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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当兵到部队

时间:2023/11/9 作者: 前卫文学 热度: 17418
李黎

  师必达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许瞳瞳的来信。许瞳瞳在信上说,她被分配到了教导队二连。师必达心里十分焦急,听说教导队又在抽人,就跑到指导员那里问个究竟。

  连部门开着,他一眼望见指导员正在伏案书写,就响亮地说:“报告!”

  “请进。”指导员抬起头,微笑道:“小鬼,你又来了,真的那么想去教导队?”指导员年纪不大,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却喜欢对每个新兵叫小鬼。

  师必达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越快越好!”

  “教导队管理可严着呢,生活条件比我们这儿艰苦多了。”

  “我就是想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

  话没有说完,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位军官,瘦高个子,肩上披了件棉大衣,头戴一顶毡绒棉军帽。师必达认得这种军帽,不是标准的配发版,他们新兵配发的帽子被老兵戏称为“狗尿烧”,虽然保暖,但样子很难看。一般领导干部才戴毡绒军帽。师必达立即站起身,向这个胡子拉碴、风尘仆仆的军官行礼:“首长好!”

  军官看了眼站得溜直的师必达,说:“你带的兵?”

  “是的。”指导员也站起来,“教导员请坐!”

  军官不客气地坐在椅子上,坐下时,肩膀一耸,棉大衣落在椅背上,肩头露出两杠一星,是位少校。师必达吸了吸鼻子,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官。

  少校抿了一口指导员递过来的茶水,问:“我要的兵找得怎么样了?”

  指导员点点头说:“按上级指示要求,这次调整到教导队的兵都是沈阳籍的,来自大城市,素质比较全面……”

  少校说:“我可不管城市的还是农村的,我只要嗷嗷叫的兵。”

  师必达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一看到指导员给这人让座、递茶就意识到他是位首长,再一听他们的谈话,又意识到他是来要兵的。

  师必达忍不住插嘴:“首长不是要人吗?”

  指导员对少校说:“把这个兵也给你吧,是个鬼机灵。”

  少校打量了师必達一下说:“城里兵……怕身体抗不住吧?”

  师必达说:“别看我瘦,力气可大呢!单杠一练习我一气能做三十个!”

  少校和指导员相视而笑,他问:“你愿意到教导队去?我们那儿管得可严呢!到时候你可别受不了哭鼻子。”

  师必达高兴地跳起来:“到教导队去,那太好了!”他想这下可以和许瞳瞳分到一起了。可是,当他听到少校说:“咱们一连虽然条件艰苦点,可训出来的兵都是响当当的……”就愣住了。许瞳瞳不是在二连吗?

  “首长,不是二连吗?”

  “小鬼,想什么呢!”指导员拍了下师必达的脑袋说:“二连是女兵连呀!”

  “那,一连和二连是不是在一块?”师必达有点着急。

  “远着呢!”少校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盯着师必达:“一连在西阳,二连在北镇,后悔了吧?”

  “不后悔……”师必达直咧嘴。

  少校笑道:“好吧,你要有思想准备——准备吃苦!”

  师必达咬咬牙说:“越苦越好!”

  师必达坐上汽车,翻山越岭,傍晚时分来到了西阳,在路上他知道了这位少校就是教导队的章教导员。教导队坐落在连绵不绝的大雪山中,偌大的营区只有十来个看房子的兵。

  章教导员看出了他的心事,笑道:“教导队虽然是营级建制,但不训新兵的时候,就是个空架子,别看我们只有十几个人,可照常学习训练,等大批新兵进驻就热闹了。”

  章教导员对迎接他们的一位军官说:“我们有了一个小秀才了。”他又向师必达介绍那位军官,“这是曹营长。”曹营长热情的向师必达伸出左手来,他军装右边的袖子空空如也,师必达小心地伸出手,同营长握在一起。

  曹营长圆脸,眉清目秀,瘦削的身材显出一丝文气,他问师必达:“教导员在电话里提到过你,听说你爱写东西?”

  “报告首长,平时写一些。”

  “发表过吗?”

  “在市报上发表过。”

  “哦,大城市的报纸,层次很高啊。我们这里有你的用武之地呢!”

  师必达心里暖暖的,说:“报告首长,让我干啥都行!”

  曹营长笑着说:“今天先休息。”

  第二天吃过早饭,师必达就跑去营部报到,问:“今天干啥?”

  曹营长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章教导员,章教导员想了一下说:“先上山打柴吧。”

  师必达愣了。他昨天虽说了“干啥都行”,却没想到叫他上山打柴一这也算战士干的工作吗?

  章教导员向师必达解释:“过几天大批新兵就要进驻,人一多,烧火吃饭用的柴禾就不够了,炊事班人手不够,你去给他们帮帮忙。”

  师必达听明白了,响亮地答:“是!”

  师必达背着几捆麻绳,跟在炊事班长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雪上山。班长是个老兵,生得矮矮胖胖,他边走边跟师必达介绍:“我们朝南坡走,南坡目照足,积雪留不住,容易找到可用的柴禾。再有,松枝最好,内含松脂,次之就是杨枝、榆枝。别看榛柴稞子是灌木,却是易烧的柴禾,也不能放过。有的山坡上有现成的高粱秸,但我们不能拿,因为那是老百姓的,你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吧?”

  老班长大声唱起来,歌声在山中回荡,像有一整支部队在唱歌。

  师必达心里暗暗赞叹:“别看他其貌不扬,知道的可真不少。”

  师必达干了几天,慢慢得心应手了,以后他自己上山打柴,也大声吼歌:“十八岁,十八岁,当兵到部队,红红的领花映着我,开花的年岁……”风把树上的积雪吹下来掉进他的脖子里,歌声就中断了。

  等到炊事班的后院垒起高高的一垛柴禾,大批新兵到达了。黄昏时分,七八辆解放车驶进营区。一队队穿着作训服、背着背包的毛头小伙接连不断从车厢里跳出来,他们扶住歪到一边的“狗尿烧”四处张望,师必达从那些新兵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刚来时的表情,他想真有意思,才几天的时间自己的心态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呢。师必达更加惊讶,那几个平常懒散的看房子的老兵,全都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地站成一列,浑身上下带着股牛气。师必达在队伍里跑来跑去,负责引领新兵到各自的宿舍。新兵叫他班长,他不好意思地说:“别叫我班长,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新兵。”

  师必达和战友们一起训练生活,觉得心里很踏实。训练很累,晚上睡得挺香。营长和教导员轮流值夜班,会帮他掖好散开的被子。他的队列动作和器械训练都不错,唯一不达标的就是五公里越野,令他十分苦恼。

  有一天训练结束,教导员找到师必达,两个人围着操场边走边聊。

  教导员说:“师必达,事必达,凡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多好的名字呀。”

  “可是,我的五公里一直没办法达标,其他训练课目都还有个动作要领可以掌握,就跑步不行,跑不动就是跑不动。”师必达很沮丧。

  “哦,那你认为是身体素质的原因喽?”

  “是啊,我的腿不擅长跑步……”

  “那好……”教导员说,“我陪你跑一趟,看看你到底差在哪儿。”

  教导员和师必达围着操场跑五公里。教导员最先跑到终点,师必达紧随其后。教导员掐住表,喘着气说:“就差一分钟,跑得不错么!”

  “差一点也不达标,我的腿脚不行。”师必达说。

  “还能比我的腿差吗?”教导员挽起左腿的裤管,一截假肢露了出来。师必达呆住了。

  “我这样的腿都能跑,相信你也行!”教导员笑着说。

  “教导员,你的腿……”师必达忍不住问。

  “抗洪……被虫子咬了一口,当时没在意,整天泡在脏水里,后来就感染了……”教导员轻轻弹掉裤腿上的积雪。

  “那营长他……”

  “他的故事以后再跟你讲。”教导员拍拍师必达的肩膀说:“前些天你帮炊事班打柴,工作完成得很好,我想再交给你一个任务。”

  师必达一听来了精神:“什么任务?”

  “最近连队信件比较多,我们需要一个细心的通信员,我觉得你能够胜任这项工作。”

  “行!”

  “不过,这项工作有一点难度……”教导员抿嘴笑道。

  师必达没有想到,是让他跑着去取信。从教导队到山下的镇邮局,有五六公里的路程,来回就是十多公里。他天天跑,帮助战友们送信取信,有时山外还有邮包寄来,他只好扛着沉甸甸的邮包跑。山路崎岖,加上积雪,数九寒天竟跑得浑身是汗。鎮上的人们都为这个每天跑着取信的小战士感到惊奇,他们发出感叹:“小伙子可真能跑啊!”

  师必达开始撵着牛车跑,到后来都能追上三轮小皮卡了。运动量大了,胃口就特别好,一顿能吃五个大馒头。

  他给许瞳瞳写信:“不再失眠了,训练是最好的安眠药,也不再拉肚子,山里的泉水又凉又甜……另外,我的五公里终于达标了……”本来他在信的结尾写了“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想你。”这句话,想想又删掉了。“让我们共同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最后换上了这句。

  有一次召开全体军人大会。营长说:“我们这些新兵里,有的人很老实,但傻头傻脑不机灵,就听不懂号令;有的人很机灵,但鬼头鬼脑,总想着逃避训练,不老实。我们需要既老实又机灵的士兵,这样在战场上,才能既做到令行禁止、又能够灵活机动的完成任务……”教导员接着讲:“从目前的训练情况看,我觉得有这么几名同志值得表扬,他们既能够听招呼守纪律,又能够灵活掌握训练要领,取得了较好的训练成绩。”

  师必达得到了表扬,他很激动,再艰苦心里也乐滋滋的。

  过些日子,曹营长来找师必达。“小师,最近你干得不错,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师必达心想,看情形又要交给我什么任务了。

  营长说:“这回你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了,首长要来教导队视察工作,为了反映新兵的学习训练情况,希望你能编写一组宣传板报,板报质量的高低就要看你这个小秀才的水平啦。”

  师必达心里一动,他以为营长早把他喜欢写作的事情忘掉了,想不到营长是个有心人。他很感动,也很激动,难忘的事太多了,平时他想不起来,似乎也未曾在意过,可真要让他去回忆、去体味,就会有太多的故事值得书写,太多的情感要去抒发。他们走过的每一种步伐,穿越的每一道山谷,唱过的每一首军歌,流过的每一次眼泪,不都值得去写吗!是的,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不久,上级工作组到教导队考核新兵,带队的首长看到了师必达编写的板报,他仔细阅读了其中的内容,大为赞赏。他说:“曹营长、章教导员,我走了几个教导队,就你们这儿的宣教活动搞得最活跃,看看这些诗歌,我当新兵那会儿也写过这样的诗。十八岁,多么美好的年纪呀!”这一天,有很多人知道了教导队里有个叫师必达的新兵,不但军事素质过硬,诗也写得很浪漫。

  转眼就到了春节,十八年来,师必达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过节,他的战友们也一样。新兵连的春节并不孤单,营长和教导员同大伙一块包饺子、看晚会。那天晚上他破例喝了一茶缸啤酒。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曹营长打着手电,独自向山中走去,他忍不住悄悄尾随。

  曹营长在一处偏僻的空地停下,师必达也将身子埋在灌木丛下。他看见营长从怀里掏出一叠纸铺在地上,手里的打火机在黑暗中反复闪烁了几次,点着了一张纸。营长缓缓把纸扬向空中,然后又点了一张,再扬起,那纸好似有千斤重一般。接着,营长点着了大堆的纸卷,明亮的火焰瞬时间驱散了黑暗,火光中,他看见营长的身影痛苦地颤抖着,唯一的手捂在脸上,拼命压抑着什么,劲风袭来,火星与纸屑弹在脸上身上,四下飞散,却全然不知。那只空空的袖管随风乱舞,像要把他瘦削的身体扯倒了似的,师必达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良久,火光微弱下去,营长的身影渐渐隐入到夜色中。

  后来,师必达才知道那天晚上,营长是在祭祀自己的妻子。教导员给他讲述了营长的故事:有一年春节,营长携未婚妻回老家探亲。结果走山路时出了车祸,当时未婚妻和一位孕妇都被压在翻倒的车厢下面,爱人神志还清醒,要他先救孕妇。等营长把孕妇抬出来背到安全的地方,回头再救自己的爱人时,车子翻到山沟里去了。

  “你们是我俩带的最后一批兵……”教导员神色悲怆,“我们两个人,从当兵时就在一起,现在一个缺胳膊一个少腿,我们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唉!可惜就要散伙了……”

  师必达心里揣着营长和教导员的秘密,度过了新兵连最后的时光。新兵下连那天,他一个人跑进深山里大吼大叫,大声哭泣,仿佛要把心中的郁闷全都倾吐出去似的。发泄以后,他一脸平静地打起背包,爬上接兵的“大解放”,他们还要坐上火车到更远的地方去扎根。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师必达站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看见营长和教导员并列站在营区的大门口,火红的夕阳里,他俩军姿挺拔,向每一辆经过身边的汽车行礼。两人军礼的姿势很特别,他们的手势刚好组成了一个向上的“人”字。营长那只空空的袖管被风吹拂起来,像一面飘舞的旗帜。

  滚烫的液体从师必达的脸上流淌下来。

  插图:谢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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