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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救

时间:2023/11/9 作者: 前卫文学 热度: 17395
王侍

  

  1939年初冬,寒冷而干燥的风肆虐在长清县城的大街小巷。虽然是正午时分,街巷里却行人寥落,似乎所有的人气和生机,都被无边的萧瑟层层深锁了。侦缉队长马少山从日本宪兵队里出来,径直奔向西关。他要去真相寺外的青阳饭馆喝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吃几个香喷喷的大素包子。他觉得只有吃上这些至爱的老长清美食,才能安抚他受伤的心灵。

  马少山心里太郁闷啦!自打前年阳历年底日本人占领长清以后,他脱下中华民国的警察制服加入侦缉队,鞍前马后没少给日本人忙活。日本人“扫荡”他引路,日本人抓人他带头。要是没有他和他的弟兄们静_亡,日本人就是瞎子、聋子,是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家门的没头苍蝇。能这么快把长清城周边的抗日武装清理干净?做梦去吧!他对日本人来说可谓劳苦功高。远的不说,就凭他今年九月份在黄河北潘店小王庄击毙中共长清县十区区委书记王少游,在归德李官庄抓获中共长清县委组织部部长张实庵,日本人就应该把他当祖宗供着。可是,这帮来自东洋小岛的蛮人不知礼数,供祖宗的方式不是燃烛、上香、摆珍馐,而是张嘴“八嘎”,闭嘴“八嘎”。你“八嘎”个屌啊“八嘎”!宪兵队长小泉光夫就是个棒槌,查军纪查到城西挹清门,被领兵把守挹清门的武田健二掮得鼻青脸肿。官司打到驻守长清的日军司令官藏本信夫那里,小泉光夫居然背上个“公报私仇”的罪名。他爹、娘做他的时候就没有给他安个心眼儿吗?没安心眼儿,安张嘴皮子也行啊,横竖也不能大瞪着两眼吃这种哑巴亏啊!就这么一块废料,要是和自己斗心眼儿,自己在半睡半醒之间就能点划得他跳了大清河。可是小泉光夫不和自己斗心眼儿,他斗巴掌、斗刀、斗“八嘎”。昨天夜里下巴据点的鬼子被八路军武工队打死一个,今天上午他就被这头猪搧了耳光。搧耳光不要紧,边搧还边逼着他三天之内找到八路军武工队。这他娘的上哪儿找去?日本人成群结队出去找都找不到,他手下这十来个人就能找到啦?就算是能找到也不敢找到啊,八路军武工队这会子正满世界转悠着找他呐,一照面还不立马丢了小命儿?妈的,糊弄着吧,熬过一天算一天!

  马少山立凌起一双蛇眼边走边撒目,他得找一个能欺负的人欺负欺负,顺顺心中恶气。心口有气淤积着,待会儿吃饭又要噎食胃涨肚子疼。马少山看到“通达”商号的石为先,石为先站在店铺前拱手寒暄,礼让一位穿长袍皮褂的男人进门。他惹不起石为先,石为先的表弟王世霖当年留学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好多日本军官是校友。虽然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毕竟虎倒雄威在。日本人念着和王世霖的同窗之谊,多多少少都给石为先几分面子。石为先的目光冷冰冰地扫过来,马少山赶紧回避开,抬起头往前看。马少山看到日本巡逻队“咔、咔、咔”走过来,浑身一激灵。他不想在大街上给日本兵点头哈腰丢了威风,又担心不点头哈腰招来日本兵一顿大嘴巴,把人丢到姥娘家去。眼瞅着旁边有一条巷子,赶紧钻了进去。

  小巷逼仄,九曲十八弯。马少山盯着真相寺里高高耸立的全阳塔走,好不容易走出巷子,来到真相寺墙外。真相寺、全阳塔自宋朝以来是长清人心中的圣灵之地,地宫里金棺银椁供奉着大学士苏东坡捐赠的佛祖舍利。真相寺外的民居没有敢冲着真相寺开街门的,大家怕冲撞了神灵。因此,民居的院墙和寺庙的院墙之间形成了宽宽的夹道。夹道空旷,西北风“飕飕”地刮,冻得马少山缩起脖子。马少山感觉到一丝不安,好像有一股刀锋锐利的寒意漫卷而来,令他血脉凝滞。他惶然四顾,看见刘清波双手拢在袖简里,弓腰缩背慢慢吞吞地走过来。

  马少山笑了。

  如果说他是给日本人当孙子的话,那么,刘清波连给日本人当孙子的资格都没有。刘清波曾经是中共平原纵队副司令员。平原纵队的前身,是国民党鲁西战区司令范筑先手下的三十一支队。老范和中共鲁西特委关系好,联合起来打日本,纵容得所辖部队各建制中都渗透有中共党员。去年十一月十一日日军攻破聊城,范筑先以身殉国。八路军六支队乘势收编了三十一支队,改称平原纵队。刘清波死活和中共派去的正、副司令员袁仲贤、管大同尿不到一个壶里,一气之下来到长清,用国、共两党的话说就是“背叛革命”。刘清波在长清还真有势力,他舅舅是日本人扶持起来的伪縣长,族兄是驻防长清城的皇协军连长,老婆是长清名门张氏家族的大小姐。日本人得到刘清波像是捡到一只金元宝,大接风、小宴请想从他的嘴里挖出点儿情报。刘清波这小子没出息,当叛徒也不好好当,闷着头一问三不知,吐噜出点儿东西连汤加水哩哩啦啦捞不出一块干货,日本人一看没辙了,打发他到伪警察局当了预审员。

  马少山当街看到刘清波,心里着实高兴。刘清波没用,但是刘清波有钱啊,今儿中午的嚼谷有着落啦。他得让刘清波请他吃蒜爆羊肉、红烧羊尾、清蒸羊排、还要喝上一壶老白干酒。马少山叉着腰等刘清波走过来,心急怨行陧、恨不得一把揪住,拖进青阳饭馆。刘清波越走越近,近在咫尺。刘清波的腰挺起来了,背直起来了,双眼圆睁,杀气腾腾。马少山大惊,伸手去掏抢。尚未摸到枪柄,只觉得胸口一凉,剧烈的疼痛一下子摄住了他的身、心。刘清波左手掐着他的脖子,把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子顶在冰冷的石墙上,右手握住滞留在他胸口的刀柄一圈一圈地搅转。他知道自己要死了,羊肉汤、老烧酒、钱、女人,一切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在垂死的挣扎中听到刘清波咬牙切齿地说:“畜牲,王少游是我的结义兄长。”

  刘清波步履匆匆,他知道自己得快点儿走,离案发现场越远越安全。日本人很快就会发现马少山的尸体,随即就会展开全城大搜捕。这倒不是因为马少山在日本人心目中有多重要,而是日本人要维护自己的面子。就像一条看门狗被别人打死了,主人若不站出来摆一副追究责任的架势,就会被旁观者耻笑软弱一样。连这点儿姿态都不肯做,日后谁还肯为他们看家护院、朝吠暮咬?刘清波刚刚拐到公正街十字路口,身后警笛大作。街巷里三三两两闲逛的日军士兵立刻摈却嬉气,进入临战的肃整状态。刘清波暗暗感叹:这帮鳖孙们的军事素养还真不是盖的,国军士兵远远不及!

  刘清波按照设定路线快步走进清河楼饭庄,饭庄掌柜惊慌失措。刘清波心中正自惊诧,忽然看见东侧的雅间门帘一挑,武田健二急急忙忙走了出来。门帘的开合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刘清波却看到自己的老婆张菊仙以手支颐,娇娇俏俏坐在饭桌前。刘清波一腔热血“忽”地冲上头顶,紧紧地攥起拳头。武田健二没有搭理刘清波,挺胸昂头扬长而去。刘清波愣怔片刻,冲进雅间,指着张菊仙大骂:“不知羞耻的东西,你还要不要脸?”

  张菊仙乜斜着刘清波笑,手指纤纤呈兰花状,捏起酒盅饮尽一盏“景芝”白酒,轻启朱唇,娇媚地说:“刘预审员你急什么?别说我在清河楼喝杯酒,就算我到济南府八卦楼挂牌子接客也不尽配得上你啦。夫唱妇随,就算是不要脸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在头里不是?横竖是卖,卖脸面卖身子总比卖灵魂强。两姓为奴的日子可还好过?”

  刘清波气结,浑身颤抖,骂道:“你们张家也算忠烈之门,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你怎么不死啊?”

  张菊仙笑道:“我不是嫁给你了嘛,橘生淮南则为橘啊。你只知道我家先祖张知县率领全家守城御敌五个月,城破身亡;却不知道我家先祖夫人王氏在贼人的乱刀之下扑到先祖身上舍命相护,先行殉难。我又没有福气嫁一个好丈夫,怎么死呢?我死不了,就想效仿李清照,写一首五言律诗羞死丢弃建康城逃命的赵明诚。哪里知道我家刘预审员连赵明诚那点儿血性也没有,苟延残喘着,连累得我只好与狼共舞,借酒浇愁。嗳,你听听,外面吹唤狗哨呐,你还不快去?力也出了,心也尽了,祖宗八代的人也丢了。再因为跑得慢了被踹得‘呜呜叫,屈死了呢!”

  刘清波羞愤至极,心如刀绞。这还是那个行如流水静如花的妻子吗?这还是那个小鸟依人弱柳拂风的妻子吗?这还是那个温柔多情体贴入微的妻子吗?除了那些被他赏识的文才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而那些被他赏识的文才全部化作利刃,一下一下剜割着他的心。罢了罢了,在外受白眼,在家受羞辱,还活个什么劲儿?有死而已!刘清波操起桌子上的“景芝”酒瓶狠命一磕,酒瓶碎了,林立起锋利的玻璃茬口。刘清波翻转手腕,向自己的颈部动脉狠狠划去。

  张菊仙一声惊呼。随着丈夫高高扬起的手腕,她清楚地看到丈夫雪白的棉衣内衬上浸染着鲜红的血。她一跃而起,紧紧地攥住刘清波的手腕,颤抖着声音问道:“这……这是怎么啦?哪来的这么多血?”

  刘清波狞笑着说:“我把马少山杀啦!”

  张菊仙又惊又喜。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丈夫杀了马少山这个祸害就好!张菊仙一把夺下刘清波手里的破酒瓶,牢牢挽住刘清波的右臂,说:“走,回家说!”

  大街上到处是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伪军,夫妻俩相互依偎着贴着屋檐急行。走过“通达”商号门口,刘清波觉得周身发紧,似乎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他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小泉光夫带着几个日本宪兵迎面挡住去路。刘清波冷汗直冒,脸色苍白。他深知小泉光夫的阴毒狠辣,既然狭路相逢,必定命悬一线。一旦落入小泉光夫之手,想速死都是不可能的。他看了一眼神色紧张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愧疚。妻子嫁给自己只过了一年多的好日子,就背上了汉奸家属的骂名,周旋在日、伪间极力保全清白。幸亏家族遗传的好酒量和渊博的酒学知识在身,竟能让武田健二之流引为知己,多加呵护。自己不能为妻子出半分力气,却要连累得她命赴黄泉。情何以堪啊!

  张菊仙心思飞转:小泉光夫虎视眈眈,丈夫的衣衫上血迹斑斑。相持下去,被抓获是早晚的事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怎么办?怎么办?突然,张菊仙看到武田健二带兵搜索过来。张菊仙心中大喜,有一种雨途遇伞的兴奋,放开声音说道:“小泉太君你这是干什么呀?拦着俺们不让走,吓死人啦!且不说俺男人是为皇军办事的,就算是看在武田太君的面子上,你也不应该难为俺们呀。俺们拿了家藏的陈年景芝酒请武田太君在‘清河楼品尝,难道也犯了罪了?你对俺们不依不饶的?”

  张菊仙不提武田健二还好,提起武田健二不亚于放出一窝马蜂,蜇得小泉光夫的心“噬噬剌剌”地疼。小泉光夫死烦武田健二。这个资历浅薄的家伙仗着叔父是皇室侍酒,枪法比自己准点儿,士兵比自己精点儿,拳头比自己硬点儿,嘴皮子比自己利索点儿,时时处处压自己一头。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既然搬出武田腱二来弹压自己,想必也知道自己在武田健二面前的落魄之态。八嘎牙路!老子收拾不了武田健二,还收拾不了你吗?只要把你拖进宪兵队,你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武田健二還敢去闯宪兵队不成?就算他有这份儿胆量,也得掂量掂量为你一个劣等民族的劣等女人值不值得下这份儿本钱。小泉光夫一挥手,两名日本宪兵扑过来。张菊仙抢前一步,把刘清波挡在身后,叫道:“小泉太君你怎么越说越来劲儿了呢?疯狗、犟驴伤人也得琢磨、琢磨啊!俺们是武田太君的朋友……”

  “八嘎!”小泉光夫骂道,“武田那头猪……”

  话音未落,小泉光夫的后腚上挨了重重一脚,踹得他跌跌撞撞扑到墙上。小泉光夫回头张望,发现武田健二冷笑着站在身后,枪上膛刀出鞘的。小泉光夫不敢言语了,他在笃定武田健二不敢跟他动刀动枪的同时,又笃定武田健二会随时冲上来掮他的耳光。既然打不过也说不过,傻瓜才会凑上去受一番折辱。

  武田健二看小泉光夫消停了,冲刘清波微微一躬,客气地说:“刘桑,请便吧!”

  刘清波和张菊仙走远了,武田健二盯着张菊仙的背影出神。这个女人真像自己远在日本的妻子啊!一样的花容月貌,一样的婀娜多姿。只是,妻子不如她善饮而懂酒。她拿出家藏的陈年美酒供自己品尝,分门别类讲解各种酒水的酿造原料和酿造风格,让自己受益匪浅。最难得的是她对日本皇军忠心耿耿,亲自带领自己找到挹清门旁边的秘密通道,杜绝了抗日人士可能发动的偷袭,确保挹清门安全无忧。战争总有结束的时候,等到皇军占领这里,长治久安之后,他就脱下军装回日本去,接过叔父的衣钵,把这里的酿酒技艺融合到清酒的酿造中去,酿制出最香醇的美酒,流芳百世。

  “通达”商号的东暖阁中,石为先和陈竞成完整地看到了大街上发生的这幕闹剧。陈竞成扭头问石为先,说:“这个女人是刘清波的老婆吗?真是机敏过人哪!”

  石为先说:“她就是赫赫有名的张家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能品善饮技压群雄。在济南府读了三年女子师范,一口日本话说得呱呱叫。前年冬天日本人占领长清城,火烧长清国小,枪杀张老先生。满城士绅无人敢出头,独独这位大小姐抬棺收敛了先生的遗体,使先生不至于曝尸街头。她明里暗里救下不少被日军祸害的百姓,却又和许多日本军官往来,还把挹清门的秘密地道告诉了日本人,着实让人摸不准路子。”

  陈竞成思忖片刻,說:“今天晚上我去他们家会会这两口子。”

  石为先怔了怔,说:“这样太冒险了吧?刘清波虽然守住了我党的一些秘密,投靠日本人以后也没有为虎作伥。但是,他毕竟是我党的叛徒。这位大小姐目前又是敌友不分,疑点重重。一旦你有闪失,咱们又要折损一员干将啦!”

  陈竞成苦苦一笑,说:“张部长危在旦夕,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石为先一声长叹。

  入夜,万籁俱寂。刘清波家的供桌上烛火通明,五只供碗盛着丰盛的菜肴,香气袅袅。刘清波恭恭敬敬地奠酒上香,跪倒在蒲团上重重叩首,含泪祷告道:“大哥,我把马少山杀啦,给你报仇啦。你一路走好!”

  张菊仙侍立一旁,绞着手绢泪眼婆娑,说:“你杀了马少山就够啦?还有许多像马少山这样的祸害天天在杀中国人呐,你就任由他们活着?”

  刘清波喟然长叹,说:“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单枪匹马的,浑身是铁能打几个钉?离开平原纵队,我就成了孤家寡人啦。细想想,人活一世,最重要的就是站队。想不好你乱站,想好了,站定了,就别左右摇摆。上天堂、下地狱随它去,生生死死都能落下个忠义名声。一旦左右摇摆,朝秦暮楚,势必落一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结局。我纵然有心锄奸,只怕会连累了你。常走河边必湿鞋,我们不会总是像今天这样幸运。”

  张菊仙柳眉一竖,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我是你老婆,生死随你罢啦。你给日本人当差,我娘家人都不让我进门了,这种日子活着还不如死啦!咱不能兼济天下,最起码也要独善其身。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世人之口,众说悠悠,实在不必要太在意别人背后的议论。若是把那些闲言碎语当成正经事儿来听,还活不活啦?咱不管别人说了什么,做人、做事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就不相信咱们夫妻为锄奸而死,百年之后还要背一个汉奸的骂名。”

  “说得好!”房门外一声断喝。门开处,陈竞成走了进来。陈竞成脱去长袍皮褂,一身简短打扮,越发显得精悍干练。

  刘清波大惊,“嗖”地擎枪在手,大喝一声:“什么人?”

  陈竞成拱手一揖,说:“刘司令,嫂夫人,多有打扰。我是泰西特委敌工部副部长陈竞成,专为营救张实庵部长前来。恳请二位仗义援手,功莫大焉!”

  刘清波满脸狐疑之色。张菊仙展颜一笑,说:“原来是陈部长大驾光临!前日我见到张耀南队长,他没有提起营救张实庵部长的事情啊。”

  陈竞成微微一笑,说:“张耀南队长十天前去鲁中军区集训,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张菊仙脸色飞红,笑道:“魏金三队长可好?”

  陈竞成说:“魏队长很好。昨天下午他在城南距鲁门和您遥遥地见了一面,嫂夫人可还记得?”

  张菊仙闻言,玉腕一翻,肃容相请,说:“陈部长请上座,我给您沏泰山女儿茶。”

  泰山女儿茶气清韵雅,却洗不去陈竞成心中的焦虑。陈竞成强压情绪,徐徐地品尽一盏茶水,探身问道:“刘司令,张部长近况如何?”

  刘清波说:“很不好。右腿打断了,左胳膊打断了,十根手指被撅折六根。全身皮开肉绽,高烧不止。日本人现在是不想让他死啊,否则,消炎药一停,他必死无疑。”

  陈竞成一拳擂在桌子上,茶盘蹦起寸许。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起身说道:“刘司令,鲁西特委指示全力以赴营救张部长出狱,还望您鼎力相助。”

  刘清波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陈竞成,说:“怎么救?他走不动爬不了,长清城重兵把守,监狱里戒备森严,就算是把整个平原纵队拉过来也攻不进去。再说,还有城门呐。鬼子守城门像王八,眼睛都不带眨的,带着张部长怎么出城?”

  陈竞成尚未开口,张菊仙朗声说道:“出城门我来想办法,走挹清门。”

  刘清波一直琢磨不透张菊仙为什么要把挹清门旁边的地道告诉武田健二,多次想问,看着张菊仙一张挂雪带霜的脸又懒得开口。这会儿终于等到机会,急切地问:“你不是把地道告诉日本人了吗?怎么出挹清门呢?”

  张菊仙骄傲地一笑,说:“人走大门狗钻洞,千古不虚。原先是咱中国人自己撕扯,走城门、走地道无所谓。现如今日本人来了,中国人再走地道就堕了志气。任日本人再狂横,也挡不住中国人堂堂正正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挹清门地道对日本人来说是秘密,中国人知道地道的多了去啦,你打量着能够瞒日本人多久?与其让汉奸去说,还不如我来说,抢得先机,占得主动。有一条计策叫‘以退为进,你懂不懂啊?”

  刘清波一拍桌子,高高地挑起大拇指。他由衷地佩服自己的妻子。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儿家,竟然有冲天的胆气和豪情。如果不是日寇入侵,妻子也许活到终老仍然是那副弹弹古筝下下棋,饮下三杯五盏美酒后吊两句昆曲的娇慵模样儿吧?刘清波短暂的欢喜过后又生出几多烦忧,皱着眉头说:“咱先别计划着出挹清门的事情啦,那是‘老鼠老鼠一月一啊!眼下最紧当的是好好想想牢门怎么出?宪兵队的大门怎么出?咱们又不是‘鼓上蚤时迁,没有本事给日本人下蒙汗药啊!嗨,真要是有那个本事,下啥蒙汗药啊?直接下‘七步断肠散!”

  陈竞成一直在凝眉思索,此时双眉一展,下定决心。

  “刘司令,”陈竞成说,“我进牢房。”

  “啥?”刘清波糊涂了,盯着陈竞成问,“你进牢房?你怎么进牢房?守牢房的日本兵是你的新朋故旧,还是你发展的地下党员?”

  饶是陈竞成满怀悲壮,也被刘清波的话逗笑了。陈竞成向刘清波探了探身子,坚定地说:“刘司令,组织上命令我全力以赴营救张部长,我必须坚决执行。张部长重伤在身,需要有人贴身协助,这个人非我莫属。明天上午十点钟你去宪兵队向小泉光夫报告发现抗日嫌犯,把他带到‘通达商号。‘通达商号的掌柜石为先爱财惜命,为人圆滑,方方面面都不肯得罪。小泉光夫把我从‘通达商号抓走,我们的人会去威胁石为先。石为先为了保命,必定极力替我开脱。他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想来日本人不至于杀了我。这是营救张部长至关重要的第一步,万望刘司令成全。我们党组织必定会给刘司令记一个大功!”

  刘清波望著英姿勃勃的陈竞成,眼睛湿润了。舍生忘死,不辱使命;深入虎穴,有勇有谋。共产党里真是有人才啊!刘清波说:“刘某戴罪之身,不奢望立功受勋。只愿能够助陈部长一臂之力,不负重托就好!日本人对抗日分子凶暴残忍,陈部长你进牢房容易出牢房难。一招不慎,必定招致杀身之祸,这件事情咱们还得好好谋划谋划。”

  陈竞成说:“刘司令,计无完计,策无完策啊。我咬死了自己是山西商客,和日本人硬抗罢了!我被抓之后,你一定要紧逼石为先,让他想办法救我。即使丢掉性命,我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为抗日救国而死,身死名节在!”

  一直沉默的张菊仙突然开口,问道:“陈部长,您说自己是山西客商,可会说山西话?如果日本人向山西方面求证,会不会穿帮露底?”

  陈竞成笑了,口音一变,说起山西乡韵:“不会。我祖籍山西,早年就读于成成中学,是从成成中学参加革命的。我家世代经商,目寇入侵之后,已经举家迁往云南啦。”

  张菊仙兴奋地一击掌,说:“有了!陈部长,如果有日本人问起您和山西皮货商毛家的关系,您一定要说是老辈儿姻亲,让日本人没地儿查去。剩下的事情我来办,虽然难保周全,也为营救您和张部长增添一块筹码啦。”

  刘清波看着妻子兴奋绯红的俏脸,好奇地问:“你又想到什么了?”

  张菊仙一摇头,笑道:“不告诉你!‘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到时候自有分晓!”

  小泉光夫忙活了半个白天加半个晚上,把牢房里抓得人满为患了,也没有抓到杀害马少山的凶手。这是小泉光夫意料之中的事情。凶手既然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杀死马少山,绝非等闲之辈。逃离了现场就如同鱼脱金钩龙脱锁,能被抓住才是怪事。藏本司令官下令抓捕凶手是为了挣面儿,他指挥抓捕凶手是为了应景儿,比划比划罢了。马少山那种货色在侦缉队里一抓一大把,用谁不是用?马少山一死,侦缉队里上上下下乐翻了天,一个个眼放光芒脸生辉的。这也不奇怪,马少山死了,侦缉队长的位子空出来了,挪腾升迁的机会有了,那群见识短浅、奴颜婢膝的人们能不乐吗?小泉光夫把抓来的人交给自己的翻译官审理,回到宿舍嚼着牛肉灌下一斤老白干酒,醉得深了,拍手跺脚地唱《君之代》,直闹到天亮才蒙咙睡去。第二天睡醒,看看已经是日上三竿,挣扎着爬起身,高一脚低一脚来到办公室,边醒酒边等着翻译官给他送钱来。翻译官是个人才,一肚子“良策”。在翻译官的提醒下他不杀错抓的人了,留着这些人换赎金。富户多交,贫户少拿,不长时间真金白银就撑大了他的口袋。他一遍一遍抚摸着这些硬通货喜不自禁,朝夕盼望着能够早曰休假回日本去。他要把所有的金钱都带回去,在自己的家乡北海道打造一艘最大、最快、最坚固的渔船,让给别人当了一辈子船工的老父亲也当上船主,享受享受随意支使船工的快乐。

  小泉光夫没有等来翻译官,却把刘清波等来啦。刘清波跑得气喘吁吁地,进门就喊:“小泉太君,小泉太君,我在挹清门看到可疑分子啦,长袍皮褂地奔了‘通达商号。”

  小泉光夫“腾”地站起来。可疑分子已经足够诱惑了,还长袍皮褂,还奔了‘通达商号,这简直是天上掉金银啊!且慢!武田健二昨天给刘清波解了围,刘清波在挹清门看到可疑分子为什么不告诉武田健二,却巴巴地跑来告诉自己?是不是他们俩设置好了圈套,引着自己往里钻啊?小泉光夫的眼前出现幻觉,重重叠叠都是武田健二飞舞的巴掌。他恶狠狠地瞪着刘清波,骂道:“八嘎!你在挹清门发现可疑分子,为什么不马上报告武田君?”

  刘清波的脸涨成茄子色,气急败坏地说:“我呸!我报告给他?他和我老婆……他和我老婆……”

  小泉光夫笑了,鄙夷地看着刘清波:可恶的劣根性。山河破碎,亡国为奴不以为耻,老婆被别人占了便宜却痛不欲生。痛不欲生还不敢拍案而起,拔刀相见,反倒要跑来向对手的同僚买好儿,家国大义何在?国有此民,国之不幸;家有此人,家之不幸。大义无存,小节不保,沦为大日本帝国的附庸也是天意昭昭了!

  小泉光夫带领宪兵包围住‘通达商号,却没有贸然出击。他知道石为先,石为先的表弟王世霖是藏本信夫司令官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同窗好友。藏本司令官爱屋及乌,对石为先关照有加。有句话叫“打狗还得看主人”,如果一击不中得罪了石为先,后果决不会比得罪武田健二轻松。

  小泉光夫潜到“通达”商号门外屏息倾听,听到石为先急急遑遑的话语。

  “陈掌柜,陈掌柜,咱们合作多年,我没坑你没骗你没欠你一分钱,你千万别来害我!皇军严格禁止磺胺药品私下买卖,我可不敢违抗命令。你别说给我五成的利,你就是给我十成的利,我也不敢做这笔买卖,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小泉光夫飞起一脚踹开房门。

  小泉光夫比感谢亲爹还要感谢天皇陛下。如果不是天皇陛下发动这场大东亚圣战,他一个北海道渔民的儿子,既不是望族,也不是新贵,哪里能够享受到被人畏惧的快感?石为先面如土色,石为先身边的商人两腿筛糠。小泉光夫狞笑着逼过去,问:“石掌柜,你们在买卖违禁药品?”

  “没有没有。”石为先说,“小泉太君,这位是山西的陈掌柜,本本分分的买卖人,是皇军的顺民。刚才他就是随口说说磺胺药货奇价高而已,真的没有买卖!真的没有买卖!”

  小泉光夫凶狠地打量着山西客商,山西客商额头上冷汗直冒,右手蜷曲着一点儿一点儿缩回衣袖里。小泉光夫冷笑一声,抡起指挥刀砸过去。山西客商吃痛不住,连声惨叫,手一松,一小瓶磺胺药跌落在地。山西客商大叫:“太君,太君啊,我是良民!我只不过是想多赚点儿钱养家糊口,并没有忤逆太君的意思啊!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小泉光夫一挥手,两个日本宪兵架起山西客商拖出门去。小泉光夫没有走,他在看着石为先手忙脚乱地开抽屉。石为先肯定是被吓蒙了,竟然从抽屉里摸出一根金条,哆哆嗦嗦塞进小泉光夫的衣兜里,哀求道:“小泉太君你高抬贵手啊!陈掌柜想钱想疯了,才惦记着卖磺胺药。山西商人成帮结伙,胆大心齐。要是陈掌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能砸了我的买卖,断了我的财路,我就得抹脖子上吊啦!事是你办的,你高低得给我拿个主意,别逼得我家破人亡。”

  小泉光夫暗暗后晦自己的莽撞,他没有想到抓走山西商人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石为先现在放下身段苦苦哀求自己,是因为水大漫不过船去,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他不放人,石为先必定恼羞成怒,以命相搏。到那时,武田健二之流又该推波助澜,处处下绊儿了。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一旦缠斗下去,他丢官罢职板上钉钉。倘若被遣返回国,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难说。他的学兄、上海特高课的松下贤二就是在遣返途中被人暗杀在吴淞口码头上。早知如此,刚才万万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搜出磺胺药。得罪石为先后果很严重,背上玩忽职守的罪名后果会更严重。现如今骑虎难下,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石为先说:“小泉太君,你千万手下留情,不要伤了陈掌柜。我不难为你,我和你一起去找藏本司令官,求他网开一面。”

  小泉光夫的眼睛亮了:自己怎么没想到这步棋呢?只要藏本司令官首肯,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既卖给藏本司令官面子,又卖给石为先面子,日后肯定会好处多多。那个山西商人单看穿着打扮已然知道身家不菲,讹他点儿钱财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嘿,天上掉馅饼,“呱唧”咂我头啊!

  武田健二站在挹清门城楼上,看阡陌纵横,看黄河滔滔,看懦弱的人们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走过他脚下的城门,心中充满了征服者的自豪感。这是一个喜欢修筑城墙的国家,逢城必垒墙,石填土夯,唯恐不坚。关内关外,东海西域,辽阔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城池也不计其数。除此之外,还有堪称世界奇迹的齐长城和秦长城。那又怎么样呢?皇军的战车仍然长驱直入,所向披靡。可见人心无城,国将无凭。修筑的城墙反倒成为禁锢他们自由之所在,这真是绝妙的讽刺啊!武田健二在一片灰黑色调中看见一抹桃红,那是张菊仙风摆杨柳般款款直来。武田健二硬冷的心中泛起丝丝温暖,降阶而下,快步迎了上去。

  “武田君,不好啦!”张菊仙急切地说,“俺男人怨俺跟你走得太近,刚才在挹清门发现一个可疑分子,越过你报告给小泉太君啦。俺急得没法儿又劝不住,赶紧过来告诉你。俺男人一根筋,认死理儿,你可千万别恨他呀!”

  武田健二脸上的肌肉“突突”直跳。他不恨刘清波,刘清波最多属于“拔橛”的,他不能放着“偷牛”的小泉光夫不修理,却和刘清波过不去。小泉光夫肯定会借着这件事情大做文章,轻则问自己一个盘查不严之罪,重则会咬定自己和抗日组织有来往。近年来有不少曰军士兵被俘后受抗日组织洗脑,组成“反战同盟”,鼓吹反战言论,瓦解皇军土气。他的校友宫川英男是其中的佼佼者,据情报部门侦知已经潜入长清一带活动。这个时候被小泉光夫咬上一口,肯定会入骨三分。不行,不能被动等待,必须主动出击——找藏本司令官去!

  武田健二心急如火步如风地赶到目军司令部,石川次郎迎了出来。石川次郎是藏本信夫的副官,与武田健二是莫逆之交。石川次郎冲武田健二使了一个眼色,武田健二会意,跟着石川次郎来到一个僻静所在。

  “小泉光夫和石掌柜在司令官办公室。”石川次郎说,“小泉光夫抓住一个意图贩卖违禁药品的山西商人,是石掌柜的客户,石掌柜向司令官担保此人不是抗日分子。小泉光夫再三强调,那个商人是携带违禁药品由挹清门入城的。”

  武田健二气坏了:好你个小泉光夫啊,是抗日分子你不放过我,不是抗日分子你也不放过我。我看你这个混账王八蛋是皮紧了,今天小爷非好好地给你松松皮不可!

  武田健二悄没声儿地退到司令部门外,运足力气等着小泉光夫出来。

  小泉光夫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藏本司令官冲着他微笑,和颜悦色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看来石为先真的在藏本司令官那里面子大大的。攀上石为先这层关系,曰后肯定名利双收。那个山西商^就放了吧,不必多要钱财,只要把他贴身的首饰和大洋留下来就行,也算是给足石为先面子了。小泉光夫得意洋洋地走出司令部大门,忽见黑影一闪,迎面挨了记冲拳,打得他顿时眼冒金星,疼痛难忍。紧接着巴掌上来了,疾风骤雨一般,“啪啪啪啪”掮得他涕泪交加。不用看,肯定是狗目的武田健二!

  武田健二一顿耳光掮倒了小泉光夫,犹不解恨,脚踢连环,踹得小泉光夫杀猪般嚎叫。眼看着小泉光夫完全失去抵抗能力,横拖竖拽拉进藏本信夫的办公室。武田健二双足一并,躬身施礼,朗声说道:“司令官阁下,我今天早晨发现有抗日分子潜入长清城,一直跟踪调查,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小泉队长却横插一杠子,在‘通达商号把人抓了。石掌柜是皇军的朋友,不可能与抗日分子有牵连。小泉队长是愚蠢至极、打草惊蛇,还是和抗日分子暗通款曲、有意通风报信?请司令官明察!”

  藏本信夫看着武田健二发愁,这位小爷怎么这么快就杀到司令部来啦?既然他提出山西商人是抗日分子,就不能一放了之啦。武田健二官衔虽低,人脉却广,日军高层中多有武田家族的亲朋好友。如果自己的处理结果不能让武田健二满意,事情很快就会被捅到上面去。唉,留这么一位下属在身边,可能是登天梯,也可能是焚身火啊!

  藏本信夫挥手叫来石川次郎。石川次郎入伍前是早稻田大学法学院学生,生性严谨,为人儒雅,对自己忠心耿耿。石川次郎和武田健二是好朋友,由他和小泉光夫一起审理此案,无论结果如何,想来武田健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石川次郎明白武田健二的意思,武田健二只不過想搓磨小泉光夫一番,出出气而已。小泉光夫身上背负着抗日分子的重重血债,抗日分子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他怎么可能暗通抗日分子呢?就算他想暗通,抗日分子也得要他才行啊!石川次郎也明白藏本信夫的意思,藏本信夫之所以让自己参与案件审理,只不过是为了挡住武田少爷的嘴而已。兄长石川一郎和藏本信夫都是石为先的表弟王世霖君的同窗好友,父亲至今还用王世霖君赠送的木鱼石茶具品茶。兄长再三叮嘱自己要多加照顾石为先,只当回报下落不明的王世霖君啦。被抓的山西商人是石为先的故交,石为先豁出命来做保。他只是贩卖磺胺药,又没有贩卖军火,值当得小题大做?药是用来救人的,生命是值得尊重的,与政治立场不应该有太大的关联。自己是职业军人,既不是特情人员又不是宪兵,何苦去瞠这道浑水?宪兵队那个鬼魅横行的地方,走一趟都会夜半惊魂,折损阳寿,去掺和什么呢?石川次郎把小泉光夫和石为先送出司令部,借口有紧急公务处理,转身回去啦。

  小泉光夫怔怔忡忡地走在大街上,西北风一吹,三魂回来两魂半。自己怎么就能挨了这顿打?武田那厮怎么能巧舌如簧占尽先机?藏本司令官一会儿让放人一会儿让审人是啥道理?都他娘的会见风使舵、朝令夕改,就剩下自己梗着脖子顶雷了!

  石为先傍在小泉光夫身边碎碎念:“哎哟、哎哟,小泉太君你的眼睛青紫了呢,半月二十天可消不下去啊;哎哟,哎哟,小泉太君你的嘴角出血了呢,喝酒、吃饭都会疼得钻心啊;哎哟,哎哟,小泉太君你的腰不得劲了吧?这要是落下残疾可怎么办呢?武田太君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下这种死手?这也太猖狂了吧?他一个守城门的军官,干不好自己的活儿,牛五鬼马六神都能放进城,还敢和你过不去,指手画脚干涉宪兵队的事儿。他是不是忘了你是宪兵队长了……”

  小泉光夫“咔”地站住了,凝神一想,满血回归:对啊,自己是宪兵队长啊!是宪兵队的地,是宪兵队的天,是宪兵队的权威。操纵着每一个士兵的提贬,掌控着每一个人犯的生死。哼哼……武田小儿,你就等着老子给你审讯山西商人吧!

  宪兵队牢房是阳间通往地狱的中转站,是一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自古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在押犯人终日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狭小空间里,战战兢兢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提审和刑讯。那种无助、无望、无能为力以及令人像狗一样哀号的剧烈疼痛周而复始,足以摧垮所有的自尊和自信。死亡,反倒成为最好的解脱了。

  山西商人的到来冲淡了牢房里的阴戾之气,增添了几分生机。“通达”商号的石掌柜流水价送来美酒、佳肴、新鲜果蔬,说是孝敬看守们的。看守们都是人精儿,又受了上司的暗示,情知是沾了山西商人的光,也不去难为他,各种吃食儿样样数数都分些给他。山西商人和看守们混得熟了,邀着他们“打双陆”。“打双陆”是中国唐代流行的一种棋类游戏,带有赌博性质。当年和唐装一起被遣唐使带入日本,日本国民习之为乐。山西商人赌输了钱就写欠条,高声大嗓门地让看守们找石为先结账。看守们将信将疑地拿着欠条找到石为先,石为先二话不说就把钱付了。山西商人逢赌必输,越输越赌,拍桌子敲板凳豪气冲天,弄得牢房里欢声笑语,一团和气。这件事情不知道通过哪条渠道传到武田健二的耳朵中,武田健二火冒三丈,立刻找到藏本信夫告状。藏本信夫也急了,暗骂小泉光夫愚蠢至极。在宪兵队那一亩三分地上,又是在牢房中,重门深锁的,怎么就能让武田健二抓住把柄呢?藏本信夫让一股心火拱着,真想好好敲打敲打小泉光夫。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小泉光夫的那点儿智商实在难以指望,吃吓不住走了极端,再把山西商人重刑伺候,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自己跟石为先没法儿交代。攻城略地是占领中国的临时手段,长治久安才是占领中国的最终目的。自己是长清的最高统治者,政绩的建立离不开石为先之流的通力协作。算了,还是让石为先去指导指导小泉光夫吧!

  小泉光夫佩服死石为先啦!你说人家一个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的买卖人,怎么就能献出张良计,搬来过墙梯,保着自己避祸趋福?这条线搭得真是太值啦!有石为先的帮助,十个武田健二也不在话下。早早晚晚要打倒这头狂横的野猪,自己也扬眉吐气做一回爷!小泉光夫亳不犹豫,依计而行,一边让书记官炮制出一份山西商人愿意成为曰方卧底的书面材料,一边把山西商人送进关押张实庵的死牢。

  剧烈的伤痛让张实庵百骸俱裂,剧烈的伤痛又让张实庵思维清醒。洪亮的山西腔调在牢房里日夜回荡已经引起张实庵的注意,一路响进监舍更令张实庵警觉。张实庵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努力用耳朵捕捉来人的举动,借以揣度来人的意图。来人似乎是非常瞑怕瘫软在乱草堆里的这个不成人形的人,蜷缩在牢门处不动弹,嘴里轻轻地念叨着什么。张实庵凝神静听,是一连串清晰的、节奏分明的摩斯密码,长长短短的频率汇成一句话——泰岳高耸,延川绵长。这是中共山东省委目前最高级别的接头暗语。张实庵大吃一惊,“唰”地睁开眼睛。

  陈竞成深情地看着张实庵,眼泪夺眶而出。

  月牙儿西沉,更漏星残,穿行在牢房里的自由自在的风听到了两个男人的对话。

  “什么人?”

  “泰西特委敌工部副部长陈竞成,奉命前来营救您出狱。”

  “陈竞成同志,现在,我把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同志们的名单告诉你。你必须牢牢记住,想办法尽快出狱,联系他们,不要让他们成为失群孤雁。”

  “张实庵同志,我的任务是营救您出狱。”

  张实庵神气一滞,嘴里大口大口地喷涌出鲜血。陈竞成吓坏了,他从来没有见到一个人会吐出这么多的鲜血。他奔过去想托起张实庵的头,却被张实庵的手势坚定地制止了。

  张实庵紧紧闭上双唇,喉结艰难地蠕动着,把涌进口腔里的鲜血一口口吞咽下去。陈竞成热泪盈眶,他知道,张实庵吞咽下去的不仅仅是鲜血,更是生机,是希望,是顽强的意志。在这种深深的凛然和庄重之下,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许久许久,张实庵睁开眼睛,无限信任、无限期冀地看着陈竞成,声息微弱却坚定地说:“陈竞成同志,我的内脏已经被日本人打坏了,随时都会死去。我坚持着活到现在,就是为了把我们党的秘密传送出去。我们的时间已經不多了,我说,你记。日本特高课驻济南机关翻译王敬轩,代号‘孤狼,男,三十二岁;省保安团副团长谢敏明,代号‘雪雁,男,三十九岁;津浦铁路株式会社调度室副主任苏昌华,代号‘冷剑,男,四十四岁;伪济南警察局机械员李绮玉,代号‘伏龙,女,二十一岁……”

  凌晨,牢房的看守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是监舍的铁门被一下一下踹响,响动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看守们拎着木棒循声找去,看见山西商人的脖子上被死硬的中共分子牢牢地绞上手铐的铁链,满面青紫,两眼翻白……

  太阳出来了,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刘清波吃罢早饭,穿上警服准备去警察局。他要去办理一份审讯犯人的手续,到宪兵队牢房看看陈竞成。自从陈竞成被捕入狱之后,刘清波寝食难安。如果陈竞成有个闪失,中共势必又要给他添上一笔罪状,汉奸的罪名他算是坐实啦。陈竞成毕竟是被他送进监狱的,口说无凭,他纵然有逆天的本领也休想辩得清白。

  大街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是日军士兵的皮靴跺踏得地面微微颤动。刘清波大吃一惊——莫非是陈竞成受刑不住供出自己,日军要来抓捕了?刘清波一把拖住张菊仙往屋里跑,他得把妻子藏起来。杀身犹可,羞辱难耐。是男人,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护心爱的女人不受伤害。

  刘清波藏好张菊仙,拎着手枪冲到院子里,倚着石榴树站稳身子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日本兵没有破门而人。刘清波从最初的惊惧、狂野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是冷汗湿衣。他努力稳住微微颤抖的双腿,侧耳静听外面的动静,枪托与地面上传来撞击声、曰军士兵的低语声随风而入,此起彼伏。刘清波心中正自犹豫不定,忽然听到大街上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这真是奇了怪了!日本人虽然整天价牛皮哄哄、抡刀舞枪地占朝鲜,打中国,烧糊涂了还敢去碰碰苏联。逢人便吹自己是天照大神的子孙,好像和祖宗八辈没有关系似的。但是,毕竟心虚,自己也知道自己吹得不靠谱儿。否则,前两年五万关东军精锐在诺门坎被苏联人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他家的天照大神怎么不站出来大手一挥,帮助这群孙子、重孙子们扭转战局?日本国小地穷,资源匮乏,缺德丧命地抢点儿东西不容易。汽油啊、枪弹啊之類的战备物资一应全力保障前线作战部队供给,后方留守部队都得省着点儿用。一大清早儿地没有战事,这帮鳖孙又动兵又动枪的,抽的哪门子风啊?刘清波潜到门口,贴着门缝偷窥,看到目军的卡车缓缓而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犯人被如狼似虎的日本兵扭架着站在车厢前,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他的眼神是明亮的,掠过古树,掠过劲草,掠过重重叠叠的房屋和纵横交错的街巷,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殷切的爱,依依不舍地做着最后的告别。那是自然流淌的炽热、真诚让每一位观望者都相信,这个人和这片土地已经深深地融合在一起,相依相伴,相生相息。是张实庵!刘清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刘清波不知道在地上跪了多久,刺骨的寒冷唤醒了他混钝的意识。他跳起来一把拽开街门,衣襟却被人死死揪住。

  “你干什么去?”张菊仙问。

  “我去刑场送送张部长。”刘清波说。

  “你糊涂!”张菊仙急切地说,“张部长已无生机,陈部长还在牢中。咱们得想办法尽快救出陈部长才是!”

  武田健二接到张菊仙的口信,兴冲冲赶到清河楼饭庄。遥见张菊仙当门而立,穿一身青色绣花衣裙,裹一条白色狐皮围巾,捧一只淡蓝色珐琅质暖手炭炉,衬着朱门粉墙白莲窗纸,活脱脱一幅宫廷仕女图。张菊仙巧笑倩兮,引领着武田健二进雅间。雅间的圆桌上陈列着四味小菜:凉拌藕丝、香椿豆腐、盐水花生、桔梗菜芯。居中盛满开水的铜碗中,立着一只精美的景德镇青花细瓷酒壶。武田健二大喜,张菊仙告诉他好酒不宜用油腻菜肴相佐,唯有清淡,方识酒香。看来张菊仙又觅得佳酿啦!

  张菊仙玉腕清展,款款地斟满酒杯,笑道:“武田君请饮此杯,品一品物从何来?”

  武田健二双手捧杯,轻轻一抿,丁点儿酒液入唇入口,回旋三咂,徐徐地咽下。只觉得入口绵软,落喉醇香,余韵袅袅,回味悠长,为平生之初识。武田健二斟酌着说:“此酒乍品清香,微泛酱香,在下实实道不出来历。只觉得好,就像是你,清清雅雅的,好得说不出。”

  张菊仙轻浅一笑,说:“武田君谬赞了!此酒为山西汾酒,来自杏花村。唐朝诗中原有记载——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是我们中国的八大名酒之一。”

  武田健二一愣,说:“杏花村酒我也喝过,不是这般滋味呢。”

  张菊仙笑道:“杏花村乃钟灵毓秀之地,堪称酒水胜境。家家酿新酒,户户有窖藏。此酒是毛家佳酿,毛家通族是皮货商人,清康熙年间经商至贵州习水,品尝了当地美酒之后突发奇想,讨教了酿酒技巧回归山西,借杏花村一方水土酿造出毛氏家酒,世代流传。毛家与前些日子被小泉太君抓捕的山西客商是姻亲,打发人找到我求情,愿意用酿酒方子换山西客商一条性命。我不敢独断,特地来请教武田君,咱们应承不应承他呢?”

  武田健二一喜一忧,喜忧交加。山西客商和自己没有半点儿利害冲突,只不过是自己和小泉光夫两相争斗的牺牲品而已。如果能用此人换取不世出的酿酒古方,自然是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可是,自己已经揪着山西客商贩卖违禁药品的事情步步紧逼,把小泉光夫和自己都逼上绝境。现如今骑虎难下,可怎么回头呢?

  张菊仙捏着青花瓷盏饮尽一盏杏花村酒,轻轻巧巧地说:“小泉太君的翻译官见天价去找石掌柜,索取山西客商在牢里的花销呐。”

  武田健二“腾”地站起来,双目烁烁,脸泛红潮,兴奋地说:“好!好!好!你答应毛家的交换条件,我保证山西客商不日即可出狱!”

  石川次郎听完武田健二的告发,义愤填膺。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条款明细,规范言行。小泉光夫身为帝国军人,怎么敢如此违法乱纪,胡作非为?石为先深受小泉光夫勒索,却没有向自己和藏本信夫透露只言片语,想来是不肯给他们添烦增堵。这真是一个明理、懂事的人啊!即使没有哥哥的嘱托,自己也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人吃亏。别的忙帮不上他,帮他摆脱小泉光夫的纠缠还是小事儿一桩。仅仅是摆脱纠缠还不够,必须帮他把被勒索去的钱财拿回来!石川次郎跳上摩托车,风驰电掣直奔宪兵队而去。

  小泉光夫看到石川次郎冷面秋风闯进办公室,吓得站了起来。石川次郎一贯给人以儒雅谦和、彬彬有礼的印象。但是,千万不要以为石川次郎心善好欺。石川家族自古以来文臣武将辈出,石川次郎本人是剑道七段,占东北侵华北犯山东,刀头、枪口屡屡染血,多立战功。石川次郎历来贵脚不踏贱地,这一次肯定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才来兴师问罪的。自己落下的把柄实在太多啦,弄条狗来审查都不会空手而归,何况来的是司令副官、大内近侍——一个见多识广、机谋胆智之人!

  石川次郎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久久不说话,高高跷起的二郎腿一点一点的,点得小泉光夫的一颗心忽上忽下坐着过山车。小泉光夫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两条腿忍不住瑟瑟发抖。石川次郎星目一瞪,问:“你的翻译官从石掌柜家里回来了吗?”

  小泉光夫松了一口气,尽管危险仍然没有过去,毕竟知道了症结所在,只需见招拆招就好。最可怕的是别人有备而来,自己却无从防范。要是盲人骑瞎马地交代问题,两盅茶的工夫儿就能把自己交代到军事法庭上。小泉光夫一叠声儿地召唤小岛晴川,让他捉拿翻译官。小岛晴川是小泉光夫的表弟,自幼相伴长大,最了解小泉光夫的心意,小岛晴川霹雳流星地奔出去也就三五分钟的光景,忽听得院子里人声喧哗,值班哨兵跑进来报告翻译官畏罪跳楼自杀。

  石川次郎又好气又好笑,小泉光夫的行为果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这么一个既贪婪又狠毒且愚蠢的人,却自我感觉良好,做梦都想着升官、发财、兴家业,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这头蠢猪也就是在末流里混吧,真要是跻身高、大、上的层次,保管他被挫骨扬灰都不知道招谁惹谁啦。翻译官死得也不冤,你说你一个中国人,整天跟在日本人身后跑。要是仅仅为了混口饭吃也就算了,偏偏出阴招、施毒计竭尽全力残害骨肉同胞。你这么卖命地表现,日本人能不拿你当狗吗?中国有句古话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既然当了狗,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石川次郎站起身往外走,扔给小泉光夫一句话:“限你三天之内调查清楚你的翻译官勒索了石掌柜多少钱物。人死账不灭,抄他的家、拆他的屋、賣他的人,也得把钱物如数奉还给石掌柜。”

  晚上,下雪了。雪花踏着急骤的舞步飞落,虽然姗姗来迟,却分外地热烈而蓬勃。不像是青涩的初雪,倒像是三九节令的大雪,鹅毛般纷纷扬扬。石为先吃罢晚饭,忽听得前院门响,小心翼翼的节奏,做贼一般。石为先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前院,启闩开门。街门刚刚打开尺许,一个人顶着满头雪花钻了进来。毡帽破旧,棉袍邋遢,破围巾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只露出一双惶急的眼睛。石为先心中一惊,一把扯掉来人的围巾一一小泉光夫!

  小泉光夫倒腾着两只脚后跟踢拢街门,把一个包裹塞进石为先手中。石为先一把没有拽住,坠了一个趔趄。小泉光夫急切地说:“石掌柜,石掌柜,你得帮帮我呀。司令官好像知道了我的翻译官私自敛钱的事情,派石川君调查呐。我的宿舍总共也就鞋底大,我又没有亲近的人可以托付,先把这点儿钱财放在你这里吧。”

  石为先大惊,赶紧往外推,说:“哎哟,小泉太君,这可使不得!这是你们皇军自己的事情,用我们中国话来讲就是清理门户。重者杀头,轻者收监。我有几条命,敢瞠这道浑水?小泉太君你快拿上包裹走,出了长清城,东边有中川河,西边有宾谷河,再往北走还有黄河。你随便把这些物件往哪条河里面一撒,藏本司令官就算是有日天的本领也找不到,你也就能够化险为夷啦!”

  小泉光夫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哀求道:“石掌柜啊,这些钱是我好不容易才积攒起来的,想带回日本去给我的老父亲造一条渔船。他老人家盼望自己的渔船,盼得眼睛都快瞎了。你们中国人最重孝道,你念在我一片孝心上,替我担当则个。我不白用你帮忙,这些钱咱俩二一添作五,双方受益。”

  石为先撮着牙花子“啧啧”做难,思前想后,担忧地说:“小泉太君,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怕我担不住干系啊!远的不说,陈掌柜在牢里的花销都是他家里人拿来的,他们手里有我写的收据哪。一旦藏本司令官调查到我,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一自身难保。哪里还有本事来保护你呀?唉,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罢了!”

  小泉光夫见石为先的态度有所松动,赶紧说:“石掌柜你放心,我明天就把陈掌柜放出来。只要你立时三刻打发陈掌柜远走高飞,别说藏本司令官,就是坂垣征四郎也没地儿查去,咱们就算是躲过这一劫啦!你帮我这一次,我一辈子念你的大恩大德。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我一定肝脑涂地报答你的恩情。还有,我的这一半儿钱财送给你不算,明天我再从翻译官家里拿钱给你。如果石川君问起来,请你一定告诉他,我已经把你被翻译官勒索去的钱财如数奉还啦。石掌柜,拜托啦!”

  石为先笑了,说:“哎呀小泉太君呀,你就别说啥‘肝脑涂地啦。你连一艘渔船都舍不下,还能舍得下肝脑?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拼上命帮你就是了。只盼着你别在藏本司令官那里把我卖了就行!”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小泉光夫认真地说,“咱俩是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飞不了你也踹不了我,死活都得绑在一起。卖了你也就等于卖了我自己!”

  石为先点头微笑,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说了一句实话,要是没有这种关联,我还真不敢帮你!”

  石为先脚步轻捷地走在大街上,一颗心像鼓风的白帆。雪落无声,时疏时密。或扬如轻沙,或舞如蝶羽。连绵地,亲切地,依依地,袅袅地,以一种果敢与沉毅,以一种润泽与澄澈,以一种肃穆与冷馨,以一种坦荡与纯粹,涤沐着天地鸿蒙,抚慰着萌动的生机与希望。那些难以征服的、猎猎飘扬的品性与特质,不正是中华民族不屈的心灵与魂魄吗?

  石为先在刘清波的家门口堵住刘清波,含怨带怒地说:“刘预审员,我破了万千金钱,赔了万千小心,总算是把陈掌柜从牢里保出来了,你明天就能见到人。你可千万别让他再登我的门啦,赶紧让他远走高飞吧。我这是招谁惹谁啦?你也逼我,八路军武工队也逼我。我一个正正经经的买卖人,犯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刘清波不等石为先把话说完,“咣”地关上街门。

  挹清门下有灯,灯映瑞雪,溅玉飞琼。张菊仙披一袭大红色锦缎披风,撑一把大红色桐油纸伞,娉娉婷婷御风而来,惊艳了武田健二。武田健二神思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年、人间天上?

  张菊仙嫣然一笑,说:“武田君,咱们成了!明天一早让俺当家的送山西商人返乡,跟着他去拿酿酒配方,学酿酒技艺。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啦!”

  第二天清晨,雪花仍然在飘。浩浩淼淼,粼粼闪闪,璀璨着独一无二的凛然。武田健二早早地打开城门,看着张菊仙把刘清波和山西商人送上官道。刘清波依依不舍,张菊仙却云淡风轻的模样儿。武田健二没有听到张菊仙对刘清波的殷切叮咛。

  张菊仙说:“当家的,陈部长救你离开虎穴狼窝,你又活成堂堂正正的人啦!你在大峰山安心等着我,用不了几天我就会赶过去,咱们生死相守。我听说,那里的人们都生活得快快乐乐的,那里的山、水、石头都唱着欢乐的歌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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