在进家门前截住,他就不会暴露。有道带着矢野浩的人马拼命追击,在有则家门口发现淋淋漓漓的血迹。伸手一比,恰恰符合虎子的身形。有道看到有则家的庭院里亮着一抹灯光,立刻冷汗湿衣。他知道虎子在里面,却不知道虎子是死是活。他急不可耐地要进去看一看,如果有则母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都别活了!
有道闯进屋里,看见虎子躺在床上气息全无。虎子脸像一张白纸,发出惨淡的光。有道的心中升起一缕恻隐之情,很快就消散了。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虎子,你别怨我,怨自己的命吧!
有道逼视着娘的眼睛,问:“师娘,俺是来接虎子的。虎子怎么死了?他留下什么东西什么话吗?”
娘沉声回答:“俺也不知道虎子是怎么死的,他也没有留下东西留下话。”
“不能够啊!”有道说,“虎子是血尽力竭而死。他拼命地跑来,怎么会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道的话彻底激发了有则深埋在骨子里的暴唳之气,他并指成剑,一口真气运遍全身,死死地盯着有道滑动的喉结,决意一招杀敌。娘横身挡在两人中间,说:“虎子倒在街门外,有则看见他时,他已经去了。有道啊,虎子不是一个人走的,他是今儿黑夜和俺娘家侄子程念宗一起离开俺家的。虎子死了,俺侄儿也不能幸免。你去把俺侄儿找回来,就算是接到他们了。你是俺男人的大徒弟,是十八个师弟的领头大哥。你帮俺办成这件事儿,散在天南地北的师弟们都会念你的好儿。”
有道为难了。虎子尸体带不走,还得把程念宗的尸体送回来,日本人能答应吗?老贼婆子比她的废物儿子精明,言语里暗藏机锋。当年师傅遇害他敷衍了事已经引起众怒,这次再一推六二五还不得让人恨死?日本人厉害,那些师弟们也不是好惹的。要是老贼婆子撂下几句话,他们能伙着魏金诚来调查他。他哪里经得起调查啊?算了,还是找平田一郎去吧!
平田一郎听完有道的话,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答应了有道的要求。矢野浩气得叽哩哇啦地嚷,被平田一郎厉声喝住。有道把程念宗的尸体送到有则家,有则娘守着程念宗和虎子的棺材哭得死去活来。有道急得没法儿没法儿的,他可没有工夫陪着有则娘俩耗时间。矢野浩的人已经沿着血迹把虎子的逃跑路线反复搜寻,认定仪器和图纸被带回到有则家。矢野浩勒令有道尽快找到仪器和图纸,可是,有则家里灵棚高搭,和尚、道士轮番念经打醮,响器班子换岗长吹短奏,人来人往比日本人把守的长清城门还要无隙可寻。闹哄了一日,老贼婆子又想起一着,打发有则去金乡肖家庄送信儿,请娘家人来为程念宗送葬。
平田一郎闻讯犹疑了,盯着有道的眼睛问:“王桑,王有则会不会带着仪器和图纸逃跑?”
有道一听平田一郎向自己讨教,喜大发劲儿了,恍惚中有拜相封侯的感觉,赶紧掏心掏肝地替平田一郎分析,说:“王有则侍母至孝,决不会扔下他娘自己逃跑。太君您可以派人盯着他,等他离开长清地界,随便找理由搜他的身,还怕他把东西挟带出去吗?”
平田一郎笑了:嗦嘎,我搜他的身还要找理由吗?我为什么要搜他的身?我直接杀了他,摆布他的孤寡老母就是。愚蠢的支那人,你就是我的一条看门狗,哪里轮到你来的指手划脚?
有则离开家,慢慢吞吞往济南走,走上一里、二里路就歇歇脚。矢野浩远远地看着,也是醉了。支那民族劣根昭然,文过饰非。说什么“故土难离”,道什么“父母在,不远游”,叹什么“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只不过是为其自私懦弱、固步自封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从“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支那的军人、官员、学者、财阀不都扔下家园跑去偏安一隅了吗?平民百姓是没有本事跑啊,否则,必定十室九空。
有则迤逦走到大金庄,顶着高高的日头投宿抽空住店。矢野浩气得发蒙却无可奈何,只好跟着有则住进隆升客栈。矢野浩心悬意悬一夜没有睡踏实。有则倒是好睡,日上三竿打开房门要茶要水洗漱了,慢条斯理地走进隔壁饭铺就着酱瓜咸菜吃油旋喝甜沫,足足耗了小半个时辰,才施施然走上大街。大金庄逢集,十字长街熙来攘往。有则从东溜达到西,从南溜达到北,耍猴儿的,唱曲儿的,舞舞扎扎练把式的;卖粮的,卖菜的,卖针头线脑瓜果梨枣的摊位都要挤进去看看。好不容易走到集市尽头,又对卖玩具的起了兴趣。摇摇拨拨郎鼓,弹弹溜溜蛋,翻翻洋画片,瞧瞧万花筒,打打呱哒板,甩甩哗啦棒,抖抖老牛,抽抽“懒老婆”,吹吹咕咕铛子,捅捅地老鼠。看得矢野浩两眼喷火,告诉自己:只要有则敢抱起布娃娃,即使天塌下来也得冲上去削他。矢野浩正咬着后槽牙发狠,突然感到背后杀气腾腾。一转身,孙少堂天神般站在面前。孙少堂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先遣纵队侦察科长,去年冬天两人在长清城里交过手,那场遭遇战让矢野浩每每念及都会不寒而栗。孙少堂颇具二杆子精神,行事风格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别人深入敌后都是低调而行,孙少堂却恨不得敲锣打鼓昭告天下,用八路的话说是“振奋民心”。孙少堂一个月前在大金庄集上处决了伪军队长刘积先,这会子怎么又跑来了!不管孙少堂为何而来,自己是撞到枪口上啦。要想不成为孙少堂执行任务时搂草打兔子的意外之喜,快闪是唯一办法。矢野浩在孙少堂拔出双枪的同时窜进路边一处院落。大金庄驻有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大队。只要藏得住,增援人马很快就会赶到。孙少堂像是从天而降的,更像是遁地而去的。一阵急风骤雨般枪声过后,孙少堂不见了,大街上躺着矢野浩死得透透的两名手下。孙少堂不见了还尤可,更要命的是有则也不见了。矢野浩凝神细想:孙少堂随八路军一一五师先遣纵队从陕西而来,与僻居乡野的有则不可能相识。有则不会跟孙少堂走,孙少堂更不会带上这么个不认不识的累赘。矢野浩兵分三路,一路追往济南府,一路追往王家庄,自己留下来会同日伪军封锁大金庄,挨家挨户彻底搜查。
矢野浩在大金庄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有则已经出仁里庄,过鸡耳屯,直插西南。西南有长清境内距离他最近的山脉,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山脉座座相连,会护佑他在一段时间内摆脱日特的追踪。有则按按束在腰间的油纸包,这是虎子和程念宗留下的,他要替他们送到大峰山去。在大金庄寻机甩掉矢野浩是计划之中的事情,有则并没有太多欢喜。前路会更加艰险,除了躲避日伪的追杀,他还要应对八路军的怀疑。自古疏不间亲,无论是从日本人还是从八路军的角度来说,有道都是自己人,有道的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集体。以一己之力抗衡一个集体,其事也艰,其境也险。有则的心中波涌着悲凉、悲愤和悲壮。自己本是一介田舍郎,只想耕读传家,安度时光。那些贪婪、凶残、狂妄自大又愚蠢至极的混蛋偏偏要逼迫他走出家门。不管此行结果如何,他都不可能回归到原有的生活中了。有则望着西方天际如血残阳,深深地牵挂着娘。不知道矢野浩是否已经把他逃脱的消息传递给有道?不知道娘是否能按计划脱险?娘啊,娘!
有道听见有则逃跑的消息,惊出一身冷汗。有则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跑的。如果仅仅是发现了矢野浩的跟踪还不足为虑,如果是发现了虎子和程念宗的死因就太可怕了。无论如何,有则是不能活在世上了!杀死有则不难,关键是要找到有则。有则家族世居长清,三亲四故不少。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躲,找到他还真非易事。
有道要走,有则娘不让,说丧事为大,家里不能没有主事儿的人。有道急得火冒三丈,真想一枪崩了老贼婆子。磨唧到最后,有则娘让有道给长清城里张家送信,请张家派人来经办丧事。有道心中好笑:老贼婆子急糊涂了,她以為她是谁?张家世代为官,虽然官职不大,也出了几个知县。有则祖上是张家老祖张肇祚的贴身护卫,崇祯十六年在长清迎恩门和张肇祚一起抵抗捍匪孙化亭部,力战而死。当时两家虽然是通家之好,如今沧海桑田,谁还能够顾念那点儿情谊?
有道把口信带到张家,张家大少爷立刻请出老太爷和老夫人。老太爷是从县长任上解甲归田的,神态、举止自有官威。老太爷三言两语问罢,吩咐大少爷礼送有道离开。有道心里纳闷:张家还真能管这件事儿?
第二天卯时刚过,张家大大小小的宅院街门洞开。五位成家立业的少爷携带家眷,连同两位尚且待字闺中的小姐一齐出发,主人乘车,仆从骑马,出迎恩门,过迎恩桥,赶奔王家庄。至灵棚祭奠完毕,迎起棺椁返回长清城,寄存到真相寺中。张家少爷们在真相寺里重置道场,女眷们则拥着有则娘回到老宅。大门一关,自此红尘成外事了。
有道离开长清城往大峰山走,边走边骂矢野浩。这个狗杂碎也太不讲理了!有则是他跟丢的,有则娘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躲進张家的,他凭啥连撅带骂嚎丧自己?要不是平田一郎拦着,只怕还要吃这厮一顿耳光。平田一郎信任自己,采纳了自己的“釜底抽薪之计”。当务之急是要把有则暗通日本人、出卖虎子和程念宗的消息传播出去中,逼得有则无处藏身。不管有则被抓获还是被打死,自己都报答了平田一郎的知遇之恩。
有道傍晌午走到归德,淋淋漓漓出了一身油汗。天气很闷热,没有一丝儿风。树木耷拉着枝叶,狗躲在树下乘凉。有道受过伤的脚踝隐隐胀疼,他知道很快就要下雨啦。走过孙家饭铺,有道犹豫着是不是进去喝一碗麻汁凉面,忽听得有人喊他,回头一看,魏金诚手下的“六大金刚”之首的刘大龙领着四个长清武工队员从街角的茶棚里走了出来。此时此刻有道最怕见到的人就是刘大龙了。刘大龙武功高强,心思缜密,和虎子好得能伙穿一条裤子。有道知道虎子和程念宗遇害,党组织必定会查找原因。他暗暗祈祷派谁查也别派刘大龙,这个魔王能豁出命来揪凶手。
刘大龙大步走过来,虎目一扫,扫得有道透心凉。刘大龙直截了当地问:“ 虎子是怎么死的?”
有道一哆嗦:怎么死的能告诉你吗?告诉你我还活不活?有道说:“不知道啊!虎子和程同志是前天夜里离开俺师傅家的,出门不久就出事了。俺问过俺师娘和师弟,他们啥也不跟俺说。昨儿个俺师弟跑了,今儿个俺师娘躲进张家了。俺没法儿了,正想进山送信呐!”
刘大龙虎目泛波,迸出两颗英雄泪。有道看在眼里,不由得心生感慨。活着有人关爱,死后有人痛惜,虎子也算没有白来人世走一遭了。如果自己死了,会有人哭吗?自己的身边好像只剩下小桃红,小桃红好像只在自己没有钱给她买吃喝、买穿戴、买胭脂花粉时哭过。
刘大龙不再理睬有道,向自己的手下低声吩咐罢,三个武工队员向东、南、西三个方向散去,刘大龙带着另一个武工队员向北进发。北边有长清城,也有王家庄。有道第一时间想通知平田一郎截击刘大龙,转念一想,平田一郎能派的人只有矢野浩,矢野浩连有则都盯不住,还敢指望他截住刘大龙?武工队长魏金诚人中龙凤,机敏异常,大事小情从来不相信“巧合”二字。如果刘大龙遇袭,魏金诚马上就能和虎子遇害联系起来,雷霆万钧地清查到自己头上。算了吧,为共产党不值得玩命,为日本人更不值得玩命,活着才是王道。有一种聪明是你认为你聪明,聪明到最后行藏败露,玩火自焚。有则跑了,有则娘躲了,谅刘大龙也查不出个瓜啊枣的,他横竖不能去找平田一郎和矢野浩打听吧?刘大龙的手下四散开必定是去传送信息,有则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好躲。只要能在武工队之前找到他,杀了他,自己就能涉险过关。有道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平田一郎奖给朱存祯的十块大洋。有道掏出两块大洋贴身藏好,径奔坦山南赵庄。
南赵庄建筑规模很大,实际上只有七十多户人家三百多口人,由朱存祯的族人和长工们组成。山环水拱,地势险要,沿村庄建有高高的寨墙。值守的庄丁不让有道进庄,有道只好站在门外等,心里暗骂朱存祯充大尾巴狼。骂归骂,有道又不得不佩服朱存祯。这家伙的头脑超灵活,也没有见他打打杀杀,就成了坦山的红枪会首领,影响力和掌控力还在向肥城、平阴一带延伸。日本人占领长清之后,除了全力以赴剿杀抗日力量,还成立了“宣讲班”对长清百姓进行宣传、教育、安抚、拉拢。红枪会是清朝道光年间兴起在长清的会道门,二百多年来日益发展、壮大,长清境内有人的地方就有红枪会众。日本人为了实现“长治久安”的战略目地,对红枪会加大了渗透、腐蚀力度,还真把仁里集一带的红枪会会首赵传缙拉拢过去了。赵传缙半半吊吊的,日本人一敲锣他就爬杆,居然敢在边左庄袭击八路军肖华部队第五支队。五支队队长曾国华火了,命令支队全线出击,在长清独立营的配合下一举击垮赵传缙部,把他赶进潘店的日军据点里龟缩着不敢露头,彻底成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主儿。朱存祯有心眼,暗地里和日本人勾勾搭搭,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以致于八路军和抗日政府至今都被蒙在鼓里。
有道正等得心焦,朱存祯的总教习迎出来,引领着有道走进议事厅。朱存祯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铁球转得“哗啦哗啦”响。有道一拱手,说:“朱大哥别来无恙?”
朱存祯哈哈一笑,说:“兄弟请坐!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有道在朱存祯右下首的椅子上坐下,说:“平田太君让俺给大哥带好儿。前日平田太君让矢野太君追杀八路军的枪械专家,人是打死了,随身物品却让王有则拿跑了。王有则十有八九要进大峰山,还请大哥费心拦截。”
朱存祯瞥了有道一眼,嘴角浮起讥讽地笑,说:“死的还有王虎吧?王虎是你的师弟,王有则的爹是你师傅。兄弟你真厉害,为日本人都大义灭亲了!”
有道闻言涨红了脸,暗骂:你他娘的干得出卖中国人的事儿少吗?跑这儿五十步笑百步来了!有道掏出八块大洋放到桌上,说:“前些日子大哥给平田太君提供的情报很准确,国军的运粮队被全歼,平田太君让俺给您送赏钱来啦。”
朱存祯火了。虽然中国人在日本人心中贱如蝼蚁,予杀予夺,但是,日本人还是会把表面文章做足。平田一郎但凡奖赏,必定凑个整数,怎么着也不至于“叮当”出八块大洋。这个私孩子竟敢侵吞日本人给自己的赏钱,这是要逆天啊?朱存祯一攥铁球正要怒骂有道,忽然听见有道腹中“咕噜咕噜”鸣响,难道这个私孩子为了省钱连午饭也没有吃?朱存祯眼珠儿一转,高声吩咐手下斟茶。接连喝下三壶酽茶,有道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头晕、恶心的几欲呕吐,哀声求恳道:“大哥,小弟为了早点儿见到您,午饭都没有吃,实在是不能再喝茶了!”
朱存祯一拍桌子,说:“兄弟你早说啊!来,来,来,快把炖得滚烂的狸子肉端上来。”
香喷喷、油汪汪的狸子肉让有道眼冒绿光,狼吞虎咽吃得畅快。将吃到八成饱,忽觉腹中阵阵绞痛。有道窜出议事厅奔向厕所,刚刚跑到厕所门口,半空中炸响一声焦雷。有道两腿一软跌在地上,屎尿齐流。焦雷过后,“哗啦啦”雨从天降。有道抹着满头满脸的雨水看天,心想:有则在哪里呢?
有则顶着瓢泼大雨从五峰山青帝宫转出来,顾不得欣赏这座道教名山仙风流动,真气浩然,松柏翠碧,古泉幽冷,借着夜幕的掩护潜进东马庄,轻轻扣响一扇街门,这里住着号称“鲁中第一枪”的志宇师叔。一团明亮的马灯灯光引领着脚步声响到近前,街门一开,志宇师叔的儿子正军站在灯影里。正军认出有则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哥……你咋来了?“
有则无声地笑笑,说:“路过。”
正军看看有则,又看看亮着灯光的上房,犹豫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说:“哥,你进来吧。”
正军把有则安顿到偏厦里,一跺脚去了上房。片刻,志宇师叔的怒吼声传透层层雨帘,直入有则耳中:“混账东西,你赶紧让那个杀兄弑弟、背宗忘族的小人滚出去!可怜俺师兄弟一世英雄,怎么生下这么个孽种?俺不杀他,是可怜俺老嫂子孤苦无依,却断断容不得他登堂入室……”
有则苦笑,看来有道已经把虎子和程念宗之死嫁祸到自己身上。三人成虎,任何辩解在蓄谋已久的伤害面前都苍白无力。有则在深深地愤怒和痛苦里生发出冲天豪气——为了天理,为了正义,为了爹娘,为了兄弟,他一定要完成自己的计划!有则起身大步走向门口,正军搀扶着正军娘急匆匆推门而入。正军娘看到疲惫而落魄的有则眼圈一红,急切地呼唤:“儿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跟婶子说说吧。”
有则热泪盈眶。自从他离开家,离开娘,风餐露宿,步步惊心。那些亲切的称呼、由衷的关爱,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如果他说出事情真相,志宇师叔一家人定然会为他奔走疾呼。有道是狠毒的,日本人是凶残的,他们会要了这一家人的性命。有则含泪说道:“婶子,纸包不住火,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您和师叔多保重,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等等!”正军娘一把拽住有则,说:“儿啊,这个家虽然是你师叔做主,给你做顿热乎饭吃俺还说了算。你等着,俺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鸡蛋打卤面。明儿个是夏至,你也算是过节啦。”
有则吃罢面条,穿戴上正军的蓑衣、斗笠,揣着正军娘赶做的烙饼、鸡蛋,向坦山进发。出坦山,进黄崖,就算到达大峰山区啦。狂风暴雨劈面而来,却浇不灭有则心中熊熊燃烧的信念:邪不压正!一切伪装都是欲盖弥彰,一切罪恶都会昭然若揭。一己之力无法筑就阻挡恶人作恶的正义之墙,那么,就用忠魂和热血化成墙上的砖石和泥浆吧!
雨夜中的坦山静默冷寂,有则却发现一抹温暖的火光。火光引领着有则走进一个山洞,尚未看清洞中情形,就听到拉动枪栓的声响。一个清亮亮的南方口音喝道:“举起手来!”
相书所示:貌端、体正、声亮、笑净皆为品行敦庄之人。有则笑着举起双手,说:“冒雨赶路,错过宿头,暂借此处栖身,阁下不至于开枪打我吧?”
洞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举着一支老旧的“汉阳造”一步步走出来,两只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有则,小松鼠般警觉而可爱。有则慢慢地解下蓑衣,摘下斗笠,走到火堆前伸手烤火,看着大男孩挑眉一笑,问:“吃东西吗?”
大男孩咽下一口唾液,说:“吃!”
有则把干粮袋抛过去,大男孩接着,打开一看,开心地笑了,问:“我可以吃几个烙饼?”
有则说:“你可以都吃了。”
大男孩怔了怔,说:“我都吃了,你吃什么?”
有则笑道:“我刚刚吃过了。”
大男孩掏出烙饼咬了一大口,香甜地咀嚼着,半是感叹半是向往地说:“要是有一碗米饭吃就好了!”
有则问:“你是南方人?”
大男孩点点头,说:“江苏的。”
有则迅速做出判断:大男孩持枪姿势标准,迈步移身章法井然,额头上有军帽束压的痕迹,肯定是正规军无疑。他来自江苏,不可能是八路军一一五师的战士,肯定是国民党鲁西战区序列。有则问:“你们的部队最近的也在平阴、肥城,你怎么一个人跑到长清来了?”
大男孩像是挨了一记重击,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上一挺,含着满嘴烙饼怔在当场,眼睛里慢慢地涌上泪水。有则没有想到这个小人儿的心底也有彻骨的痛,赶紧转移话题,说:“小兄弟,我累坏了,又淋了雨,得马上练功调整。练功期间不能分神,你守护着我,帮我挡住人兽的侵害可好?”
大男孩子认真地看著有则,目光中变幻着吃惊、怀疑、犹豫、感动。最后,深深地点了点头。有则担心吓着大男孩,没有采取极致的“双盘式”,只是盘膝而坐,拈指成诀,缓缓地提起真气游走周身,直到打通任督二脉方才收式,被雨水打湿的衣衫已自蒸干。有则睁开双眼,触到大男孩钦佩的目光。大男孩说:“哥,你这是练的什么功啊?教教我行吗?”
有则笑道:“这是三田转气功,不能速成。等我办完了事儿再回来找你,教你练功。”
大男孩看着有则的眼睛,说:“哥,我叫秋生。你办完事儿路过这里,一定记得来洞里看看。要是我还在,我就跟着你练功夫。”
雨中的天色亮得再迟,终究还是亮了,有则该走了。他担心秋生会流泪,从小虎子一哭他就六神无主。秋生没有哭,紧紧地抿着嘴唇,稚气未脱的脸上透出军人惯有的毅勇之气。有则把干粮袋和蓑衣递给秋生,叮嘱道:“秋生,你要好好的。如果我能回来,一定来找你。”
秋生双脚一并,“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有则知道,所有的期待、祝福和惜别之情都在这个庄严的军礼中了。
天色已亮,有则不敢走大路,只能沿着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阴雨天里没有太阳,有则无从辩识时辰,只觉得越来越疲备,越来越饥渴。他暗暗鼓励自己不要停歇,前方遥遥可见的水墨画般的连绵青黛就是大峰山啦。有则翻过一个隘口,突然看见路边的小石屋里跳出两个壮年男子,其中一个大声喊道:“王掌柜,恩人哪,俺可算见到你啦!山下就是俺庄,快进俺家里坐坐。”
有则一眼认出男子是今年春天在黄河里行船时救下的遇险人,家住坦山南赵庄。有则推辞道:“黄河相逢,略施援手,哪里担得起‘恩人二字。在下只是路过,就不进庄叨扰了。”
“那怎么行?”男子拽着有则的胳膊不撒手,说,“都到家门口了,怎么着也得进去坐坐。下雨天留客天,俺留你可别不留。”
有则甫一踏进南赵庄就觉得浑身发紧,等到进了议事厅,看到朱存祯一张笑里藏刀的脸,已然明白误入了虎狼之地。议事厅里里外外庄丁林立,有则知道眼下不是逞强斗狠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和朱存祯寒暄,右手小拇指轻巧地划过衣角,沾上些家族特制的试毒药粉。朱存祯命人端上香茶,有则寻隙溢出一滴在手上,小拇指甲立刻变成黄褐色,这是茶水中有蒙汗药的特征。有则端起茶杯饮茶,顺势把一粒解毒药丸吞下。朱存祯眼看着有则喝下两杯茶后眼神强直,精神恍惚,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却一头栽倒在地。朱存祯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日本人抓不住的人自己却手到擒来,这就叫凭实力说话。自己才是这一亩三分地上真正的王者,看小日本鬼子以后敢不巴结自己!
朱存祯对总教习说:“绑起来,关地牢里。你去给平田一郎送信,让他拿十支枪、十箱子弹来换王有则。”
总教习拎着粗麻绳捆绑有则,有则暗暗着急。如果捆得太紧,他纵然习得缩骨术,也是难以挣脱的。正在这时,庄外响起清脆的枪声。一个庄丁飞奔进来,报告说:“爷,小兔崽子来了,打伤了大结巴。”
朱存祯一步窜到议事厅中央,骂道:“这个小兔崽子阴魂不散,上赶着追他运粮队的弟兄啊。朱师傅,你带上狗、带上人麻利儿地追,抓不着小兔崽子就别回来了!”
有则心中一动:小兔崽子莫非是秋生?
庄内庄外燃起火把时,秋生被押进议事厅。秋生的嘴角、鼻孔血迹斑斑,却依然扯着嗓子骂:“奶奶个呆皮!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帮着日本鬼子杀中国人,羞死祖宗啦……”
朱存祯阴沉着脸迎上去,抡圆了胳膊“啪”地扇了秋生一记耳光。秋生被打倒在地,一阵眩晕。眩晕过后,秋生看到躺在角落里的有则,失声惊叫:“哥,你咋啦?哥你醒醒啊!朱存祯你个呆皮王八,你勾结鬼子杀了我运粮队的战友,又来害我哥,我和你不共戴天!我生要取你的命,死要夺你的魂。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饶不了你……”
朱存祯气笑了,说:“小兔崽子你口气不小啊!行啊,你和你哥一起去日本人那里做客吧。日本人那里比俺这里舒服,既能让你俩尸骨无存,也能让你俩魂消魄散。来人,押地牢里去!”
庄丁们打开地牢的门,懒得上、下高高的台阶,直接把有则和秋生掼了下去。剧烈的疼痛令秋生窒息,缓过气后破口大骂,边骂边向有则身边翻滚。有则睁开眼睛粲然一笑,秋生喜极大叫:“哥——哥你没死啊!哥你吓死我了!”
有则说:“别叫,别叫,把守卫叫来就坏菜了!我在日本人那里能换十支枪、十箱子弹,朱存祯不会让我死的。”
秋生看着有则的双手双脚柔若无骨般扭动,轻而易举地从绳索中挣脱出来,惊得目瞪口呆。有则忍不住地笑,解开秋生的绳索后,亲热地弹了他一个脑嘣。秋生一把抱住有则的脖梗,叫道:“哥,你真有本事啊!哥,咱去要了朱存祯的狗命,捣了朱存祯的狗窝,给我死去的战友们报仇。”
有则揽着秋生,说:“不急。朱存祯派人去长清城给鬼子送信儿,快马加鞭得走一个半时辰;鬼子黑更半夜不敢动汽车招八路军打伏击,骑马来也得一个半时辰。咱们二更以后再出去。”
地牢的守卫耳听得柝锣声打过二更,议事厅里仍然灯光通晨。酒香、肉香随风飘来,勾起他满腹怨恼——这种苦逼事儿咋就让自己摊上了呢?突然,牢门里传出“叮叮当当”大洋撞击的声响。守卫侧耳细听,没错儿,就是那种比亲爹还亲的声音。难道是圣虫衔着钱来了?守卫捅开铁锁拱进牢门,啥也没有看见就被击昏在地。
秋生窜出牢门撒腿往议事厅跑,有则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低声吼道:“你干啥去?蒙圈了?”
秋生说“他们把我的枪抢走了,我得去抢回来。”
有则说:“就你那杆破枪,有皮没毛的,当烧火棍都嫌沉。先出去,出去我给你弄好枪。”
有则薅着秋生直奔庄子西北角,他早就观察好了,那里围墙最矮,守卫最松。到了墙下,有则右手疾挥,一颗铁弹子挟着隐隐风声击中守卫的太阳穴。与此同时,有则抱着秋生飞身而起,脚尖在墙壁上连点几下,越墙而去。
朱存祯看看时辰将及三更,估计总教习领着日本人快赶到了,吩咐撤下残羹冷炙,烧上山泉清水,摆出迎客的阵式。朱存祯听到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值夜的庄丁头目一身酒气跑过进来,“噗嗵”一跪在地上,连比划加嚷嚷:“跑了,跑了,王有則和小兔崽子都跑了!”
正闹哄间,矢野浩和有道带着别动队赶来。矢野浩一听有则跑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劈手给了朱存祯一记耳光。朱存祯哪里肯吃这个亏,摁着矢野浩就揍。总教习一看不好,拼命把俩人撕扯开,劝说道:“会长您消消气,矢野太君您也消消气。人是抓来的,跑了咱再抓。关键是咱得知道他们是怎么跑的?跑哪里去了?”
朱存祯怒道:“他们是击昏守卫跑的,谁他娘的知道跑哪儿去啦。小兔崽子没有这个本事。王有则看着蔫不叽的,倒是个武功高手。”
有道昨天让朱存祯摆布得跑肚拉稀,勉强支撑着回到家里就高烧不止。在小桃红的斥骂声里喝小桃红煎得焦苦的汤药,冷一阵儿热一阵儿地哆嗦,又被矢野浩揪起来一路颠簸到南赵庄,正自气恼。听罢朱存祯的话,觉得补刀的机会来了。有道笑道:“大哥,全长清的人都知道王有则是个废物。你说他会武功,哭爹的都得乐了!”
朱存祯怒火中烧,真想一巴掌拍死有道。转念一想,王有则恨谁?恨自己、恨日本人都在其次,最恨的就是吃里扒外的王有道。王有则不会武功?好啊,老子还不说了,就让你这个傻×傻着去吧。等到王有则腾出手来收拾你,管保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有则拉着秋生离了南赵庄,顶风冒雨直下东北。秋生跟在有则身后一步一嘟囔:“哥,你要带我去哪儿?哥,你不是说要给我弄好枪吗?哥,咱回山洞吧,那里隐密朱存祯找不到……”
有则的头“嗡嗡”作响,终于知道世上还有比虎子更磨人的兄弟。有则耐着性子说:“秋生,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乡村看似封闭,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亲密而热络。大家喜欢扎堆儿,有事儿帮忙,没事儿拉呱。谁家有几口人,干什么职业,人品怎样,家风如何,十里八乡的人摸得门儿清。一张陌生面孔是不可能在乡村藏住的;城市看似开放,信息灵敏,但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冷漠而疏远。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自成一统,外人的事情大家不愿意管,也不去管。朱存祯和日本人这几天会发疯似的找咱们,咱们得躲躲。我带你去济南府。”
秋生听了有则的话,万分佩服,说:“哥,你说得真对啊!哥,济南府能弄到好枪吗?哥,咱先去摸鬼子的岗哨吧……”
有则一把捂住秋生的嘴,警告说:“你要是再嘟囔,我就真的不带你去济南府闲逛逛。”
夏至过后大约二十天光景,一个游方郎中带着徒弟来到大峰山北麓的黄崖村。郎中四十出头年纪,黄白面皮,戴一副玻璃眼镜,留一络山羊胡须,微驼着背行动迟缓。小徒弟十四五岁的模样儿,龙睛虎眼的,只可惜是个哑巴。黄崖山村清贫,远不及或坐落平原或地处通衢的村庄富庶繁华。但是,每一个走进黄崖的外乡人都会被黄崖人身上散发的刚毅、冷峻、自信、笃定的气度所感染。黄崖自刘、黄、李、侯四姓建村起,繁衍、传承四百余年,见证了“燕王靖难”的自相残杀,经历了“满清入关”的铁骑漫卷,装殄过“黄崖教案”的滴血尸身,收拾过“义和团”“红灯照”的残损刀枪。日寇入侵、山河破碎之际,英勇的黄崖儿女挟辛亥革命历练的凛然正气投入到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的斗争之中。中国共产党领导创建的大峰山革命根据地能够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牢牢地插在日本人的胸口上,黄崖村民功不可没!
驼背郎中领着徒弟找到黄崖村长,奉上济南府知名药店“胡庆馀堂”的聘帖,自称是“胡庆馀堂”的坐诊先生,只因想回济宁老家休养,故而一路行医挣些盘缠。村长见师徒二人举止沉稳,眼神清明,心中已有好感。等到派人去周边村庄访知两人确实是由济南府一路行医而来,便打扫出一间场院屋子供他们栖身。村民们很快发现驼背郎中医术很高,常见病症一把银针、一撮艾草就能够手到病除。即使开方抓药,大多数药材在山上、田间就可以找到,基本上不费银钱。场院屋子成了村子里老老少少都爱去的地方,刘大龙五岁的儿子龙龙也夹在一片热闹里跑进跑出。刘大龙拎着脑袋干革命,大家对龙龙就格外疼爱。这个给一个甜瓜,那个塞一块糖饼,吃得龙龙的小肚子圆溜溜的。六天后,正值朔日,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条人影掠上龙龙家石砌的院墙,将一个颇具重量的油纸包抛上东屋的窗棂。东屋亮起灯光,龙龙爷爷拎着马灯走出来,捡起油纸包一头雾水。老人没有过多犹豫,急匆匆走进村长家门。
有则掠回场院屋子,秋生拎着一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望眼欲穿。有则说:“把药箱给黄崖的乡亲们留下,咱们该走了。”
秋生一个高儿蹦起来,开心地说:“哥,我不用装哑巴了,你也不用装驼背了;哥,咱先把脸上的胶泥揭掉吧,都捂出痱子了;哥,咱回济南府吧,在那里能杀鬼子大官……”
有则笑道:“啥大官儿啊?不就是在普利门杀了一个鬼子中佐,给你抢了一把手枪吗?咱先去找朱存祯。”
南赵庄的守卫发现小兔崽子和有则出现在晨曦里,小兔崽子举着手枪射击,子弹“嗖嗖”乱飞。朱存祯闻报心中惊疑:“这俩货不是跑了吗?怎么還敢回来?”朱存祯登上围墙,有则抬手就是两枪,第一颗子弹击中朱存祯的耳朵,第二颗子弹击中朱存祯的肩膀。朱存祯缩下身子捂着伤口怒吼,喝令庄丁们全力追捕。
有则揪起秋生借着山势飞跑,秋生又开启了碎碎念模式:“哥,原来你会打枪啊?哥,你咋说打耳朵就打耳朵,说打肩膀就打肩膀呢?哥,我明明瞄得真真儿的,咋就打不准呢……”
有则说:“我没有打过枪,还没有练过长弓短弩吗?手枪是单臂悬击,枪身晃动大,击发时容易破坏瞄准点。你要用虎口正握枪把后方,用手掌肉厚的部分和中指、无名指、小拇指合力握住枪把,拇指自然伸直贴于枪身左侧。手臂伸直后挺住手腕,保持准星平正,瞄准区域以击打目标的下8环为中心,瞄准时要看目标,不要紧盯准星,准星在视线里应该是一个边缘清晰锐利的黑影。”
秋生举起手枪瞄了两下,说:“哥,我会用了。咱打朱存祯去!”
有则说“朱存祯自己作死就一定会死,却不能直接死在咱们手里,咱不能让娘卷进冤冤相报之中。西南方向是广里,襟山带水,势成锁钥,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想来共产党、国民党、日本人都会在那里培植势力。咱们出广里,过房头,至岚峪遛‘猪,既观赏了齐长城的起点风物,又揭开了‘猪的嘴脸。八路军再笨也能咂巴出滋味来,朱存祯休想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秋生说:“广里我走过,很大的村子,深沟高墙的。有‘三眼井,有南、北大街,一看就不一般。”
“那是!”有则说,“两千多年没有变更庄名,在全国也不多见,不愧为长清第一古村。”
有则领着秋生进到广里,在“三眼井”边绞上清水洗罢脸,选了一家饭铺吃肉包子喝小米粥。直到追击的庄丁现身街口,方才穿村而出,奔向房头。广里至房头山牵一脉,沟坎相连。转过几个弯,一彪人马迎头而来。这些人气喘吁吁地看着有则和秋生笑,很欢喜、很欣慰的样子。一位与有则几分神似的英俊青年越众而出,笑道:“是有则兄吧?我是魏金诚。你可真能跑!我们天不亮就追出黄崖,傍晌午了才追上你。”
有则把扣满双手的铁弹子放回牛皮囊中,笑道:“魏队长,久仰了!见到图纸和仪器了?”
魏金诚说:“见到了。大龙在长清城拜会了大娘,知道了事情真相。我们一直想保护你,却又没地儿找去。跟我们进山吧,你安全了!”
有则摇头,说:“虎子的仇没有报,我不能进山。这是我的兄弟秋生,请你们把他送给我娘。”
秋生一听就急了,嚷道:“哥,你咋送我走呢?你不是说带我出广里,过房头,至岚峪溜‘猪,让八路军咂巴出滋味吗?”
魏金诚大笑,说:“秋生,我们已经咂巴出滋味了。你哥文韬武略,谋而后动,咱们都听他的吧。有则兄,不管你走到哪里都会有我们的人暗中保护,你不再是孤军奋战。”
有则来到济南府,走进胡庆馀堂。王、胡两家三代相交,有则当家以后,把大部分积蓄交给胡家经营。旧历年底分红时,胡家说多少是多少,有则从来不查看账本。有则心里清楚,隔行如隔山,自己查看账本也看不出啥道道儿,反倒伤了胡家人的心。胡家老爷听说有则想要一件上好的玉器,二话不说打开密室机关。有则挑了一柄乾隆年间的玉如意,托在手里去鲁仁公馆拜访速水信一。
鲁仁公馆是日本陆军参谋部设在济南的特务机关,速水信一是老牌特务,“七七”事变之前就在山东以牧师的身份从事间谍活动。台儿庄大战时国民党缴获到速水信一绘制的军事地图,一口水井、一棵杨树的位置都与实物分毫不差。日寇入侵山东后,速水信一归并到鲁仁公馆,却没有如愿以偿当上主官,心中着实愤愤不平。速水信一打着传道的旗号在长清活动时,与张家相识。也吃过有则家的饭,坐过有则家的船,跟着有则学过一鳞半爪的文物鉴赏知识。
速水信一看到有则颇为吃惊,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有则君,张老先生半个月前给我来信说你蒙冤遭难,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有则苦笑,说:“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就好了! 我的大师兄王有道,一个薄情寡义的爛人,参加了武工队,杀了我弟弟和他的同伴,却栽赃到我身上。我想来济南投奔你,一出门就发现被人盯上了,东躲西藏走到现在。速水先生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做个屈死鬼。”
速水信一已经了解到事情的大致原因,先自不相信有则能和共产党扯上关系。有则是闲云野鹤心性,孤高自赏。娘是他的性命,田舍是他的最爱。一个没有野心、没有抱负的人怎么会去干投机营生?有则颇具文物鉴赏能力。长清地方历史呈“三三式”格局,以泰山为中心的道教文化圈,以四门塔为中心的佛教文化圈,以曲阜为中心的儒家文化圈在此交集;以大清河为轴线的清水文化带,以齐长城为轴线的齐鲁文化带,以古御道为轴线的体制文化带在此延展。古封国重叠,旧王陵林立,是文物掠夺的宝地。他正在组织人手开采、挖掘,有则堪称最佳顾问。废物都能利用,何况是人才呢?速水信一目光烁烁地盯着有则的眼睛,问:“图纸和仪器真不在你手里?”
有则揭开包着玉如意的红绫,把那团温润翠绿放在速水信一面前,说:“我浑身上下就这一个送你的礼物,你要是说它是图纸和仪器,我也没有办法。”
速水信一狡黠地笑了,说:“有则君,我们是朋友,我会帮助你的。你有什么打算呢?”
有则急切地说:“我想回家呀!我已经二十多天没有见到我娘啦!”
速水信一说:“你母亲在张老先生家里。你回长清要有合理身份,就为我的考察队工作吧。否则,我没有理由跟驻守长清的藏本信夫司令官协调。”
有则低着头一声长叹。
自从身份暴露,有道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武工队的锄奸手段他是知道的,躲进老鼠洞里也白搭。好在小桃红和平田一郎关系好,他还能抱着这条粗腿苟延残喘。平田一郎经常到他家里来,平田一郎来了他就躲出去。他知道大家都笑话他戴了一顶绿帽子。戴绿帽子怎么了?戴绿帽子也比丢掉性命强啊!
时值正午,毒辣辣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空中,热得人三观尽毁。有道在公正街上的清和楼饭庄买了“葱油鲤鱼”、“醋烹虾仁”两样菜肴,吩咐跑堂的给送到家里,自己就着一盘凉拌豆芽喝“长清白”。平田一郎在他家里,他不能回家。夏日长寂,慢慢地耗吧。大街上走来一队人马,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拱卫着。有则华丽丽地走在队伍中,亮瞎了有道的双眼:我靠!这是怎么回事儿?逃犯咋成座上宾了?是日本人脑残还是有则本领逆天?魏金诚已经虎视眈眈,有则再给日本人扇扇风点点火,自己就死得快了!别慌,万一这伙人是八路军乔装改扮,自己在日本人那里就立下奇功了!
有道躲躲闪闪跟在队伍后面,眼瞅着他们走进日军司令部大门,惊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本能地想找平田一郎报告,又怕惊了平田一郎的好事挨耳光。对,找矢野浩去。矢野浩跟丢了有则引为奇耻大辱,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平田一郎会不会扇矢野浩耳光,矢野浩会不会跟平田一郎对打,关爷鸟事儿!
矢野浩闻听有则现身,像猫遇见耗子、狐狸遇见鸡。霹雳流星地追到日军司令部,闻听是鲁仁公馆派来的考察队,立刻蔫了。日本派驻支那的情报机构来自三个方面,按照能量和功绩排列,第一是陆军参谋本部总务系统;第二是外务省情报部系统;第三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系统。鲁仁公馆隶属于最牛X的陆军参谋本部总务系统,手眼通天,人才济济,放出一个看大门的就能把自己捏死。王有则怎么和鲁仁公馆挂上钩了?矢野浩闯进有道家里问平田一郎,平田一郎似乎并不太惊诧,只是吩咐矢野浩和有道严密监视有则的行动。平田一郎一介平民子弟,能在特工战线官至少佐,自然有其头脑和人脉。他已经知道有则是速水信一保荐的,速水信一说有则手里没有图纸和仪器。其实,只要速水信一做保,有则有没有图纸和仪器无关紧要。共产党没有穷到只有程念宗一个枪械专家。有了人,还愁弄不到东西吗?倒是有道值得提防。矢野浩围捕虎子和程念宗之前,只有他接触过他们。东西不在有则手里,必定在有道手里。这家伙出入自己身边,如果是谍中谍,要比有则危险一万倍。且盯着他,一俟风吹草动,杀了他便是。
考察队队长大野正雄是日本东京大学的高材生,对中国文物有着豺狗嗜肉般无限热忱。他把收藏的古玩拿给有则鉴定,有则发现其历史跨度涵盖了春秋、战国、秦、汉、隋、唐、宋、元、明、清,心中已自厌恶:看来这家伙是从关内到关外一路劫掠而来。大野正雄无视有则的冷眉冷眼:学识丰富的人自有其孤傲之气,千万别指望本事大的人脾气小。大野正雄在下榻之处放下行囊,急匆匆来找有则去看长清城内著名的真相寺。有则正想脱身回张家看望娘和秋生,启动下一步行动计划。一听大野正雄相邀,欣然前往。
真相寺始建于大宋嘉佑年间,神宗元年八月,大学士苏东坡入寺礼佛,恰逢寺僧法泰修建全阳塔,便捐赠出家藏的三颗舍利作为镇塔之宝。明朝正统十五年,英宗皇帝二次登基,敕赐国帑重修真相寺,真相寺进入历史全盛时期。重檐叠拱,栋宇翚飞,丹垩焕然,金碧耀目。几百年时间过去,如今的真相寺已经有些残败了。大野正雄走进彩绘斑驳的山门,遥望寺院深处仅存三分之二的全阳塔顶雨燕纷飞,摇头叹息道:“王桑,佛教是由支那传播到日本的。日本国民礼佛虔诚,一心向善。佛门净地无不香火旺盛,清雅整洁。反观支那佛寺残破,满目凄凉,倒是把佛祖亵渎了。支那国力衰微,民心焕散,思想滑坡,道德沦丧,焉知不是佛祖的惩戒呢?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儿女离家别亲,远渡重洋,不惜献出宝贵的生命帮助支那摆脱西方列强的欺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真正契合了佛经中‘以身饲虎‘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底蕴啊!”
有则冷冷一笑,说:“战火烽烟,家園离乱。中国人只能把佛经镌刻在脑海,把佛祖供奉在心头啦。从中国流传到日本的不仅仅是佛经,还有服饰文化,饮食文化,农、牧、渔、耕、锻、冶、酿、制各种技能。中华民族受儒家文化熏陶、浸染三千年,自有一份大仁大爱,春风化雨,怜弱惜贫,悲天悯人的雍荣气度。我们的祖先历尽千辛万苦开辟出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把中华文明和先进的生产、生活技术传播四海。当年不只是你们日本,高丽、吕宋、交趾、暹罗等邻邦诸国也受益匪浅。国与家,家与人,都有相同的历史发展规律,有高峰就有低谷。循环往复,概莫能免。巍巍中华对于中华民众就像全阳塔对于雨燕,盛也是家,衰也是家;富也爱她,贫也爱她。”
大野正雄让有则噎得直眉瞪眼,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忽然看见矢野浩和有道急匆匆跑进山门,可算找到了出气筒,怒吼道:“八嘎!佛门善地,不染刀兵。滚出去!”
矢野浩蒙了:几个意思?我吃苦受累跑来保护你,你竟然对我吆五喝六的。我拿着枪还不一定能保住你的命,不拿枪你岂不是死得更快?佛门善地不染刀兵啊?行,爷走。你自己在这儿完蛋吧!
有道见矢野浩忍气吞声离去,认准了大野正雄是个厉害角色,赶紧点头哈腰迎上去。有则见有道走近,知道脱身的机会来了,脸一绷,拂袖而去。有则走进张宅角门,眼前一花,被秋生劈头盖脸抱住。秋生大喊:“哥,我天天趴在角楼上等你,终于把你等回来啦!我看见你进了鬼子的司令部,你把鬼子也拿下了?”
有则笑道:“小孩儿别打听大人的事儿。你赶快通知魏队长,日本人明天要去归德考察汉王陵,就是水泊村北的那两座山丘。考察队晚上会在下巴据点宿营,让魏队长带人凌晨去打一阵儿,配合我的行动。”
古道边,黄河畔,两个封土堆拔地而起,绿树葱茏,芳草萋萋,与周围的山峦融为一体。只有行家才能分辨出,这是汉代济北国一代国君的夫妻陵寝。大野正雄钻进草棵子里看歪在地上的封山石碑,有道跟在大野正雄身边又撑伞,又打扇。有则远眺周边田地,发现农人颇多,知道魏金诚的人马已经到位,愈发成竹在胸。
日暮时分,考察队进驻下巴据点。下巴据点驻扎着鬼子两个小队,地方不大,房屋不多,考察队只能在院子里搭起帐篷。有道殷勤,跑前跑后给大野正雄调剂出一间房屋。有道拎着开水壶往大野正雄屋里去时,迎面遇上有则,有则刀锋般锐利的眼神让有道惶恐不安。好在有则没有纠缠,与有道擦肩而过。
凌晨,据点周围响起激烈的枪声。矢野浩心惊胆颤,怕什么来什么,八路军竟然赶在这个时候来打据点。他的任务是保护考察队安全,若有闪失,鲁仁公馆能让他生不如死。矢野浩冲进大野正雄的房间,大野正雄睡得正香,呼噜声钻心震耳。矢野浩不敢叫醒大野正雄,折返身冲到院子里招拢考察队员。考察队员都不是善茬儿,纷纷从行囊里掏出枪来。乱哄哄折腾到晨光微露,八路军撤走。有道缓过神儿来,一溜小跑往大野正雄屋里去,他得去表忠心。大野正雄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发呆,木木愣愣看了有道一会儿,突然跳起来“哇哇”大叫。大野正雄的两只胳膊长长地垂吊着乱咣荡,有道一把撸起大野正雄的衣袖,立刻认出这是师傅独创的分筋错骨手造成的关节错位,筋脉扭转。原来有则真的会武功!有则会分筋错骨手无凭无据,自己会分筋错骨手人人皆知。看大野正雄懵懵怔怔的模样儿,必定是中了师傅秘制的“仙子醉”。“仙子醉”自己一直随身携带,家里更是成包成瓶。麻烦了,跳进黄河——洗不清啦!别说话,别逼着有则继续放大招儿。先把风头避过去,慢慢地再向日本人揭露有则的真面目。
大野正雄被送回长清城,问啥啥不知道,哭腔拉调地说一觉睡醒就成了这副模样儿。藏本信夫司令官亲自把大野正雄送到张家三少爷开办的专治跌打损伤的诊所。三少爷运指如风,依次接上大野正雄错位的筋骨,糊膏药、上夹板,吩咐静养。三少爷悄悄告诉藏本信夫,大野正雄的伤势是王家分筋错骨手造成的,全长清只有王有道会这门功夫。藏本信夫能够知道事情真相,却堵不住部下的悠悠之口。日军中谣言四起:支那的古墓有神灵保佑,谁动谁倒霉。
有道见不着平田一郎了,出出进进都有矢野浩的人盯梢。有道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危在旦夕。他天天等在三少爷的诊所门口,以期见到大野正雄。只要大野正雄能够相信他,他就会有一线生机。有道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大龙一直在耐着性子和他一起等待大野正雄。
五天后,大野正雄来三少爷的诊所换药,有道激动地扑过去。刚刚抵近,一声枪响,大野正雄白的脑浆红的血喷溅了有道一身……
秋收时节,有则向速水信一请假回到王家庄。帮助有则收秋的人很多,不要工钱要粮食,层层叠叠的粮食袋子里夹带着鲁仁公馆掌控的一条条绝密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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