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飞
大雪几乎不停歇地下了整整一天一夜。草原上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天高云低,厚重的乱云压着远处的地平线,百米外竟然无法看清天地。兰副司令员的车队被困在了草原上,原定第二天进行的阅兵式也被推迟了。兰副司令员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每天都让秘书去电询问军区有什么新的消息,这使大家感到反常,而反常的东西总给人以希望。成天暗自在心里想着另外一种结局,他想起李司令员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兰副司令员曾以个人名义,向军委写了一份保留这支骑兵连的报告,难道他是在等待答复?
让成天不安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考察队,这么大的雪,他们竟然有一天多没有与连里联系。成天去电军分区询问,也没有消息。他迅速向兰副司令员报告,兰副司令员有些担忧地看一眼漫天大雪,说:“考察队配备的卫星电话,他们为什么不用?”
“太贵。他们为了节省经费,只把那部电话作为备用,我们每天与他们用电台联系一次。他们的卫星电话,我们连队无法接收,只有北京总部与军分区能与他们联系。”
“扯淡。这么大的事,竟然为了省几个钱,就把机子关了?如果生命都保障不了,再省钱有什么用?我问你,你们连队配属的干部是谁?”
“副连长。”成天干脆地回答。
兰副司令员在地上踱着步,问:“与气象部门联系过了吗?”
“这几天我们天天都与他们通话,他们认为最近四天内一直有雪,并且还是大雪。他们已发出了山南草场大雪成灾的预警,让我们注意。另外当地的几家牧民的帐篷被压垮了,到我们连队求援。我们都已妥善安置好了,并把一部分过冬的粮草给了他们一些。”
“哦……你觉得这场大雪将会造成多大程度的灾难?”
“不知道。我不敢想象。如果这场大雪成灾,可能我们将有几个月时间与世隔绝。那位老奶奶说,她在十三岁那年经历过一次雪灾,那次雪灾历时三个多月,草原上的牛羊死了一半,雪地上到处都是死去的牛羊的尸体。”成天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深深的忧虑。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竟悄然晃过刘可可的笑,他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兰副司令员扫了他一眼,说:“你立即以我的名义给军分区发电,让他们迅速与考察队取得联系,立即把他们的方位与现在位置给报过来。同时命令他们立即停止这次考察,准备后撤。等会儿你去把李司令员请来,你们拿一个应急方案,以备万一。”成天应声离去,在临出门时兰副司令员又把他喊住:“你派人即刻把那位老人与她的孙女全都接到连里来!”
兰副司令员走到那个悬挂在墙上的巨幅地图前,用眼寻找着某处地方,他用红蓝铅笔在图上不断地标定着什么。图上有一大块地方,被他全部圈起来了,那儿正是考察队三天前所在的地域。
门外响起响亮的报告声,进来的是王青衣。兰副司令员示意他在一边等着,自己仍然在图上寻找着什么。王青衣有些不安地站在他的后面,他的眼睛扫视过去,发现图上的那个地方,是山南草场的无人区。那里水草丰美,但狼患多,更可怕的是还有很大的一片沼泽地,一般牧民根本不到那里去放牧,他有些揣摸不透兰副司令员为什么会对那块地方如此关注。兰副司令员用红笔圈定几处地方后,又用蓝色笔把那块地方,使劲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那块地方一下子就在图上凸显了出来。
兰副司令员把手中的红蓝铅笔放到桌子上。用手指指,示意王青衣坐下,说:“你来这儿有九个多月了吧?”
王青衣笔直地起立回答:“还有三天,就九个月了。”
“在这儿还待得惯吗?听说,你挺喜欢这个地方,还学会了骑马。一个装甲步兵连的连长,一下子来到这样一个地方,还待了下来,不容易啊!”兰副司令员点燃一根雪茄,“记住,做一个骑兵,光会骑马可不行!”
“谢谢首长的关心。”王青衣说完,垂首不语,他知道在首长的面前多说话是件很不明智的事,而且他不知道首长忽然把他叫来有什么事。
兰副司令员好像对他的回答不屑一顾,他顾自抽着烟,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看得出来他有着很重的心事。王青衣就退到他的思绪的外面,等待他想起自己。片刻,兰副司令员忽然说:“桌子上有封信,是小静让带给你的……”
王青衣把那封信捏在手里,肃立在一边,继而又为兰副司令员把水续上。他觉得今天兰副司令员找他来肯定有话要说,因为这样一封信完全可以让秘书转给他的。但首长不说,他也就伫立在一边,不动。
半晌,兰副司令员把手中的烟灰弹掉,伸出一根指头,说:“讲讲你来这儿的想法与感受,我想听听一个现代化程度很高的装甲步兵连的连长谈谈一个古老的骑兵连。”
王青衣说:“我……我没有想好,我只可以提供一点儿自己的直接感受。骑兵是一个很有意味的兵种,军马远比装甲车更有诗意,也更能让人体会到古老战争的那种切实感受。当然,作为我个人,我觉得它可能有些过时了,更像是一种标本,如果这个军队需要把这样一支过去的兵种当成一种标本的话。”
兰副司令员的眉头动了一下,说:“兵种的标本,讲得不错……哦,我想起了一件事,你想过今后去做什么吗?”
“没有想过以后,我只有一个职责,等待上级安排,听从分配。”王青衣按照部队上那种纯朴的下级军官的方式答道。这样回答最没有个性,但下级军官不需要个性,他们只有一个任务:服从。
兰副司令员对他的这个回答并不以为意,好像没有听到似的,陷入到一种沉思中。房间里一下子寂静下来,王青衣觉得很难受。
这时军分区的李司令员走了进来,报告说:“军分区刚才来电通报,说考察队的海事卫星电话在进入到狼滩草场时失灵,他们与北京总部的联系也中断了三天。据初步测定,是受到强磁场干扰。目前正在进行最后的核实。北京总部已向军区发出报警,请求援救。另外从昨天开始,周围有十几户牧民在放牧时遇到了暴风雪,被困在了草原深处,当地政府也发出了求援信号,要我们帮助救援。”
兰副司令员问道:“与当地气象部门联系过了吗?”
“联系了,他们说最近四五天内仍有雪,那股过境的西伯利亚寒流,可能会在山南草场上空持续很长时间。大雪灾形成已成定局,并且可能超过历史上最严重的一年。”李司令员回答。
“那支考察队与那些牧民的具体方位查清楚了没有?”兰副司令员把手中的雪茄烟摁灭。
李司令员看着手中的资料:“北京方面与考察队最后一次通话时的方位是东经101°附近。但那是三天前的方位,他们的那部电话可以显示他们的卫星定位,但那部电话受到强烈干扰,根本就无法找到他们的信号。牧民的方位仍在查找中。据牧民讲,他们在距此四十多千米的地方。”
“电台呢,为什么不用电台与他们联系?”兰副司令员问道。
“电台也受到莫名的电磁干扰,而且干扰很强,正在查找原因,我们初步估计当地可能有一个巨大的地下磁场,但我们调查后,却没有什么新发现,这个草原除了驻扎着这支骑兵连外,再没有驻扎任何兵种与部队。”
兰副司令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走到那幅地图前,用手顺着纬度线一量,他的手一下子盖在了他画出的那块无名地域上。而那里正是考察队消失的地方。他的手按在那里,忽然用眼睛寻找着王青衣,说:“你去过那里吗?”
兰副司令员的思绪太快,快得让人跟不上,王青衣愣了一下,老实地说:“没有,那里距我们太远,据说成天连长去过,还在那里迷路了,后来用了好几天才找回来。听说那里面有沼泽地,狼患也很厉害,当地老百姓传说那里是魔鬼出没的地方,那里叫作狼滩。”
兰副司令员在他讲话的同时,用力看了一眼背后的地图,说:“那个地方几十年前我就去过,里面的情况太复杂,那里不是据说有沼泽地,而是真有。那会儿我们去剿匪,有六个战士被沼泽给吸进去了……”
正在这时,成天赶了回来,兰副司令员便让他讲讲那里的情况。
成天说:“我那次是去那里狩猎,追一只狼,狼进去后,不见了,我们也迷路了,后来找了很长时间才出来。考察队如果失踪,也最有可能是在那里。我建议迅速组成救援小分队,趁大雪还没有成灾时,把他们救出来。”
兰副司令员把眼睛移向李司令员:“军区有消息吗?”
“还没有。”
兰副司令员的手一挥:“不能再等了,现在我命令——”李司令员与成天、王青衣立正接受命令。兰副司令员说:“从现在开始,立即成立救灾指挥部和救灾小分队,所有人员即时进入一级战备,做好出发救援准备,救援分队最迟要在明天早晨出发。由李司令员具体负责协调指挥。同时把这儿的有关情况立即向军区作战值班室报告,请军区空军部队派三架直升机进行保障,同时急调三部卫星电话进行现场通信保障。你们再想想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补充。”
李司令员说:“关于救援小分队的组成,我想,能否组成两个小分队,分头进行寻找。要留一部分机动人员,以防再有突发事件。我建议第一组由成天带领,另外一组由王青衣带领。第一组于明天早晨出发,先去寻找失踪的考察队,这些人都是国宝一级的人物,如果出事,影响重大,我们要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另外一组候命,待军区批准的直升机到位后,从空中进行寻找。这样也可以两组相互照应,减少寻找人员的危险程度。”
“我同意,连队现有几部电台?”
李司令员说:“共有两部,再加上我带来的一部与你车上带的电台,共有四台。”
“电台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开通,与军区保持联络。你再想办法让军分区连夜送两部电台来,保障救援小分队。这次小分队出去,一定要带两部电台,保证联络不断。好了,你们准备去吧。”
三人应声走了。骑兵连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天线开始在连队的上空伸了出来,嘀嘀嗒嗒的发报声响彻了夜空。当晚十二时,骑兵连接到军区发来的急电,军区决定暂停骑兵连的裁撤工作,执行抢险任务。由兰副司令员就地成立救灾指挥部,同时调派三架直升机予以保障,另外派出两个营从陆路进入,协助救灾。只是直升机要看天气情况,才能到达草原。
兰副司令员连夜召开会议,对抢险工作进行最后的检查与部署。决定由成天带领的第一组抢险分队,携带两部电台,于凌晨四时出发。
成天听到那个停止裁撤的消息后,浑身打了个激灵,他松了口气,也许这场雪会给骑兵连带来新的转机。他愉快地走出会议室,打了个哈欠,对王青衣说:“按兰副司令员的指示,我已经把萨日娜与她的奶奶接来了,等首长与她们谈过后,你给安排一下,就别让她们回去了,以防万一。”
王青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风萧瑟
黑暗的雪夜里站了一大堆人,成天逐个检查着战士们的着装。参加第一抢险分队的战士共有二十人,他们每人配两匹马,携带三天的补给。雪打在黑暗中的这些年轻的脸上,看不清大家的表情,但可以感受到这些战士的呼吸。兰副司令员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家。这时李司令员轻声提示,时间到了。兰副司令员走到大家的面前,成天厉声喝道:“立正!”大家在雪中笔直站立。
秘书递给他一碗酒。兰副司令员说:“今天我不想多讲什么了,我只想用这碗酒为大家送行,希望你们暖暖身子,更希望你们能够胜利归来!”
战士们嗷的一声鼓起掌来。每人端起一碗酒,在空中一举,大声地喊道:“干!”然后一饮而尽。
兰副司令员把酒碗放下,大声说:“你们回来时,我还在这个地方为你们接风。出发!”
王青衣走到成天的身边,轻轻地碰碰他,然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就这样,俩人什么也没说,握手相别。队伍在雪中出发了,渐渐地,雪与夜色一起把他们的马蹄声给淹没了。草原上的积雪很深,有的地方达到了马腹,他们带了一部地面卫星定位仪,进行方向导航。他们是顺着那条纬度线向前走的,这种走法对成天还是头一回,感觉上是在走着一条走向狼滩的直线。但在暗夜中的积雪上走路,太艰难了,马匹行走得十分缓慢,好像是走在棉花上,用不上力。
小分队相互间隔不超过五米,每走一个小时,成天就点一次名,防止有人掉队。雪花密集地掉到大家的身上,好像一大团的绒毛,密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地上暗着一层怪异的白亮,黑沉沉的,很像是一部已经过期很长时间的黑白电影,每个人看上去都十分模糊。
夜色就在他们行走中开始亮了起来,天空好像蒙上了一层暗旧的破布。而那些大团大团的雪花就那样密匝匝地从那块破布中漏了下来。战士们都伏在马上,慢慢地向前挪动,马走得很吃力。这时成天看到近处的大地上蠕动着一点儿小小的白色,走到近前了,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成天觉得有些怪异,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他把羊皮帽子从头上抹下来。一种清晰的雪声唰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就在这种雪声里,他听到脚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成天跳下马,看到一团白雪似的小羊就卧在自己的身前,它睁开一双豆大的眼睛,无助地看着他。
那只羊羔好像冻伤了,在雪中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成天把它抱到了自己的怀里。战士们看到那只小羊,围了过来。在这样的死亡之地,看到一只小羊犹如看到了某种暗示。三班长古典看了一眼那只小羊,说:“这只小羊命真大。连长,这说明附近肯定有牧民,只是这儿是什么地方呀?”
“我与你一样,不知道,这些雪抹去了我们所有可以辨识的方位。现在到了规定向指挥部报告情况的时候了,你去打开那个地面卫星定位系统,我想找出我们在图上的位置。”
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古典打开定位仪,成天把那张1:5000的地图打开,核对自己在图上的位置。他们走了四个多小时,才走了二十多千米路,而他们距考察队所在的方位,还有四十多千米的距离。成天感到附近一带可能会有人,那只小羊的出现,好像预示了这一点。成天把他们的所在位置用铅笔圈住。他看了一眼围坐在一起的骑兵们,说:“这一带可能会有人,从现在起,我们拉网式前进,每个人间隔开十米,成横面向前推进,但大家间隔不能超过看不见对方。每隔半个小时,各班要把人员清理一次,一有情况立即鸣枪告警。”古典看了一眼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羊,说:“它怎么办?”
“抱上,从现在起,所有的生命都不能从我们的手中失去,我们要把它带出去,至少要找到可以让它活下来的牧人。”
古典犹豫了一下,把那只小羊抱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成天打开望远镜,试图从纷乱的雪花中看清前方,但雪花堵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见一片片的放大了的雪花从眼前掉下,他只好把望远镜收起。骑兵们散开在雪原上,如同一个个小黑点,这些小黑点就那样一点点地向前推进着。前面不时出现一些动物,在古典他们班的前面,竟有一只跛着腿的狼,可怜地向前走着,它好像饿得没有了力气,士兵们发现它后,立即大声地呼叫起来,勒马向前冲了过去。但那只狼听到士兵们的喊声,竟然停下来不动,呆呆地看着人们出神。那只狼眼中的空洞让士兵们十分吃惊。那只狼蹲在雪上,全身的毛都冻结着,浑身抖动,狼性从它的身上好像失去了,它在寒冷中的样子,几乎如同一只小小的羊羔。成天挥挥手,说:“走吧,我们现在的任务不是狩猎,这只狼也太可怜了,你们谁愿意杀死它?”
没有一个战士会用刀去把这样一匹狼的命除掉的。士兵们看了一眼那只狼,无言地散开,继续向前寻找。
天色就在他们的行走中逐渐暗了下来。成天第三次向指挥部报告自己的方位,指挥部命令他们加快速度,说那几位科学家的失踪,引起了国家有关领导人的关注,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他们救助出来。成天他们通过一天的行军,已走了有三十多千米,但前面既没有发现那些牧人,也没有看到科考队的踪影,他们仿佛消失了似的。
天黑前他们还可以行军十多千米,但这种速度太慢,成天决定派出一支小分队,突击进行搜索,一旦发现情况即时报告。为了保证他们不与后面的部队失去联系,成天让他们每隔半小时,在前面鸣枪告知方位。
古典带着人很快消失在了前方的雪花中。后面的部队仍然保持着一定的速度搜索前进。“蓝骑兵”在雪中忽然不安地打着响鼻,它似乎嗅到了什么,头一挣一挣地向前撞。成天感到了什么,把缰绳放开,“蓝骑兵”在雪上飞快地走了起来。成天回头对通信员说:“让后面的部队跟上,保持队形,加快速度。”他不知道“蓝骑兵”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但前方肯定有着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前面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成天打马跑了过去,看到古典他们围着一顶帐篷在使劲地刨挖着,帐篷边上横着一片小山似的雪包。他急急地跳下马,看到那顶帐篷已被雪压垮,而周围的那些小雪包后,竟是一堆堆互相挤压在一起的冻死的羊只,让人触目惊心。这时后面的部队跟了上来,大家一齐把那个帐篷打开了,里面竟然是一个老人与一个小孩子,那位老人的全身都冻僵了,只有那个小孩子还有一丝气息。他的眼睛紧闭,似乎已说不出一句话。随队军医赶紧给那个小孩子进行急救。
成天下令大家向周围延伸搜索五千米。他牵着“蓝骑兵”沿着西面寻找。“蓝骑兵”一直耸着鼻子向前走,仿佛前面有着什么东西,为它指引着方向。
“蓝骑兵”忽然停下来了,成天看到在“蓝骑兵”的前方有好几个大帐篷,那些帐篷的周围站着一群牧人,他们如同傻了似的看着他们,继而大声地叫喊起来。
第一小分队共找到了四十多个牧人,他们中间有三个人冻死了,还有两个人下落不明。牧人们已在风雪中等待了好几天,羊群有一半以上被冻死了,他们找不到取暖的东西,有的牧人把羊栏与帐篷都烧了。成天把大家集中到一起,人数点清后,又把羊群往一起赶。天色黑了下来,大地上刮起了白毛风,风卷着雪烟在雪地上呼啸着闪过。大家挤在仅有的几顶帐篷里,点起火来取暖。
成天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的天空,刘可可他们在雪地上已待了四天了,他们能够抵抗得了这场风雪吗?这时古典带着一个老人走了进来,古典说那位老人看到过科考队的人。两天前,科考队出现在距此十多千米外的地方,随后进入了狼滩。成天在地图上寻找到自己的方位,这里到狼滩也就几千米了。他问老人,如果晚上进入那块地方,有没有可能。老人一提起狼滩就一脸的恐惧,摆着手说,从来没有人敢在晚上进去的,那个地方可以听到魔鬼的声音,一到晚上,大地就会发出咕叽咕叽的喘息,进去的人,几乎没有几个可以完整地出来。成天在图上看着那块标着一大块深蓝的地方,忽然对通信员说:“接通电台。”
守在电台边的李司令员,听他报告情况后,让他在电台里稍等片刻,说兰副司令员要与他讲话。
兰副司令员好像刚听完李司令员的情况汇报,他拿起电话就讲:“请告诉我现在你的方位?”
“在东经101°线与北纬38.5°线交叉处。当地人把这儿叫作鬼地,这儿是通往狼滩的一个门户,这儿距离狼滩还有七千米。”成天报告。
“据气象部门讲,明天的气象条件可能稍微好些,有短暂的晴天,明天下午我派人去接他们。哦,你们那里的气象情况如何?找到科考队的线索没有?”
“这儿的雪下得还是太大,通视度太低,现在已到了零下三十三摄氏度左右,不过还可以坚持。刚才据一位牧人讲,他在两天前,曾看到过科考队,就在狼滩前面十多千米。不过据他讲,那里的情况太复杂,也就是说,他们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陷进了沼泽,再一就是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我们派有一个班的战士保护他们,我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能估计,不能有万一,要掌握最真实的情况。明天你们进入狼滩前,要做好准备,随时防止出现意外,那里的地况很复杂,尤其是沼泽地。明天下午前如果风雪小了,我会派直升机配合你们搜索……”
话机里响起了一阵杂音,电台中断了。隔一会儿电台又通了,但效果很差,话机中全是吱吱的电流声,这一带的磁场很强,电台不断地被干扰。成天等了一会儿,看电台接不通,就慢慢地踱了出去。外面的风雪很大,雪粒被风卷起来,呼啸着向前吹刮,打得人脸上生疼。成天望着黑暗中的草原发呆。他的心里一静下来,就会涌上一个人模糊的身影。他觉得心中一阵难受,那个影子渐渐清晰了。他看到刘可可笑着对他说着话,但那些话都被风给吹去了,他只可以看到她动着的唇。他下意识地在心里喊了一声可可,眼角悄然湿润了。
寒夜的帐篷里阴冷寒湿,仅有的一点儿柴火也烧完了,成天要各班派人轮流值班睡觉,为防止把大家冻伤,他要求每隔一个小时把大家叫醒一次。几十个人挤在一起,互相靠着,吸收着对方身上的热量。战士们经过一天的行军,都有些累了,帐篷里回响着很重的鼾声。成天坐在大家的中间,想着心事,慢慢地,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了下来。他又看到了刘可可,她好像刚从远处的雪地里跑了出来,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跑了过来。成天蒙蒙地向她伸过手去,他觉得自己都快要抓住她的手了,但好像隔了一点儿什么似的,就是抓不住,他在梦中呢喃着可可,可可,向着那个梦中的人儿追去……
成天是被冻醒的,他看看表,已是凌晨五时。战士们睡得太死,在暗色中一动不动,他赶紧把大家叫醒。这时三班的一个战士哭喊起来了,他的脚冻木了,动不了啦。成天走过去,看到他的脚与鞋子冻到了一起,脚下的雪水竟结成了冰。他吓了一跳,赶紧用剪刀把他的鞋子剪开,一看,脚肿得青紫,没有一点儿血色。好像一块青色的石头。成天用手轻按一下,他竟然没有一点儿感觉。成天的心里紧张起来,古典焦急地说:“要不要去烧点水来?”
成天说:“你想把他的脚给烫化了呀,快到外面去弄些雪进来。”古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到外面捧回了一堆雪。成天用雪在那个战士的脚上揉搓着,一捧雪化了,他又拿起一捧,不一会儿,地上就积满了水。那个战士的脚上开始慢慢地冒起了热气,慢慢地有了血色,过了一会儿,那个战士忽然忍不住地大声喊了起来,他感到了脚上有一股凉气伴着疼痛开始升腾。
成天不理他,继续用雪水在他的脚上搓着,很快,那个战士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成天看到他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把他的脚放下,说:“疼得厉害,证明你这只脚有救了,现在要用干净的布把脚包起来,下午飞机来后,你先回去。”成天转身对古典说,“去查查看还有谁冻伤,冻伤的战士一律留下来。”
古典应声去了。检查结果却让成天大吃一惊,仅仅一夜,就有三匹军马与两个战士冻伤了。寒冷竟然使马镫粘在了好几匹军马的身上,战士们跨上军马时,一用力,粘在马身上的马镫一下子就扯掉了马身上的一块皮。那三匹军马就是这样受伤的。
草原上的雾越来越重,他要通指挥部,李司令员告诉他,今天上午以前,直升机还是不能起飞,可能要等到下午了。成天急了,他在电话里大声地说:“我们这儿冻伤了两名战士,三匹军马,天气太冷,我们不能等了。我决定留下四名战士,在原地等待,我再带其他人继续寻找。”
李司令员关切地说:“你们还能不能坚持?”
成天感激地说:“谢谢首长关心,我们还能坚持下去,请你们放心。时间不等人,我们现在就向狼滩出发。”
“那你们一定要做好准备,我命令,从现在开始,你们的电台要二十四小时开通,随时保持联系。天气稍有好转,我们立即派直升机出动,军区派出的三架直升机已到了县城,随时候命。”
悬念状态
军区派来的直升机是在中午到达指挥部的,王青衣带着第二小组上了飞机,前去接应那些获救的牧民。天气仍然不太好,天空中凝满了雾,云层把大地压得很低,直升机如同行驶在天与地之间的夹层中,寒气很重,抢险队的骑兵们都把自己裹得很严,只露出眼睛来。骑兵们可能第一次乘坐直升机,他们把眼睛贴在飞机的舷窗上,鼻子都压平了,使劲地看着下边的草原。
雪粒在他们飞行到一半的距离时又开始飘荡了起来,飞机在气流中如同一只小鸟,不住地打着颤,有几个战士已经开始呕吐了,他们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王青衣没有吭声,心里有些紧张,直升机在这样的天候中飞行,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他看了一眼机长,他的背影笔直着,好像全身的力量都凝到了那双抓着操纵杆的手上。王青衣在特种大队时,开过这种“黑鹰”直升机,大队要求每个干部都要掌握全大队所有的配属武器,直升机也算一种。他上机学了十天,也就是刚好可以把飞机开起来与落下去的初级水平。但说实话,他不喜欢这种飞机,太笨。这是他开完后的唯一评语,因为它的爬升太慢,而且不太灵活,好像不如开着装甲车奔驰过瘾。
直升机在穿越一片雪雾后,一个战士看着窗外忽然大声地喊了起来:“快看,快看,我看到他们了……”
王青衣顺着舷窗向外看去,只见下面冒起一股浓烟,几十个人在那里望着天上大呼小叫着。直升机开始旋转着向下降落,飞机悬到离地面十多米时,那位机长把身子挪了过来,告诉王青衣,机下着陆点情况不明,不能落下去,只能悬在空中,让人下去把那些人一个个地救上来。王青衣点点头,示意坐在机内的五名战士扔下悬梯,然后第一个向下走。他一打开机舱门,就感到一阵深寒扑了过来,机下的悬梯被螺旋桨吹得悠来悠去,地上的积雪开始飞旋,风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王青衣下到地上时,看到一班长正在悬梯下等待,几名伤病很重的战士与牧民排在最前面,身后的牧民也都排好了队。王青衣顾不上说话,做了个手势,从悬梯下来的四名战士分列两边,抓住悬梯指挥大家向上爬。随后其他两架直升机赶到,全部悬停在空中,第一批上去了二十多个人,还剩下了有二十多人,王青衣留在这里等待第二批次到达。
飞机消失在了天际,大地上安静了下来。地上一片狼藉,远处草地上仍然浮动着一群脏羊,它们与上百头牛站在雪地里,远远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离去。羊群们都挤在一起,如同一个巨大的捆在一起的筛子,哗啦地抖动着。
有一个牧人不愿意走,这是一位老人。三班长指着远处帐篷前蹲着的一位老人对王青衣说:“就是他,我们动员了他半天,他仍然坚持不走,他说他要赶着这群羊从草原上走回去,他说羊是他的命,一个牧人离开了羊,还是个牧人吗?”
王青衣走过去。他看到那位老人的怀里抱着一只小羊。那只小羊眨巴着一双亮亮的豆眼看着他。老人的手里拿着一个奶瓶,在喂它。王青衣蹲到老人的身边,问道:“老人家,这羊是刚生下来的吧?”
“是个孤羔子,是你们那个成天连长从雪地里救回来的。我看着可怜,就把它要了过来,这只羊命大呀。成天连长说,要把它活着带出去,我不能让这个小生命死在我的手里呀。”老人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天空,自语般地说,“魔鬼降下了雪,是要看看大地的坚硬。魔鬼带来了灾难,是要看看羊身上的命。牧人就是那最坚硬的命啊!”
王青衣用手抚着那只小羊羔,说:“老人家,灾难来了,可以离开它,不能让它追着呀。再过几十分钟后,飞机就会赶来,你就先离开这儿吧。毕竟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那些羊就是我的命,我理解大军的好心,你们是草原上的菩萨兵哪,可是我的命在草原上,我不能离开这么多的生命哪。你放心,我这把身子骨硬着呢。几十年前,我就赶着一群羊从雪灾中走了三十天,走了出来,那会儿,我才相信,人是能够让命听你的话的。”老人抖动着站起来,“看到那些羊群了吧?那些狠心的牧人走了,把这么一大群的生命留给了草原,我不能让它们留下来啊,我要把它们带出草原……”
王青衣说:“老人家,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把你救出去,你如果不出去,那我们的任务就完不成,你就先随我们回去吧。”
老人摆摆手,不再说话。一个老人的固执让人有时无能为力。王青衣无奈地看着他。这时天际传来直升机的轰鸣,远处已可以看到直升机的身影了。按计划,来了两架运送灾民,另外一架飞到狼滩上空,寻找科考队。王青衣觉得老人让他很为难。这时一班长轻声说:“要不我们就把他留下来?”
“不行,我们是来救他们的,我们没有权利留下任何一个人。这样吧,你去打开电台,我请示一下指挥部。”王青衣说。
他快步走到电台前,电台里只有一片吱吱啦啦的干扰声,什么也听不清楚。这时直升机已悬停,牧民们开始登机。那位老人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好像在收拾着东西。王青衣焦急不已,他在雪地里来回走了几圈,忽然下了决心,叫来几位牧民,对他们耳语了几句,那些牧民为难地看了他一下,然后下决心似的走进了帐篷。片刻,那几位牧民把老人抬了出来,老人被几个小伙子死死地抱住,他着急地在他们的怀抱里大声地叫喊着,让把他放下来。远处的羊群咩咩地叫了起来。老人听到羊的叫声,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就在牧民们把他推到悬梯上的时候,一下子就挣开了,他转身跪倒在王青衣的身前。王青衣被老人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他赶紧把老人扶起来。老人的眼里噙着泪水,说:“大军啊,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好人,来救我们,可那些羊更要人来照顾它们。我是唯一可以带它们走出草原的人哪!离开了人,它们很快就会被这场雪灾给吞掉。我……离开了这些羊,我的命又有什么用?你就成全我这个老头子吧!让我救那些羊出去……”说完,老人的泪水悄然滚落了下来。王青衣内心波澜起伏,他没想到老人竟然为了一群羊,会不在意自己的生命,草原上牧人的另外一面显示出来了。他没有力量去阻止一位老人对于一群羊的仁义。他扶住老人说:“老人家,我们成全你,你要多保重。”
老人无言地点点头。王青衣安排大家把所有的可以留下的日常用品,全部留给了老人。
飞机开始旋转着离开大地,机上的人都望着那位老牧人,直到他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飞机在天黑前到达营地,兰副司令员与李司令员在机下迎接他们。王青衣一下飞机,就问李司令员:“那架飞机返航没有?”
“还没有,飞机飞到狼滩上空后,信号就消失了,刚才才从雷达上找到那架飞机。据当地矿产部门提供的信息表明,说那块地方存在一个巨大的地磁场,通信设备在那里没有用,磁场太强了。”李司令员不安地说。
“成天他们有消息没有?”王青衣焦急地问道。
“没有,他们的电台信号在进入狼滩后就开始衰减,不过我们现在还可以偶尔捕捉到他们的电台信号,只是听不清楚,目前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李司令员简洁地说。这时兰副司令员走过来,大声问道:“牧民们都给救回来了?”
王青衣立正答道:“还有一位老人。”他简单地把情况说了一下,然后自责地道:“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无力阻止一个老人对于羊的热爱。”
兰副司令员使劲地抽了一口雪茄烟,说:“这个天气可能不会放过那位老人的,明天天一亮,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接回来。我们只对一个人的生命负责,而不是对他的精神与情感负责,如果保障不了他的生命,我们就是在犯罪。”兰副司令员手中的雪茄抖动一下,转身离去。李司令员看了他一眼,说:“今天你们累了,去休息一下吧,明天早晨八时出发,你带队,三架直升机同时出动。无论如何,要在天黑前把他们找到。”
王青衣在院子里等待那架直升机返回。他的心里很沉,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在追击着他。雪花开始大起来了,这时电台响了起来,那架直升机与指挥部联系上了。他们报告说,找了一天,仍然没有找到,飞机上的导航系统在进入狼滩后失灵,后来靠人工查图才找回来。由于天气原因,他们将在县城降落。
王青衣的心里罩上了一层很重的阴影。
诗的诞生
雪越来越大,黏黏地飘浮下来,每个人的身上都如同沾满了羽毛,毛茸茸地颤抖着。战士们都把自己裹得很严,拉着马气喘吁吁地向前走。队伍中回响着很沉的喘气声。骑兵们按那个牧人指的方向向前行进,大地上一片白色,根本就看不到任何踪影。他们向东走了一个多小时后,雪更大了,在雪花中是无法找到路的,那台地面卫星定位系统如同受了伤似的,时断时续。而更让人感到不祥的是,电台的干扰声逐渐增大,电波里回响着一种吱吱啦啦的怪声,根本无法接收。成天望着四野的苍茫景象,心情越来越沉重。
狼滩草原的神秘开始显示出来了。好像一进入到这块草原,大家就开始感到了一种怪异。成天拿出指北针,发现它也失灵了,上面的针尖偏在一个方向,粘住似的不动。成天无助地望着前方,命令把电台与那台定位系统全部关闭。在草原上找路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老牧人一般可以根据雪花飘荡的样子找到方向。他凝神看了一会儿那些雪花,雪花向着东南方向飘浮着,他们现在是向北走。
古典焦急地问道:“连长,怎么办?指挥部彻底与我们失去了联系,他们又不见踪迹……”
成天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他们肯定就在这片草原上。我怀疑他们就在我们附近。”
古典有些失望地看一眼那些雪,说:“连长,你说他们还能坚持到现在吗?雪下了有五天了,他们的补给可以撑到什么时候呢?”
成天的心里一动,眼前闪出刘可可的笑脸,这么多天来,他一直不敢去想这件事。他用力地挥了下手,好像要挥去刘可可在他心中的影子似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他们的准备很充分,有两辆生活车,一辆可以做饭的炊事车,还有咱们的一个班保护着,我估计最大的可能是……”他的话音没落,前面响起了一片惊叫声,成天跑了过去,看到一个战士陷进了雪里,身边咕嘟着黑色的气泡。成天的头嗡地响了一下:“沼泽!”那个战士的脸憋得发紫,身子还在慢慢地向下陷着。幸亏他紧抓着马缰,战士们把那匹马使劲地扯住,向后拖。
成天把那些战士推开,爬到了那个战士的身边。把一根绳子用力甩给他,让大家慢慢地向后拉。沼泽地的吸力很大,大家好像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使劲地扯动着手中的绳索,那个战士的身子似乎都给拉直了。好不容易扯出了一点,但大家稍一松手,他又滑进去了。成天镇静地指挥大家慢慢地拉住,缓缓地用力,只听见沼泽地里泛起一层脏污的气泡。那个战士被缓缓地拉了出来。他爬在雪上,脸上闪现着一种恐怖的神色,过了许久,他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成天赶紧让大家把他的衣服给脱下来,换上给考察队带的干净棉衣。
成天有些惊悸地看了一眼大家,骑兵们的脸上呈现着一种可怕的表情,他们都沉默地看着他。大雪重又把沼泽给遮盖了起来,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老人的预言出现了,那些不可预知的危险就在他们的前方。他蹲下来,用手轻轻地刨挖着盖着草原的雪层。雪有半尺厚,足可以把所有的危险全部遮盖起来。他转身命令:“从现在开始,大家不准再骑马,每个人都要在腰里拴上一根绳子,与后一个人相连,大家前后的间隔要有五米左右,排成一条直线,顺着前面的人的脚印走。我在前面给大家带路……”
古典说:“连长,让我在前面为大家探路吧!你是一连之长,万一出了什么事,大家还要你带回去呢!”他的话音刚落,又有几个战士嚷了起来,要走在最前面。
成天没有表情地说:“现在不是争的时候,我来过这片草原,我比你们更熟悉它。万一有人陷下去了,其他的人不要慌,一定要抓紧绳子。好了,现在开始准备吧,十分钟后出发!”
古典还要再说什么,看成天冷着脸,打住了。
十分钟后,成天带着大家出发了,他们在雪原上绕了个很大的圈子,向北继续行进。大家走得十分小心,几乎每个人都踩着前面的脚印行走。成天牵着“蓝骑兵”,小心地在前面走着,随时观察着雪面有没有什么异常,因为沼泽上尽管压着一层很厚的雪,但那些雪明显地与其他的雪面不同,沼泽上的雪层都很松,有的还结着冰面,那是沼泽的地气融化了雪后又冻结了的。他小心地选择着落脚的地方。“蓝骑兵”好像对这一带很熟悉,它走得很轻盈。成天发现“蓝骑兵”在雪上行走时明显比其它的军马速度快,它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顾虑。成天刚开始还有些担心,怕“蓝骑兵”踩上沼泽,但走久了,他发现“蓝骑兵”走过的路都很安全,好像它可以感受到沼泽似的。于是,他放心地把自己交给了“蓝骑兵”,手抓住缰绳,听任“蓝骑兵”在前面拉扯着自己向前走。
雪花越来越密,天地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成天好几次打开望远镜,试图望出去,但视线里全是被放大若干倍的雪花。
天黑以后,成天命令大家就地宿营,兵们在雪地里搭起了帐篷,炊事班开始煮饭。又是一天了,科考队仍无踪迹。成天估计今天大约行军二十多千米,凭他的感觉,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已走进了科考队几天前活动的位置。成天命令打开电台,电台里涌出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卫星定位系统仍然失灵着。报务员无奈地看他一眼,请示是否关机。成天心情烦躁地说:“开着,就这样开着,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联系,让指挥部的人能找到我们的位置也好。”
晚饭是大米稀饭与水煮羊肉。羊肉是炊事班班长捡回冻死的羊做的。这是一天里唯一的一顿饭,大家吃得很香。成天喝了一碗稀饭,没有胃口,就又蹲到了电台边。报务员试了一次又一次,仍然是一片怪声,时强时弱。这时报务员忽然紧张起来,他轻轻地旋着调试钮,在那些时断时续的声音里好像有一线断续讲话声。声音不太清晰,但可以分辨出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那声音时断时续,认真地听过去,又没有了。报务员高兴地喊道:“天哪,这好像是另外一个电台的声音。连长,这个频道好像是一部三瓦电台的。这附近没有电台哪!指挥部的电台也不用这个频道……”报务员紧张地监听着,忽然惊呼了起来,“这个电台不会是科考队的备用电台吧?”
成天急切地说:“你再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们的声音清晰一点。”报务员不停地拧动着旋钮。吱啦声越来越强,最后竟消失了。报务员骂了一声:“妈的,这儿干扰太厉害了。连长,我推测,这么强的干扰里还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很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附近?有多远?”
“我们有可能已走出了强磁场区。我感到他们就在离我们不到五千米的地方,只是现在还不能判断出他们的准确位置。”
这天晚上,成天一直守在电台边。到天亮时,报务员又收到两次那部电台奇怪的声音,还听到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是科考队,听到我的声音了吗?报务员刚与他们对上话,声音就开始减弱。接着又断了。
天刚亮,“蓝骑兵”忽然不安地冲着远处长嘶起来。成天顺着“蓝骑兵”的目光看出去,天地间被一股寒冷的冰雾塞满,什么也看不清。成天回到帐篷里,把望远镜拿出来。这时前面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枪声在早晨的寒冷中尖脆刺耳。在那声枪响的地方,隐约站着一堆人,他们似乎也发现了成天他们,大声地叫喊着。成天在望远镜里忽然撞到了刘可可,刘可可兴奋地望着他,眼里噙着一片泪水。
成天飞身上马,向前纵去。
“蓝骑兵”似乎理解主人的焦急心情,不顾一切地飞速向前奔驰着,它不知道危险正在接近他们。成天和它都忘记了隐在雪下的那些沼泽,也不知道刘可可他们正是被那些沼泽困在这儿。远远地,刘可可看到成天飞驰而来,心中先是一喜,救星来了,心上的人儿来了!接着,她便恐怖地睁大了眼睛。她啊地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边跑边喊:“别过来!站住!危险!快停下!”但是,她的喊声还没有落下,灾难已经发生了。
最先觉察到危险的是“蓝骑兵”,它感到前蹄突然失力,像踩到了一团浮冰上。紧接着,它听见一声雪层断裂的响声,两条前腿便像踩到洞里似的,猛地陷了进去。成天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前抛了出去,他的身体在空中抛了一个弧线,在冰上滑出了很远,撞在了一块雪堆上,那块雪堆晃动了一下,接着便向下沉降。他下意识地抓紧马缰。“蓝骑兵”在距他两米处挣扎着,眼里一片惊恐。
“沼泽!”成天脑际闪电般出现这两个可怕的字眼。但是已经晚了,他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轻拉了一下,身体开始向下沉降。周围冒出了很大的气泡,一股脏水哧哧地开始向外溢。这突然的变故,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大家都吃惊地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刘可可猛地扑了过来,她的身子被身后的几个人紧紧地拉住。刘可可嗓子尖尖地喊着:快往外爬呀,快爬呀……她急得声音都变了,眼泪哗哗地向外流着。
成天仍然紧紧地抓着缰绳。刘可可的脸他看不清楚,但他听到她的喊声。他对着她那边喊道:“可可,你不要动!”
刘可可哭喊着道:“成天,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救你。”
成天的泪水悄然滴下,他发现幸福一下子变得那样具体。幸福就是被人惦念与在意着吗?
他说:“可可,你不要过来,这儿太危险!”
刘可可嘶声喊着:“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救人呢!”
周围的人这才从呆愣中醒过来,迅速行动起来。
古典组织几名战士,爬伏在地上,一点点地试探着向成天那边挪移。刚爬了没几步,前面的雪层便开始咔嚓地响了起来,周围泛出很多脏水和气泡,成天大声对古典喊道:“快向后退!我命令你们立即停止!向后退!”
他的喊声刚落,身子忽然加速向下滑动,双腿粘在一起似的动不了,他稍一用力,身子就向下沉陷一截,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恐惧开始涌过来,污脏的泥水冒着难闻的气味漫到了他的胸口。他扯紧手中的缰绳,身子便停止了向下滑动。
“蓝骑兵”仰着脖子,艰难地扯着缰绳的另一端,向后猛力地扯动着,污泥已经漫到了它的胸部,它的身子向前倾着,只有两只后蹄还蹬在地上。它本能地向后蹬着身子,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两条后腿上,想把两条前腿从沼泽中挣出来。它似乎明白,只有把身子从沼泽中挣出来,它的脖子才能使上力气,才能把自己的主人拉出来。它呼呼地喘着,拼命向后仰着脖子。它觉得那条缰绳已经勒进它的皮肉里了,但是它并没有感到疼,它像那次在悬崖上救成天时一样,在心里对自己的主人喊着:抓紧,把绳子抓紧,我会把你救上来的!
古典和几个战士找来一条长长的树干,想让连长扯住往外拉他。但是距离太远,根本够不着。他们又把几根背包带结起来往过甩,还是够不着。几个战士腰里缠着绳子,试着往“蓝骑兵”跟前爬,想先把“蓝骑兵”拉出来,然后再扯住缰绳把连长往外拉。但是离“蓝骑兵”还有五六米远的时候,身下的冰面已经咔嚓咔嚓响了起来。爬在最前边的古典急了,站起来想往前扑,但是他身子还没站直,脚下突然咕叽一声,半截身子立即陷了进去,后边几个战士费了很大劲才将他扯了出来。
污泥已经没过了成天的脖子,他的喉咙似被什么勒住了,感到窒息。那只扯着缰绳的手有些麻木,刚才他把缰绳往手腕上缠了两道,这样只要他不松手,缰绳就不会滑脱。周围一片不断炸裂的气泡,咕嘟咕嘟响着,这些气泡阻碍了他的视线,他已经看不见刘可可和他的士兵们了。但他仍能听见刘可可的喊声和哭声,他听见她和几个战士在喊着他,要他把缰绳抓紧,千万不要松手!“蓝骑兵”仍在坚持着,成天感到缰绳越扯越紧,他的整条胳膊却被扯直了。“蓝骑兵”离他很近,他和它之间就是一条缰绳的距离。在这片沼泽中,就剩下他和他的“蓝骑兵”。成天透过那些气泡,可以看见“蓝骑兵”前倾的头和高高耸起的后背。他能感到它正在用力。他相信“蓝骑兵”一定会像上次在悬崖上一样,把他从死神的手中再次拉回来。
但是突然间,成天感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忽然觉得,现在不是“蓝骑兵”在向上拉他,而是他在向下拉“蓝骑兵”!他觉得“蓝骑兵”正在一点一点向他靠近!成天立刻便明白了目前的态势:他正在把“蓝骑兵”拖向死亡,拖向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不归之路。“王八蛋,成天!”他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他看了一眼“蓝骑兵”,污泥已经快淹没到“蓝骑兵”的嘴巴了,它的两条后腿也正在下陷,但它仍然挣扎着仰着头,向后扯着缰绳。就在成天看“蓝骑兵”的同时,“蓝骑兵”也正在看他。成天看见野马“蓝骑兵”的眼睛里,是一种无奈的道歉的神情,像是在向他说:“对不起。”
成天的心被划了一下。他松开那只紧抓着缰绳的手,然后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把缠在手腕上的那两圈绳子也退下来,就在他准备放弃缰绳的最后时刻,他听见刘可可和战士们仍在喊着让他抓紧缰绳!抓紧缰绳!周围的气泡越来越大,污泥已经漫过了成天的下巴。他看不见他们。他向上挣了一下,想再看一眼心爱的刘可可和他的士兵们,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多么想最后再看一眼刘可可和他的士兵们呀!
骑兵连连长成天最后看到的是,那条他松开的缰绳,那条刚刚还在把野马“蓝骑兵”拖向死亡的缰绳,正在一点点地离他而去。
刘可可眼睁睁地看着成天消失在她的眼前,她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也随着他陷入了泥沼中。她整个身子枯了似的木在那儿。雪更大了,一片片的大雪快速地盖住了那片沼泽。
大雪淹没了草原上的一切,仿佛遮住了一块伤口。
(节选自长江文艺出版社《最后的骑兵》,本节为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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