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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李大宝

时间:2023/11/9 作者: 前卫文学 热度: 17312
张宇

  1

  九月的这一天清晨,卫生队的值班军医房风早早地就从吞吞吐吐的梦中,拖泥带水地拱爬起来。屋外很静,月华舒展着黎明,温情款款地与草茎上的露珠一问一答。在花与果的暗香中,静静的营盘显得阔大而空旷,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很多。有了心事,有了淡淡的忧伤,有了深沉遥望和幽幽念想。

  在没有被旅里确定为善后办留守人员之前,房风一直都在用安神补脑液和酸枣仁讨好着睡眠。否则,他的两只耳朵就会成为大脑中枢的预警机,能把细微的窸窣之音放大为石破天惊的惊涛骇浪;他的一双环眼也会放眼屋顶,辗转窗棂,和充满顾虑的深夜寻求和平演变的方案。

  直到他成功地成为留守人员之后,这个症状才有所缓解。

  房风所在的某旅——这个他军旅生涯的起点,这个摸爬滚打了十余年的单位,已经在军改的方案里确定解散了。虽说自己通过努力没有远走他乡,可是他的心里还是五味杂陈,欲说还休。

  房风信步走在营区的柏油路面上,走得很小心,很细致,好像是第一次来到一个熟悉的环境,清晰得有些陌生,流畅得有些黏滞。走着走着,他却止住了脚步。

  他发现操场上还有一个人。

  这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白大褂,背着电动喷雾器,在营区的各个角落里一丝不苟地喷洒着。均匀的雾气和初起的阳光作用出一帘七彩的流虹。僵立在原处的房风心头一热,喉头就哽咽着喃喃自语:你个李大宝,都这时候了,明天就要交流到新的单位了,还……

  房风的眼角就泫出两行热辣辣的液体。

  这个李大宝呵,可咋说他好呢?以前,一提起他这个老同学,房风就有点儿模棱两可地哭笑不得。

  房风和李大宝是医大的同届同学,只是专业不同,房风学的是临床,李大宝学的是防疫。在学校低头不见抬头见,虽没啥交往但还是有印象的。军校里的李大宝有着一头茂密乌黑的头发,可是毕业后不几年,他的脑袋就成了向日葵,地方包围中央了。用卫生队年轻的司药周小林的话讲:“戴上帽子二十五,摘下帽子是大叔。”帽子是魔术师,是分水岭,戴与不戴能决出两个辈分。

  房风始终认为,李大宝这个人很有性格,很有些与众不同,说点不好听的,就是格路、另类,不按套路出牌。踩在下面硌脚,戴在头上晒脸。咋说呢?不好说,说不好,那就随便说几个直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吧。

  其一:抓不住升迁的机会。李大宝的防疫专业好着呢、紧俏着呢,在他之前,整个集团军里找不到一个是正经防疫出身的技术干部。他在军区的防疫大队实习,其间在核心期刊上还发了几篇很有见地的论文。实习单位的领导、也是他的老乡,很看好他:一米八的大个,专业过硬,形象也不错。老乡就暗示他,让他活动活动。留在防疫大队多好哇?大机关、大城市,见多识广,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却硬生生的没有上路,宝山空回了。

  其二:错过大好姻缘。也是发生在实习期间,老乡给他介绍个对象。对方是省直机关的公务员,其父是一个相当级别的干部。而且老乡也说了,如果亲事做成,住房和工作都不用操心。李大宝同那个女孩见了面,见面以后却没了下文。老乡问其故,他说了一句很时尚的话:没有眼缘。就你!还说没有眼缘,你也配!老乡这个气呵,你李大宝刚从老家的高粱地里钻出来几天呐?呵?这么好的条件还敢大言不惭,这个人的脑洞是不是堵死了?罢罢罢,你去找你的眼缘去吧。

  其三:不懂协调。李大宝毕业第一年就被抽调到军里,准备参加防疫专业的比武。李大宝是专业大拿,不几天就在集训队显露出他专业的精准和娴熟,卫生处的领导就指派他全权负责专业方面的技术指导。可最后军里选出的几个参赛选手里却没有李大宝。李大宝就去找处长问个究竟。处长和蔼地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说了好几点让他云里雾里的理由,最后的总结陈词和中心思想他还是听明白了:服从组织安排吧。李大宝当然没话说。没话说的李大宝就自己背着背包形单影只地回来了。

  其四:没事瞎建议。卫生队正对着街心的铁大门,不但正儿八经堂而皇之地上了锁,而且封死的趋势也是越来越明显。先是被焊牢,接着门梁被抹上黄油,就差码几层砖与两边的墙混为一体了。加缪说,凡墙皆门。可是在这里却是行不通的,“凡门皆墙”倒是符合现状。以前卫生队还是对外的,反响还可以,上面也有“可以适当开展助民活动”的通知。可是旅里出于“两防”安全的考虑,索性就来了个里不出外不进、一不做二不休——封死算了。这一封死,军务和保卫部门倒是省了心,可是卫生队的军医们却闹了心。部队的病号少,病种也单一,技术得不到实践和锻炼,手头越来越生疏。军医们一时都觉得没了用武之地,于是牢骚满腹。

  卫生队长吴大雷觉得既然这是上级的要求,就没必要再去争取了。不对外也省心,这年月,医患关系这么紧张,要是弄出个医疗纠纷也是挺闹心的,可别把鱼水情深变成火热水深。哎,还是保个平安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李大宝却不干了。

  李大宝始终觉得技术干部是靠技术吃饭的,如果技术不行,连兵们都会瞧不起。一提手术,就会做个包(包皮)、阑(阑尾炎)、腋(腋臭)、疝(疝气)、精(精索静脉曲张);一提防疫,就会灭鼠防蝇;一提药房,就会看方拿药——哪有什么技术含量可言?简直是逼着别人隔着门缝看你!想至此,李大宝的倔脾气就上來了,用吴队长的话说,他发飚了,他竟然只身一人去旅领导那儿“为民请愿”。结果愿望没达成,还让后勤部长找去谈心,说了一些“可以理解”的话,最后还委婉地告诫他,要有大局观念,不能意气用事。

  一想起诸如此类,房风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仰天长叹:李大宝呵,李大宝,一把把好牌让你打个稀烂,一道道风景被你拱手葬送,本来可以靠颜值和技术吃饭的,你却靠个性挥霍。我靠,你、你、你,真是一朵百花丛中最鲜艳的奇葩呵!

  现在,这朵奇葩明天就要到新单位报到了,可是却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已经不是他的职责范围了,现在他为旅里做的每一件事都应该算是高风亮节,也可以说是对他房风的一种友情赞助。

  除了门岗执勤的卫兵和早起的房风,没人发现他,可能他也不想让别人发现。房风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才五点,太早了。

  房风并没有在原地站多久,就悄悄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颊,然后嗖嗖地跑到李大宝的身边。李大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还在聚精会神地操作着。房风也没有打扰他,而是伸出双手,用力地帮他托着沉重的喷雾器——

  仿佛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受些,才安心些。他心里的天平才不至于像跷跷板一样一头高一头低。

  2

  本来,在旅里宣布解散命令之后,那些涉及交流到外单位的干部,原则上在与善后办做好交接以后,就可以处理个人方面的事了;也就是说,住在驻地的干部与单位领导打过招呼后就可以不上班了。可是队长吴大雷却还是赶在出操之前来到了卫生队,尽管他已进入待转业模式,尽管他的面神经炎还在干扰着他五官的阵型和摆位。

  房风不用说,他是善后办的,还值班,肯定是在位的。而李大宝来得更早,还锦上添花地为营区消了一遍毒,为营区的环境卫生做了不屈不挠的贡献。而令吴大雷非常感动的是——除司药周小林之外,其他准备交流的干部也都在早操号拉响之前,陆陆续续地出现在门前的集合地点。吴大雷是站在二楼队长办公室的窗前看到这一切的。看到这一切的他嘴角有些抽搐。这不是面神经炎的症状,绝不是,如果说是,那他眼角绽出的两行热泪又如何解释?

  吴大雷从衣柜里取出了编织腰带,咔的一声系在腰间,然后从二楼下来,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队伍的前面,开始点名。

  他点名是不用花名册的。卫生队干部和战士加在一起才二十多人,他早已烂熟于心,看到他们的后脑勺就知道是谁。当点到周小林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周小林已经跟他请假了。他说早五点要去火车站送临时来队了三天的女朋友。可是“周小林”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了。他刚想要纠正一下自己的口不留神,却没料到竟有了“到”的应声。声音起处,只见周小林正气喘吁吁地向着队伍跑来。这小子一定是抢时间了,否则按正常情况,他是不可能赶上出操的。吴大雷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真没想到,平时总爱说说闹闹、稀稀拉拉的周小林也令人刮目相看了。

  入列!

  是!

  平时,周小林出完早操有个习惯,就是宁可赶不上早饭,也要颠颠地跑回单身公寓小小地睡个“回笼觉”。李大宝有时就婉劝,说你这个习惯不好,太稀拉。他却说,演习要复盘,熬药熬两遍,“回笼觉”香得很哩。为此,得一绰号:小回笼。可是这次“小回笼”却没有回笼,而是来到了李大宝的办公室。

  看到周小林进屋的状态,李大宝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事。

  周小林是“90后”,乐天派,无忧族,很少像现在这样愁云惨淡、心事重重,而且还主动吊销了自己的“回笼觉”。没等李大宝开口,周小林却先说了。他说,李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有问题不问领导却问身边的同事,这本身就体现了一种信任,李大宝就很严肃地侧耳倾听。周小林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李哥,你说,时间乘以距离等于什么?”时间乘以距离?李大宝一时没缓过神来。他从他的知识结构里百度了半天,也没有钩沉出什么结果,就谦虚谨慎地摇了摇头,继尔又不甘心地追问一句,是我不善长的脑筋急转弯吗?周小林却无奈地摇头笑了。但他似乎也没想考倒李大宝,一边用食指划拉手机屏,一边自顾自地给出答案:“我认为,时间乘以距离等于考验和折磨呵。”

  李大宝似有所悟,就说,你是不是和女友闹矛盾了?周小林没接茬儿,却还在那里自说自话:昨天还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岂在朝朝暮暮”,今天却又说“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真是“女孩的心事你别猜”,只能看她七十二变。周小林用一连串的歌词回答着自己的问题。

  李大宝知道周小林和女友之间,因为他被交流到一个偏远的单位引发了情感上的波动,也就安慰解劝了他几句。最后又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起考验和折磨的,时间和距离是因为感情有了问题才成了问题;你看,我和你嫂子不是挺好的吗?风物长宜放眼量,小伙子,想开点儿。可能是为了缓解一下眼下的沉闷气氛,李大宝还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实在想不开我就请你吃笨鸡。

  一提起笨鸡,周小林的眉毛就顺势舒展了些,身子向椅背一靠,眼光挑了李大宝一下,就自顾自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那件乐子事。

  前年的那一天,吃完中午饭的周小林在回单身公寓的途中,发现楼前草地上蹲伏着一只鸡。这一点也不奇怪,周小林也不是没见过鸡,只是奇怪这只鸡蹲在那里的姿势,实在是难受别扭,大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无奈与窘迫。

  周小林就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特意右转弯走近这只鸡。乖乖,难怪呢,这只鸡的脖子上竟然套着两只大头鞋!两只大头鞋由两条鞋带串联着,起到了很好的固定和平衡作用。这鸡也够倒霉的了,怎么会钻到这里?好心的周小林就将不知谁家的两只大头鞋拎起来,然后用脚踢了踢那只鸡。那只鸡就抖了抖膀子,连蹦带跳地去草地上找蚂蚱等节肢动物去了。周小林欣赏着被自己解救的那只鸡自由身影的同时,也没有忘记把那双串联的鞋子搭在楼前的晾衣架上,这才心安理得地返回单身公寓,睡他的午觉去了。

  下午上班的时候,周小林就把自己“英雄救鸡”的“义举”当做笑料讲给大家听。大家边笑边换体能服,因为周五下午是党团活动的时间,都要去篮球场打球,计划好的事,干部一伙,战士一伙,打全場。可是干部队伍里却少了一个人——防疫军医李大宝。虽然此人球技不怎么样,可是个儿高,在前场还能摘个篮板啥的,算是废物利用吧。可就是这样一个聊以充数的家伙,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军医房风掏出手机催他。这一催还真好使,这家伙还真出面了,只是出得有些狼狈,有点儿失魂落魄,一现身就远远地冲着篮球场这边喊人。他叫走了两个兵,说赶紧跟他走,有急事。而被他叫走的那两个兵是战士队伍里的核心球员,被他这么急三火四地叫走,这篮球是没法打了。

  这哪是来救场的,简直是来砸场子的!气得房风把手里的篮球狠狠地砸向篮球架。无辜的篮球大有不甘受辱之势,以反作用力的方式来了个剧烈的反弹,砰的一声正砸在周小林的后背上。周小林无奈地摊开双手,面对房风拼命地摇头,做出千古奇冤的申诉姿态——好不容易组织的一场篮球赛就此泡汤。

  听完两个兵忍俊不禁地讲完事情的原委,房风就把脸转向周小林,说看来你是不冤枉的,你是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呵。原来,被周小林搭救的那只鸡,是李大宝昨天中午从农贸市场买来的,准备给即将来队的老婆吃。本来是放在宿舍一个纸壳箱里的,可是半夜里这只鸡在没有周扒皮提醒的情况下却上演了“半夜鸡叫”。如果仅是偶尔地叫两声也还是可以容忍的,可是它却不识好歹地叫个不停,害得李大宝一夜没睡好觉,害得他几次醒来都想冲向厨房操起菜刀断了此鸡的生路。可是看在老婆的面上,他暂时没有横下这条残忍的心。

  老婆喜欢吃笨鸡,她肚子里的李小宝肯定也想吃,因为他老婆现在是他儿子的代言人。为了确保老婆能吃上新鲜的笨鸡,李大宝决定现杀现吃。可是老婆需要营养,笨鸡也需要营养,老婆还没来,笨鸡也不能让它瘦下去。李大宝就决定在老婆没来之前,把鸡放养在楼群之间的草地上。为了防止笨鸡私自离队或不假外出,他掏出床底下的两只大头鞋,用鞋带拴好,圈套在它的脖子上——也就是周小林司药那天中午看到的那一幕。由是观之,周小林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害得李大宝兴师动众,寻鸡觅鞋,虚惊一场。

  3

  房风下午刚起床,就接到善后办管理组的一个通知。

  三张纸看完,房风的四肢就有点紧张了。两只手把那三张纸拈来拈去,兩只脚在门诊的地面上踱来踱去,好像这三张纸像催款单、又像催命符,很烫手,很粘手,有扔的必要却没有扔的权力。真让人愁肠百结,进退维谷。

  思前想后了半天,最后还是急三火四地跑到二楼的队长办公室。

  吴大雷在打手机,房风进来的时候,他刚好结束通话。房风就把手里的通知放到了他的面前,然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捌气,一边喘气一边还嘴里不停地磨叨:都啥时候了,还整这么大的动作;卫生队留守的就我一个人,能整过来吗?再说,我也不是这个专业的,能整好吗?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听房风的口气,好像有什么不该他干的事,像颗盲目的子弹一样让他躺着中枪了。

  吴大雷在房风的怨气冲天和唉声叹气中读完了这三纸通知,然后把通知往房风手里一塞,很不耐烦地说,别磨叽了,快去把李大宝找来,这事躲也躲不过去!再说,谁让你留下来了,你不干谁干?吴大雷显然生气了,好像还气不打一处来。

  “找他好吗?”房风挖挲着两只手,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在原地拉磨。吴大雷就烦他这样。这个房风,除了他自己的事,干什么都举轻若重、拈轻怕重,像个老娘们似的。于是他不容分说拎起手机就要亲自给李大宝打电话。刚要按下拨通键,食指却僵在了半空。他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他也像房风一样犯了磨叽症。虽然这件事只有李大宝办最合适,但是现在通知他来却是一点也不合适。他想起来了,李大宝刚才已经向他请假了,就是房风进屋前接到的那个电话。李大宝说,他儿子李小宝感冒了,老婆甘草的单位最近太忙,脱不开身,只有自己抱着儿子去保健院看病了。

  吴大雷亳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李大宝不来上班是极其正常的,甚至他不请假,吴大雷也要撵他回家,因为明天早晨他就要去新单位报到了。李大宝能在这个时候还能给他打个招呼,绝不是他末代队长的头衔还在“死而不僵”地起着余威,很大程度上体现的应该是李大宝本人的品格和素质。

  正在吴大雷和房风在办公室里不知如何是好地大旱望云霓之时,办公室虚掩的门突然被豁然推开了。

  吹面不寒杨柳风。进来的这个人一下子就把屋内凝固的空气融化了。吴大雷和房风几乎同时向来者伸出了感恩般的双手——好雨知时节,疾风知劲草呵。

  闭门推开窗前月,一片乌云散了。懂专业、敢担当的李大宝在最需要他的时候下凡了。

  “大宝,你不是要去给儿子看病吗?”吴大雷带着感激成分的关切之情此时显得尤为诚恳。

  “队长,顾不过来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李大宝紧蹙的眼角眉心让吴大雷以为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困难,嘴角又不由自主地抽扯了一下。

  等李大宝讲完,吴大雷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复又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李大宝的手:“真有你的,大宝,你说的事,正是我们面临的困难,你看,你看——”说着他从房风的手里抢过那三纸通知:“你看,你看,关于预防禽流感的事,上面也来通知了,你真是有远见呵。”

  原来,通过手机里的快捷新闻,李大宝获悉了某地发生了禽流感的疫情。出于职业的敏感和部队的惯例,他马上意识到,部队肯定也会对防疫工作提出要求。于是去幼儿园给儿子吃了片感冒药,就急匆匆地赶到了队里。

  事不宜迟,当机立断,李大宝就马不停蹄地作计划、定措施,有条不紊地组织人员展开工作。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房风这下子有了主心骨,在奇葩的老同学面前谦虚得像个小学生一样,屁颠屁颠地忙碌起来。

  吴大雷看着李大宝忙前忙后的身影,再忆起过去那些相处的日子,欣慰的同时也涌起了一丝愧疚。

  当初旅领导在征求他意见的时候,他是倾向于把李大宝留在善后办的。于公,李大宝业务强,技术全面,一个人能当几个人使;于私,他也是同情和佩服李大宝的,这些年不容易,夫妻俩好不容易几经周折地团聚在一起,又要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可是谁能想到,却起了变化,他的位置被房风莫名其妙地取代了。哎,这个李大宝,说他什么好呢?他要有房风的机灵劲该多好。可是都像房风那样,又怎么说是好呢?又有什么好呢?

  4

  李大宝一直忙到晚上下班,才算把所有的工作都搞定了。

  吴大雷就换好便装,非得要拉着他到饭店吃饭。李大宝就再三推辞,说还得赶紧去幼儿园接儿子,儿子的感冒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呢。吴大雷不好再让了,就陪他走了一会儿。他们边走边聊。可能是明天就要告别了吧,吴大雷的语气变得温和多了,这让作为听众的李大宝都觉得有点儿专宠了,好像突然找到了从小就没见过面而失散至今的亲哥哥。

  吴大雷说,大宝呵,跟大哥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帮上你啥忙。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也没能充分理解你、帮助你,还希望你能理解。吴大雷的这一席类似于致歉致谢的话,弄得李大宝腼腆了,一个劲地摇头摆手,好像身为队长能说出这些话简直是对下属的最高褒奖。

  要说李大宝最困难的时候,应该说还是婚后最初那两年。尤其是李小宝从液体到胚胎、到婴儿的时候。

  先说生孩子吧。起初,李大宝是想立足单身公寓那36平方米的空间来优生优育的,但这需要领导同意。可还没等去征求队长的意见,一次看似轻描淡写的闲聊,就让他很识时务地放弃了这个精打细算的念头。

  那次闲聊,不怎么就聊起了生孩子的事。吴大雷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地方和部队的条件都不好,管理上也不正规,就有许多同志就地取材,在单身公寓带小孩。可是现在就不同了,连招待所都不叫地方的人住了,更别说单身公寓带小孩了。将来呵,大宝,你也涉及到这个问题,唯一的办法,就得租房呵。李大宝就不住地点头。

  部队真是越来越严了,是不是大宝?最后吴大雷用一个反问句总结了这个话题。这个反问句的效果是:吴大雷请君入瓮,敲山震虎;李大宝对号入座,知难而退。

  李大宝回到单身公寓的时候,老婆甘草还没睡,正躺在床上看一本厚如砖头的“建筑材料学”。甘草脱产念研三了。她念研的目的就是离远在东北服役的李大宝近点,原单位在大西北的一个国企。李大宝还没有到随军年限,即使到了,老婆的工作也过不来。很少有人能平白无故地把家属的工作调到驻地。这是现实,所以才要考研。本来念得好好的,放个小长假啥的,还能来部队团聚团聚。可这一团聚,团聚出后果来了:甘草不幸中了大奖——怀孕了。这奖品虽然很厚,但是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啥啥没有呢,这孩子就来凑热闹。甘草的意思不想要,但李大宝思忖再三,决定要,“这孩子扑奔咱们俩来的,要!”

  李大宝租的房是“清水房”。从字面上看,是一个很诗意的称呼,让人很容易想起“清水出芙蓉”啥的。但不是,是“天然去雕饰”。“清水房”的直观印象是一个砖混的框架结构,一点儿也没有装修的人为痕迹。这样说也有点冤,房东还刮了大白的,屋顶还有两根平行的管灯呢。但即使这样,再善于夸张的人也不会得出差强人意的结论。

  李大宝租的就是这样的房子。理由:便宜。两口人几乎就靠李大宝一个人的工资。老婆甘草读研,只能开600元钱,去了房租,去了柴米,去了迎来送往,去了孝敬老人,去了供老婆读书,还要留一点儿准备生小孩用,你说还能剩啥?老同学房风夫妻曾去过他租的“清水房”。看到屋子里的一切,房风的耳边险些就响起悲壮的“国际歌”。房风的矫妻菊花都看不下去了,如果不考虑到李大宝两口子心理承受能力和面子问题,她真想掏出手机把此情此景拍下来,回到她所任教的学校放给学生们看,上一堂生动的“忆苦思甜”教育,效果肯定会好,一定的。真人真事,有名有姓,有事实有真相,还可以求证。

  再说说那次搬家的事吧。也就是李大宝深受队长启发,从单身公寓搬到出租房的那回。队长吴大雷当然十分支持,主动给他派了几个公差,大包小裹地装了三个三轮车。等收拾差不多了,午饭的时间也快到了。李大宝就要领着出公差的几个人,到一楼的一家饭店吃饭。

  当时带队的是周小林。那时周小林刚从医大毕业,心高气傲着呢。他看了一眼忙得破马张飞、灰头土脸的李大宝,还有他身后腆着大肚子行动不便的老婆甘草,就说啥也不去。可李大宝早就把饭店订好了,饭店那边都打好几个电话催他了。没办法,周小林就领着几个手下,很不好意思地跟了去。

  刚上完菜,还没等李大宝举杯致谢,他的手机却不识时务地响了。

  李大宝的手机信号总是不怎么好,他硬说是网络不行,却不說自己的手机年久不换,并且还有被摔过的坎坷记录。至今他的手机还用透明胶带捆扎着,粽子一样,不小心就会散花的,处于终身待修状态。离开座位绕圈地嚷了半天,全饭店包括后厨改刀的那个戴着助听器的老师傅都听个大概了:说上边来人了,赶紧回去迎检。周小林就说,李医生你去吧,我们也快快吃完就回,嫂子我会给你安全地送回家的。李大宝感激地点着头,又歉意地睃了一眼甘草。甘草低头不语,用汤匙胡乱地搅动着自己碗里的莲藕汤。

  检查组来得突然。军里下来的通知说他们下周二才来的,却因故临时改变行程,把李大宝搞了个措手不及。

  李大宝按吴大雷队长电话里的交待,先去旅里的招待所陪吃。

  他一溜小跑地跑到招待所,没有先去检查组就餐的5号餐厅,而是一头扎进了洗漱间。他要严整一下军容。毕竟是大单位来人了嘛,还是自己几年前曾经实习过的单位,况且来的人里面还有一个“情敌”,还有那位给他介绍过对象的老乡。说“情敌”其实也不是什么名副其实的“情敌”,两人也没有正面交锋争抢过,只是李大宝说的那个“没眼缘”的姑娘最后被此人接手罢了。他姓周,所以还是叫他周助理公平些。

  落座寒暄,老乡就简单问了些李大宝的近况。李大宝一一作答,心下很是感动。周助理也一直在对角线的位置时不时地打量他,眼神里竟闪出些许的同情与失落。李大宝的头发这个时候就已经欲盖弥彰地暴露出不可救药的端倪,都可以借着阳光搞折射了。

  卫生口的人唠着唠着就唠起了专业问题。周助理似乎对大食堂的卫生并不急于了解,而是把兴趣的作用点率先放在了李大宝的身上。他放下筷子幽幽地对李大宝说:“防疫军医也得注意点儿个人卫生呵。”周助理的声音不大,也是在氛围和语境都很和谐的状态下说出来的,有一些建议和提醒的成分,在非当事人看来,算不上生硬,完全可作玩笑处理。但是李大宝还是尴尬了,讪讪地支吾着,不知所云。还是吴大雷队长看出了李大宝的窘,就解释说,李军医家庭负担重,最近一直很忙。说完,特意地打量了一下李大宝,发现李大宝确实有点过于不修边幅了,迷彩服袖口上油渍麻花的倒也能说得过去,正忙着锅碗瓢盆地搬家嘛,可是你鼻腔里的那两簇鼻毛就完全没必要支棱出来嘛,咋咋乎乎的,吓唬谁呐?

  好在话题很快就转走了,唠到正题上去了。老乡可能是为了突出李大宝的强项,就特意问了他一些专业上的问题。李大宝都答得很到位。最后老乡问他:“基层的防疫工作,你认为还有哪些需要破解的难题?”这个问题可就大了,颇具挑战h生,有了浓重的学术气息和对回答者的创新引领。

  一桌人的眼睛都射向了李大宝。李大宝真不含糊,都没沉吟,直接回答说:“我认为旅里的防疫专业应该上跨一级,不应该受到本级的行政制约。”“何以见得?”周助理被李大宝的回答吸引了。“就拿上个月的事来说吧,大食堂进来六头生猪……”李大宝正要字正腔圆、名正言顺地说下去,却被吴大雷队长叫停了。脸色有些阴沉的吴队长说:“呵,那事都过去了,不都按着你说的办了吗?不要再提了,不要再提了,呵?”李大宝就止住了,红着脸,埋下头,不自然地用手指掸了掸袖口。检查组的人多有见识啊,傻子都能听出来这里面有点小猫腻。既然都过去了那就过去了呗。来,吃菜,吃菜。没人再去深究。

  李大宝耿耿于怀的这件事,一度闹得挺轰动。事情缘于旅里进来的那六头生猪。

  李大宝在大食堂检疫的时候,发现这些猪没有地方检疫部门的蓝戳,就盯着管理大食堂的军需科长说:“一定要退!”军需科长哼哈地听着,偌大的大脸盘子上一点儿也没有局部暴露出“要退”的意思。李大宝急了,回头就打了一个书面报告,说明情况,送到保障部,并扬言,不退可以,如果出现后果我概不负责!后来那六头生猪果真就消失了。但消失的同时也留下了后遗症,军需科长每次看到他,都苦着大脸,像见了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5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军改”这个消息,其实在部队已经发酵很长时间了。起初,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就像柳絮和蒲公英做成的多选题,缥缈在每个人的眼前。人们瞪大了眼睛,像水里的小鱼,一激灵一激灵的,选择着各种可供啄食的可能。可是随着时间的闪展腾挪、逶迤蜿蜒,大家好像已经累了、乏了,甚至有些厌倦了,已经由之前的激惹状态渐渐地缓冲到脱敏的地域。

  可是到了四月份,旅里突然莫名地就忙了起来。空气里似乎又加入了兴奋剂,骚动异常。本来是一板一眼的京剧节奏,倏忽变成了急管繁弦急急如律令的说唱。

  还没到年底呢,各部门就开始按照上级的要求,加班加点地清查、统计、上报各种数据。正在外面执行任务的连队也提前带回了,就连修缮营房的地方施工单位也撤了。与此同时,各种来路不明的小道消息又从假寐中返青,紧急集合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它们如同瞪着复眼的蜻蜓,再次一起一伏地吹皱了人们心中的那池春水。

  房风在这种氛围里出现了。

  他神色戚戚地找到了李大宝。

  他紧紧地握住了李大宝的手。

  他向李大宝透露了一个信息。他一字一顿地说:“咱们旅要被撤编了!”

  李大宝也没经历过撤编,不知轻重地说,什么撤编,不就是改革吗?是部队的大趋势,提高战斗力嘛,有什么不好?看把你整的,神经兮兮的。房风的脸就一苦,说你讲的倒轻巧,这次撤编,咱们旅可就没了!没了,大宝,你懂吗?你都不知道自己会交流到哪里去呢!房风虽然在训练中当不上“四会”教练员,可是在这种事关自己的事上却绝对能上岗,并且胜任。听罢房风这顿声色俱厉的说文解字,李大宝脸上的形势也开始变得严峻。他瞅着房风那皱如黑枣的脸,口中喃喃地说,房风,我们一家可刚刚团聚呵。

  无风不起浪。小道消息就是山雨前的风,刮过之后就开始油然作云、沛然下雨了。旅领导在全旅大会上做的指示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动员、部署、教育,最后按照政策做到“物有所归,人有所向”。

  这段时间,卫生队的病号骤然多了起来,都不是什么大病。门诊值班的医生们总结了这些人的症状:嘴起泡,尿黄尿,口腔溃疡,睡不着觉。结合这些症状,周小林还用调侃的语气归纳了一个新病种,叫“撤编前期综合症”。

  风声初期,作为年輕干部,周小林是不太在乎撤编不撤编的,用他的话说,“无所谓了,多换一个地方,就当多一次阅历”。甚至还少年不识愁滋味地哼唱了一句歌词:人生本来苦恼就多,再多一次又如何?其实他的这种态度也并没有坚持多久,就被他的女友给刺激了。女友在他交流到新单位的前一天,与他分别的月台上,说了一句话。她说:“在时间和距离面前我会重新定义感情吗?”言毕,飘然长发一甩,就和她的泪水踏上了让周小林顿感凄迷的归途。

  有段时间,房风一会儿跑趟机关,一会儿上趟家属院,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终于消停下来,他又找到了李大宝。

  李大宝正在办公室里梳理着下个月的工作要点。房风上去就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就像拽起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说都啥时候了,还做什么“消、杀、灭”的计划?还不赶紧找找门路,争取交流到离家近的单位?房风死死地瞪着李大宝的眼睛,好像他在用眼睛寻找光明,而李大宝在用眼睛翻白眼。李大宝在他的目光逼视下面露难色地说,那你咋办的?房风眨巴了半天眼睛,轮到他自己翻了半天白眼,才避实就虚地说,我有安排了,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李大宝知道房风玲珑活络,办事能力强,他会安排好自己的。

  李大宝本不想太早地把整编的事告诉甘草。他觉得这对甘草不公平。刚搬进新房,有个稳定的三口之家,却不期然又要硬生生地分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但是他不说,甘草却说了。

  “听说你们要走了?”一天晚饭后,两人在给李小宝洗澡的时候,甘草突然幽幽地问。“你咋听说的?”李大宝假装镇定。“早上上班的时候,听菊花说的。她还说,他们家房风不走了,留在善后办。”噢,原来如此,房风这几天还真上蹿下跳地跑出结果来了。“那你怎么办呵?”见李大宝不吱声,甘草着急地问。“我、我能咋整呵,服从分配呗。”甘草就叹了口气,说:“都是同学,人家都能找门路留下来,你就不能找找吗,呵?”

  李大宝受到房风的启发和老婆的鼓动,真的就来活动了。他找上了吴大雷。要不也得来看看,听说队长刚得了面神经炎。

  队长吴大雷真是够闹心的。他是个要强上进的人,毕业五年就当上了卫生队长,干得好好的,还准备奔三十年退休使劲呢。没承想,到第十个年头上,却赶上了撤编。自己的队长肯定是当不成了,不但当不成,依据调整的政策,还划在了必走的框框里。而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狗娘养的“吊线风”又他妈的扑面而来。就一宿觉的工夫,早晨醒来,嘴就歪了,眼皮也耷拉下来了。整个左脸像一块铁皮,板结了,固化了,像后贴上去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吃饭掉粒,喝汤漏水。更可气的是左眼皮竞合不上了,睡觉都睁着。他哭笑不得地暗嘲自己:这要是死了,还不能瞑目呢。

  李大宝进屋的时候,吴大雷队长正对着镜子往太阳穴上贴膏药。这是他老婆从邻县搞来的祖传秘方。李大宝就关心地问了问队长的病情,又谈了些工作上的事儿。在吴大雷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话题从“朝核”谈到马里维和,从难治的牛皮癣到青瓦台事件,从东南西北到包罗万象。如此这般,从山清水秀唠到山穷水尽,李大宝也没有鼓足勇气去提出自己的想法。但也很有进展地谈到了撤编的事。

  讲到撤编,吴大雷很感慨、很动情地给他讲了个故事。

  他说,撤编确实对每个人都有触动,就拿旅长来说吧,本来照他那个干法,明年调个正师还有戏,可这一撤编,也只能副师到头了。人家那么大的官儿,都没啥怨言,你说,咱们还有啥要求可说的?况且,尤其是你们,还年轻,在部队长着呢,要经得起考验呐。听吴大雷如此说,李大宝彻底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跟别人的困难和遭遇比起来,自己的那点想法显得太小气了。不能再跟队长说啥了,不能再说了,他的左眼一眨不眨地微眯在那里,嘴角也因说话过多而流下了涎水。真的不能再说了,队长现在还是个病人呢。

  6

  李大宝在去儿子幼儿园的路上,接到了老婆甘草打来的电话。甘草语气生硬地问,你干什么呢?李大宝说,我去单位一趟,有点急事。“你儿子生病你不急吗?”电话那头甘草的质问抓铁有痕、火烧连营。李大宝就没词了,心下惶然,不知如何收场。

  他收不了场,那边却退场了。甘草的语气突然又来了个平角大转弯。“那你快点回家吧,儿子我接回来了,他感冒没事了。”

  一听说儿子没事了,李大宝才稳住了心神。他现在都有一个后怕,生怕儿子得的是禽流感,要真是那样,自己作为一个搞防疫的父亲又情何以堪呢?自己是有些大意了,都忙碌忘了。

  想到老婆甘草,李大宝的心里就油然地涌起一丝爱冷。

  从某个角度上讲,一个女^嫁给当兵的,就是一种冒险,一种对未来人生的挑战。军营的生活规律,可是军人的家庭生活却极不规律。就拿甘草的经历来说吧,本来甘草读完研,是可以留在省城的一家外企的,导师介绍的,人家企业的人事经理都来要人了。可是一想到李大宝的工作也调不过来,又要两地生活,甘草就忍痛婉拒了导师的好意。导师无奈地对甘草说,你呀,咋就找了一个兵哥哥呢。凭你的条件,啥样的找不着,嗯?甘草就笑了,说,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吧。

  凭着硕士学位和优秀的专业素质,甘草很轻松地在驻地所在的这个二线城市找到了工作,并且还是作为高學历人才引进的。待遇不错,劈头就给了二十万的安家费。书还是没白念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李大宝用老婆的二十万交了首期,在距营区较近的小区,按揭买了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这下,不用租房了,清水房将永远退出生活的舞台了,他们尝到了苦尽甘来的生活质变。

  一家人终于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中团圆了。

  可是,事与愿违,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们却又因李大宝的交流外地,将又涛声依旧地返回到两地分居。

  一路追昔、一路唏嘘,不知不觉李大宝已经跨进了家门。

  真没想到,甘草一个人在家里做了这么多菜,并且还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忙着。李大宝就要上前帮忙,甘草却不让他伸手,只让他陪儿子玩。李小宝确实好了,精神头在那呢。他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和刚进屋的李大宝捉着玩不够的迷藏。一时间,屋子里其乐融融,天伦四溢。

  晚饭很丰盛,桌面上摆满了各种李大宝爱吃的菜肴,竟还有一瓶红酒很敦实地坐落在众菜之间。场面隆重得有点大操大办了,有了盛大的失真的仪式感。李大宝都有点儿陶醉了。

  甘草把红酒倒在两个高脚杯里。猩红的液体在杯内旋出欢快的漩涡。李小宝也有高脚杯,里面盛着的是他爱喝的果汁。

  “大宝,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甘草轻托着高脚杯的颈部,笑盈盈地瞅着桌子对面的李大宝。

  李大宝愧意地挠了挠缩水的发际,一时没理出个头绪,就孩子般羞赧地笑了。

  “四年前的今天,我光荣地成了李家的媳妇。”

  李大宝如梦方醒——如此重要的日子自己竟然给忘了!就很自责地向甘草赔不是。为了表达道歉的诚意,他碰过甘草的酒杯之后,一扬脖,猛猛地喝了一大口。

  “那你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甘草又锲而不舍地发了第二问。

  “明天吗,我知道,明天我要去新单位报到。”

  “这个日子你咋记得这么清楚呢?”

  “结婚纪念日固然重要,可去新单位报到是命令呵。”

  “这么说,命令是最重要的了?”

  “老婆,你不要难为我了,你别忘了,你可是军人的妻子哟。”李大宝显然斗不过老婆,就来了个统一战线。

  甘草却没有上他的当,就又问:“大宝,你跟我说实话,你去旅里找过领导没?”

  李大宝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交待了:“我去找过吴队长,只是——”

  “只是你没说。”甘草替他说了下旬。

  甘草太了解李大宝了。他这种人,对工作、对别人的事都能出头露面,仗义执言,甚至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可是一轮到他自己,却大大咧咧,思前想后,一副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的样子。

  “老婆,你咋知道呢?”李大宝疑虑地问。

  “不这样就不是你了,不这样,我也不会成为你的老婆了。”

  李大宝就嘿嘿地笑了:“老婆,还是你理解我呵。”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上联我下联地闲唠起来。

  在喝下一杯之后,续上第二杯之前,李大宝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问甘草:“老婆,我也给你出一道题,你知道距离乘以时间等于什么吗?”李大宝的这个问题是周小林曾经出给他的问题,现在他原封不动地出给了甘草。甘草略一思忖,回答道:“我认为,在你和我的范围内,如果以我爱你的程度为参数,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时间乘以距离可能就已经是思念和永远了。”甘草的答案很制式、很规范,严密得有了标准答案的意思,且态度真诚恳切,是深思熟虑的结果,绝非心血来潮时的头脑一热。

  听了甘草的回答,李大宝的太阳穴骤然突突地跳了起来。他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想到了他们的爱之初。

  其实,按大多数人的理解,李大宝和老婆甘草的相识,好像根本谈不上什么浪漫,一点儿也不“非诚勿扰”,一点儿也没有今天的氛围缭绕,说起来都有些老土和过时了;虽然没有受“父母之命”的硬性摊派,却也落进了“媒妁之言”的老套窠臼。

  在认识甘草之前,李大宝还看了两个,当然还得算上在实习时老乡介绍的、对外说没有“眼缘”的那个。其实李大宝说的没有“眼缘”,那只是个托词;更为主要的是,他接受不了姑娘那居高临下的态度,那种审视的漠然的目光,让李大宝读出了“门不当户不对”的艰难攀爬,也让他随机想起了“瘌哈蟆与天鹅肉”的古典意蕴。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实点吧,癞哈蟆没长翅膀,还是四脚着地吧。

  毕业的第一年,服务社一个热情的嫂子给他介绍了一个。这是李大宝的第二个。嫂子说对方的素质不错,家庭条件也好,李大宝就去了。是在嫂子家看的,对方的父母也来了。可是唠着唠着,女方父亲的脸就形而下地绷起来了,像一面一敲即响、擂起来就是退堂的鼓,于是话没说几句,就拉起女儿匆匆地谢幕了。

  那时节,李大宝的形象还是相当不错的,头发还没打算与头皮两地分居,鼻毛也没有三心二意地在鼻腔外泛滥,很中规中矩、板板正正的一个小伙儿。真不知道哪里出了状况。后来嫂子反馈回来的消息是,人家对你本人没啥挑的,只是一听说你是个技术干部,人家就不干了。

  那姑娘的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领导,对部队也很了解,希望找一个军政干部。噢,李大宝一下子就明白了:技术干部走技术级,没权没势,有官无印,如果不出现天火烧眉毛或哈雷彗星砸脚面的意外,整个军旅生涯都会窝在卫生队那占地面积不过千把平米的二层小楼里。如此这般,李大宝就明白了。

  看的第三个对象就是自己的老婆甘草。

  在没看之前,李大宝把自己的简历在确保不泄密的前提下,一五一十地写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A4纸,三号字,仿宋,加黑,共三页,简直就是个求职报告。介绍人拿着这份购物清单一样的东西有点哭笑不得,因为李大宝这样做,让他的口才一点儿也没有发挥的余地,但还是按他的办了。这一办还真办成了,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于是后来成为他老婆的甘草就从遥远的大西北山一程、水一程地上钩了。

  相看两不厌。

  于是谈情说爱。

  于是谈婚论嫁。

  但是两个人成家的物质条件和经济基础太薄弱了,简直是旱地拔葱、原地起跳,是零加零的起点。李大宝老家在山东,祖上务农,他这辈哥五个,四个世袭农田基本建设,与种子、化肥纠缠不休;一个就是他:军官,括弧,技术干部,括弧完了。由此可见,李大宝是条鲤鱼,跳出了农门的鲤鱼。整个村子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儿子出息了,出息了的人不可能再花家里的钱,何况家里也没钱。

  李大宝的老丈人家也毫不逊色,一口气生了四个丫头、一个儿子。四个丫头里三个嫁给了在城里工作的农民,一个把书念得极好,嫁给了军官;剩下一个儿子还亟待通过啃老的方式找媳妇,哪里还有钱陪嫁?不要彩礼已经够深明大义、难能可贵的了。

  于是设身处地。

  于是白手起家。

  于是磕磕绊绊地走到今天。

  都说多情自古伤别离,可是从今天老婆甘草营造的气氛来看,倒是一种喜庆和放松,甜蜜得都有点儿伤感了。饭后,李大宝说什么也不让甘草拣桌子刷碗,大包大揽了整个帮厨工程。甘草虽然伸不上手,却也在厨房里站着,看着李大宝的出出入人、洗洗涮涮。

  “说真的,大宝,虽然我和小宝舍不得你走,但是我们娘俩却不扯你的后腿。”甘草在李大宝的身后幽幽地说。李大宝的眼圈就红了,没敢回头去打探甘草的脸。

  “留下的也不代表成功,走出去的更不是失败,交流也不是流放,没什么遗憾和愧疚的。”甘草在他的身后仍然孜孜不倦地苦口婆心。每一句话都像春夜喜雨,含着柔情和抚慰。

  “另外,你一会儿到浴池洗个澡,理个发,把自己弄精神点儿,明天咱们要挺胸抬头、气宇轩昂地出发!”甘草说到这儿,李大宝就再也忍不住了。他顾不上擦去手上的水迹,猛一回头,一下子就把甘草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正在客厅里玩耍的李小宝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他也摇晃着跑了过去,加入到拥抱的行列,一家三口结结实实、美美和和地抱在—起。时间就此凝固,只听到电视里有歌者在唱:

  “从来没有人如此,贴近我的心,总有许多许多话,想说给你听……心会跟爱一起走,说好不分手,春风都化成秋雨,爱就爱到底。”

  7

  一大早,卫生队队长吴大雷和善后办军医房风,就守在旅部大门的门口。不一会儿,李大宝穿着常服、背着背囊出现在他们期待的视野里。

  借着清晨明澈的阳光,吴大雷突然觉得全副武装的李大宝原来是那么英俊魁梧、朝气蓬勃,像个要去远方遨游的小伙子。吴大雷也深受感染,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展了展胸;同时用臂肘拱了拱房风的肩膀,示意他也把腰杆挺直点儿。

  吴大雷就喜歡李大宝现在这种飒爽通透的形象。他特看不上那种患得患失、拿不起来也放不下的人。这段时间,他在大院里发现了几个灰颓的干部。闲谈间,一说到交流,就哭叽尿水的,好像离开家就损了元气,伤了筋骨,一副死不了、活不起的样子。有的还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似乎组织辜负了他,命运歧视了他。他成了倒霉的集中营、挫败的长生殿。

  你看看我们的李大宝!

  吴大雷觉得李大宝真给他长脸。

  旅里送行的大客来了,干部科长组织交流的干部登车。就要上车了,李大宝的眼睛突然晶莹起来。吴大雷也鼻子一酸地把目光闪开,一眨不眨地盯着机关楼前那面猎猎而舞的红旗,一动不动。

  这时,房风从送行的队伍中猛地冲了出来,非得要和李大宝握一下手。握过之后,已经钻进车里的李大宝却突然想起了什么,急着从背囊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返身递给房风。他说,房风,这是防疫专业的书,里面有预防禽流感的内容,你拿去好好看看,有不明白的给我打电话。

  直到大客徐徐发动,队长吴大雷才把酸涩的目光收回,远远地冲着大客开走的方向挥手。此时此刻,他蓦然觉得胸口激荡着一团气流,感觉有些话还没有说透,有些情感还没有表达出来,就掏出手机,迅速拼出一行字,发送了出去。

  李大宝刚稳定住激动的情绪,就听到了手机的微信提醒。他打开一看,是队长吴大雷发来的——

  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

  同在蓝天下,共举军旗红!

  亲爱的战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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