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午后,一缕阳光照进客厅,把蜗居的巢,刷成明亮的暖。父亲安详地坐在雕刻古朴的红木沙发上,微驼的背,依旧保持着老兵的姿势。背景墙上悬挂着一幅六尺整张的国画,笔墨坚劲,色调自然……透过父亲的满头银发,我仿佛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烟云,透过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那些尘封的记忆慢慢被打捞起来。
一
父亲傅云吉,祖籍山东省平度市马戈庄乡埠口村。档案生年是1933年9月16日,祖母说他实际属羊。祖母虽然大字不识,却深明大义,干净利落,她不认可“十羊九不全”的俗语,还说,属羊的人命最好,羊代表吉祥。若按照祖母所说属相推算,父亲应该是1931年出生。我们小字辈给父亲庆生做寿,询问具体寿辰,他总是含混地说,不记得了!逼急了,便勉为其难地说,大概九九重阳节就是我的生日吧?难得糊涂!老人节做寿,既吉祥如意,又皆大欢喜。
父亲的童年是凄苦的。
1941年,中国抗日战争已进入相持阶段。狼烟四起,兵荒马乱。山东大地自然灾害频发,饿殍遍野。祖父母再三商量,与其在家被困饿死,不如投亲靠友,逃荒东北。全家人收拾行李,大门一锁,离乡背井,加入近代史上空前的壮举——闯关东大军的澎湃洪流。跋涉数千里,历尽万般苦,来到了东北沈阳。10岁的父亲依旧给人喂猪放羊,有时候也挖野菜、拾柴,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贴补家用。遇到不听指挥的任性猪,父亲就与它斗智斗勇,在田埂里追逐狂奔,虽累得气喘吁吁,却锻炼了体能,让他成了“飞毛腿”,为以后上战场去打仗,打下了良好的体力基础。
沈阳大街上,随处可见来回巡逻的日本鬼子,还有戒备森严的驻日机构,只准日本人出入。为了躲避日本人抓中国劳工修桥建路,大伯离开沈阳,跑到马家沟农村(现辽宁沈阳法库县三面船镇南),在一家织布厂学徒做工。
1945年8月15日,侵华日军终于结束了疯狂的侵略战争,宣布无条件投降。每一个中国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热烈欢迎战争结束。1946年前后,祖父母举家前往吉林长春,租住在一位远房亲戚闲置的旧屋里。那时的父亲已成长为一个翩翩少年。白天在长春街巷背着小木箱卖烟卖报,晚上回家学习手工织布。
1947年,一场神秘的瘟疫笼罩着长春上空,病情四处流行蔓延。祖父病逝,家里的顶梁柱倒塌了,没有了生计来源。16岁的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被催熟长大了。倔强的祖母,变卖了养家糊口的织布机以及所有值钱的家当,领着我父亲和姑妈,直奔沈阳马家沟,想与大伯团聚后一家人再回平度老家,安放祖父的骨灰。历尽艰辛,路上父亲身患痢疾,险些丧命。大约经过一个月的旅程,终于抵达马家沟。
一贫如洗,没有回山东故乡的盘缠,全家不得不在马家沟临时住下。白天,父亲跟着大伯一起到织布厂织布做工,赚得微薄的收入,艰难度日。晚上,守着家里那台手摇织布机,再继续轮流织布。那“吱扭吱扭”的织布声,不知疲倦,与满天的星光相连接,它仿佛命运的叹息,伴随着朦胧的月光,编织着全家人回归故乡的梦想。
1949年10月1日,全国解放了!那个响彻世界的“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声音,久久回荡耳边,举国上下喜气洋洋。中国犹如旭日东升的太阳,闪耀着万丈光芒。
二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美国即采取武装干涉政策。中央作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决策。
全国各地大规模征兵,每家都有参军名额。大伯当兵的名额已定。长兄如父,大伯已到结婚年龄,祖母舍不得家里这个主心骨、主劳力,左右为难。父亲对祖母说:“娘,我年龄小,顶不起家,还是让我替哥哥去当兵吧!”祖母沉默不语,眼里含泪,既不肯答应,也不愿摇头。“娘,俺的命是您给捡回来的,命硬,咱一点也不亏!”此时此刻,祖母抱着父亲的头,饮泣吞声:“儿啊,你们都是娘的心头肉呀!”
1950年9月30日,父亲带着祖母的叮嘱、兄妹深情的目光,光荣参军,用19岁的肩膀扛起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重担。当时,父亲个子矮小,一脸稚嫩,白净柔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填写报名表的人误认为他谎报年龄,也可能是听错了,擅自填写成17岁,比实际年龄小了2岁。
父亲当兵后,首站分配到辽宁锦州骑兵五师一连任通信员。他第一次去照相馆照相,把身穿军装的照片寄回马家沟,告诉家人他生活得平安美好。一直没有收到回音。后来,父亲与一位老乡谈话得知,他参军的第二年,祖母、大伯和姑妈便回了山东平度老家,寄到原住址沈阳马家沟的信件,以及身穿军装的照片,他们都没有收到。
三
1951年3月,由于父亲虚心好学,勤奋能干,选调到高射炮兵第62师任警卫员。此时,朝鲜战争正如火如荼。在朝鲜战场上,前方没停止过枪炮声,后方没停止过美军飞机炸弹声和机枪扫射声。父亲看到,朝鲜的许多城市被炸成废墟,百姓死伤无数,不断听到朝鲜妇女儿童的悲泣,他内心升腾起对敌人的愤怒,对祖国的责任感。父亲时常仰望朝鲜阴霾密布的黝黑山峰,又扭转头,面朝祖国的方向,默默祝福。
父亲当时是警卫员,但他坚决要求请战,首长批准他跟随领导参加一线作战。据他回忆,部队在保护永楼机场战斗中打过一场漂亮仗,击落了两架敌机,击伤一架敌机。他亲眼看到敌机冒着黑烟爆炸落地,指战员们胜利欢呼,战旗飞扬,一片欢腾。
子弹不长眼,有战争必有伤亡。值得庆幸的是,在硝烟弥漫的朝鲜战场,父亲与死亡擦肩而过。有一次,敌机来犯,全师立即进入战斗状态,对来犯之敌瞄准射击。突然,父亲觉得头上的帽子动了一下,他本能地一躲,抓下帽子一看,一粒子弹将帽子打了一个窟窿。战友们看到父亲毫发未损,连连称奇。多年之后,他的一位战友逢人便说:“傅云吉这小子真是命大,呼啸而过的子弹都抬高一厘米,绕着他飞呢!”
经历了抗美援朝洗礼,经受了战争的生死考验,父亲依然不忘那炮火纷飞的岁月。他曾自豪地告诉我:在部队里,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战友们把他传得更神,更邪乎了,说他的军帽被子弹打穿,上面的弹眼还冒着烟花,父亲却镇定自如,继续瞄准美军飞机……
1953年7月25日,抗美援朝战争结束。父亲唱着《志愿军战歌》凯旋。他又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亲人的身边。因在朝鲜战场上机智勇敢,表现突出,父亲于1954年9月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抗美援朝结束之后,父亲被选调给团长李忠仁当警卫员。年轻的父亲少言寡语,恪守职责,聪明能干,颇得首长的赏识。
一次,李团长在宽敞的会客厅随手丢下20元钱,然后若无其事地离去。父亲清扫卫生时发现了地上的钞票。20元,在上个世纪50年代可是不小的数目,大约相当于父亲近一年的津贴。但他毫不犹豫地如实上交了。原来,这是李团长为了考验父亲,故意做的一个“诱饵”。父亲的行为,得到了首长的颔首称赞。李团长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鬼,人之初,你便上交了一份合格的人生答卷。”当即修书一封,推荐父亲去辽宁营口第八预备学校学习。
经过严格筛选审查,1955年,父亲走进了辽宁营口市第八预备学校。走进学校的父亲,终于从一名无钱读书、学堂偷听的放猪倌,实现了萦绕于心的军营读书梦。三年后,父亲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沈阳高炮学校,继续进修深造,连年被评为“学习竞赛优胜者”。
父亲在军营这所大学校里如鱼得水,并继承发扬了李忠仁团长特有的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刚正不阿的秉性,一直到自己也成了战士眼里和蔼可亲的首长。1959年,父亲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调入高炮67师626团任指导员。后来,父亲又去抗美援越前线接受战火洗礼,回国后任北京顺义公安局军代表,后调河北滦县52979部队626团任教导员,亲历唐山大地震。1979年,48岁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山东潍坊,与母亲同时被分配到了潍坊纺织技工学校(2003年并入潍坊学院),开始了第二次人生创业。1993年,父亲正式退休。
我时常想起诗人桑恒昌的一首诗:“六十岁,是一篇文章;七十岁,是一部专著;八十岁,是一部文集;九十岁,是一部辞海,只有天年,才是自己的万里江山。”若一生按照春夏秋冬四季来分,父亲刚过完金秋,步入初冬。用这首诗里的比喻,父亲的文集刚刚开始续写。能点亮万里江山的人,才是人生笑到最后的智者。我希望,父亲能拥有自己的万里江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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