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黑龙江是一条界江。
黑龙江从支流洛古河开始,江流蜿蜒舒展,两岸风景如画,风和日丽的天气,她波光如镜的江面仿佛女子脉脉含情的明眸。江水且行且吟,变换着山水田园和苍凉边塞的诗章,一路穿越深山、峡谷、平原、湿地,她时而像身材曼妙的少女,婀娜清秀,时而像风姿绰约的贵妇,大气端庄,她更像是一首欢快悠扬的协奏曲。在俄罗斯,她有一个美丽动人的名字——阿穆尔河。“阿穆尔”在俄文中有“爱情之神”的意思,也许这条大江注定要为生活在江畔的人们送来更多浪漫爱情的眷顾。
在黑龙江的上游,有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几乎任何公开发行的地图都没有标绘它的名字,但在中国地图上人们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江流在那里连续拐了两个“几”字形的大弯。据老人们讲,陆地上这段江下行的距离不过三五里,而水路却要走上八十里,至于精确与否,无人考证,老辈人都管这个地方叫八十里弯。
八十里江弯的故事像江水一样悠远绵长……
往年的九月底,大兴安岭已是层林尽染,群山五彩了。而这年的秋天,山里却是暖暖的。
和煦明媚、温暖如春的日子,反而让姜干事觉得心焦无聊——她陪着老首长夫妇在十八站这地方已经住了三天,三天的闲适时光对于退休的老干部来说是难得的享受,可对于日夜盼着和老公儿子团聚的姜干事来说却是度日如年的煎熬。
首长夫妇是从北京来的,老首长刚刚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但对部队对军营生活的热情依旧不减,这次到边防部队来调研,就是想实现到祖国东北边疆走一走看一看的夙愿。
从省城出来半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走遍了界江沿线的每个边防团,拍遍了边防美景,唯一欠缺的就是还没有拍到五花山的壮美景色,就如同众食客不远千里慕名来一饱口福,却没有吃到招牌菜,这种遗憾当然是谁也不想留下的。一行三人只等待着来一阵风,一夜之间将绿绿的大山吹成五花山色。
距离“十一”长假还有半个月的时候,姜干事接到了一个通知,北京的一位老首长要来部队调研,按照惯例省军区是要派人陪同的,老首长级别如此之高,姜干事觉得这个“美差”肯定不会轮到她。
到处长办公室传阅文件时,处长笑着对她说,小姜啊,老首长这次来调研没带秘书,本来我是要去陪同的,但老首长明确提出来了,想要一个女干部陪,主要是陪首长夫人,你看咱们处谁去合适呀?
姜干事微低着头,眼皮低垂,看着处长办公桌上仿古收音机,听到处长的话,她马上明白过来了,虽然处长是用貌似征求意见的口吻对她说的,但她明白,这已经是在下达命令了。处里就三个女干事,文化干事有孕在身不方便,网络干事刚结婚,新婚燕尔正甜蜜,就她一个心理干事孩子两岁了,她不去谁去?她只能争取主动,她抬起头看着处长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处长,我去。
处长很满意地对她笑了笑,然后说,她们俩还年轻,经验少,首长级别这么高,你陪着去我才放心……
姜干事已经不是第一次陪同领导下部队调研了,沿边防线走一圈基本上要十天半个月左右,如果人家兴致高,可能还会加一些课题,接待这种打着双引号的调研是省军区一直以来的光荣传统,传统这东西不是一年两年、一个人两个人能扭转的。
回家一路开车,心气儿格外不顺,一会儿一个红灯,私家车乱加塞儿,气得她一通按喇叭。她越想越气,凭什么怀孕的刚结婚的就该受照顾,都是女人谁不知道谁呀!刚怀上四个月就请长假不来上班了,自己怀孕六个月还每天来上班呢,结婚度蜜月倒成了护身符,好像自己不去就没了天理,不去就得天怨人怒。
自己的情况领导不是不知道,她和老公两地分居两年了,好不容易赶上“十一”老公放假回家,夫妻团聚几天。昨天,她已经提前订了两张到三亚的往返机票,她准备这个假期和老公去三亚旅游,这下可好,摊上这种事,一切打算全泡汤了。倒霉!
一会儿的工夫路通了,她心情好了一点。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姜干事倒也会为自己宽心,自己生活美满万事如意,惹人嫉妒是理所当然的。谁让自己天生丽质,嫁了富贵人家,而且老公年轻有为,三十出头就在邊防团当上了政治处主任,不过还好,是陪同领导下部队调研,这比起抗击非典、抗震救灾要惬意舒服多了。五分钟不到姜干事的车已经停在了小区的地下车库里。其实,家离单位坐公交车不过三站地,走路不过二十分钟,可同事全开车上下班,自己不开显得跌份儿。于是交钱去驾校学车,学车的过程可以说是费尽周折,但一旦学会了之后,她便爱上了长着四个轮子的铁壳宠物,车是唯一一样凭她掌控、驾驭自如的东西,她喜欢开着车到郊外去兜风。
晚上回到家里,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已经端上了餐桌,往常饭后,她总是会斜靠在沙发上看杂志,看厚厚的时尚、旅游类的杂志,每年光花在买杂志上的钱就有上千块,一本杂志翻不上两遍就扔掉了,母亲直骂她败家,可那些厚厚的铜版纸留着又能干什么用呢?
成家之后,母亲和姜干事夫妻同住,从那以后姜干事过上了贵妇人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老人闲不住,即使老了还总想给儿女做点什么,洗衣做饭伺候孩子,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如今这个“宝”应该改成保姆的“保”。
这天晚饭后,姜干事一反常态,她执意帮母亲刷了碗,陪儿子玩了半小时,然后三口人一起去公园散步,顺路到大超市把第二天要吃的肉菜鱼蛋买回来。
回来的路上,姜干事抱着睡在怀里的儿子,母亲小心地问她,要出差呀?
姜干事点点头。
九月的省城正是大学新生报到、军训的日子。各个大学校园操场几乎变成迷彩绿的海洋。每年的这个时节省军区会从各个边防团队抽调骨干到省城各大院校给新生军训。
一群来自大山的战士来到了省城,对于大多数战士来说,这是他们当兵之后第一次走出大山。在校车上,学校派来接待他们的老师向他们介绍沿途的建筑——这几年省城变化很大。战士们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用了,个别战士还用相机拍车窗外的街市——在大山里呆久了的人对城市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刘兴安是第二次来省城给学生军训了,第一次军训他还是一名一期士官,但是他对省城的印象并没有任何变化,永远是熙熙攘攘的人流,爬行缓慢的汽车,熏人头晕的尾气,密密麻麻的广告,还有无处可躲的喧囂,这些让他烦闷紧张,他索性闭上眼睛。刚刚离开连队,他就怀念起了大山里清净无忧的生活了。
车开到近郊开发区的一所师范大学的分校区。十八九岁的战士和大学新生一样,对大学校园充满了憧憬和好奇。校园是崭新的,崭新得有些荒芜,院子里有尚未回填的土堆和壕沟,空地上还长着蒿草,不仅新生就连教官都惊讶了,学校的军训太正规了,连战壕都挖好了,难道还有战术科目训练?
这些山里的战士特别愿意来给大学生军训,争着抢着来,在他们眼中这可是难得的美差,相比于连队,给学生军训无疑要吃很多苦,整日日晒雨淋,喊口令喊得嗓子沙哑,但每个来当教官的战士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人人心知肚明,且彼此心照不宣。
那些轮到给女生方队当教官的兵一个个欣喜若狂,脸上却装作十分无奈的样子,女生不好训呐,但若是哪个训男生方队的战士想和他调换,他一定以顾全大局、服从组织分配为借口予以断然拒绝。
利用军训短短的二十天,找个女大学生做朋友,或者直白点说做女朋友,很大程度上是战士的一厢情愿,在山里当了两年兵,人皮糙脸黑嘴又笨,“90后”的小丫头片子一个个牙尖嘴利,聪明早慧。岂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穿一身军装就能惹无数女孩追逐的情形。
有些第一次来给学生当教官的战士被捉弄得无地自容,几乎要抱头鼠窜了。
一个方队里有一个女生穿着拖鞋参加集合,还故意站在队列的第一排。教官把她叫到队前,批评她说应该穿学校发的解放鞋,不允许穿自己的鞋,穿拖鞋站队太不像话了。
她却振振有词地说,发的鞋太大不合脚,穿在脚上趿拉着和拖鞋一样,还不如穿拖鞋呢。拖鞋怎么了,拖鞋也是学校发的,我们交钱了。
教官说,你一个人穿拖鞋和大家不一致。
女生辩解道,那鞋又硬又臭脚,太不以人为本了,大家不都发了一模一样的拖鞋了吗?我们都换成拖鞋不就统一了吗?而且还凉快呢。你们说我的创意怎么样?
队列里一阵哄笑表示赞同。
上等兵教官被抢自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穿拖鞋怎么训队列?
穿拖鞋训队列走齐了那不更显得教官你本领大吗?
教官气急败坏地说,我找你们辅导员去。
找老师割犬算什么本事,小孩玩的,还解放军呢!
上等兵又气又恼,一脸委屈地找来了头儿一一刘兴安,刘兴安眉头一皱,无可奈何地说,碰上了一帮冤家,还打不得骂不得。
刘兴安来到队列前,英姿飒爽地挺立,乱哄哄的方队暂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紧绷着脸等他出招。刘兴安说,现在由他和上等兵共同负责本方队的队列训练,刚才有同学提出了穿拖鞋训队列的建议,我觉得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这是对队列训练提出的一种探索和尝试,我不反对这种提议,可当我们穿着拖鞋,踢正步通过观礼台时,拖鞋满天飞的场面大家想过没有?
女生们笑得山花烂漫,冰封的溪流已经解冻。
刘兴安依旧刚毅冷峻,继续说,我知道各位同学都是金枝玉叶,希望您尊贵的脚能屈尊穿二十天的解放鞋,体验一下战争年代的感觉,相信那会成为一种难忘的回味。
他的一席话让女生们鸦雀无声,最难训的一个方队就这样被刘兴安轻而易举地攻克。
训练顺利展开,他在操场边的野地里撅了一根蒿子秆儿,有人动作做错了,他就用“教鞭”指正。
训练间隙,女生们坐在摆放整齐的马扎凳上,喝着从不远处冷饮摊买来的饮料,刘兴安则独自走到操场边喝军用水壶里自灌的凉开水,大城市的水总有一股怪味。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省城军训大学生时,第一天水壶里灌的是洗漱间的自来水,一大口喝下去仿佛喉咙被腐蚀得生了铁锈,锈味在嗓子眼里泛滥,来自城市母亲河的水完全不同于山野溪流那般滋润甘甜。
喝完水,他偶尔给大家表演一番,捕俘拳、军体拳、倒功,耍得虎虎生威,赢得掌声一片。每次休息,女生们都动员刘兴安给大家表演,他说以后不表演体育了,改文艺吧,他教大家学唱军旅歌曲,他唱一句,女生们学一句,女生们惊讶地发现他一个大山里的兵竟会有如此动听的嗓音。
女生们对他崇拜极了,他的训练虽然严酷,但学生们乐意接受。
在水泥地上踢正步,练了不到三天就有好几个女生的脚底磨出了水泡,女生们一个个叫苦不迭,埋怨脚上的破解放鞋。
刘兴安给她们出了一个主意,把卫生巾粘到鞋里当鞋垫。
女生们听得目瞪口呆,刘兴安又补充了一句,要买两边带翅膀的。话刚出嘴边,他又追悔莫及。
有女生说,是夜用的那种吧。
紧接着是所有女生爆炸式的笑,秋日凉爽习习的风加上女生清脆朗朗的笑,刘兴安觉得自己仿佛跌落到一个有飞瀑清泉、鸟语花香、雾气缭绕的仙境,以后的日子里那种感觉又反复在他脑海中浮现。
那晚,学校超市的夜用卫生巾脱销了。
小月出生在黑龙江边的一个小村。
小村坐落在山坳里,溪山相映,意境清幽,与江水只有一望之遥,是风景绝佳的地方。
村子里住了一些俄罗斯族,还有不少中俄混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二毛子”,不管是俄罗斯族裔还是二毛子,他们都说中国话,乍一看,长相完全和对岸苏联人一模一样的老外却说着流利的中国话,让人称奇。其实,在边境这种地方,倒退上三十年,人们见到混血儿是见怪不怪的,因为早年解放前,边境天高皇帝远,双方人口流动未受过多限制,人烟稀少的地方,通婚习以为常,现在混血儿的数量不是少了,而是混血儿和中国人结婚之后,代代遗传,血统逐代减半,俄罗斯人的特征变得越来越淡。
如果你小学时从内地转学到林场,也许你会幸运地与长着褐色眼球褐色鬈发的女生坐同桌,而前排就是一个头发微卷、鼻梁高耸的男生。
小月就是这样的女孩,她是混血儿,不过只有八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除了褐色的眼球、微翘的鼻梁之外,你几乎看不出她与中国孩子有任何不同。她十三岁时,已经长到了一米七五,比女班主任还高一头。
小月的初中是在镇上读的,那时她家已经搬到了镇上。和很多才貌出众的女生一样,小月从小学开始便是学校的文艺骨干。
一个夏天,军区文工团的文艺兵要来镇上的部队巡回慰问演出,部队大院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搭建舞台装饰布景了,各家商店里的塑料花都被部队抢购一空,镇上的人几乎都知道文工团要来部队演出的事,而与部队大院只有一墙之隔的中学也承蒙部队带来的便利,不光有机会派代表观看节目,还要接受文工团的乐器捐赠。
对于生活在边境上的人们来说,军人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了,中学的男孩子时常会爬上部队大院的墙头,偷看当兵的操练;周末战士上街买东西,女孩子们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在偏远凋敝的边境小镇上,军人的地位自然是很高的。其实边防一线有各式各类穿军装的人:派出所、公安边防大队、森林消防、边检站、边防军,但只要是穿着绿军衣的,孩子们统称他们为解放军叔叔,这些解放军叔叔几十年以来就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生活在他们周围,但女文艺兵人们却从未见过。
得知部队文工团要来学校演出消息的那个上午,小月正准备换上解放鞋上山采都柿(也叫蓝莓),虽然上午的曰头很毒,但过了七月这个时节,都柿该落了。同学跑到她家告诉她有事儿,学校要她们几个女生排节目,要和部队文工团的专业演员同台演出,小月是班里的文艺委员,每次排节目都少不了她。那是七月中旬,八一建军节前的两周,初中已经放暑假了。
那些年流行一个口号叫“素质教育”,虽然山里的学校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但学校从校长、教导主任到班主任甚至学生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在专业演员面前展示一下,生怕被人小瞧了,总要班门弄斧一番,宁可贻笑大方也不能让人误以为是羞于示人。当然,女生们接到演出任务时,虽然嘴上唉声叹气,十分勉强地答应下来,可她们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小月的节目是女生独唱《唱支山歌给党听》,别的女生给她伴舞,她如同鹤立鸡群,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说实话,小月在唱歌方面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总不能说中专毕业的音乐老师能教出什么高深的乐理知识吧,但小月确实是有天赋的,天生一副好嗓子,声音甜美圆润。她在学校听磁带,一句一句地练会了这首歌。
演出的那天,小月和学校的孩子们第一次亲眼见到女军人,一个个不管胖瘦高矮,一律身材挺拔,胸脯饱满;无论浓妆淡抹,均是柳眉婉转,美目流盼。和文工团演员一起在后台候场的时候,女生们特意留心穿军装大姐姐们的举手投足,一个挑眉、一个耸肩都成为女生们暗地里模仿的内容。
也许是临时演几个小节目,专业演员不屑于展现高水平的缘故,文工团的演出并没有观众想象的那么好。观众们期待着小月她们最后一个出场,孩子们上台了,家长纷纷上前给自己的孩子鼓掌照相,小月刚刚唱完前半段,观众的掌声淹没了伴奏音乐,围观的主要是学生家长,他们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了小月,包括那些专业歌唱演员也被这个孩子的歌声打动了。
间奏结束,小月紧闭着嘴,呆呆地站在台上,伴舞的女生不知所措地齐齐地看着她,就这样,节目演砸了,在观众一片惋惜声中小月跑下台去。
表演变成了现眼,女校长向文工团带队的副团长解释说,孩子还小,没有舞台经验,紧张是在所难免的。
副团长说,不碍事的,这孩子是个好苗子,她想推荐小月去学声乐,将来文工团招女兵的时候,给她留一个名额。
校长高兴极了,有这个意外收获也不枉费她一片苦心。
演出结束了,校长特意到后台去找小月,却没有见到她,同学说她换完衣服就急匆匆走了。
四
姜干事陪同老首长夫妇从省城出发了,一路鞍前马后地照顾,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像陪皇上娘娘微服私访的宫女。他们先是坐火车到一个军分区,再坐军分区的车到四百多公里外的一个边防团,从那里开始,老首长开始了逆黑龙江而上的行程。不巧的是,这一路的行程安排没有途经姜干事老公所在的边防团。
塞外风光,壮美旖旎,车行景换,游目骋怀。老首长不停地把相机的长焦镜头伸向车外,专注地拍着照片。
一路上,姜干事与首长夫人相谈甚欢。
夫人虽然年届六旬,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不但面色红润,秀发乌黑,皮肤细滑紧致,而且身材亭亭玉立,丝毫看不出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连姜干事这样的美女都感叹夫人年轻时该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曲线不再像少妇那般凹凸有致。
姜干事一面赞叹夫人的年轻美丽,一面关心起夫人容颜永驻的秘诀来。
夫人已习惯了被人赞美,但还是礼貌地谦虚了一下,当然最后也没有保留,介绍了自己养颜的秘方。
姜干事如获至宝,很认真地记在了手机里。
当然,两个女人不论身份地位如何,闲谈终归离不开美容、衣服、时尚、化妆品,只要是涉及到这些,女人就仿佛患上了话痨,有说不完的内容。这大概既是爱美的天性使然,更有彼此之间炫耀的目的,从前只要谈及时尚,姜干事在自己的圈子里无人能及。
首长夫人出身名门,见多识广,光法国就去过不下十次,一提到法国,姜干事两眼就放光。说起路易斯·威登、古奇、香奈儿、迪奥等奢侈品来,夫人如数家珍,她指着姜干事手里的爱马仕包说,你这款包是2002年版的,在欧洲卖900欧元。当然,说这些东西时夫人语调平常,没有任何炫耀显摆之意,好像家庭主妇在说某某家超市方便面卖多少钱一袋一样。
姜干事完全為夫人所折服,她只有一个劲儿点头称是的份儿,自己完全是在开眼界。
姜干事说,真羡慕您,您真了不起,我连一次国都没出过。
夫人笑笑说,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用着急,我还羡慕你呢,这么年轻,这么漂亮。
夫人不仅去过法国,英国、意大利、美国、加拿大也经常去,都是陪老首长出国考察时一道去的。夫人只有一个女儿,学习成绩优异,二十岁就获得了赴美公费留学的资格,几年之后拿到了绿卡,在美国定居了,代价是嫁给了美国人。外孙女都一岁了,她还没有抱过呢。说到这,夫人的声音哽咽,鼻子有些酸涩,眼泪差点流出来。
姜干事听完后,也陪着夫人哀伤叹气,心想,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想不到这样身份地位的家庭也有难心事。看着夫人难受,姜干事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毕竟这种常人难有百年难遇的幸福的烦恼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夫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调整过来。问姜干事是哪里人,老公是做什么的,家里有什么人,孩子多大了。
姜干事迟疑了片刻,回答说,自己是哈尔滨人,妈妈是高级教师,爸爸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把自己拉扯大,结婚后和母亲住在一起,老公在边防团当主任,儿子都两岁了。
还是你妈妈幸福,天天和女儿外孙在一起,天天伺候外孙多幸福。夫人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姜干事想,没有白发的祖母是不够慈祥的,同样,没有为孙儿换过尿片的祖母也是会抱感终身的。在这一点上,姜干事的婆婆和妈妈是不存在这种缺感的。
公公婆婆住在干休所里,很少到家里来看她和孙子,想见孙子了就打电话来,她会开着车把儿子带过去。其实自己也不太希望公公婆婆来自己家里,因为和他们在一起,自己的母亲总有相形见绌的感觉,显得卑怯和惶恐。虽然婆婆对自己母亲很有礼貌,尽量不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但她觉得那只是礼貌性的,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这并不妨碍他们从骨子里对自己母亲的轻视。婆婆年轻时也没有工作,只是她嫁了一个有出息的老公,随军之后安排了工作,若非如此,婆婆和一般的家庭妇女没有差别。
每次到公公婆婆那里,姜干事总要当着老人的面亲昵地给老公打上一通电话,一来显示自己孝敬,二来向婆婆表明自己对她儿子的绝对控制,也算找回了心理平衡,心里顿生一种为母亲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意。
孙子的到来让老人格外开心,抱着孙子稀罕起来没够,寂静的家里充满了欢乐。老人提前给孙子大包小包地买很多的东西,还不忘给孩子的姥姥送一份礼物以表心意。临走的时候,他们依依不舍地到门口来送,姜干事感受得到公婆的好心,若不是孩子还小离不开姥姥的话,她真想让孩子在爷爷奶奶家多住几天,陪老人解解闷。
其实公公婆婆对她是相当不错的,如果不是有个当将军的公公,她不可能一毕业就被直接分进省城的大机关——她的那些神经质想法只是偶尔发作一下。
五
队列会操刘兴安训的方队得了第一名,他也被评为优秀教官。
军训结束了,教官们返程之前有一天时间集体外出逛街,刘兴安却在校园图书馆里看了一天书,大学到底是大学,一排排书架几乎望不到头,一座图书馆的规模比部队团大院所有的楼加在一起都大。从当兵第三年开始,每个周末,刘兴安总会到连队图书室去看书,虽然很多书出版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镇守图书室书架的年头甚至可以等同于他的岁数,但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看,他吃了没文化的大亏,他想利用在部队的日子好好学习。
虽然这年头已经不是军人受崇拜的年代了,但教官们要走了,很多有情有义的女生围在刘兴安身边给他送行,给他送水果饮料零食,他谢绝了。女生们要他的手机号,他很抱歉地说他不用手机,女生要他的QQ号,他不好意思地说他不会上网,连队也上不了因特网,只能写信。他的的确确是不用手机不上因特网的,女生们笑他是新出土的兵马俑。
车开的时候,刘兴安向路两侧依依不舍的女生们挥手告别。
回到大山里,刘兴安不再是教官,而是三期士官,三期士官现在应该叫上士。
上士刘兴安是个好兵,是一个部队舍不得放走的好兵。
上士刘兴安十二年的军旅生涯都是在八十里江弯度过的。
刘兴安十七岁从山东当兵来到大兴安岭,农村老家,孩子取名要排辈,他是“兴”字辈的,中国人历来重视给孩子取名,一定要契合生辰八字,村里算命先生给他取名叫刘兴安,也许是名字暗含宿命的玄机,刘兴安当兵真的来到了大兴安岭。
刘兴安在一个连队呆了整整十二年,现任连长是他新兵连的战友,两人同岁且同一年入伍,同样立过两个三等功,不同的是刘兴安只有初中文化,而连长是高中学历,档案里有盖了印的高中毕业证,虽然连队绝大多数高中学历的战士不及初中毕业的水平,但高中学历是提干的硬杠杠。于是,填写士兵档案的那一刻成了俩人命运的分水岭。
新兵训练结束后,俩人分到了不同的连队,十年之后再聚到一个连队的时候,身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是连长,一个是士官代理排长。
从当上士官开始,每年团里的八一军事比武,刘兴安即便不是力拔頭筹也要名列三甲,他是团里提干的不二人选,但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档案就像一座大山挡住他的去路,像一个泥潭陷住他的双腿让他无法前行,每年他在团里都是第一号人选,但都是因为档案的原因被挡在提干的门外,每年他都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昂首挺胸地跨进军校的大门,他不死心不认命,没有放弃努力。
刘兴安二十九岁了,还是光棍一个,连女朋友都没有,他曾经也是个帅小伙,当年对他示好的女同学不在少数。他一直想等到当了干部,扛上豆豆之后再找对象结婚,起码可以在老家县城找一个有工作的对象,他不想回农村。提干对于他而言是决定人生命运的一场关键战役,胜利曾经那么近,就摆在眼前,却像一块掉进浴池里的肥皂怎么抓都抓不住,机会一年一年地从他指缝中溜走,他超龄了,当提干对于他来讲已是幻灭的蜃景时,他才发觉自己竟然两手空空,代价没少付出,老家那些曾经心仪或是迷恋自己的女孩早已嫁作人妇——提干梦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很多外来的军官在边境的镇子上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植入了驻地的风土,同时也融到了人情往来中,像一棵树把根扎进泥土,只需等待根系蔓延,日久天长,总会有根深叶茂、直冲云霄的一天。而自己还是浮萍一叶,回到老家,一切又要重新开始,当了十几年的兵换来的只有那么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退伍费。
一转眼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错失改变人生命运的机遇让他一度心灰意懒,他打电话给家里,母亲的叮咛让他流出了眼泪,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父母年纪大了,妹妹远嫁,他没能守在父母身边尽孝,唯一能让自己稍有些宽慰的是这些年的工资大部分都给家里寄去了。
妈说,人平平安安就好,妈不图你当多大官挣多少钱,这是命,命里没有的东西,怎么争都是没用的……一席话化解了他心中多年的辛酸与委屈。
想想自己入了党立了功,还当了代理排长,一个兵能有的他都有了,就算走了也没啥遗憾了,只是舍不得部队,提了干又能如何,早晚有一天还是要走的。
消沉了几天以后,刘兴安又变回了那个戴着上士军衔的兵。操课时他亲自示范组织训练,干活时他冲在前面,晚上起床两次查铺查哨,战士有了思想问题,他的两句话比干部讲一堂课还管用。每次连队开会渊平,连长指导员总要表扬他,优秀士兵年年不落,三等功立了三个,但这些丝毫不妨碍他是一个兵。作为和连长岁数一般大的老士官,他本没有必要这样以身垂范,事必躬亲,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兵,和扛着一道拐的新兵一样,只是一个兵。
连队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有三个排长,一个是他,另外两个是大学生排长,毕业分到连队半年了还不能独当一面。团里有很多出公差性质的外出学习,这种美差总是会落到那些大学生排长头上,这让刘兴安好生羡慕。其实原因也简单,有用的人总要留在家里,所以大多数时候连队只有刘兴安一个排长在位。
虽然刘兴安是士官代理排长不是干部,他非常清醒地摆正自己的位置,但凭借自己的威望,他已经享受到干部的待遇了,不能说可以和连长指导员平起平坐,但在战士眼中,论管理水平、指挥能力、军事素质他不输给连队任何干部,在连队他一句话的分量比大学生排长甚至副连长、副指导员的要重得多。排长依然要住八个人一间的战斗班宿舍,他不需要遵守晚九点睡早六点起的一日生活制度,他通常要晚睡一个小时,早起半个小时。
每天晚上熄灯后他会到连部去用文书的电脑,也许这是他区别于其他战士为数不多的特权吧。他不会打游戏,不会聊天,只会点点鼠标,在文书的指点下访问军网看看新闻,偶尔用键盘打打字。
六
那个上午的演出让小月的文艺梦破灭了。
演出完了,还有一个向文工团大姐姐献花的环节,小月独自一人黯然凄楚地提前离开了,她不想看到那些同在台上演出的同学和家长庆祝相拥的场面。天气仍然酷热,但她的心里却充满了悲凉,她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是沮丧落魄的。
其实,在演出的时候,当别的家长上前给自己的孩子加油时,她在用眼神四处寻找自己的妈妈,提前两天小月就把自己和文工团演员一起登台演出的好消息告诉了妈妈,妈妈一定会来的,即便不是特意来看自己的演出,她也一定会到孩子多的地方来的——小月的母亲靠走街串巷卖冰棍为生。
自己的演出博得一片喝彩之时,母亲却在观众席抓紧一切时间捡矿泉水瓶子,一个瓶子能卖8分钱。
回到家里,她抱着膝盖蹲坐在炕上,什么也不想干。如果母亲安安分分地在门口卖冰棍儿,如果母亲能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如果母亲不是嫁给了父亲,如果她一家能富足地生活在城市里,如果……且不用说有机会当小明星,至少她不会出今天这样的丑,有太多的假设,但这些都只能是幻想,自己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坐在土炕上。她环顾四周,周围是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家,低矮的茅草土坯房,泥土墙壁上糊了一层八几年出版的报纸,屋子地面铺的是红砖,年头久了,已看不出砖的本来颜色,砖的边缘被脚踩磨得失去了棱角,缝隙也被泥土填充掩盖。
她不怪自己的母亲,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她像往常一样,脱下上学穿的衣服,换上劳动布上衣、懒汉鞋,她很快恢复了舞台上贫苦人家闺女的形象,只是觉得自己的脸有一点僵。
小月捧来一大抱板皮,烧大灶台,接着烧水淘米下锅焖饭,锅上盖着比她岁数还大的木头锅盖。然后,到园子里摘茄子,回来洗茄子,本来炖茄子是不需要切的,但小月还是操起菜刀,咣咣咣咣,一通猛剁,茄子片变成了茄子丁儿,如果再切就要炖茄子酱了。
洗菜切菜的工夫还要顾着烧火,一个人忙前忙后勉强应付,幸好家里还有一样现代化的厨房电器——灶坑旁的吹风机,如果是用人拉的风匣,一个人是没办法弄好一顿饭的。
米饭熟了,盛到盆里盖上盖儿,刷锅,往锅里倒一点豆油,放一勺荤油,油热,菜下锅,填两把柴火菜就熟了。
把给母亲留的饭菜放在锅里盖上盖,母亲卖完了冰棍才回家的,暑假几乎每天中午,小月都是自己做饭。
小月收拾完碗筷,母亲还没有回来,看来这次她的冰棍进多了,一时半会儿没有卖完。
泔水桶裝满了,小月一步三晃地拎着泔水桶从屋里出来,就在她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班主任老师领着文工团副团长——那个穿着文职干部服的女军人走进小月的家里,生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让小月手足无措,汗水让她的刘海湿成了绺,慌乱使她的脸涨得燥热,小月不由得怨恨起班主任来了,为什么不经她允许就把人往家里带。
小月紧咬着下嘴唇,眼神低垂着,呆呆地站了有五秒钟。
文工团副团长一句话没说,上前一把拎起泔水桶,大步走到水沟边,帮小月把泔水倒掉,这个举动大大出乎小月和班主任的意料,当俩人发觉不妥的时候,副团长已经把桶提回来了。
小月紧忙把客人让进屋,给客人让座倒水,与其说是她的礼貌,不如说她是在掩饰自己刚才的窘迫和尴尬,但无论如何掩饰,简陋的居室、贫寒的家境,还有身上打着补丁的衣服,都已经深深印刻在了女军官的眼中。
小月永远忘不了这一天,她,一个少女的一点点可冷的自尊和隐私被剥得精光,好像人人都知道她有一个捡破烂的母亲,她怎么还有脸站在台上演出。
女军人亲切地对小月说,她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孩子,想推荐她去学声乐。
当得知要花好多钱时,小月坚定地拒绝了。
副团长惋惜地离开了,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和电话号码,告诉小月如果想当兵,文工团永远欢迎她。
副团长和班主任走了,小月送她们到门口,然后迅速关上大门转身跑到屋里,她怕自己反悔。在炕上呆坐片刻,估计她们已经走远了,小月重又跑到门口,望着副团长和班主任的背影,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小月真的羡慕那些女文艺兵,梦想着有朝一日也能穿上军装,但她知道,这样的家境不允许她有这样奢侈的梦想。那个下午,小月的梦想折断了翅膀。
母亲回来了,看见小月在家给鸭子剁菜。
母亲说,班主任找过她了,和她说了学声乐的事。
小月一惊,转而又低下头继续剁菜。
妈想让你学,可你爸走得早,咱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你是块好料,妈没本事,把你耽误了。
小月別过头去,咬着下嘴唇,没有流一滴泪。
从那以后,小月在班里再也不当文艺委员,而是做了学习委员,她和文艺彻底决裂了。
七
十八站,是老首长一行的最后一站。
等待的那几天,为了拍好五花山的景色,首长每天扛着长枪短炮,在团里摄影干事的陪同下进山采风选点,而夫人和姜干事则闲呆在团大院的招待所里。
白天,夫人闲来无事,捧一本随身带的英文版《尤利西斯》在读,姜干事则穿上军装,她要到团里的网络学习室去浏览自己的心理咨询信箱。深陷无聊之中的人总得找点事做,哪怕是为了浪费时间。说实话,连姜干事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在省军区机关大院里,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当然,并非独独她是这种角色,网络干事、文化干事、电视新闻干事等等很多女同志同样扮演着这种角色。
自从进机关当上了心理咨询师,姜干事踌躇满志要干出一番事业,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办公室兼做心理咨询室,开通了心理咨询热线,可两年多了,热线电话每天响的次数不超过十次,而且有一半是闺蜜打来八卦闲聊的,这也难怪,她上班时官兵都在操课,而且军线电话不是公用电话亭,官兵打电话来咨询很难保证通话不被周围人听到,顾及到个人隐私,所以她的热线怎么也热不起来。门前冷落,无事可做让她痛惜光阴虚度,她很不适应而且看不惯看报纸、喝茶水、照小镜这种颓废的工作状态,她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女同志会怡然自得理所当然。她曾经自告奋勇地去找处长,要求挑一份重担,处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姜干事后来回想起来才发觉自己当初有多么幼稚,大机关人满为患,男人都用不过来,哪有女同志显山露水的机会。生完孩子之后她也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工作状态。
就在姜干事休产假生孩子的一年中,边防部队的信息化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果,连最偏远的哨所都连通了军网,边关内地一网相连,鼠标轻点天涯咫尺。姜干事也来赶信息化的时髦,她在政工网上链接了一个心理咨询网页,把自己军网上的信箱公布于众,半年来,效果不错,从最开始的每周三五封信,发展到后来的每天十多封信,她知心姐姐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了。
在团大院的网络学习室,姜干事的出现自然成为了战士瞩目的焦点,边防团没有女军人,女干部更难得一见,尤其是如此美丽的上尉女军官。姜干事落落大方地走进来,春风满面地把笑意送给每一个回头张望他的年轻战士。几分钟以前,姜干事所在的c区还是门庭冷落,转眼,格局发生了急剧变化。很快姜干事的袭人芳气便被充满朝气蓬勃的男性荷尔蒙气息所包围,战士身上的汗味让姜干事的眉头不时皱起,一旁的小战士机灵,跑去把窗帘掀起,一阵凉爽的秋风吹了进来,带着大兴安岭特有的松针味。
几天没看,信箱里已经有54封未读邮件,一封一封地看,很多是关于如何与战友相处、被领导批评了怎么办、遭受挫折了如何应对……另有两封比较特别,咨询者怀疑自己是同性恋。姜干事按照套路见招拆招作了解答,她解释了什么是同性恋,并把同性之间深厚的友谊与同性恋加以区分,建议他多和身边人多和女性接触,不要给自己贴标签。其实,姜干事自己非常清楚,这种照搬书本照本宣科式的网上心理服务就像是在隔靴搔痒、蜻蜒点水一样,起不到太大作用,面对面的心理疏导所起的作用还是无法替代的,她能做的只是用文字来抚慰心灵。
一封简短的来信并没有引起了姜干事过多的关注,信的作者署名是“一名老兵”。
知心大姐:
我是一名即将退伍的老兵,还有两个多月我就要离开部队了,我就要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当兵这么些年连女朋友都没处上,长年驻守在大山里,离开社会这么久了,地方上的事真有些陌生,习惯了现在的军营的生活,想想以后结婚成家过日子真的有些遥远生疏。真舍不得这片山山水水,我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奉献给了这里,这里还有我眷恋的人,我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不是爱,也许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也许我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我该怎么办?
一名老兵
在临近复员的时节,大多数老兵都会有这样的心理,只不过这封信来得早了些。姜干事在回信中写道:一名老兵:
人在离开一个熟悉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之时,都会有一些遗憾、迷茫,甚至焦虑,这是人之常情,你只需告诉自己,接纳这种情绪,从荒无人烟的边防重返繁华的尘世,虽然会有些不适应,但你要相信这个过程比起当初你从家乡来到哨所的适应过程会更容易,毕竟地方不是完全陌生的,退伍后你有了更多的自由,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事,想想还是非常美妙的。很多成功人士包括那些伟大的人也都有艰辛的过往,我也一样,我小时候的日子也很艰苦,但最后还不是挺过来得到幸福了吗?坚强一些,自信一些。至于你说的那种感觉,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你的困惑写详细点,这样我才能更深入地了解你所面对的迷茫和苦痛,才能更好地帮你。
知心姐姐
八
边防连是半训连队。普通老百姓,包括连队的战士在当兵之前,对边防连队也是既熟悉又陌生的,熟悉是因为在家看电视上时常晃过边防军生活的镜头,陌生则是不清楚一群人守在边境线上到底都在干些什么。
往大了说边防连队担负防卫、管理国家国(边)界的任务,行使国家赋予的对国(边)界的管辖权,同时应对边境上的突发事件。往小了说,边防连队的兵要么是执勤巡逻要么是下地干活,生龙活虎训练的时候并不多。
刘兴安当兵后,遇上了国家和军队大发展大变革的时代,赶上了两次换装,两次涨工资。
确实应该感叹这是个伟大的时代。
这个时代让那条边防线几乎太乎无事,也剥夺了军人慷慨赴死的壮烈激昂,它让军人们的生活有些乏味,没有出生入死,没有跌宕起伏,日子如同江水一样波澜不惊。
边防连队的生活其实非常简单,随大山颜色的变换而变化,一年四季,寒来暑往,春播夏种,秋储冬藏。而漫长的冬天则是在下雪、扫雪、等待过年中度过的。大兴安岭的雪仙女思凡一样眷恋人间,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老兵退伍后,一場雪若是下上三天,足够全连人扫半个月。
连队大多独立驻扎在边境一线的村镇里,营区大院不是完全封闭的,白天战士进出营区不受限制,当然,即便是出了营区他们也干不了什么,小村子只有一个十字路口,两条土路交叉,百十户人家,顶多是到小卖店买一点零食。战士买回来零食像小松鼠一样回来后各自找地方藏起来,宿舍的床头柜里是不允许乱放东西的。
看着新兵们的举动,刘兴安觉得好笑,可回想自己当兵之初不也是如此幼稚可笑吗。当年的那些老兵也是像他这样嘲笑他们那批新兵的。
刘兴安当新兵的时候,格外勤快,他是战斗班的兵,但只要是连队的活他抢着干,冬天刨厕所、夏天掏猪圈、疏通下水道……都是又脏又累的活,有空了还去生产班帮着放羊、喂猪。他最喜欢的是去放马、打马草、收拾马厩,刘兴安当新兵时,那匹屁股上烙着编号“144”的大枣红马还是一匹性格顽皮、爱尥蹶子的大马驹子,和刘兴安一样风华正茂,他爱骑在枣红马的背上信马由缰,山高林密,松涛阵阵,江畔的风,清爽宜人,累了就躺在江边的草地上,任军马悠闲地吃草,蓝天下成群的绵羊像洁白的云彩在眼前飘来飘去。
而现在连队的八匹军马已经老了,它们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守在空荡的马厩。枣红马后来成为了刘兴安的坐骑,它瘦得厉害,骨架高大,后脊背被鞍子磨得光秃秃的,身上的毛掉了不少。刘兴安每天都去看枣红马,给它喂盐,跟它贴脸,摩挲着马的鬃毛。每次抚摸老马时刘兴安都无比惆怅,仿佛陷入到往事的无限畅怀之中。每每这个时候,刘兴安就觉得自己和那些军马一样,老了就要退役,即使有百般不舍也无可奈何。
这批军马退役之后,就不再会有军马了。连队主要是沿界江巡逻,夏季乘巡逻艇沿主航道巡逻,冬季界江封冻后,则在界江沿岸徒步巡逻,以往冬季才需要骑马,后来摩托雪橇配备之后,完全替代了军马的作用,军马只有在大雪封山、给养运送困难的情况下才会派上用场。一年前,“村村通”工程把新的水泥公路引向了大山深处的小村,宽阔平坦的水泥公路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大雪封山永远成为了历史,这意味着在边防连队军马也要永远退出历史舞台了。
新兵来了,老兵走了,一年就过去了。刘兴安在这个连队里已经迎接了十一次新兵,送走了十一批老兵,再有两个月,他就将成为退伍老兵的一员,被战友们欢送,踏上回家的路。
农村兵退伍回家前途未卜,眼前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办才好,仿佛一条河横在部队和地方之间,水面上还有一层雾气。那些义务兵来到大山里当两年兵,退伍拿上四千六百块钱退伍费,逼着自己咬牙走过去,发现那河只是浅浅的溪流,很快就可以走到广阔的彼岸;但对于在大山里当了十二年兵的老士官来说,站在这岸望对岸虽然清晰明了,但那条浅浅的小溪已经变成了波涛滚滚的大河了,十五万的退伍费扔到大河里连个响都听不见。
当兵十二年,得到了哪些?又失去了什么?带走了什么?留下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这片大山,这条大江,这个连队,若干年后,还会有谁记得自己曾经来过?
细细盘点自己的行李,除了军装和被褥,行囊里有的只是一本《新华字典》、一本《毛主席诗词》,还有唯一的一套便装——一件T恤和一条短裤,那是前不久军训大学生从省城返回前在学校的助学超市买的,花了35块钱,仅仅是为了和大家一样统一着便装。
这就是自己12年的全部家当。
如果离开了部队,村里的郝大爷、赵大娘、许叔、梁婶、王哥、小哑巴、老光棍儿,还有那些接受过他帮助的孩子应该会时常念想他吧,当然,对于他的离去肯定有人拍手称快,那些习惯了越界捕鱼的渔民、偷猎下冻网的盲流和被他抓获并铁面无私送交派出所的不法分子们没准会放一挂鞭庆祝。
如果离开了村子他肯定会想念村子里的人,这些淳朴乡邻的面孔幻灯片似的在刘兴安的脑海中显映,他从一幅幅温情画面的背后无论如何也遍寻不到或甜蜜或酸涩的多情记忆,而这正是使刘兴安感到怅然若失的真正原因。
马上就要退伍回家了,刘兴安只能把遗憾带回老家——从前是在选择中迷失,现在只有在孤独中等待了。
九
大兴安岭的冬天寒冷而又漫长,从十月初一直到翌年的四月底,足足有七个月。
小月对大山里的冬天怀着深深的厌恶、恐惧和无奈,如果有可能,她真的愿意像那些南飞的候鸟一样离开林场飞到南方去,并且永远也不回来。
一个家失去了男人就好像房子没有了顶梁柱,孤儿寡母是没法到山上砍树的,即使木头送到了家里,锯木劈柴这些活也不是女人能胜任的。所以冬天母女俩只能到木材加工厂去捡板皮、碎木屑、边角废料,还要遭人怜悯看人脸色。一个冬天,母亲只舍得买两吨煤,精打细算地烧,晚上小月要趴在炕上写作业,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哆哆嗦嗦地穿衣服,生火做饭,掀开水缸盖,缸里面都结了一层冰碴。
初中毕业,母亲想让她考中专,报考中专特别热,三年毕业回来后可以进学校当老师,比读大学提前四年上班,凭小月的成绩考上一所好中专简直易如反掌,但这次她没有听母亲的,她毅然报了高中,她要考大学,要到温暖的南方去念书。
她考上了地区的重点高中,但一想到每年一千块的学费还有额外的伙食费和住宿费,她脸上的喜悦消退了,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她决定在镇上念高中,中考分数超过重点线的学生在本镇读高中可以享受学费减免的优惠。
她没有把考上重点高中的消息告诉妈妈。她只是淡淡地说她考上了高中,是镇上的,自己好好学一样可以考上好大学。母亲脸上露出喜色,只要女儿有出息,自己吃再多苦受再多委屈也值得。
高一开学,小月入校,参加历时一周的军训。军训一开始是站在操场上训队列,无非是立正、稍息、齐步走这些。每十个学生站一排,由一个教官负责训练,军训的教官是部队大院的兵,兵们一本正经。若是有同学在队列里笑嘻嘻的,他们马上会虎着脸,厉声呵斥。其实这些兵比学生大不了三四岁。
训小月她们十个女生的教官应该是一个小兵,因为女生们觉得从始至终他都是紧绷着神经,以标准的军姿站在队前,配上那一身绿军装,挺拔得像一棵翠绿的大葱,虽然小月她们都不懂军衔级别是怎么回事,但眼前的战士肩上的肩牌和别的教官不一样,休息时其他教官凑在一起说笑,他只在外围看看,或许他的级别比他们低。小兵教官个子高高的,身体单薄,面目清秀,脸庞俊朗,皮肤不像老兵那样黑黢黢的,而是少年干净稚嫩的白。
教官第一次站在队列前,眼神游移不定,不是瞅着地就是望着天,他不好意思看女生的脸,更不敢看女生的眼睛,如同那是灼人的火焰,又好像悬崖下深不可测的潭水,教官腼腆羞涩的样子,反而让女生们更不自然,小月低着头脸红得厉害。
军训第一天,当别的队列在按部就班地训练最基本的稍息立正的时候,小兵教官却跑到了队列的左前方,喊了齐步走的口令,教官方寸大乱的模样让女生们忍俊不禁,绷着想笑又不笑的样子,如果拍下来肯定特别搞笑。恰好那天从团里来了一个宣传干事,来照战士军训高中生的照片。干事一眼就挑中了小兵教官这组,教官标致,女生水灵。干事让教官站在排头,做出纠正队列看齐的手势。
教官伸出的手臂正横在小月的面前,她可以清晰地看见教官手上磨出的老茧,可以真切地闻到男孩腋下散发的气味,可以领略得到普通男孩子所没有的阳刚之美。
摆拍了五六次,女生们就是严肃不起来,直到第七次才算勉强过关。
训了三天队列,女生们才知道她们的教官不是团部大院的兵,是从一百多公里外的连队抽调来的,军训结束他还要回去的。
军训结束了,小月的高中时代开始了。
那个时代流行写信交笔友,同班的不少女生每周要写上几封信,也有的女生收到过信封上盖着“义务兵免费”三角戳的信,小月不知道那些写信的人中有没有那个新兵教官。
小月家住在山脚下,离学校有四里地远,她每天要骑自行车上下学。冬天上早晚自习,天还没亮就要从家出来,晚上放学披星戴月地往家走,冬天雪大,经常需要推车一路走到学校。
高三上学期临近期末考试前的一天,晚上放学学习委员小月到老师办公室谈话,下楼才发现帽子手套围脖被锁在教室里了,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她只能硬着头皮光着脑袋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的严寒里往家走,走出五分钟刚到部队大院门口她就被冻哭了,这样的天气冻坏手脚冻掉耳朵都是常有的事。
迎面走过来一个背着被褥、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的当兵的,他或许是听见了小月的哭声,走过来摘下自己的手套和防寒面罩,小月借着营门口的路灯看清了兵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兵像大哥哥一样轻声数落小月,帽子手套是丢了吗?怎么这么粗心,丢三落四的。他关切地亲手把面罩套在小月的头上,把手套塞给小月,那是部队配发的军绿色三个指头的大棉手闷子。
小月感激地对兵说,谢谢你,我们认识吗?
兵憨憨地笑,我是教官——就是先训齐步走后教立正的那个,两年前军训的时候见过你——
哦!就在二人目光相遇的那一秒钟,小月记起来了,他是教官。小月端详了教官的脸,他比以前黑了,成熟了。
教官对她笑着,说了声路上小心,就往大院里走。小月这才猛然缓过神,问他是从哪来,调到这儿了吗?
教官扭过头边走边说,不是,是参加比武集训来的,从江弯来,大雪封路,走了四十里的山路,所以这么晚才到。
谢谢你教官,我叫小月,是高三·四班的,有时间联系。那晚下了场雪,但不管路上风雪多大,小月的心却像一只热糖水泄漏的罐子,她只是在意刚才教官的目光是否落在她的书包上,她的书包已经背了很多年,是妈妈用旧牛仔裤改的,角上被磨坏的地方被她补上了一朵朵小花。
回到家她把手套搂在被窝里,不敢让妈妈看见。
从那以后每次路过营门口,小月都会不知不觉地放陧脚步,希望能遇见他,把手套和面罩还给他,可是直到小月考上大学也没有再见过他。
也许小月真的暗恋上了他,可她还不知道兵叫什么名字呢。
十
姜干事同单位的同事交往并不密切,几乎没有除了工作接触之外的走动,一是男女有别要避嫌,二是女同事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在大机关工作,城府一定要有的。
幸好,姜干事读研究生时的几个女同学也分到了省城工作,当年关系冷淡的几个人,竟然打得火热,粘在了一起,没准她们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连着好几天她的闺蜜打电话给她,埋怨她这么久还不回来,“十一”正是商场打折季,想一起逛街。
姜干事也想回去,可调研还没结束呢。一听到商场打折,姜干事就像心里钻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其实姜干事买了那么多名牌衣服鞋,几乎没什么机会穿,上班时间穿军装,下了班就开车回家,周末有时在家懒上一天,从买来到最后恋恋不舍地扔掉,衣服绝大部分时间是挂在衣柜里,其实她自己何尝不知道。在机关大院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女干部,纵使身材曼妙,面容姣好,着装时尚,又能和谁争奇斗妍?艳压群芳又能怎么样呢?
得知老公已经回到家中,变成了全職先生,每天做饭,哄儿子玩。姜干事有些想念他,小别胜新婚,仿佛找回了恋爱时的感觉。
晚上要和老公煲半个小时电话粥,军线电话虽然免费,但有时要打满三十分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老公不是风趣健谈会讨女人欢心的人,自从到边防团当了主任之后,原本l生格内敛的老公变得更有静气更加深沉越来越有领导做派了,每次打电话主要是姜干事在说,老公在听,这让姜干事很放心,很满足,也很怨愤纠结。
姜干事在电话里总要提上几句首长夫人,言语中的羡慕之情如同吃过酸草莓后口中的唾液,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来,姜干事鼓励老公好好工作,有朝一日也当上老首长那么大的领导,那样的话自己也可以去法国。
那天在电话说到夫人的时候,老公突然来了一句:当初你嫁给法国佬多好,可以一辈子留在法国。一句话把姜干事噎得没了电。
你——你这家伙学会借力打力了。
夫人敲门进屋来。
姜干事对老公说,先饶了你,晚上再收拾你。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她知道散步的时间到了。
每天晚饭后,姜干事陪着夫人在灯火阑珊的街市上走走,夫人外面罩一件普拉达的风衣,俩人互挽着手臂在街上散步,别人还以为她俩是母女。
夫人带着歉意地说,耽误你们夫妻团聚了。
哪有,都老夫老妻了,两个人总在一起久了就腻了,出来旅旅游散散心也挺好,姜干事说道。
夫人笑盈盈地说,看你刚才打电话的热乎劲,我想起了我们年轻的时候。
姜干事追着夫人要她讲讲年轻时的事。
年轻时的什么事?夫人问。
当然是您和首长谈恋爱的事了。
夫人说,她和首长是一个大院的孩子,父母相互熟识,后来就结婚了。
夫人说,也说说你的吧。
姜干事挎着夫人的胳膊,孩子一样赖皮,这不算,得讲出点细节来。
几十年前的事了,早忘了。夫人笑。
夫人问姜干事她老公是怎么把她追到手的。
我俩是军校研究生同学。姜干事故作天真地狡猾一笑,歪着脑袋靠在夫人肩头。
其实直到婚后有了孩子,姜干事也在纳闷,当初追求自己的人那么多,为什么选择了现在的老公呢?他相貌平平,方方面面毫不出众,怎么看也不像出身富贵,也可以说姜干事是被老公用一个手包骗到手的。军校男女比例失衡,在那所军校最近十年的历史中,没有出现过一个如她这样容貌俊美、气质脱俗的女生,所以姜干事刚上研一就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公开追求她的青年才俊总数不下二十个,至于暗恋的就不计其数了。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姜干事和女同学在商场里遇到了张同学,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女包,说是买东西赠券换的,男生用不上,硬塞给了姜同学。后来,姜干事在商场里见到了一模一样的包,是爱马仕的,要一万三干块钱。姜干事开始是震惊,紧接着是感动,研究生每个月只有一千块的工资,他为了给自己买这个包要不吃不喝攒上一年的工资,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用过这么贵的东西,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后来俩人确定了关系,她才知道原来男朋友有个当将军的爸爸,人家一直潜伏着。毕业后闪电结婚,女生们才恍然大晤羡慕她慧眼识珠,一眼就看出了男朋友不是等闲之辈,为自己择了一个金龟婿,嫁了好人家,其实完全是情到深处,水到渠成的结果,真的没有什么企图心机在里面。至于所说的金龟,只能归结为运气,世界毕竟还是公平的,曾经失去的到头来总要得到补偿。
姜干事转移话题,向夫人介绍起了十八站:十八站旧时是个古驿站,有些驿站没有名字,只有排号,十八站就是第十八号驿站。最早这山上全是原始森林,人是没办法进入的,后来有闯关东的入冬天坐着马爬犁从江上来到这里,开始淘金、狩猎,于是有了驿站、集市,后来又建了村镇,建国后,开发大兴安岭时这里建了林业局。现在是十八站林业局的所在地,其实也就是一个镇子。十八站这个地方,空气永远都是清新的,镇子三面环山,一条清澈的山溪流过,将镇子一分为二,早年林场里的人们就是直接取这溪里的水饮用。左岸是镇上最繁华的商业街,右边是一片新兴的住宅小区。当然,姜干事明白,大多数北京人对这种小地方的繁华只会不屑一顾,嗤之以鼻。山上的树都是砍伐后补栽的,红松长了将近四十年的时间才有碗口粗细。夏天,夜空璀璨,银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江,只有在高纬度的大山里,在边防上才能欣赏到这样的夜空。
夫人很佩服地说,小姜你对这里怎么这么熟悉呀?好像这里人似的,看来一定是经常陪领导来这儿。
姜干事微窘,但转瞬就掩盖过去了。姜干事说,自己也是现学现卖。
溪边不远有一处灯火通明溪水半绕的水榭楼台,不少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在那里唱歌,夫人饶有兴致,跃跃欲试。围观的人问她们是哪来的,从衣着打扮上,旁人一眼便可认定她俩绝不是山里人。
夫人如实相告,她说这山里的生活真让人羡慕,这里的人真幸福。
十一
其实,在回忆军旅生涯时,刘兴安的脑海中也是有几个女孩面容一闪而过,他和她们仅仅是见过一面。从两年前开始,给刘兴安介绍对象的人开始增多,介绍的都是十八站驻地的女子,上面有规定,士官超过28周岁,回乡找对象确有困难的经过组织批准,可以在驻地找对象。刘兴安碍于领导面子,也去看过几次,村子离镇上有五十公里,刘兴安去一次镇上不容易,都是借着集训、比武、开会或者休假的机会去的,两年间,加起来见过五六个,有邮局职员、卫生院大夫、林场医院护士、乡镇政府工作人员,当然最好的要数老师了,女方比他都要小上五六岁,毕竟小镇上的女子保鲜期短。见面之后,女方对他人品和长相倒是颇为满意,当得知士官不是官之后,有些女方便嫌他是个兵,以各种借口拒绝了。
其实即使女孩不主动吹灯拔蜡,刘兴安的相亲也绝难修成正果,他每次见面时都很腼腆,不主动说话,回答女方问话也是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便有女孩不嫌弃他是个兵,但一面之后就没有下文了。
战友们劝他主动点,还说他标准太高,一个兵,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人家问他到底想找什么呀的,家境好的还是模样漂亮的?终归得有个标准吧。
他说要投缘的。
有人笑他,有哪个女的头不是圆的?
回想那些他曾经相亲见过的女子,有一两个也是容貌标致的,可自己一见人家就不由自主地心虚胆怯自卑自闭起来,而长相有些过分他又从心里抵触,仿佛心里预先已经装了一个相框,把见到的每一个女子都拿来和相框里的照片对比,如果硬要让他说自己标准是什么样,他又说不出来,那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
晚熄灯前,刘兴安到各个班去检查就寝秩序,晚熄灯就寝前的半个小时,班里的战士总要一边铺床,一边扯上半天,那是他们一天中最放松最清闲的时光,闲话最终总要归到女人身上,多多少少与那个沾点边。无非就是吹自己当兵之前如何将女朋友拿下,“拿下”的意思就是那个了,有时刘兴安进来,他们也不避讳,连队的战士多出生于“90后”,“90后”说的东西让刘兴安快三十的人听了都脸红,他们这帮小崽子却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这帮小孩崽子,黄嘴丫子还没蜕净,就开始想女人了。这也难怪,这一代人化肥农药激素吃得多,早熟。每到周末,这帮兔崽子堂而皇之地把被子拿出去晒,而且还恬不知耻地把斑斑驳驳的那面朝外,被子不用写名也不担心被人拿错,凭借着上面的纹理就能辨认出自己的那条。
刘兴安隐忍着,不让自己发作,他不是不想制止,可他一个代理排长,尤其是连女朋友都没正经谈过的大龄未婚青年,不能在这种事上显得过分敏感,过于紧张,那会让这帮小兔崽子看不起,刘兴安在心里责怪自己,怎么连一点过来人的大将风度都没有,置若罔闻、置之不理是最好的做法,但他又没法泰然自若,只好装模作样地拿了东西,起身出去了。
十二
小月考上了大学,虽然距离她想去的南方还有遥远的距离,但毕竟是省城,已经向南前进了一千多公里。况且那还是一所非常不错的大学。
母亲到省城“陪读”,举家从大山里出来,房子卖了,在小月的坚持下,母亲把家里的一切都陪送给买主了,她们要把过去的一切都遗忘在大山里。到省城之后一切重新开始,母女俩要决绝地义无反顾地奔向新的生活。
因為,大山里有母女俩太多辛酸的过往。
小月的爸爸是上海老知青,插队到江边的一个小村,在那里认识了小月的妈妈——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的混血姑娘——当年小月的妈妈曾是村里最美的女子。
为了和小月的妈妈在一起,小月的爸爸同上海的家人决裂了。结婚后,小月的爸爸没有返城,留在了大山里,成了林业所的工人。一个冬天,一次扛木头装车的时候,一根碗口粗的圆木从车上滚落,砸在了小月爸爸的头上,顿时脑袋变成了一个血葫芦,还没等送到卫生院人就已经不行了。那年小月才七岁。小月的爸爸被认定为工伤死亡,本来按照惯例公家应该抚养小月到成年的,但当时小月的姥姥患了重病,小月妈妈急等钱用,所以公家按照每年5()()块钱的标准一次性付清了11年的钱,明知道是趁火打劫,但一个女人家没有办法,只能认命了。双方签字画押算是做了了断。本来小月妈妈可以再找的,相中她的男人不是没有,也有不少她中意的,可为了孩子,她一个人艰难地挺过来了。
陪小月到学校报到,母亲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给学生做洗衣、熨烫、缝纫的零活,后来又兼卖针织鞋帽、电话卡、饰品、零食、文具等用品,历尽艰辛之后,母亲的生意日渐红火。
小月没有像别的困难学生那样利用节假日出去打工或者当家教,她几乎把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每天宿舍里第一个起床的是她,校园花园僻静的柳树下第一个晨读的是她,周末在图书馆呆上一整天的也是她,每学期考第一的还是她,她每日行色匆匆地拎着一只装满书本的厚实购物袋,穿梭于教室、食堂、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小月自然不必为塑料购物袋的来源发愁,在母亲的零活店里几乎可以找见各种常见品牌的购物袋,有装衣服的、装裤子的、装鞋子的。
小月疯狂地考各种等级证书,第一年就获了国家奖学金,当她把存有八千块钱奖学金的存折递交到母亲手中时,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年的奖学金足足抵得上她辛辛苦苦做半年零活的收入了,女儿下一年的学费不用愁了。母亲接过存折用碎花布片包了一层又一层,塞到床下的一只落满灰尘的棉鞋里。
其实得知自己得了奖学金时,她就想和母亲说,她要买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但当她看见母亲趴到床下藏存折的举动时,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天母亲特意早早关了门,到学校外面的连锁馄饨馆里吃了一顿奢侈温馨的晚饭,到省城一年了,即使是过年也没有舍得到外面去吃上一顿饭。路过街边的水果摊,母亲特意买了荔枝、榴莲和蜜柚,不是女儿特别爱吃这几种水果,而是母女俩谁也没有尝过这几样水果到底是个啥滋味。
小月不是不渴望爱情,不是不爱美,可是家境使得懂事的她失去了普通女生享受的权利。自己的母亲在校门外含辛茹苦地赚钱供自己读大学,守了十几年的寡,若是自己花着妈妈赚来的辛苦钱,在校园里和男朋友柔情似水花前月下,母亲知道了会怎么想,她无法接受这种情况。如果有一天,她的男朋友得知校门口零活店的大妈就是她的妈妈,又会如何看她。她不求出人头地,仅仅为了实现一个普通女孩平凡的梦想,她却要付出超出常人几倍的努力,除了奋斗,她没有任何选择。
大学四年,小月不用手机,不化妆,不上网,极少买新衣服,甚至不认识任何名牌。她一向独来独往,不爱参加交际,没有参加过姐妹们的生日聚会,没有和同学一起逛过街,没有和室友们在一起吃过饭,就连熄灯后的卧谈会她都没有参与过,更没有对人讲过自己的家境,她无数次地拒绝班上男生的追求,全部心思执著地用在了课堂和书本之上,于是她有了“女侠”“冰美人”的绰号,“猛女”“牛人”也成了她的化名,在同学眼里她成了一个不知疲倦不懂休闲的书呆子。
大四那年,小月连续四年获得国家奖学金,她被保送本校研究生,室友们羡慕她不用为考研和找工作日夜奔忙了,她却毅然放弃了保送的机会,她报考了位于长江边上的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她要去暖和的南方,她还有一个梦没有实现。高考改变了小月和她母亲的命运,考研对小月来说不仅是继续提高学历的阶梯,更是实现少女时代梦想的最好机遇。
不管母亲支不支持,她去意已决。
十三
姜干事又收到了署名“一名老兵”的网友的来信。知心大姐:
我是一个有十二年兵龄的上士,不久后就要退伍了,我很想在部隊干下去,可我知道在边防连队继续转高一级士官是不可能的了。我在驻地认识了一个姑娘,她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姐弟俩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一个人赚钱供养他们俩,她学习成绩很好,可为了供弟弟读高中,她辍学不念了,她要出去打工,因为年纪还小,母亲不同意,她就留在了本地。她模样俊俏,唱歌跳舞都在行,我和她偶然相识,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孩,她比我小八岁,我各方面都不优秀,自己也知道配不上人家,可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了她。
其实我在认识她之前也见过别的女孩,是领导给介绍的,都是有工作家境不错的本分女孩,但我对她们一点感觉都没有,自从我认识了她之后,别人再提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我都找借口推了。我曾经帮助过她,她非常感激我。我不知道她乐意和我相处是出于喜欢我还是感激我,我们相处时间不长,还没有确定关系,在封闭偏远的连队能遇到一个我喜欢的人简直太不容易了,我非常珍惜这段缘分。我不嫌她没有正式工作,家庭条件不好,母亲身体不好,弟弟要上大学,也不怕这些都会成为沉重的负担,我知道婚姻的目的不是贪图功利,物质的爱情是不道德的也不会长远。但我也很清楚留在驻地将来不会有什么发展,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将来。我岁数不小了,我不想玩弄别人的感情,我现在非常矛盾非常迷茫,我该怎么办?
一名老兵
姜干事的回信。
一名老兵:
其实你所面对的困惑是年轻人常常遇到的,不必太过苦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看得出你是一个爱情完美主义者,爱情完美主义者对爱情的期望往往过高,追求心动、甜蜜的感觉,但现实中很难找到完美的爱情,即便年轻时拥有了这样的爱情,恐怕在婚后的生活中,在锅碗瓢盆的叮叮咣咣和日常琐事的磕磕绊绊中也会消磨殆尽,就像常说的“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你说你们还没有确定关系,还有你很迷茫,可能你自己也不确定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爱情,判断爱情有三个标准,也可以说爱情是由三个要素构成的:理解、依赖、利他。很多时候面对感情认识矛盾的,爱和不爱的界线是什么?爱情本身是感性的,它很难被量化和定性。当年你还年轻,可能会根据第一眼的感觉就喜欢上一个人,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是这种感觉不是十分可靠,一见钟情很多时候是我们把自己内心喜欢的人投射到对方身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会发现,这个人和自己理想中的人有很大的差距。
决定还得自己来做,如果说要我给你提建议,先冷静一段时间,彼此不要联络,认真考虑一下爱情、婚姻和未来,现实是无法逃避和摆脱的,婚姻是需要物质基础的,脱离物质基础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几乎是不存在的,所以,出于现实考虑的婚姻不是违背道德,也未必一定不幸福。当断则断,不要犹豫,要么不要耽误自己的青春,趁早分开永不再见;要么珍视这份感情,将错就错无怨无悔。
我不知道你有过怎样的感情经历,是否曾经受过伤害,你说的她是你的初恋吗?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中没有了爱,不会去爱别人,也体会不到被爱,从你的来信我略微感觉到你的心尘封了太久,不要让自己的心麻木。
知心姐姐
一天之后,姜干事收到了“一名老兵”的回信。知心大姐:
看了您的信,我感觉您说的每一个字都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接受您的建议,会慎重考虑的。我的感情世界很多年来一直都是空白。我当新兵那年给驻地的高中生军训时,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说来好笑,我当时才十八岁,我觉得她气质不俗,非常完美,我当时一直没有勇气,总想等自己干出了成绩,提干了再去向人家表白。后来我得知女孩考上了大学,我打听到她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有一年我刚好到那个大学去给新生军训,我每天晚上都在校园里走,希望能遇见她,可那个大学真的好大,有好几个校区,还分很多学院。但巧合的是,我遇见了一个我觉得很像她的女孩,但我没有勇气去和人家说话,因为我自己真的记不清她的模样了,即便相遇了又能怎么样,一个山里当兵的根本配不上人家女大学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一名老兵
姜干事的回信。
一名老兵:
我想你问这个问题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你不够自信,你对发展这段感情没有把握,你们之间的差距非常大,并且这种差异会随着一方的成长进步而愈来愈大,不光体现在学历方面,你对自己和她之间的差距是介意的,传统观念的束缚,你们之间的差异会遭非议,你会承担很大的压力。
其实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心中暗恋的人永远是最美好的,永远不会随时间老去,永远完美无瑕,那个人已经不是人,而是人们自己在心里创造出来让自己去爱的神。但是生活在尘世现实中的人是有很多缺点和不足的,这些缺点和不足是实实在在的,无法掩盖和回避的。当一个人多年之后与他(她)相见时,人们往往认不出眼前的人就是心中日思夜想的他(她),人是会改变的,这种改变未必会如你所愿,其实这种相见是残酷的,多年来累积在心中的美好形象会瞬间崩塌。一个人少年的情愫挥之不去未必是好事,所以相见不如怀念,人生若只如初见,暗恋也是一种美丽。
知心姐姐
十四
临近退伍那年,还有给他介绍对象的,刘兴安一一婉拒了,他知道这种相亲对他来讲意义不大,他要的不是那种宛若见到神奇自然奇观惊叹的感觉,再说每相一次亲,至少要两百元的花费,对于钱,刘兴安有着和普通战士截然不同的态度。
刘兴安在连队的生活极为节俭,一度到了“比抠门高一等、赛吝啬过三分”的境界。当义务兵时每月津贴420块钱,刘兴安一个月花不上20块钱,过得比灾区群众还艰苦,衬衣是缝缝补补连又连,一条衬裤穿三年。转上士官之后每个月有1500块钱工资,他几乎没去过小卖店,从来不用洗面奶,牙膏用没了还在挤,香皂始终是最便宜的那种。
让刘兴安“抠”名远播、全团出名的是他到团里参加特战比武集训那次,当时他已经是下士班长了。训练强度超负荷,射击、攀登、障碍这些科目让队员整日四条腿爬,衣服鞋磨损严重,因此,团里给每名队员每月发一套迷彩服、两双迷彩胶鞋,可谁也没见过刘兴安穿新衣服新鞋,不仅如此,他还把别人扔掉的旧迷彩服捡回来洗干净剪成布片留着。刘兴安成了集训队里惹人侧目的破烂王。
别人的衣服磨破了要么是拿到裁缝店里去补,要么干脆扔掉,只有刘兴安亲手做针线活,他粗大的手飞针走线丝毫不比小姑娘差,而且针脚细密,缝补得平平整整,让队员们叹服。特战班里有人衣服破了,他会主动帮人缝好,大家休息的时候,他更多是在帮人补衣服。队员们笑着说,一个刘兴安能顶两个老娘们儿。
更绝的是刘兴安补鞋的功夫,刘兴安把破鞋鞋帮的胶皮都剪了下来,用锉刀打磨后,再用万能胶把胶皮粘到鞋的内侧。关系好的兄弟劝他,咋不穿新鞋,省下一双鞋值不了几个钱,多丢人哪!
刘兴安却爽朗地笑着说,这不算艰苦,更没啥丢人的,我这样的鞋红军当年还穿不上呢。
为了感谢刘兴安帮忙缝衣服,队员们给他买饮料,但他每次都谢绝了。
兄弟们劝他说,训练就够苦的了,何必这么委屈自己呢,一瓶饮料算得了什么?
刘兴安说他不喝饮料,只喝白开水,喝那东西未必就健康。
的的确确,刘兴安确实很怪,不仅不喝饮料,连团里给队员发的奶粉和钙片也未见他喝过吃过。
集训队的包库里有刘兴安的两个纸壳箱子,至于箱子里面的东西,倒是没人见过,因为没人会去关心刘兴安收集的东西,除了破烂儿还能是什么呢?
集训中途,那些“宝贝”便下落不明了。队员们在去包库取东西时见不到刘兴安的两个纸箱子了,他们也在揣测,“宝贝”不是寄回家了要不就是卖钱了。
三个月的集训选拔,最终刘兴安和另外两个战士代表团参加省军区的侦察兵比武,他取得了个人单项成绩第一,那年他立了自己第二个三等功,团里专门开了表彰大会。会上,副团长宣读了表彰通令,政治处主任宣读了一封敬老院老人们写来的表扬信,说的是一个不留姓名的战士时常利用周末来给老人洗澡,陪老人聊天,给老人读报纸讲笑话,洗衣服被褥,打扫卫生,还先后四次把崭新的军装军鞋和营养品捐赠给了孤寡老人……大家要向这位战士學习,团里正在寻找这位品格高尚的战士,希望有知情的同志提供线索。
刘兴安开完表彰大会回到连队,担任了代理排长,之后便再也没有长期离开过连队。
此后的三年,连队驻扎的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借了旅游景点的东风,村子里有了饭店、旅游品商店,边境上的小村渐渐热闹起来。
夏天来村子旅游的人多了,车也多了,村里的小哑巴蹲在村口路边傻笑着数车玩。下午,刘兴安带兵到江边去跑步,小哑巴看见刘兴安带队跑过村口时,会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地跟在队伍后面跑。小哑巴是聋哑人,已经34岁了,智力只相当于八岁的孩子,他没有亲人,靠村里人接济,吃百家饭才活了下来。刘兴安当新兵时就知道村里有个小哑巴,那时的小哑巴一个人待在快要倒塌的土房里,大白天也不出来,村里人没人愿意接近他,都说小哑巴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疯子,好心的人把馒头大饼扔进屋里喂他,他才没有饿死。刘兴安第一次见到小哑巴的时候,他头发杂乱,胡子拉碴,衣衫褴褛,邋遢得没了人样,刘兴安的到来引起了小哑巴的惊恐,没命地躲,刘兴安蹲下慢慢地把水果递到他手里,抚摸着他的头,用手比比划划地摆弄了半天,小哑巴才安定下来。后来刘兴安给小哑巴理发刮胡子,把旧军装给他穿,给他收拾房子,领他到村里转,给他买吃的,两人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地交流,时间不长,竟有了默契,小哑巴成了刘兴安的兄弟。村里人十分惊讶一个战士竟然把疯子调教好了。
跑步返回到村子,刘兴安让战士们在村口停下来做放松活动,有时会请战士们喝瓶饮料,他总是出钱让战士去买梁婶的水,刘兴安给30个战士和小哑巴每人买了一瓶饮料,就让他们在原地喝,饮料喝完之后,刘兴安让一个战士把空瓶收回来,交还给梁婶。刘兴安知道如果是自己出面买饮料,梁婶是绝对不会收钱的。
梁婶一家是小村的老户了,连队刚驻进村子里的时候她就在了,他们家也是村里仅有的几户渔民之一。江边的村落并不都是渔村,小村的村民主要靠采山而非捕鱼生活。因为我方水域渔业资源枯竭,打鱼收入不如采山货,况且要捕到鱼越界在所难免。为防止渔民越界,边防连队要时常和渔民打交道。刘兴安刚当上士的第二年,梁叔打鱼淹死在江里,一家失去了主要经济来源,梁婶只得在村子的主路口摆了卖饮料冷饮、桦皮画的摊位。
梁婶儿子在市里念高中,家里没有男人,热心的刘兴安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帮像梁婶这样有困难的村民挖园子,种地,劈柴,挑水,如果不出意外,他的热心肠可以一直持续到退伍的前一天。
刘兴安军旅生涯的最后一个夏天,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季节,刘兴安巡逻回来时,天阴沉得厉害,惦念着梁婶家的土房漏雨,他赶紧去帮梁婶家房顶苫茅草。
雨未下,他已大汗淋漓,转而,阴云却被风驱散。
在屋顶擦着汗,刘兴安看见一个女孩沿着流水断桥芳草路款款走来,刘兴安凝视着女孩,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屋顶。
就在那个淡云微雨养花天,他见到了从大专辍学回来、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梁燕,那种朦胧的感觉和自己的心跳瞬间同频共振,那就是多年来他一直想要的——春风柔软了他冰冻的心。
梁燕是梁婶的女儿。
十五
小月收到军校录取通知书是在那年七月,梦想实现了,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喜极而泣,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激动,甚至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兴奋的。虽然已经毕业了,小月却要和母亲一起挤在十几平米的零活店里住,可学习的惯性还促使小月每天到学校的图书馆去上自习。
一天吃饭时母亲说,大学里谈对象的很多吧,其实有些男孩也有很不错的。母亲是漫不经心地说的。
小月不动声色地吃着饭。
你——你也把对象领来让妈看看吧,妈相信你的眼光,你长大了,妈不反对你谈对象。
小月的脸倏地红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母亲的话,这么些年母亲关怀的触角是第一次触及她的情感世界。
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大学四年。本科四年是她最灰暗的四年,毕竟有太多遗憾和不圆满,自己强加在身上的繁重学业让她变得痴狂,学习让她舍弃了太多,她成了孤僻的另类,她的大学生活完全是单色的。
羡慕校园里出双入对的情侣,也曾幻想拥有一段大学时代纯真美好的恋情,想象中的男朋友自己也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模样,仿佛和身边的每一个帅气男孩都相像,又都不像,难道真是从那个新兵教官脱胎幻化出来的吗?
母亲见她不言语,也不再提谈对象的话题。母亲说,出去逛逛吧,买个手机,以后联系方便,妈想你了可以立刻听到你的声音。
小月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她要从书呆子的状态中解放出来。
从校园到城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坐公交车不过四站地。之前小月一次都没有去逛过,最多坐公交车偶尔路过。手机卖场紧邻几家大商场,买手机之前,小月到商场里逛了一圈,见到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牌,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女装、女靴、女包的价格,价签上的数字让她一次次咋舌,目瞪口呆,从来不知道在这个星球上还有那么贵的衣服。
本打算买一部一千多块钱的手机,但在商场的五楼,她改主意了,她看中了一套白色女款运动装,是耐克牌的,要499块钱,她一狠心就买下来了,大学四年她经常用那个运动品牌的塑料袋装书,那是她活了23年以来买的最贵的一套衣服。
回家的路上她在想,还是过去在山里好,在大山里,一分钱没有照样可以活上一年,但在城里没有钱就寸步难行。
到南方去上学,母亲要送她到学校。她说自己长大了不用送,她自立了,以后不用母亲给寄钱了。穿着新衣服,没有带任何行李,她和自己的过去算是做了一个最彻底的了结。
小月从地方大学考上军校研究生的同时入伍成为了一名中尉军官,开学新生们只接受了短短一周的军训,因为研究生大部分都是军队院校毕业的本科生。
在军校校园里,小月迅速适应了军校的生活,在校庆三十周年的晚会上,她重又找回了登台演出的自信。
不再像本科阶段那样紧张繁忙地学习,舒心地在食堂吃飯,看上一会儿电视新闻,路过报亭会翻一翻娱乐杂志。坐在图书馆里悠闲地看报纸,留意一下有关自己家乡的新闻。研一的下学期,家乡大兴安岭发生森林大火,小月是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的,电视上战士们在火海里扑救,一身身她非常熟悉的迷彩绿,那些她过去叫作解放军叔叔的人如今应该称之为战友了。
她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揪心,和过去一样难过,虽然当初离开家乡时走得是那样决绝。
当年珍藏的那副大棉手套、那个绿色的面罩,早已不知去向。
回忆青葱的少女时代,想起了曾经的那段青涩暗恋。高三的下学期,小月每天都期待能收到教官的信,放学时总要装作不经意地凑到收发室门口,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开,希望能在公示无人认领信件的小黑板看到“小月”两个字。每天想象着收到信时心里激动兴奋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直到高考结束都没有变成现实。高考结束了,等待成绩的日子里,她甚至希望自己的分数不要超过重点线,这样她就可以重读一年,可以继续这种美妙的期许和等待。
五年过去了,那个兵也许已经退伍回了老家,没准都当上了孩子的爸爸,也可能还在部队当兵,也奋战在扑火前线,最好的情况是考上军校当了干部,但无论他的现状如何,她和他之间,在学历、阅历、身份和前途未来上有了太大差距,不同的人生道路之间有着无法弥合的鸿沟,她与自己的过去渐行渐远——而且,她真的记不清教官的长相了。
她的初恋,没有开放,就已凋谢。过了纯情的年纪,也许初恋就不会有青涩美好了,属于少女时代的恋情,一朝错过了,一生都无法弥补,无法重来的。
她的青春年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半朵甜蜜,半朵辛酸。
十六
日日盼山红,那种心情就像馋嘴的孩童惦念着院子里的枣树。
山上的椴树叶红了,五花山的胜景终于出现了。
韬光养晦已久的老首长终于要真正出山了,团里的领导建议老首长到八十里弯那儿去采风,摄影干事说八十里弯那里不久前建了一个俄罗斯风情小镇,而且一个俄罗斯村庄就在江的对岸,一座座俄式小木屋依山而建,景色别具一格,建议夫人和姜干事也一起去看看。
闲来无事,夫人非常乐意一道前往。
越野车沿林区公路行驶,路两旁的树干上、电线杆上到处悬挂张贴着森林防火的宣传标语。一路上因为山势的缘故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大部分路段信号微弱,更何况根本没有覆盖到那里的3G信号了,所以手机在那里更多时间成了一件时尚的饰物。到了一处岔路口,车速减缓,变得很慢,团里陪同的干事说新路正在加宽,所以只能走原先的土路,土路崎岖不平,而且山路弯太多,从进山开始算起,四十里的山路有一百六十六个弯儿,路在半山腰蜿蜒,路悬在山腰的那一侧没有护栏,山下就是黑龙江。山如同刀砍斧削,临江而立,陡峭险峻,让车里的人心跳加速。胆小的人眼睛只顾盯着路况,没有心情欣赏这美景,老首长不说是身经百战,可到底是曾经沧海,谈笑自若,不时按下快门拍下美景。
群山锦绣,秋叶黄了,七彩叶红了,马尾松绿着,白桦林根根挺立着白色的树干,远远望去,红黄浓重,江水湛蓝,如同一幅俄罗斯古典风格的油画,景色美不胜收。
八十里弯到了,小村落被群山环抱,宛若隐逸在人间仙境,绵延起伏的山势在村子东边留下了一个谷口,宛如古典山水画中的留白,不着一笔,却意境尽出。
团摄影干事将夫人和姜干事送进风情园门口,连队的干部在风情园门口已恭候多时了。中午饭安排在连队吃,连队就驻在村子里。摄影干事“钦点”了一个美丽的女孩给两位女士做导游。一切协调妥当之后干事便陪同老首长进山了。
女导游向首长夫人和姜干事介绍了风情园的概况:风情园距离村子两里,同在一个山坳里,是一座风情浓郁、原汁原味的俄罗斯小镇。在这种交通不便的地方建景点,原本是用于影视剧拍摄的,当初没打算靠它来吸引游客,不过近几年交通条件改善了,每年会有一些游客来参观。姜干事从展厅墙壁上挂着的领导合影可以看出的确有不少领导来参观过。导游说“十一”长假一过,风情园就要关闭了。
和大森林大界江的壮美风光不同,风情园里是另一番景象,节气转瞬已至深秋,风吹叶落,花残柳败,一派萧疏,不禁让人伤秋感怀。夫人和姜干事徜徉在由木屋、别墅、教堂、风车等构成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欧式庄园之中,到处可见圆木搭建的景观和建筑,比起那条商业气氛让人窒息的中央大街来,真是恬静舒心,风情独具。
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姑娘,在表演传统的哥萨克歌舞,吸引游人驻足观看,女孩子们衣服单薄,舞蹈跳得非常带劲儿。
姜干事惊奇地问导游,那些姑娘真是从对岸来的吗?
导游扑哧一笑,当然不是,是演员装扮的。
夫人问,那眼睛怎么是蓝色的呢?
这还不简单,戴隐形眼镜了呗。
游人不多,节目只演了一场,散场后,演员们纷纷从后台出来,没有卸妆,而是在风情园门口随意站着,看似在打发着无聊的时光。
姜干事问导游她们在干嘛。
導游说,等待游客上前合影照相,收费的,导游特意强调。
夫人去洗手间的光景,姜干事和高挑漂亮的女导游聊起天来,女孩不施粉黛,朴素清新,不经雕饰,自然纯美。也许美女之间也有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而且女孩见到一个女军官主动和自己聊天,脸上完全是意外和荣幸的神情。
女孩今年二十岁,是本村的,读过一年大专,学的是音乐。
姜干事问那后来为什么不读了呢?
女孩垂下脸幽幽地说,家境不好。
穿军装真帅气,我做梦都想当女兵,姐,你是文艺兵吗?
不是。
哦,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以为你是文工团演员呢。
姜干事笑着说,从前的确有机会当文艺兵,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上学有出息,当演员有几个能成为明星的?不过,现在你还年轻还有特长,你也可以报名参军呀。
当兵每月发工资多吗?
义务兵一个月只有三百多块钱,士官工资有两千多块。
女孩的眼睛开始一亮转而又黯然了,转士官或者考学很难的吧?
姜干事默不作声,表示认同了。
女孩说她从小开始学音乐,高考成绩不理想,考了大专,毕业找工作特别难,就不念了回来当导游,她一直有个理想,想当文艺兵,可以每天在舞台上唱歌。现在倒是也能上台,但只是个体业余演员,有时游客少,不搞演出,她就当导游,当模特,打扮成俄罗斯少女同游客合影,照一张相片10块钱,她姥姥是俄罗斯人。女孩说这些时倒没有惭愧的神情,虽说不上体面但毕竟是靠本事赚钱。
女孩要和姜干事合影,姜干事开玩笑说不收钱的吗?
女孩笑了,当然不收钱。
女孩掏出自己的手机,请朋友帮忙照了张相,女孩向姜干事道谢。
姜干事说应该是我道谢才对。
女孩一脸幸福地说,自己这辈子是当不了女兵了,嫁个当兵的可能还有机会。
十七
风情园的游人渐渐散了,姜干事和夫人谢过了导游出了风情园。
到了连队,夫人到接待间去给北京的家里打军线电话,姜干事一个人在院区里转,不时用手机拍下边防连队的每个喜人的新变化。美人鱼游过的水面,自然要留下美丽的涟漪。姜干事的到来引起战士们的小小骚动,在他们的眼里,她是从大机关下来的,她的容貌举止、衣着打扮都贴着大机关、大都市的时尚标志,完全不是自命不凡的小镇女公务员所能比的。战士们见到她要么低头快步走过,要么傻笑着不说话。
在锅炉房后面,一个光着膀子、下身穿迷彩服裤子的战士头也不抬地在磨一把杀猪用的尖刀,那是个脸庞刚毅,筋骨强健的汉子,从外形上看真可以算是美男子了,只是右脸腮颊有一道浅浅的胎记,姜月的心不禁一颤——她心中少女的情愫又出来捣乱了。血性的男子汉,在这曾是野兽横行的大山里,攥着刀的大手、嚅动着的喉结、线条清晰的肌肉,还有古铜色的皮肤,无不张扬着狂野、粗犷、原始、赤裸的生命脉动。其实姜干事的老公也是当过兵的,但老公的性格更像秀才,他身上缺少军人那股子生猛劲儿,那是一种需要经过摸爬滚打淬火磨炼才能出来的精气神。
姜干事还看见有好几个战士跑到她的前头去收晾衣场晾晒的被子,经过她时还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姜干事也笑,她知道,也许那被罩上炫耀着羞于被她看见的旺盛生命力。
姜干事转身离开了那片禁区,时辰尚早,夫人的电话也许要打很长时间,姜干事想到村子里走走。
边境的小村落,还保持着原始风貌,柴门和板障子围起一户户整洁的农家小院,茅草苫顶的土屋,房前墙上挂着红辣椒、蒜辫子,院落里堆着齐整的劈柴,地上则晾了五味子、榛子、木耳等山货,那是一幅欣悦温情的画面。
细小的松针随风的舞动飘落到姜干事的肩上和发梢,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自身也散发出了山野林泉的气味。孩童手持着鱼竿鱼篓跑向江边,老人们则坐在自己院子里安详地晒着太阳,质朴的村民新奇而又和善地看着每一个外来的游客,山民的生活虽不富足,周身却洋溢着让人羡慕的满足和幸福。
鸡鸣犬吠,炊烟缭绕,祥和的小村宛若世外桃源。置身小村,踏踏实实地踩在泥土的小巷上,让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心神宁静,物我两忘。不销多时,小村已被她走过两遍,继续再走,却不觉得无聊烦闷,仿佛内心被一双柔软的手温情地抚摸。
八十里弯的美美得让人恍惚。
姜干事深情的凝眸如同清晨的一颗颗露珠,凝结在了八十里弯的一草一木之上。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有朝一日和母亲手挽着手,肩依偎着肩走在这样的小村里,走在清澈秀丽的江水畔。
姜干事一个人向江水走去,江水清丽舒缓,在江水旁伫立,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曾经无数次梦到这样的情景,一个人站在江水旁看着自己的倒影,姜干事仿佛回到了梦境,梦境与现实重合在一起,她分不清哪个是梦哪个是醒。就在那一刻,人与影重叠在一起,姜干事与小月合二为一,她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暖风穿过树林的夏日午后,挎着刚采来的一篮子蘑菇从山上下来,光着脚丫踩着细滑的鹅卵石,把柳条编成的篮子泡在清澈的溪水中,浣洗着一天的收获,累了就在大石头上,欢畅的溪水浸润过少女的羞涩时光。她变回了那个骑着破旧自行车、穿着朴素衣服名叫小月的女孩,那个未经世俗尘嚣侵蚀,天真烂漫的淳朴女孩,她又重新读懂了大山的心事,听懂了江水的歌吟……回想着一天来的经历,如果自己不是考学跳出了大山,自己的命运也许和那个导游女孩一样。江水的惆怅与悠长,洗净了她内心的浮躁和物欲,大山的质朴和包容,让她返璞归真。她一度迷失在时尚、品牌、奢侈品之中,而这些却如同过眼浮云,与真正的幸福毫无关系,在大山里没人会注重那些浮华的东西,人们包括从前的自己一样生活得幸福快乐。
姜月听见夫人“小姜——小月”地喊她,她走到夫人跟前,夫人兴致勃勃地告诉她,连队要杀猪,快回去看。
其实杀猪对于姜月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她还是配合着夫人露出新奇的表情。
一头将近三百斤的大猪被捆得结結实实,猪没命地嚎叫,战士们围在一起七手八脚地帮忙按着,正等着夫人和姜月来看呢。夫人和姜月来了,围观的战士自动分开给她俩让路,围观的战士不少,就像古代刑场问斩那样热闹。杀猪师傅套上皮围裙,熟练地操起一尺多长寒光闪闪的杀猪刀在皮围裙上蹭了蹭,姜月认出来他就是刚才磨刀的老兵,他举止却没有粗鲁,眉宇间透着斯文,倒不像屠夫,一招一式完全是主刀医生的套路。姜月还没有顾及看刀是如何捅进猪的身体的,猪一声没命的嚎叫响彻大山,一股血喷涌出来被战士用盆稳稳接住……
首长和摄影干事回来了,照片拍得极为理想。
午饭全连会餐,吃杀猪菜,首长、夫人、姜干事、摄影干事和连长指导员围坐一桌,喝着村子老百姓家自酿的苞米酒,泡上发酵过的山葡萄、山丁子、蓝莓,入口柔和,甘甜醇香,满是果子香甜的味道。老首长拍到了自己满意的照片,借机多饮了几杯,大家兴味正浓,不分等级,把酒言欢,畅所欲言。
午饭吃了很长时间,老首长和夫人格外高兴,姜月看得出这是一路十几天以来,老两口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
饭后,连长指导员俩人出来送行,首长和夫人带着美美的醉意坐上了车。
车从营区驶出,经过门岗时,一个佩戴上土军衔的士官,以挺拔的军姿站立,庄重地举起右手敬礼,车缓缓驶出,姜干事从车窗探出头向他致意告别,姜月认出了他就是刚才杀猪的赤膊男子。
十八
八十里弯圆了老首长的梦,十几天的调研创作收获颇丰,首长和夫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十八站。
走的那天,五彩秋山像一朵花绽开到了最绚烂的时刻,湛蓝清澈的江水如一条平展细滑的玉带,绵延的群山像一件美妙绝伦的云锦,一江秋水、遍山红透的壮美景象,让人越赏越是依恋,越品越是陶醉。
三个人坐在疾驰的车里,流连着两旁的美景。夫人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来了,真的不想走。姜月说,八十里江弯是她一辈子都割舍不下的地方。老首长也说,上游的黑龙江真美得无法形容,就像是一首清新优美的诗,一幅气象壮观的画,一曲婉转悠长的歌,他回去要办个摄影展。
几经辗转,他们终于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车,“十一”假期已经结束了。途中姜月听说宣传处的人马正在往他们这里赶,有个战士为了救落水的俄罗斯少女牺牲了,他们要来团里搜集整理宣传材料。
在省城火车站,姜月作为随行和领导一起为首长和夫人送行,夫人拉着姜月的手,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依依不舍,夫人没有称呼她小姜,而是叫她小月,说到北京去一定要来看她,就在家里住,夫人把自己的手机号、家里电话又重复了一遍。临别前,夫人送给姜月一件礼物留作纪念。
在回去的车上,姜月打开包装一看,是一瓶香奈尔5号香水——一件她从前有一些病态地迷恋的东西,如今捧在手里却无动于衷,兴趣索然地拿在手上,而没有放进包里,她的手包里装得鼓鼓的。
回想自己这二十天的经历,有些百感交集。
回到家中,见到日思夜想的儿子,扔下手里的东西,抱起儿子不管是头是腚亲个没完,都顾不得和母亲说话。
姜月说她带了宝贝回来,掏出来给母亲一看,母亲的反应就像少女找回了儿时最喜爱的布娃娃。
姜月说是在八十里弯采的。一提到八十里弯这几个字,母亲的情绪有些激动。母亲捧着松树塔、松针、松子凑到鼻子前使劲闻了好半天。
母亲说,好多年没有闻到这松树油子的味了,真想回去看看,咱家老房子还在吗?
嗯!还拍了照片呢。
母亲接过姜月的手机,看着照片,泪眼婆娑。“看见老房子了,看见老房子了,多少年没回去了。”
姜月把松塔递给儿子,告诉儿子妈妈小时候就是玩这样的玩具长大的。儿子好奇地抓在手里摆弄。
姜月和母亲依偎在一起,满脸幸福地在一旁看着。
回到单位上班,处长给留在处里的人开会,在会上表扬姜干事这次陪同调研工作完成出色,放弃了假期没有和老公团聚,受到首长高度认可。眼下要集中力量宣传救人牺牲的典型,大规模采访和宣传即将展开……
从故乡回到省城,从山林胜境回到车水马龙,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但二十天的旅行对于姜月来说却有特别的意义。虽然工作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模式,但她找回了毕业之初的热情,她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姜月在邮箱里读到了“一名老兵”四天前的来信了,信上说他和女孩确定关系了,战友们知道后都非常羡慕他,因为他的女朋友是风情园里最漂亮的导游。他决定退伍后和女朋友结婚,留下来一起照顾她妈妈,他非常感谢知心姐姐的帮助。
姜月在回信中说,祝贺他,希望他乐观勇敢地奔向崭新的幸福生活,还把自己办公室电话的地方号码告诉他,退伍回到地方以后也可以给“知心姐姐”打电话。末了,姜干事问“一名老兵”你说的风情园不会是在八十里弯的那个俄罗斯风情小镇吧,我刚刚去过那里。
十天之后,姜干事在办公室闲看报纸时,看到了关于烈士的报道,报纸上登了烈士的照片,姜月心头一紧,原来牺牲的战士是一名老士官,名叫刘兴安,烈士牺牲的前两天,姜月还在八十里弯的那个连队,姜月隐约记得好像曾经见过他。
关于事情的经过报纸是这样写的,连队巡逻组在乘巡逻艇执行例行巡逻勤务时,刘兴安发现一名俄罗斯少女落入江中,在主航道俄方一侧的江水中挣扎,刘兴安来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游向落水的女孩,奋力把她推向我方巡逻艇,在战友的帮助下,少女得救了,而他却体力不支永远地长眠在了江水中……看完了报纸,一种莫名的悲哀袭上姜月心头。
姜月急切地打开自己的信箱,信箱里的信件每天按个位数增长,逐个打开看过一遍,没有“一名老兵”的回信。直到老兵复退工作结束了,姜干事的信箱里再也没有收到“一名老兵”的回信,他许是正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或是回了老家等待落户口。
入冬,刘兴安的事迹报告会在省军区大礼堂举行。
举行事迹报告会的时候,会场第一排坐的是清一色的女兵,感情脆弱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感染和打动,这也是为了更好地捕捉电视镜头和拍摄照片。
姜干事坐在会场最后一排,这样解散后她能快一些出门,好接孩子到公婆家去。
报告会开始之前播放了烈士生前图片和视频资料,回顾了烈士从新兵入伍到牺牲前光辉壮丽而又短暂的一生。因为事件发生在姜月的老家,而且是她刚刚去过的连队,所以她格外关注。
屏幕上显示的是烈士生前的照片,有一幅老照片只停留了三秒,画面上是一个年轻俊朗的上等兵在给高中生进行军训,姜月认出来照片的背景是十八站乡高中的教学楼,而站在第一排最前面的女生竟然是高一时的自己。
一阵触动心灵的震颤在灵魂深处爆发,原来刘兴安就是当年的那个教官,怪不得自己觉得他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
纪录片播放烈士生前战友回忆英雄的感人细节,刘兴安的老指导员说,刘兴安是个非常乐于助人的好战士,有一回,应该是在1998年的12月份左右,他到团里参加狙击手比武集训,一个月之后他回到连队,右腮上多了一块两指宽的暗红色印痕。原来,他在镇上看到一个学生放学回家忘了戴帽子手套,他就把自己的防寒面罩送给了孩子,结果训练的前两天他的脸直接抵在冰冷的铁质枪托上,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的严寒中一组应用射击下来,他的右腮部被冻伤了,疤一直留到现在……
姜月掐着手指头算,1998年的12月份,她还在上高中,那年冬天,教官把防寒面罩送给了自己——她的大脑一下子被突然间找回的记忆充斥得满满当当的,无数杂乱的画面在头脑中闪现……
最后登台作报告的是刘兴安的生前女友梁燕,就是姜月曾在风情园里见过的那个女导游,梁燕讲述了她和刘兴安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讲着讲着,梁燕泪流满面,虽然她和刘兴安只好了两个月。
那些坐在第一排的小女兵一个接一个红了眼圈,捂着鼻子流泪。
参加报告会的机关干部们大多表情平静,也许他们人近中年,见过太多大悲大喜的缘故,或者是在典型泛滥饱和的年代,人们对宣传造势的英模已经麻木不仁的缘故,带着明显政治宣传加工痕迹的事迹报告对他们几乎没起到感染和教育作用,置身会场,他们依然无动于衷。
已经戴上少校军衔的姜月却像那些小女生一样,手捂着鼻子哭了起来,眼泪扑簌扑簌地滚落下来。
度完蜜月的网络干事坐在她身旁,用十分诧异的眼神看着她,问她怎么了。
姜月竭力恢复平静,哽咽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一点感动。
报告会结束,观众退场了,姜月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礼堂里坐了许久……
尾声
八十里江弯的故事应该有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局,却不想这般收场。
刘兴安成了英雄,他只相处了半个月的女友梁燕特招入伍成了一名士官。
遵从烈士父母的意愿,刘兴安的遗骨被安葬在八十里彎的山冈上,可以深情地怅望江水。当地部队和政府特意在他牺牲地附近为他修建了一座纪念馆,馆里陈列着烈士生前的遗物,其中包括43封来信,有20封军训结束后女大学生们寄给他的慰问信,有21封老家和驻地贫困学生写给他的感谢信,有2封团部驻地福利院的老人联名寄给连队的表扬信(被刘兴安“非法”扣留了)。还有一小部分遗物被交还给了烈士家人,其中包括五封写着“高三·四班晓月收”的没有拆开的退信。
就在刘兴安牺牲的地方,大约一百年前的一个夏天,黑龙江涨大水,一伙放排的汉子顺江而下,他们是从山东到这里闯关东来的,他们要把这些男人大腿粗细的木头卖到瑷珲去,汉子们在木排上唱着粗野放浪的歌,闯荡关外,谁都幻想着能有个女人,放排危险,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半晌工夫汉子们的歌声停了,一个个表情沉重,前面就要到八十里弯了,江面变窄了,木排的速度加快了。一个二十岁的男人,应该说是男孩子,但在苦难的岁月里他已经成长为男人了。他凑到木排边上向江中撒尿,他从关里来投奔叔叔,这是他第一次放排,有些紧张,人一紧张尿就会多起来。他看见俄国岸边附近有一个在水中挣扎的女子,毛子女人的头一浮一沉,眼看就要淹死了。男人来不及多想,一个猛子扎进江水中,木排上的叔叔大声吼他,他却全没听见,女人仿佛触手可及,但平静的江面下水流速度非常快,冲得他错过了方向,可他硬是拼尽全力游到对岸,把毛子女人捞到岸上,按出女人肚子里的水,他的眼睛放亮了——女人,不应该说是少女,活了。木排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少女的身子虚弱得很,男人留在身边照顾她,采山挖药捕鱼套兔子,用山参补好了她的身子。多年之后男人才知道,少女是白俄贵族,“十月革命”爆发后,全家被流放西伯利亚。
男人在八十里弯盖起来地窖子,成了家。
一个月后,他带着女人回十八站去找叔叔,却得知叔叔在那次放排中出了事,木排经过八十里弯时,水流太快,木排被冲到了岸边,木排散了,叔叔被夹在两根圆木中间,吐了一口血,沉到水里,救出来人已经不行了。
男人哭了,带着毛子女人又回了八十里弯,那个属于男人和女人的世外桃花源,在那里生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后来又有不少关里来的逃荒的、落难的来到这里,打鱼,采山,伐木,狩猎……从那时开始,八十里弯多了人烟,形成了村子,人们在那里繁衍生息,过上了饱暖幸福的生活。又过了几十年,那里的人们开始走出大山,来到城市,回到当年他们曾经背井离乡的土地……
江水一如百年前那般婉转清丽,八十里弯的山民、渔户、军人们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
夏季,小哑巴每天从早到晚站在江堤上,直勾勾地望着对岸,村里人几次拽他,但精神不好的他却执意不肯走,因为有人告诉过他,那个解放军兄弟到对岸去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每年刘兴安牺牲的日子,他的墓前总会摆满鲜花,当然,这其中会有一束来自异国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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