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坐听风雨,却只闻到凄凉。也终悟得四季如何轮回,人何以生老病死。
连续几天了,心情一直特别压抑,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昨天中午,父亲打来电话:“我在医院做检查,已经办理完住院手续,明天下午手术。”异常平静,如战场上的英雄。
父亲向来特别抵触就医。和大多数农村人一样,面对病痛,他的绝招就一个字——“扛”,原因也非常简单——“省”!在我看来,父亲主动到医院做检查、动手术,是十分反常的举动,不是一个好兆头。
挂完电话,我害怕极了。
但军旅不是一条想回家就能回的路。在这里,我只能将情感寄托于文字,写下对父亲的担忧,和着泪水,很成。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父母,是曾祖父一手把他带大,吃了无数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罪。
听老辈人讲,爷爷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归国后曾在西安一家医院当过一段时间院长,后来因身体状况不佳,便回到山东老家休养。但没过多久,爷爷终于还是没能斗过病魔,带着对妻儿的不舍撒手而去。几个月后,奶奶也追随爷爷离开人世。爷爷的弟弟也参加了抗美援朝,不幸的是,24岁的他还没结婚就在一次排雷任务中牺牲。幼小的父亲,靠着两位亲人的抚恤金活了下来,并且受到了比较好的教育。
在“文化大革命”后期,读高二的父亲,选择了参军入伍。入伍登记时,父亲只知道自己生于1956年,具体何月何日出生却无从知晓。兵役登记的同志便随手给他填上了“11月11目”。自此,这一天便和父亲绑定在了一起。这个日子今天叫“光棍节”,颇为契合当年的父亲:无爹无娘,独身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时至今日,还有人替他惋惜,班级第一名的成绩,如果能等到恢复高考,也许会是另一种人生。但最终,他选择的是和爷爷一样的军旅之路。他就是这样任性。他也反复给我讲过同一句话:“如果选择了另外的道路,就不可能拥有我现在的儿子。”从中可以感受到父亲对儿女深沉的爱。
父亲服役在烟威警备区,在那里父亲懂得了如何学习技术,并精通了发电机专业。在那个年代,高中应当算得上高学历了,可能也只有高学历才能玩转这个专业。我曾经翻看过他的专业笔记本,不管是字还是图,都工工整整、板板正正,让我这个工科毕业的大学生自叹弗如。
父亲复员回家的原因,我并没有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猜想,可能又是因为他的任性。父亲复员以后,被安置在乡镇部门上了班。母亲是他的高中同学,也是当年高中演出队的队员。由于有稳定的工作和还算可观的收入,家里的生活条件还算安逸舒适。打我记事起,家里就有了彩色电视机、录音机、挂钟等当时的奢侈品。记得86版西游记热播的时候,父亲每晚总会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院子里挤满了人,有邻居、有亲戚,也包括我的幼儿园老师。对一个有虚荣心的孩子来说,老师能到自己家里看电视,是一个非常值得炫耀的资本。
父亲当年一直有一个心事,就是想要一个女儿。那时计划生育政策正严,父亲非常清楚超生意味着什么。但父亲再次任性了一回,做了他今生最引以为傲的抉择。就这样,1987年我上小学那年,如父亲所愿,妹妹出生了。父亲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来迎接妹妹的。妹妹出生后,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工作和待遇,扛起锄头回乡做了一个农民。
勤劳好学是父亲身上一个非常优秀的品质。所以,即便回乡务农,父亲同样是把好手。在乡下,父亲不仅靠在部队学到的知识,分析电路图、修理电视机,诊断各种供电线路故障,而且在种地、修剪果树等方面也成为十里八乡出名的行家里手,用“干一行、爱一行、精一行”来形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感受着父亲的勤奋,我在高中毕业那年,用不多的零花钱从县城新华书店,第一次为父亲买了礼物,是一本《桃树种植、修剪和病虫害防治》,他非常高兴地收下了。
父亲为人耿直,乐于助人。每年总会有人到家里询问关于种地的建议,什么土质适合种什么作物,什么时候该播种,他都会耐心解答,即使这个人每年都来,每年都记不住。直至去年冬天,他还在坚持无偿给别人修剪桃树。
也正因为这一点,父亲赢得了很多好朋友。以致于没有官瘾的他,每次村民选举,总会有人划掉候选人,在空白处写上他的名字。但父亲不是党员,不能如乡亲所愿。
父亲的缺点也非常明显,脾气非常急躁。但对于我和妹妹,却是无比疼爱。我的脾气相对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对于我急躁的“吼叫”,父亲总是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一句话都不说。现在想来,觉得特别后悔,特别心疼父亲,真的不应该那样对他。我应当多爱他一些才對,让他缺失的父爱母爱在我身上得到一点点补偿。
父亲很少管教我,不管是做人、做事还是学习,更多的是身体力行。而我也算是个省心的孩子,还算给父亲争气,起码小学的成绩还算享誉全村。
当然,我也做过叛逆的事情。小学二年级时,因为父亲的一句“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怎么样”,我撇下一句“那让他当你儿子吧”后离家出走,在一个柴火垛里玩到睡着。为此,父亲动员亲戚找了我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已经睡在热乎乎的炕上了。那天,我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可父亲自此再也没有提过这个事情,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父亲对我的选择,从来都是尊重的。
2000年我参加高考,成绩很不理想。那是我高中三年班级排名最靠后的一次,这个尴尬的成绩,高考前我是不屑于去想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上一所非重点大学。
即便如此,父亲也没有一句责骂或者训斥,而是劝慰我放轻松,没有什么大不了,上一个普通大学或者选择复读,由我自己决定,他都会全力支持我。
大学毕业那年,我放弃了读研,选择了和爷爷、父亲同样的道路——参军报国。和父亲商量这个事情的时候,我能感受得到他发自内心的愉悦,也许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替他再走一遍军旅路。
自此之后,我们便很少见面。基本上每周和父亲通一次电话,他也总是那几句,“干好本职工作”“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一直到2016年春节,十二年来我终于第一次回家陪父母过了一次年。
农村老家,是一个越封闭、越落后,却攀比心越重的地方,经常有人炫耀自己的孩子怎么怎么厉害。去年“9·3阅兵”前,父亲不止一次在电话里自豪地说,电视里播了,参加阅兵的56名将军领队,一多半都毕业于国防大学。
父亲之所以反复说这件事情,是因为乡亲们都知道,他的儿子曾就读于这所大学。乡亲们也通过铺天盖地的电视报道,知道了这所大学是被称作“将军摇篮”的军中最高学府,自然对父亲更高看一眼。可以感觉得到,这件事满足了他一点点的小虚荣。
父亲经常会招呼同年兵到家里玩,每次喝完酒他们都有一个必修科目,就是全体集合带队到我家东面的芦苇丛里摔跤。也许,这就是让无数当过兵的人念念不忘的战友情,怎么闹都开心。
说起摔跤,早些年的时候,父亲总是让着他们,后面先让一个人抱住,然后前面再来一个。即使这样,父亲也回回胜出。战友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现如今,我家东面的芦苇丛早已没了踪影,父亲也没有了往目的容颜。我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天,父亲心血来潮,要我陪他摔跤。可是,这一次,他却输了。他非常感慨地承认自己老了。是呀,五十多岁的人,又怎么能摔倒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呢?
不止一次和父亲商量,把家里的十几亩地转让,不要再操劳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供出了两个大学生,任务也算完成了,该享享清福了。我和妹妹也在上海给父母准备了一套二居室的新房,可父亲对他的桃园依然舍不得放下。为此我们不知做了多少工作,父亲答应也答应了,可总是一拖再拖,直至如今都迟迟没有入住。
阴历九月二十一日,是个特殊的日子。三十五年前的今天,母亲在镇上的医院剖腹产生下了我。我三十五岁生日这天,父亲由母亲推进了手术室。这个时候,作为儿子,我理应陪在他的身边。
可是,很遗憾,因为工作原因,我没能做到。我能做的,只能是在心中無数次地说“对不起”。
我是一个内敛的人,从来没有表达过对父亲的爱,从来都没有。可这一次,我是多么想陪在父亲身边,握紧他的手不松开。父亲是坚强的,总是替我着想,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只是安慰而已,因为理解。
望着家的方向,我想象着父亲那沧桑的脸庞。我分明看见:父亲的腰佝偻了,可他把挺直的脊梁给了我;父亲的神态黯淡了,可他把一身的血性给了我。
此时此刻,我想对父亲由衷地说一句:您是我心中不折不扣的英雄!不仅因为您曾是一名军人,是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军人,更因为您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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