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得雨

　　提起孟良崮，人们说，它太出名了。沂蒙山出名，它是沂蒙山中一山，沂蒙是一片大范围的群山，它是小群山。它有名的山峰就八九座。东雕窝，西耳子山、来家崮、狼窝顶，中三主峰：大崮顶、孟良崮、芦山大顶。小山头很多，如横山、鹁鸽亭、蛤蟆头等。部队史料书中，除了孟良崮、芦山标有名称，都称高地，520高地即耳子山，540高地即来家崮、狼窝顶，600高地即大崮顶，610高地即孟良崮，620高地即芦山。雕窝也是520高地。孟良崮战役决战那天，是三个回合，一是拿下来家崮，二是拿下大崮顶，三是拿下芦山大顶。拿下狼窝顶与孟良崮，在第二个回合一前一后。现在写文章，可以不再用某某高地之说，对照一下，写明山的名字。有的文章能看出作者没去孟良崮看一看，有的想当然，有的或回忆不准，如有的说芦山是600高地东南一小山峰，不知它为最高。有文章说，孟良崮实际上是座秃山，至今寸草不生。沂蒙山虽然不像南方的山那样青绿，但除了裸露的大岩石，也是有草有树，当年歌里就唱的是“青山绿水多好看，风吹草低见牛羊”。1974年，我第一次登孟良崮时，除了五角枫是军民1958年“再战孟良崮”时新栽的，一些松柏、洋槐等，大都是原有的。我们在山梁上走，草到腿弯以上。现在经过建设开发，已经是有名的孟良崮国家森林公园。许多大岩石，也都被林木遮盖。三主峰之间的和平广场，是旅游者开展各种活动的好地方。汽车沿着山梁，开到芦山前，转身向下，直开到74师指挥部那个山洞口。

　　有文章说，孟良崮山峰像磨盘，又有说像蘑菇云，这两像都不像。沂蒙山所有崮，几乎都是山上有山，那山上之山，上面平，四面是悬崖（当地叫“光崖”），崮之名由此而来。还就是孟良崮，没有这样明显的特征。1974年我登山时，画过速写，在大崮顶画西面几座山，在孟良崮画东南面的芦山与几个叫不上名的小山。孟良崮山顶，是几块数人高的大石头，我前面画了，后面画，石缝中有草，石头之间有树。现在已是一座小绿山。

　　孟良崮战役开始的报道，是说的“在孟良崮、芦山地区……”紧接着就径直称孟良崮战役。这个战役的出名，是打了个敌人上下想不到，挫败了它的重点进攻，消灭了进攻骨干“五大主力”之首的整编74師（整编后的师等于军），击毙了他们的抗战第一名将张灵甫。此役之后不久，战争的主动权便由敌方移向了我方。

　　重点进攻，是在全面进攻无效之后改变的，延安一处，山东沂蒙山这一处是重中之重。敌人在华东共投入兵力80万，放到进攻前线的是45万，其中有30万是从别的战区抽来的。我们华野部队是二十六七万，这二十六七万是新四军、山东和两广部队的集中。蒋介石以为只要把地盘都占了，共军就无路可走了。不知这一集中，我们全局的弱势可以变成局部强势，而若干局部强势的积累，渐渐成了全局的强势。这是蒋介石当时没想到，后来也想不到的。是他的打法帮助了我们。孟良崮战役之前，他一直没把共军放在眼里。一次莱芜战役，吃掉了他六万多，他没拿当回事，在占领了我们的延安之后，正洋洋得意，1947年5月12日在一个讲话中说，他准备正儿八经地去视察延安。巧了，也就在这一天，我们华野决定打74师。

　　12日决定，13日运兵，13日晚上打响，14日打了一天，敌人左右还不知道打谁。我们凡打阻击的地方，敌人都觉得在打他们。一纵一部分插到黄百韬25师西面，既阻击更西面的65师，又牵制25师，黄百韬感到受到了夹击；东面我们八纵有两个师开始主要阻击李天霞的83师，李天霞大叫受到共军重兵攻击；他那个罗文浪的57团，是从孟良崮撤向万泉山，被八纵23师逮住的，才六百来人。李天霞后来倒是拿出一个连冒充一个旅的番号去支援，大部队却越撤越远。东面的一兵团三纵队桂系的第七军和48师，5月14日这天，还闷着头朝原定的莒县方向进攻，下午从苗家曲过河占领了我们村苗家庄到界湖（即今沂南县城）一线，第二天发现情况不对，也感到受到了夹击，连忙向西南方向缩回。这被“夹击”之感，来自我们二、七纵与特纵的阻击，二纵在他们与83师之间，七纵与特纵在东面，我们特纵的大炮独先向他们开的炮，牵制目的达到后，即悄悄急速拉向打74师的西线。桂系这支部队，一直自我保命，两年后到了广西，才被我四野消灭的。

　　5月14日这天，张灵甫还在做着原定12日打下坦埠的美梦，那劲头是朝着北面，以为共军打谁也不会打他的74师。我们四纵从正面打打退退，是为了让他别跑得太快。他渐渐发现苗头不对，才朝南面孟良崮方向撤退。14日晚上，我们打下了万泉山，六纵占领了垛庄，一纵从西面抄过来，对74师的合围完成。我们的地下工作者，在蒋介石身边当“参军”的韩练成，给蒋出主意说，共军打运动战，我们也跟着打运动战，在鲁南、莱芜吃了亏，这回改为阵地战，让74师上孟良崮。陈诚对蒋说，这时突围还来得及。蒋说，为什么要突围？是绝好的机会，让74师吸引住共军主力，来个四面包围，“中心开花”。张灵甫上山，是自己的，也是总指挥的决定。实际上，当他见垛庄已被我六纵占领，退已无路，孟良崮不上也得上。5月14目的这天晚上，两边的领袖都一夜没睡，都是牵肠挂肚，一直听着消息。在陕北转战的我们的毛主席，吃了几片安眠药，睡了一会儿；那边的蒋介石，是一夜没合眼。

　　张灵甫上了山，在来家崮和狼窝顶之间的洼地处。我们打耳子山时，他还到前面督过战。当我们打下了来家崮，他的指挥部移向了东面。他的三个旅，51旅在身西，58旅在身东，57旅在身后，开始是57旅担当师部守卫，后改为58旅。我们打下来家崮，表明我们整个部队已经打到了山上，在山上立住了脚。这是最后决战的第一个回合。垛庄一带参战的民兵，看见敌人这个时候在山上扯起了红十字和白十字，那是在向他们的总部请求空投。5月16日那天西南风大，空投大都落不准，有的水箱飘在空中，被我们用枪一打，水全洒了，而落到我们阵地上的热乎乎的馒头，正好犒劳了我们的战士。战士们说：“运输大队长想得真周到，又送美式枪炮又管饭！”

　　后面两个回合，战斗更激烈。一纵向东，四纵向南，六纵三个团（包括特务团）和八纵22师64团向北，打下600高地大崮顶；九纵在东南打下雕窝；八纵从万泉山向芦山打。八纵的23师指挥部就在两山之间的沟底。大崮顶是5月16日中午11点多打下来的。移到东面的74师指挥部，师长张灵甫在那里继续指挥。据敌方的记载，在11点半这个时间，张和纵队司令、25师师长黄百韬通话说，让转告他们的上级，不要再空投，改为轰炸600高地大崮顶西面各高地。黄百韬还电话告诉兵团司令汤恩伯，说12点到2点，张只保持芦山到600高地（即孟良崮）之间狭小范围。也据敌方记载，张这之间给57旅旅长陈嘘云通话，问他在哪里，说“死也要死在一块”。有文章说，74师指挥部在600高地西北一个山洞中。600高地大崮顶西北，没有山洞，那一带也已有了我们的部队。近年沂南县开发，才发现孟良崮西北有个小山洞，叫九龙洞。当时74师就是知道有这个洞也不能用，安不开指挥部，那下面也已有我们的部队。我们华野粟裕带领前线指挥部在艾山一个山洞里指挥，这个山洞，在洞口往南能看清孟良崮诸峰，有说法叫“老君洞”，有说法叫小村张林附近的“千人洞”，至今沂南还没顾得开发。

　　芦山，是反复争夺，最后的战斗中打下来，约在下午两点半。我们捉到的83师57团团长罗文浪事后回忆，说他在山东庆云时遇到张灵甫的随从参谋杨占春，杨说张写遗书等，是下午两点左右的事。近年，沂南在芦山东南山半腰发现的那个山洞，叫蝙蝠洞，也叫万福洞，洞中很宽阔，也很深，能盛数百人到千余人。那里边有电话机等遗物，国防大学的专家鉴定，此处才是74师最后的指挥部所在地。74师参谋长魏振钺带干人突围，张灵甫安排最后的事情等，是在这里。有文章说，打下600高地，打进张所在山洞，一场暴雨降落。600高地中午11点解决，暴雨下在5点左右，下了二十分钟，下雨前，我们还为解决隐藏在芦山、孟良崮之间洼地的7000人，补了约半个小时的战斗。雨停后，我们的部队下了山。

　　600高地大崮顶东南有个小山洞，约一人来高，可能是74师指挥部中间一度的所在地，或仅是一个旅的指揮部。58旅接替57旅担当师部守卫后，末后在山洞里，与张在一起的，除指挥部人员，还有58旅旅长卢醒、副旅长明灿等，58旅上山后，是在东部，说不定芦山东南这个山洞就是58旅的指挥部。史料“军中日记”中，关于5月16日那天，有这样的记述：“下午1时30分，四纵确占600高地及孟良崮。崮上九纵，崮下四纵，芦山尚未解决。”“粟令八纵解决芦山，九纵、四纵合力打芦山。”“2时30分，八纵已解决芦山，俘一部，余数干沿沟逃向赵家城子。”赵家城子在芦山、孟良崮东北，那里九纵早已占领，逃敌自然只有回窜。那最后解决的7000人中，可能包括他们。八纵23师69团一营营长邵纯儒，前几年在《齐鲁晚报》有一篇回忆，说张灵甫和副官与一个卫士是在洞口被炸死的。查史料图例，69团参与主攻芦山时，恰在东南有现在这个山洞的位置。往南依次是68团、67团和24师的70团。邵的这段话，与实际情况联系看，较为可信。我的一个老乡邱为胜，当年在八纵22师64团，他告诉我，他们先打阻击，后与大家一齐打上了山。他们团从芦山西侧一直打到大崮顶。末后敌人乱了营，哪里有敌人，我们往哪里打，有的纵队之间也互相掺和到了一起。他说，23师师长陈宏曾有个回忆，说最后解决张灵甫，是八纵做的。

　　在现在这个山洞附近，有一处平地，人们在那里拣到马鞍镫等物，是敌人山穷水尽时杀马吃的地方。沂南准备把这个地方取个名，作为一处景点。74师往北进攻时，它的兵站在垛庄，有运输队来来回回。我们占了垛庄断了它的退路，也断了它的供应线。张灵甫给蒋和给夫人的遗书中，那“弹尽粮绝”一词，是确确实实。他们上山后队伍的弹药，只够打两天用的。我们却始终弹粮充足。5月16日这天，负责后勤的汪道涵，动员民工急急往前线运了250车弹药。而其他支前小车，更天天水般流淌。此次战役，我们各路民工共出动了92万。

　　整编74师的被消灭，敌人上下一片哀叹。蒋介石心痛得吐血。几天前，还傲气冲天，说“三个月至半年解决中共”的大话，此时哑口了。一个月后，我们全局的战略反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