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前面有个广场,是市民休闲、健身的地方,有下棋的,聊天的,练剑的,耍拳的,还有跳广场舞的。晚上和周末的时候,热闹一些。
不知道是哪一天,我到广场散步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张大伯一个人在打扫着广场的卫生。张大伯跟我住一个单元,我认得他。只是见面熟,没有什么交往。刚开始,我以为他是环卫工人,负责着这片区域的卫生。
就在前些日子,我忽然间发现,张大伯老得不成样子了,脸皱得像山核桃的皮,头顶已经稀疏了,仅有的几根头发也成了银丝,抖抖颤颤的,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刮走似的,腰弯得像一张弓,若不是扶着扫把,怕是要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看样子,他的年龄少说也有七十岁。当时我心里直纳闷:他怎么还不退休呢?难道他们单位招不来人,还是老人为挣工资不愿意退休呢?我们单位有一个副局长,早到站了,一直不走,惹得一圈人不待见。为什么?不就是为的那点福利待遇吗!难道说张大伯家里生活困难,舍不得那点工资?
也巧,那天我回来时在小区门口见到了张大娘,她是张大伯的老伴。我就把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没想到,张大娘气呼呼地说,狗屁环卫工人,他犯神经!我想进一步问话,张大娘蹒跚着走了。
我想,人老了,可能有点痴呆吧。常言说,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有时会胡闹一下。回到家里,我跟妻子说起此事。妻子说,张大伯原来在钢厂上班,现在已经退休。他扫好多年了,没退休就已经开始扫了。
没退休就开始了?是有好多年了。我说。
妻子说,原来有专人打扫,他去了后,人家就撤走了。听说因为这个,张大娘跟大伯闹了一阵子呢。
我愣了一下。
妻子说,原来那个环卫工人是个女的,张大娘怀疑张大伯跟人家有扯不清的关系,吃醋了。
是同学关系还是情人关系?我感觉这里面有故事。
哪有的事?人家那个女的根本不认识张大伯。妻子剜我一眼。
是他一厢情愿?我也给弄迷糊了。
妻子瞪了我一下,说别瞎想了……不是那方面的事儿。家人怀疑张大伯的脑子有问题,让他去医院瞧瞧,他又不去。
我说,市政部门给他开不开工资?
妻子说,他自愿打扫的,谁给他?后来,主管单位过意不去,要给他报酬,他不要。
真是犯神经。我自言自语了一句。
妻子说,张大伯的家人都反对他去扫,但他坚持要扫,没办法,只当他是锻炼身体,也不阻拦他了。
再到广场去的时候,我留意到不少人对张大伯指指戳戳的,有鄙视,有同情,也有可怜。唉,一个人糊涂到这份上,难怪别人说他犯神经。不过,这种神经也好,又不危害他人和社会。
这天周六,我走出家门来到了广场。忽然间发现,扫地的不是张大伯,是张大娘。
这就奇了怪了!我装作随意地走过去,走到张大娘面前,跟她打了个照面,大娘,您好!
张大娘似乎知道我要说什么,叹口气,有点歉疚地说,我错怪你大伯了,他不是犯神经……
接下来,就是张大娘讲的故事。
1944年5月,麦子黄梢的时候,小日本来了,霸占了这个城市。这天他(指张大伯)随父亲偷偷回到家中。天擦黑的时候,看到街对面日本兵开来两辆汽车,车上都是五花大绑、白布蒙眼的中国人。他不顾父亲的反对,爬到自家房脊上偷看。两个日本人对一个中国人,用刺刀一前一后地戳,用这种方式把车上的几十个人都戳死了。最后日本人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都掩埋掉了。他从房脊上溜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吓得尿了一裤子,腿都软了。他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惨景,新中国成立后,他曾经向有关部门反映情况,建议为死难同胞立个纪念碑,因为遇难者的身份难以落实等诸多原因,愿望一直未能实现。一想起当时的画面,他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后来,为了缓解心中的悲伤,他开始打扫当年埋葬人的地方。表面上看他是在打扫卫生,其实是在扫墓啊。每到清明节,他还偷偷地烧纸祭奠。由于不知道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自己不敢公开祭奠,害怕遇到麻烦。直到2015年9月3日胜利阅兵日,看到国共的抗日英雄都坐在了一起,他才彻底解开了心中的顾虑,把实情说了出来。
张大伯呢,他老人家今天怎么没来?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我心里发堵。
张大娘说,他的腰病犯了,不能来了,我就替他来了。
回到家,我查阅了相关资料,知道广场这里确实是日本人当年大屠杀的现场。我把前因后果给妻子讲了一遍,她沉默了半天,说,大娘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明天清明节,我去帮她打扫……扫墓吧?
我长出了一口气,算是答应了妻子。
第二天,我到超市买了一兜水果去看望张大伯。张大伯住在十二楼,客厅正对着广场。我扶着他站在窗口,看到有十多个人都在静静地扫着地;广场中央摆满了鲜花,一些人垂着头围着鲜花,在默默地祭奠那些死去的无名英雄。
我转脸刚要对张大伯说点什么,发现他已经老泪纵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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