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龙:
近15年未见,希望你一切安好。
记忆总是昏黄的,不真切的。大部分的记忆都模糊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完好地、带着一抹传奇色彩保留着。 记得那时候,我还住在哈密的一个到处都光秃秃的部队大院里。那里没有参天的大树,没有漂亮的花坛,没有气派规整的停车场,甚至都没有几条猫狗添添生气。路上的人也不多,大多看见我和父亲之后也变得行色匆匆,愿意主动跟我打招呼的也只有一些曾经爱慕过母亲的叔叔们——他们趁父亲不注意,往我怀里塞些解馋的零食。所幸那时的我并没有什么骨气,对这些明显的好意欣然接受,而且会抓紧抢在父亲要我丢掉它们之前,将其尽数藏在腹中。
记忆中母亲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我与她很相像,只知道她在遥远的某个地方默默地思念着我。有时我会拿起长发飘飘的她用过的梳子,在自己稻草般的短发上乱胡噜几把;有时我会偷偷翻出抽屉里她的奖章或者证书,照猫画虎地学写她的名字。小伙伴们曾向我讨教维语书写方法的时候,我就把母亲的名字写给他们看,见唬住了他们,便一时满脸神气,得意洋洋。
之所以在家里寻找着母亲留下的种种印记,我认为自己是在家里憋得难受。每天在父亲咣当一声关上他的背影后,我就在家里的沙发上盘腿打坐——那种属于还没有资格念小学,但又没人陪伴的幼儿式的打坐。尽管我也可以四处乱跑,围绕着屋内的每一道墙与地的接缝处乱跑,绕着衣柜、沙发、餐桌、大床乱跑,在窗台边乱跑。但我还是愿意打坐。因为我家属于大院角落的一个联排平房,恰巧又是把头的第一间两居室,很幸运地,我的眼前除了木门下的防水渠的缝隙,还有两面窗户送给我不单调的景致。一扇窗朝向北,一扇窗朝向南。坐北朝南的那一扇总是阳光普照,尽力把光芒洒在我身上,照得空气中的尘埃熠熠生辉,害得我不得不时刻注意稳住呼吸,生怕哪一口吸得太多,把这些亮晶晶的灰尘全吸进口鼻。所以我更喜欢向北的那一扇。也许因为窗前刚好有把木椅,也许因为窗外刚好有个小山坡。
从我的北窗看出去,这个小山坡向来是光秃秃的,比长了杂草的坟头都要干净几分,只是偶尔会有几摊神秘的水渍。直到一天早上,我在父亲离开后站在窗边的椅子上向外看去,仿佛一夜之间完成的,一株小树苗在不远处的土坡顶上插着,瘦长瘦长的,拄着几根木棍(防止它歪斜)。它的枝叶嫩绿嫩绿的,沾满露水。茎秆看起来像新笋一般脆生,但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气神。就在我仔细观察翻新的黄土时,没有注意到一个鬼祟的身影正在悄悄接近这株小树。哗啦哗啦,黄土被浸湿,有人给它浇水?顺着一条脏兮兮的长裤向上看去……啊,我别开了眼睛,原来是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在撒尿。等我红着脸再看去时,你已经和同伴嬉笑着跑开,只留下一摊熟悉的水渍,亏着我以前对那些神秘的水渍产生过那么多美好的幻想。这时,我认出了你的脸。你刚来这个大院,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个汉族小孩,现在却成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买买提的手下。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你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我连忙慌张地把头埋到窗台下,不料额头磕在暖气片上,泪花子霎时间就溢了出来,鼻尖弥漫着铁锈的味道。这个味道令我想起被买买提捅死的我的两只小白兔,想起被买买提拿足球踢伤的我的膝盖,想起被买买提抢走的我和小伙伴们的“吉普车根据地”——一辆废弃的没有发动机的吉普车,想起被他踢翻的我们的洋芋篝火堆,想起被他踩烂的洋芋蛋蛋。于是我不得不像恨他一般恨起你来。我用袖子抹掉了额头上铁锈味的红,像个原始部落的英雄。
那天下午三点十分,树苗的倒影被投射得比上午时伟岸多了。向南的窗户上响起了最动听的暗号:笃笃笃,笃笃。我风一样地跑向大衣柜,从衣柜深处翻出一把钥匙,再趴到木门下,拿细嫩的手指一点点地将钥匙顺着防水渠推出去。几个小鬼头在门外窸窸窣窣。吧嗒一声,门外的光进来了,我的自由也来了。不一会儿,花坛前就聚集起了一个小团体:呸姐、小雅、尔勒、马哥、阿伊莎、法图麦,还有我。我们像往常去小卖部买冰棒、火柴,顺道顺上几块洋芋疙瘩,在路上拾柴火或者别的易燃物,到平房顶支架子烤洋芋。硫磺刺啦一声划过,报纸的一角被点燃,火焰一丝丝地蔓延,延伸到干枯的木柴上,延伸到木柴深处的洋芋上。一阵风拂过,吹得满天尽是灰烬。我们拿脏兮兮的手抹抹脏兮兮的脸,贪婪地等待着。我又带着好奇心,把几条从花坛中摘下的五颜六色的毛毛虫扔进火堆,哔哔啵啵地,它们都卷曲成了焦黄色,烧烤蛋白质的味道新鲜扑鼻。小雅鄙夷地看着咽了咽口水的尔勒。大家在等待美食的过程中都不会清闲。呸姐豪爽地借给我她的弹跳器,她看出我对它垂涎已久。我笨拙地站上去,又歪倒下来,如此反复了许多次。一向沉默寡言的法图麦噌地站起身,走过来使出全身力气帮我扶住把手,眼神示意我直接站上去。我颤抖着跳跃起来,一下,两下,他放开了手,我跳得更高了。每一次弹簧的蓄力,都是为了下一次把我送向更远的天际;每一次跳跃,都会发现周遭万物比我矮小,我仿佛成了豆茎藤上的巨人。
阿伊莎艳羡地看着我,因为呸姐告诉她,她要再长一岁才有资格骑它。那时想必我已经上小学了,不会再稀罕玩它。我快活地想着。而在屋顶的另一边,尔勒和马哥把剩下的废报纸折成飞机的模样,在机尾点上火,像给它加了喷射器一样,让它乘着风,划过房屋,划过花坛,划过山坡,划过小树,被灰烬吞噬,消失在空中。楼下几个匆匆而过的行人明显被眼前的火光吓了一跳。一个大叔一边手扶着瓜皮帽,一边抬头拿维语假装凶狠地训斥着露出脑袋的尔勒。尔勒调皮地笑笑,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手里却换了扔飞机的方向。不一会儿,洋芋熟了。马哥拨拉出几个黑疙瘩分给我们,每个人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吃得手脏牙黑。我总是不得不拒绝法图麦的好意,因为他想用来讨好我的洋芋实在太大了,而我的胃又很小。这时,尔勒喊我们看:最后一个纸飞机孤零零地挂在了树苗上。这提醒了我。我向他们汇报了上午我注意到的“敌情”,大家莫名地为那株被尿浸染的树苗义愤填膺,并表示想给那个新来的小子一点“苦头”。洋芋块填满了胃的同时也填满了所有的壮志豪情,我心中有了个点子。“下战书?”尔勒惊呼。 我骄傲地点点头,示意这件事情由会写完整维语句子的法图麦负责。阿伊莎眨眨洋娃娃一般的大眼睛问我们: “什么是战书?”马哥也问道:“能行撒?我们拿什么和买买提战?这么多女娃娃。” 我用眼神安慰意图揭竿而起的呸姐,信心十足地给大家描述了这个游戏的规则:和往常攻山头的游戏差不多,不过这次不靠蛮力,靠智取,谁抢了对方的帽子或者摸了对方的头就算胜利,两方谁胜利的人多谁赢,赢的人最终获得山坡的所有权。
还有十分钟父亲就下班了,大家慌忙地收拾地上的东西。在准备各回各家之前,他们把我推进家门,锁上房门,又把钥匙从地缝里丢回来。我把钥匙塞回父亲藏它的大衣柜深处,又洗干净手和嘴。呼,一切都像没发生过。某一个格外干燥又酷热的下午,连蝉鸣的声音听起来都是那么嘶哑。一阵风沙刮过空无人烟的坡地,一切都寂寥得不同寻常。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埋伏在山坡附近,耐心等待着敌人落入我们的“包围圈”。小树苗在山坡上俯视着我们。我戴着一顶母亲留下的小瓜皮帽,躲在路旁的灌木中,因此最先看见买买提和你一行四人向这边走来。我向“战友们”眼神示意,木讷的法图麦愣了几秒钟才向下一个人传达我的眼神。
大家都屏息凝神,数着他们的脚步,五步、四步、三步、两步。狡猾的买买提停下来,跟近旁的你低头嘀咕了几句。我伸着脖子焦急地张望。然而一旁的尔勒耐不住性子率先冲出去,其他人也跟着要抓住他们。为了不显示出我是个落后分子,也不得不冲出去。你们鸟散鱼溃,为了追击你们的帽子和头,我们的队伍被迫分散。即使是在逃跑,我也不得不惊叹你的步伐矫健。你跑得那样轻松,修长的双腿像不停转动的机械齿轮。我紧紧地盯着你的鸭舌帽,不顾自己跑得气喘吁吁。房前屋后我们足足绕了三圈,然后在再次转过墙角的时候,你神奇地在山坡上的那株小树前失了踪影,就像你曾经留下的那一摊水渍。我出神地望着小树。突然,脑瓜顶一凉,遭了!回头看去,果然是你一脸痞笑地拿手指转着我的小帽,那顶母亲留下的瓜皮帽。尽管它已经不合我脑袋的尺寸,尽管它是母亲错以为怀了男孩而缝制的小帽,尽管我时常穿着小裙子戴着它看起来滑稽可笑,尽管它已经被我成日戴着而破旧不堪……想着这些尽管, 我的眼泪打湿了眼前的小山坡。你慌了,连忙将小帽还给我。见我依旧沉浸在悲伤中,你摘下自己的鸭舌帽一同塞到我怀里,慌张地逃走了。除了我之外,大家的帽子都被掠走。虽然输了比赛,但我们赢了你。我们这个小团体,自从有了你,再也没在买买提那里吃过亏。每个人都很喜欢你,除了一向很奇怪的法图麦,不过我们并不是很在意他的看法。
不知道你从哪里弄来了一张大合照,上面有很多年轻人,你指着其中一个美丽的女子跟我说:“小小,我爸说这就是你妈妈。”她一袭长裙,绒黄色的薄裙显得她纤瘦无比。她将长发盘起,杏核一般大又迷人的眼甜甜地笑着,酒窝里都盛满柔情。原来这就是母亲的模样啊!我搂住你的肩膀,仿佛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几个月后我同父亲一道走了,离开了这个大院,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去。临行前一晚,有人敲响了房间的窗。是你,在小山坡上堆放了几块大石头,又踩在石头上扒住我的北窗。我们沉默了许久之后,我从客厅拿回了我的瓜皮小帽和你的鸭舌帽,将它们都送给你,就像你当初做的那样。你的神情肃穆,庄重地戴上了我的瓜皮帽,又将偏大的鸭舌帽戴在我头上。整个过程都像一个仪式。“你戴着它,就像带着我一样。”你说完这话又逃走了。如今已过去了十五年,我早已戴不进去那顶鸭舌帽,让它静静地躺在柜底。但我知道,它一直都在,未曾离开。谢谢它,也谢谢你。肃此。
敬颂台安。
长大后的小小
2016年3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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