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姥爷：

　　好久不见了，您还好吗？

　　现在是晚上七点三十四分，新闻联播刚刚结束，这个时候，您应该早早就把频道调到山东台看天气预报了吧。

　　记得小时候，最讨厌的时间便是晚上七点到七点半，那是您和姥姥专享电视的时间，也是我们小孩子叽叽喳喳、撒欢儿打滚最活跃的时间。说是活跃，实则耳朵是长在电视音箱上的。当新闻联播的尾声如集结号角吹响时，三五个小孩立即松开互相拉扯的“魔爪”，屏住嘶吼的大嘴，集结在您的床边。我是最大胆的一个，企图打破您多年来“先新闻后天气”的习惯，然而屡试屡败。鼻头每次被您粗粝、自带磨砂效果的手揪过之后，都会红上好一阵儿。如今，每每望着镜子里那个高挺的鼻梁，总会想起这是您送给我的惩罚的礼物。我现在身边没有电视，每到这个时间总是习惯性地看一眼手机，“墨迹天气”上显示：“三月八日，菏泽，-1℃ — 10℃，阴转多云。”

　　已是三月初春，北京今天风大，把人吹得一路小跑。家里近两天的温度也在持续走低，估计是进入倒春寒的时节了。以前啊，每逢这个时候，爸妈、二姨二姨夫、小舅小舅妈他们总为您的病捏一把汗。您嘴上不说，坚决与这恼人的时节对抗一回合，直至戴上“别致”的面罩，住上特护病房才肯“服输”。我给您起了个外号——倔老头，您笑着点点头，嘴上没说一个字，却紧紧抓住我的手，很久没有松开。您看，倔劲又上来了不是？我猜啊，很多次您都是故意去医院“串门”的，只有这样，您才会把分散在天南海北的子女们召集回来。

　　还记得您摘下张牙舞爪的面罩后吃的第一顿饭——豆粥。今年寒假，我特意去了水果街对面的那家小店，二十平米见方的水泥房内挤满了和您一般年纪的老人。不大的粥棚里弥漫着葱油饼的绵软细密的香气，油锅里“呲呲啦啦”蹦跳的小精灵挑逗着我的耳膜。站在包子筐旁的老大爷被热腾腾的蒸汽熏涨了手背。我找了张靠水泥墙的桌子坐下，这大概是您经常坐的位置。每次您喝粥回来，左胳膊肘上总有一抹散发着石灰味道的豆粥白，而您却从未察觉。这个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您比我更熟悉。我要了两碗豆粥，一碗放到我的对面，一碗放到面前，小嘬一口，极力想品出您所说的奶油味，可是怎么品也品不出来。如果细细观之，只能用“色白如玉，入口爽滑”八个字来形容它。至于味道，像极了烧过火候的面糊，也像极了您每天早晨从外面归来的味道。而这味道，许久没有嗅到了。

　　那天，阳光尚好，虽是倒春寒，却似春末夏初时节一般暖和。姥姥给您解开一层又一层衣扣，您贫瘠的胸膛在泛着豆粥味道的薄衫下剧烈起伏，您试图控制它的频率，可终究还是任它去了。从不浪漫的您，哦，不对，应该说是从不善于表达浪漫的您，那天竟说了句让妈妈和我都低头抿嘴、笑而不语的话。您说，等天气暖和一些，要和姥姥一起去看看桃花。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听您说这种冒酸气的话，姥姥都害羞地笑了。我望着眼前的两位古稀老人，双眼不知不觉泛起一层薄雾，透过薄雾，我看到了您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烁出孩子般的光芒，像极了十七八岁的小伙儿。如果您的身体也如年轻人般健朗该有多好啊……今天，是2016年3月7日，再过两周，北京玉渊潭的桃花就要开了……

　　横七竖八的窗棂子锁住了您一个又一个春天，但是您知道的，来北京的三年里，每年这个时节我都会去玉渊潭给您拍桃花。听妈妈说，您看到那一张张满载春光的照片后，总会不自觉地吟诵起有关桃花的诗，上一年是唐寅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今年，您打算吟诵哪一首呢？我想到《题都城南庄》里的一句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亲爱的姥爷，今年，您便可以不用饱受疾病的束缚，自由自在地赏花了。

　　上周六梦到您骑着三轮车，后面载着我，像小时候无数个周六的上午一样，带我穿过熙熙攘攘的集市，一边骑车一边问我想吃什么。坐在车帮上的姥姥时不时从车上下来给您助几把力。三轮车驶过那条满载童年记忆的沥青马路，车轮从货车遗落下来的一堆堆石子上碾过，发出“吱吱”的响声。我因兴奋而变得手舞足蹈，站起身来疯狂拍打您的背。您撅着嘴故作生气，吓唬我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卖给杀猪的大伯。”我从梦中笑醒，还没梦到您带我去买排骨，于是我闭上眼睛想继续做梦，可却一直睁眼到天亮。姥爷，您可能不知道，如今的老家，集市变得不再热闹，杀猪的大伯也改了行，而我已经好久没听到有人叫我“淘气鬼”了。

　　回忆最近一次看您，已是一年半以前了。记得国庆节放假前跟您打电话，您说，好好等我回来，我答应给您买小笼包、臭豆腐。然而，您失约了。现在，每每回到老家，我都会带上您爱吃的东西给二姥爷，也许是同胞兄弟的缘故，他也喜欢吃小笼包、臭豆腐。我看着眼前那个和您长得一模一样，声音也近乎相同的老人，总会产生错觉。然而，当晚上七点的钟声响起时，我却可以拿着遥控器随意调换电视节目，这时我知道，他不是您。

　　有人说：“故去的人，当你想他的时候，他还活着。”我相信，此刻，您在跟我一起回忆，回忆陪我走来的二十年岁月。

　　姥爷，弟弟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学习还算努力，表哥也找到一个不错的对象，爸妈他们都很好，姥姥身体很健康，您在那边也还好吧？可是姥爷，我很想您……

　　此致

　　敬礼！

　　您的外甥女：李童

　　2016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