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早饭,福生去村公所。刚刚推开村公所的大门,就听到街角处人声喧嚷。循声望去,三爷爷领着四个儿子,押着二寡妇和长清城里通达商号的掌柜石为先走了过来。福生见怪不怪,和石为先四目相对,脸上露出一抹揶揄的笑,石为先也笑了起来。他俩是国小的同学,在长清城里一起读过四年书。
福生走到村公所,公务员福娃已经烧好开水,烫好茶杯。见福生进来,福娃忙不迭地冲上泰山女儿茶。紫红色的木鱼石茶杯在早晨略显暗淡的光线里散发着玉一般润泽的光芒,纹理清晰,线条流畅,粉晶细腻,触目生温。福生不禁感叹——怪不得木鱼石另有“木纹玉”这么一个美丽的名字啊!
福生轻啜一口茶水,抬眼处,一行人吵吵嚷嚷地拥进屋来。进门槛时,三爷爷的大儿子福旺推了二寡妇一把,惹来二寡妇高声斥骂:“滚一边去,你个下流坯子!你再敢动老娘,老娘剁了你这双贱爪子喂狗!”
二寡妇闺名灵芝,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粉面桃腮,身姿婀娜。灵芝是三爷爷的亲侄媳妇,是福生的远房堂兄福昌的遗孀。福生从记事起就听到福昌家的传奇故事!二百多年前大清朝乾隆皇帝下江南时驻跸济南府,微服私访到馒头山寻找木鱼石,巧遇在山上采石的福昌的祖爷。两个人端着木鱼石茶杯,喝泉水烹制的泰山女儿茶,聊得眉飞色舞。老太爷兴之所至,打发徒弟跑回家取来一套自己精心制作的木鱼石茶具送给乾隆皇帝。乾隆皇帝也不含糊,“受之桃李,馈之琼瑶”,自此后福昌家的木鱼石器皿名动天下,带动着整个靳庄王家以石为生,财源广进。福昌家另起一处院落接待四面八方的手艺人,不管是诚心来访还是偶尔路过,一律好吃好喝好招待。遇上囊中羞涩的,临走还要送上盘缠。先帝薨逝,新帝登基,闹哄哄几百年过去。城头变幻大王旗,福昌家的生意不但没有随着世事变迁而蹇滞,反倒因为博采众长、技艺精湛而通达四海。到了福昌老爷爷那辈上,机缘巧合采得两枚奇石,雕琢成一龙一凤两只木鱼石壶,天下称奇。福昌这一支是长房长孙,两只不世出的奇壶便流传到福昌父亲手里。福昌的父亲英年早逝,福昌兄弟俩自小多灾多病。福昌的大哥十三岁夭折,福昌勉强活到十八岁,娶了灵芝一年多光景,生下儿子顺喜后也撒手人寰。长房人丁凋零,妇少子幼,本院各房,便有心重新洗牌,其中以三爷爷尤甚。三爷爷有四儿五女,兵强马壮,自然没有把其他几房人马放在眼里。他自忖灵芝青春年少必定守不住,过个一年半载挫磨得灵芝改嫁走人,别说龙凤壶,长房的家业都落到自己的手里也说不定。哪承想丧了丈夫、失了靠山的灵芝几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妩媚温婉的小媳妇变成了逞强斗狠的母夜叉,软的不吃硬的不怕,撕破了脸皮和他斗智斗勇,让他一次次颜面扫地沦为笑谈。眼瞅着小十年过去,灵芝支撑着门户拉扯着顺喜,日子过得不落下风。三爷爷一口气算是堵在心里了,三天两头犯心口疼。日本人来了以后,灵芝不敢轻易地抛头露面了,买卖也停了下来。三爷爷喜在心里,等着灵芝变卖祖产,坐吃山空。十年的争斗已经消磨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激起了他万丈怒火。他恨死了灵芝,直想把这个家族妖姬攥在手心化为齑粉。三爷爷像一头伤痕累累的老狼躲在暗处觊觎着对手,等待着制胜的一击。偏偏在这个时候,石为先出现了,帮着灵芝进石销货,经营生意。三爷爷明白了,有石为先帮忙,他等到死也等不来灵芝贫困交加哀哭求饶,他只能主动出击。好不好的,先败坏了这个孽障的名声再说。
福旺自从十年前灵芝新婚初嫁进靳庄,惊鸿一瞥之后,魂就被勾走了,看自己的老婆哪儿哪儿都不顺眼。白天打得鬼哭狼嚎,晚上折腾得奄奄一息。媳妇接连生下两个丫头后,看看没有了指望,夜深人静一根绳吊死了。灵芝又踅摸不上,没有了洗衣做饭暖被窝的人,福旺的日子突然变得难熬。他越寻思越生气,越生气越寻思,按捺不住了,拎着把镐头去砸了亡妻瞎眼老娘的家。这下子更要命,方圆百里都传遍了,媒人们进靳庄都躲着他家走,跟谁家提亲就像去刨谁家的祖坟。去年来了个要饭的外乡女人,不认识他,接了他一块地瓜。等到听旁边的人喊他的名字,女人扔了地瓜就跑,连破铺盖卷也不要了。今儿个抓了灵芝一路走来,嗅到阵阵香甜扑鼻,福旺的三魂就去了二魂半。进门槛时抽冷子推了灵芝一把,只觉得温、软、柔、绵、弹、滑、润,一只手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福旺举着手在阳光下看,傻傻地笑,清鼻涕流下来,亮闪闪地挂在唇边也浑然不觉。灵芝是在骂我吗?怎么比红家班里的“六岁红”唱戏还好听?
三爷爷看见儿子没出息的样子,脸上挂不住了,薅领子拖到身后。
“福生,”三爷爷说,“你是村长,经办村事。二寡妇不守妇道,败坏门风,按祖宗家法应该沉塘坠崖,万死不赦。如今是民国了,有了村公所,也该听听村公所的意见,你看看该怎么办吧。”
福生看了灵芝一眼,灵芝气得耳朵都涨红了,却咬着牙一声不吭。福生打心眼里佩服这位远房嫂子,这真是一个聪明伶俐,识礼节、知进退的女人。她骂福生是平辈间的争吵,骂下天来别人都当成笑话看。福生若是回骂就堕了爷们的名声,不回骂就只能干瞪着两眼吃哑巴亏。她要是骂三爷爷就不一样了,以下犯上,祖宗家法饶不了她。轻则搧一顿嘴巴,重则逐出家族。
福生放下木鱼石茶杯,说:“三叔,您慢慢说,二嫂子怎么不守妇道了?您在哪里抓了二嫂子和石掌柜?可别再像上次一样闹出一场误会。”
三爷爷说:“今儿天刚亮,俺家老大出门拾粪,看见石掌柜的马车停在二寡妇家门口。老大爬上墙头看,石掌柜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屋里吃饭。长清城到这里快马加鞭也得走上一个时辰,他们俩要是没有私情,石掌柜会天不亮就往这里跑吗?”
“此言差矣!”石为先说,“商家趋利,不避刀矢,遑论晨昏?石某经营靳庄的木鱼石生意多年,各家各户无不登堂入室。至于吃饭嘛,去年腊月我来靳庄结账,贵府的五小姐不是也追到大街上拉着我到府上吃饭吗?”
福旺说:“俺妹妹拉你去俺家吃饭是俺家里人商量好的,想让你给俺家多结点货款。”
福娃“噗”地笑出声来。福生也想笑,硬生生憋住。
石为先说:“你妹妹拉我吃饭是为了多结货款,灵芝叫我吃饭就是不守妇道吗?我和灵芝有没有私情自有公论,你们父子说了不算。可卖不卖你家的货,卖多少钱却是我说了算。不长眼睛的东西,欺负人也不挑一挑!”
三爷爷暗道你以为我不想挑吗?可是二寡妇眼高过顶,寻常男人正眼也不看一下,更别说共处一室了。反正是欲加之罪,坐不坐得实暂且不说,重要的是把水搅浑。卖不卖货是以后的事,长清城里也不止你一家商号。有了木鱼石和加工木鱼石的手艺,我们爷们儿还能饿死不成?
思谋已定,三爷爷冷笑一声,说:“石掌柜哪来的傲气冲天?你经营靳庄的木鱼石生意,这些年来也赚了不少钱吧?拿走了我们的货,还要来勾搭我们的人,败坏我们王家的门风,你是何居心?这个贱人守不住,要跟你走。我们不拦着,家产、浮财却不许带走。她家没有了男人,我们族里的爷们儿还在。王家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决不能便宜了外姓人!”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福旺先跳了出来,急眉赤眼地连比划带嚷:“不行、不行、不行!灵芝改嫁也不能改嫁给外姓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片哄闹里,灵芝竖柳眉,吐莺声,双目喷火,冷笑着说:“俺家里有男人!俺儿顺喜十岁了,眨眼间就能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俺改不改嫁,何时改嫁,嫁给何人,不劳别人费心。三叔公你再敢欺负俺孤儿寡母,就算你这辈子不再去赶万德集,俺爷爷也会领着徐家庄的老少爷们儿找到你家里!”
福生绷不住了,一口茶水喷到地上。
徐家庄是灵芝的娘家,位于泰山腹地。庄不大,四五百口人,世世代代以狩猎为生,精诚团结,勇敢刚猛。三年前三爷爷借故携儿带女砸了灵芝的家,灵芝的爷爷腊月二十六带着徐家庄的人在万德大集上摆开阵势,堵住全家出动采买年货的三爷爷一家人一顿狠揍,打得三爷爷一家人出了正月脸上还是挂紫带青。
三爷爷的脸涨成茄子皮,怒吼一声抡起拐杖,劈头盖脸砸向灵芝。石为先眼疾手快,一把攥住,福生“腾”地站起身来。
站起身来的福生看到一片炫目的白光,那是刀锋在阳光下闪烁。村公所的大门口拥进来些土黄色,日本鬼子!
福生盯着雪亮的刺刀看,看着看着眼睛里窜起蓝幽幽的光,那是地狱里的勾魂之火。就是这些刺刀吧,在长清城县立一小挑死了授业恩师张老先生?原因是张老先生阻止日本兵放火焚烧校园;就是这些刺刀吧,在金家峪村挑死了慈爱如父的娘舅?原因是舅舅阻止日本兵轮奸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她十三岁的孙女;就是这些刺刀吧,在大彦村挑残了亲如兄长的“红枪会”教习邢士明?原因是邢士明不给日本人当差,不带着日本人祸害乡邻。王八蛋鬼子,到靳庄来干什么?福生一撩袍襟,喝道:“福娃,鸣锣示警!”
“等等!”石为先一把拽住福娃,说,“看看鬼子来干什么再说。从邢大哥事件以后,日本人不大敢随意生事了。”
“红枪会”是长清周边的传统道教门组织,流传上百年了。邢士明是“红枪会”的教习师傅,武功高强,为人仗义,在教众中颇有威望。日本人占领长清县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长清民众为了自保,成立了“联庄会”,骨干都是“红枪会”会员,看到邢士明被日军凌辱,大彦村联庄会员抡起梭镖、大刀、棍棒拼了命,当场打死三名日本兵。日军大队人马次日拂晓包围了大彦村,开枪放火,疯狂报复。凶信飞传到周围村庄,各村的联庄会员们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赶来支援,土枪、土炮、土炸药都用上了,前赴后继,拼死搏杀,迫得日军仓惶撤退。联庄队员们仍然不肯罢手,后面追赶,前方截击,日军每过一个村寨都付出了伤亡代价。这场混战直到日军逃进炒米店兵营为止。事后,石为先侦知,驻守长清的日军司令官藏本信夫少佐受到了上级的严厉训斥。长清地处鲁中,东依泰山,西接黄河,贯南北,通东西,呈锁钥之势。津浦铁路穿境而过,是日本侵华战争赖以生存的运输大动脉。国民党将领范筑先部盘踞在长清、平阴、东阿、肥城一带,时不时地打伏击,拔据点,抢物资。共产党的武装先起马湾庙,后聚大峰山,张北华部拎着土枪、大刀就敢袭击界首火车站,硬生生地砍死二十多名日本兵。国共两股势力已经让日军防不胜防,再惹恼了“联庄会”,长清境内还想有片刻安宁吗?
福生不知道长清乃至中国境内的战争态势、军事格局,只知道严防死守了很多时日,不但没有等到日军兴兵报复,甚至日军路过庄外的官道,也不再进庄骚扰。福生心里纳闷:狗改了吃屎了?眼见得乡亲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日本人却在大清早堵到了家门口,福生怎能不又惊又怒?他是村长,他得想办法保护靳庄村民。一片慌乱中,石为先走了过来,稳稳地站在福生身边。石为先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穿透早春的清寒传递到福生身上,福生悬浮着的心一下子落到实处。两个人对视一眼,越众而出,肩并肩站在洒满阳光的廊檐下,冷冷地注视着拥进大门的日本兵。日本兵很矮,穿上棉大衣显得更矮,戳在院子里像打麦场上竖起来一个个石碌碡。福生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帮玩意儿是怎么长的?难道真的是武大郎当年没有被西门庆害死,漂洋过海跑过去播的种?
福生正挨个儿端详着喜感十足的日本兵,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循声望去,张夏“红枪会”的把头张旭仁陪着一个身穿黄呢子大衣的日本军官出现在大门口。这个日本军官长得好,白白净净的,身高足有一米七五,站在日本兵中间,鹤立鸡群。
张旭仁说:“福生兄弟,这位是驻张夏的皇军队长武田大太君,哥哥我陪着武田大太君拜访你来了。大太君,您‘哆嗦(日语:请)您‘哆嗦!”
武田抬腿往院子里走,一步一晃悠,一步一晃悠,福生吓了一跳,赶紧看地面。地面平展展的,没坑儿没洼儿啊!噢,明白了——不是地不平,是大太君腿瘸!
张旭仁把武田“哆嗦”到福生面前。见福生站着不动,张旭仁急得眉眼都挪了位置,说:“福生兄弟,武田大太君是专门来拜访你的,你怎么不请他进屋里坐?这不是待客之道啊!”
福生一转身,双手扬起冲屋里比划,又气又急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乌秧乌秧一屋子人,哪里还有插脚的地方?一大清早儿的,鸡被偷了,狗被盗了,全都跑我这儿来告状,气死我了!可不能让大太君进屋,再把大太君气出个好歹来!福娃,你这个没眼色的,还不快搬个凳子来,没瞧见大太君腿脚不利索吗?”
武田盯着福生笑了一下,说:“鸡被偷了?狗被盗了?看来王桑这里的治安不大好啊!我可以帮王桑维持治安,共建和平。”
福生一抬手,说:“太好了!我求之不得!大太君你是不知道啊,这帮强盗三天两头来偷东西,偷不着就抢,偷了、抢了就窜趟子走人,我跑断了腿也追不上。大太君你快去追吧!”
武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瞬间又恢复正常,大马金刀地坐在凳子上,说:“我的这条腿三个月前在黄河北围歼支那军队时受了伤,很快就可以康复。成建制的支那军队都被大日本皇军消灭了,小小的强盗还能挣扎多久?大日本皇军所到之处,必定长治久安。”
“长治久安啊?”福生说,“长治久安好!我怎么听着山南、山北枪炮声不断呢?”
武田脸上的笑容被暴戾之气取代,眼睛里升腾起浓浓的杀机,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如果时光倒回到三个月前,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他早就撕碎了这个桀骜不驯的支那人。即使在当下,他也决不允许支那人在他面前如此放肆。武田的手一点点探向腰间,紧紧地攥住了指挥刀。
石为先在福生和武田唇枪舌剑时转回屋里,倒了一杯茶出来。见势不妙,赶紧端到武田面前,笑道:“武田太君请喝茶!武田太君的中国话说得很好啊!”
武田冷冷地看着石为先。石为先扫了张旭仁一眼,眼神凌厉。张旭仁打了个激灵,抢前一步弯着腰对武田说:“武田大太君,这个是长清城通达商号的石掌柜,经营着长清最大的买卖,是大大的良民。”
武田的眼睛里射出热情的光芒,“腾”地站起身,鞠躬致礼,说:“阁下一定是王世霖君的表哥了!我是武田健二,是王世霖君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的同窗好友。阁下寄给世霖君的木鱼石茶杯很好,世霖君赠给我一个,我一直珍藏着。”
石为先苦笑,心想:得,又来一个!
王世霖是石为先的表弟,从会走路起就追着石为先跑。小家伙聪慧灵敏,机谋百变,逼得石为先天天和他斗智斗勇,石为先亲昵地称他为“小混蛋”。小混蛋十七岁负笈东渡,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读了三年书。归国后先是追随蒋百里校长到保定军校任职,前年去了延安。
去年阳历年底日本人占了长清,县立一小的大火刚刚熄灭,张老师的灵柩还没有安葬,一个自称小岛光夫的日军上尉来拜访石为先了,说是“小混蛋”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时的同窗好友。石为先这个气啊,心里把“小混蛋”翻来覆去地骂:你跑去抗日救亡当英雄了,弄个日本鬼子佩刀挎枪地来我这里走亲戚,街坊邻居们的眼神都能把我杀了!小鬼子打听不出你的行踪就打听木鱼石,你个狗窝里存不住干粮的东西,在日本胡嘚啵什么了?就不知道锦衣夜行吗?
“武田太君,”石为先说,“我弟弟前年犯了事,逃到南洋去了,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是个商人,转手买卖,积压货物是商家大忌。我没有木鱼石,前些日子小岛光夫太君来过我的铺子,他可以作证。”
武田愣了一下,摇摇头,笑道:“唔,小岛君还是这样鲁莽!世霖君说过,偌大的中国,木鱼石只产于长清馒头山。馒头山下的靳庄王家,世世代代以加工木鱼石为业,多藏精品。要欣赏木鱼石,还得到靳庄来才行。”
石为先说:“武田太君,你别听我弟弟瞎说。他懂木鱼石吗?他懂食大鱼还差不多。”
武田放声大笑,说:“食大鱼,哈哈,食大鱼。石桑,你很幽默!世霖君不懂得木鱼石的构造,但是,他懂得木鱼石的奇妙。他说木鱼石杯泡茶,盛夏季节三日不腐,果真就三日不腐;他说木鱼石杯装进白开水,十分钟内就变得甘甜可口,果真就甘甜可口。最神奇的是有一次我和小岛君比枪法,我输了,请小岛君喝酒,我是不胜酒力的,世霖君让我用木鱼石杯饮酒,结果,小岛君喝醉了,光着膀子在大雪中唱《拉网小调》,而我却不头晕、不呕吐。家父是酿酒师,我对酒略懂一二。酒水的质量是由酿造技术决定的,但是,再好的酿造技术也难以屏除酒水中包含的杂质。乙醇会使人头晕头痛,杂醇油使人恶心呕吐,而木鱼石能够有效地分解这两种杂质,真是宝贝啊!”
福生似笑非笑地看着石为先,说:“你这个弟弟也是个宝贝啊!你们家有几双筷子几只碗,也跟人家大太君说了吧?”
石为先一肚子火气正没有地方发泄,狠狠地瞪了福生一眼,骂道:“滚!”
武田说:“世霖君没有跟我说家里有几双筷子几只碗,他说靳庄王家有一对龙凤壶,堪称木鱼石极品,王桑可否让我一见?”
张旭仁一直眯缝着眼睛向屋里张望,早就看见了灵芝。听到武田的话,指着灵芝说:“武田大太君,龙凤壶在二寡妇手里,你跟她要就行。”
武田的目光聚焦到灵芝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灵芝觉得武田的目光像毒蛇吐信,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张旭仁喊道:“二寡妇,你听到没有?武田大太君要看龙凤壶,你赶紧拿出来。”
灵芝知道武田不是要看龙凤壶,而是要抢龙凤壶。龙凤壶是王家人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凝聚着王家人的精神和心气,怎么能落入日本人的手里。灵芝一掠鬓发,说:“没了,卖了!”
“你胡说八道!”张旭仁一步窜进屋里,逼到灵芝面前,说:“那个宝贝你敢卖?王家人能让你卖?族规家法打不死你!你耍泥腿是吧?好,好,好!你什么时候卖的?卖给谁了?今天不说个子丑寅卯来,你休想走出去!”
三爷爷抡起拐杖,“啪”地敲到灵芝肩上,骂道:“败家的东西,你敢卖龙凤壶?你还不跑?还敢瞪着我?我打死你!”
一句话提醒了灵芝,灵芝撒腿就跑。一屋子的人齐呼啦地追了出来,冲击院子里的人站立不稳。混乱中,福生挥舞着胳膊喊:“哎,哎,哎,干什么呀这是?炸圈了吗?可别撞着大太君啊,哎哟,怎么撞上了!可别踩着大太君啊,哎哟,怎么踩上了!快,快,快,福娃快来,石掌柜快来,快把大太君抬到屋里去。哎呀,可了不得了……”
三个人不由分说把武田抬进屋里,按到椅子上。武田停止了挣扎,气咻咻地喘粗气。福娃拿起鸡毛掸子掸武田身上的土,石为先拎起茶壶给武田倒茶。武田气恼不已,转着头四下打量,一副找碴儿发飙的架势。突然,武田的目光定住了,慢慢地凝聚成亮晶晶的一点,他看到了福生的木鱼石茶杯。武田矜持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拿起茶杯,屈指轻扣茶杯发出清脆的鸣响。
“好料!”武田赞叹道,“声脆质坚,触手如玉,是木鱼石中的上品了!”
福生说:“什么叫‘如玉啊?木鱼石本来就是玉,木纹玉。”
“唔,王桑,你的不懂!”武田说,“世霖君当年打碎一只木鱼石酒盅,我把碎片拿给早稻田大学的鸟藏教授研究。木鱼石和玉石都是源于寒武纪中期地质时代,距今约五亿年左右。但是,玉石是由矿物质结晶形成,层次为立层,硬度为6~7度。木鱼石是由浅海淤泥形成,层次为平层,硬度为4.5~5度。它们的质量由压力和密闭空间决定。空间密闭好,压力均匀,则为上品。否则,则为中下品。其实,中下品也是不错的了!木鱼石含有偏硅酸、锶、钼、铿、锌、硒等十多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有很强的保健和美容作用。长期使用木鱼石杯饮水,可减缓衰老,延年益寿。木鱼石的别名不仅仅叫木纹玉,还叫太一余粮、禹余粮、君中黄子、还魂石、凤凰蛋,象征着吉祥如意,佛力无边。可护佑众生,辟邪消灾。支那有首古诗赞它:曾见山有洞,罕闻石中空。虽非珠玉类,可在一绝中。”
石为先和福生面面相觑:王八蛋,小鬼子真用心啊,把木鱼石研究得这么透彻。中国除了木鱼石,奇珍异宝多了去了,他们早就做了研究吧?怪不得豁上命奔中国来了,这是要抢啊!
武田敲敲桌面,说:“王桑,靳庄王家加工木鱼石的技艺是业中翘楚,可否带我见识见识啊?”
福生回过神来,说:“哪里还有木鱼石啊?都不干了。皇军一来,子弹、炮弹满天飞,躲在家里都保不住命,谁还敢上山采石头啊?”
“家里都没有木鱼石啦?”武田追问,口气里显露出几分恼怒。
福生说:“都没有了。啊,不对,家家都有个猪食槽子。”
“猪食槽子?”武田嘟囔着,眉头紧皱,晕菜蒙圈的模样。
“啊,就是喂猪用的,盛猪食的。猪食倒进去不酸不坏,上顿吃不了下顿吃,省食材。我领大太君去见识见识?”福生说。
武田一跺脚,痛心疾首地叫道:“木鱼石做猪食槽子,浪费啊!浪费啊!嗦嘎,王桑,我的不见识猪食槽子,我的去二寡妇家见识龙凤壶。”
福生闻言色变,双手摆得像风中的树叶,急切地说:“哎呀大太君啊,你可千万别去招惹二寡妇。这个娘们儿忒亡命,投井上吊抹脖子不带打哏的,一吱牙能把房子点喽。这大风天里,还不得燎了靳庄啊!你要是逼急了她,可就真见不着龙凤壶了。你容我个空儿,我慢慢地开导她,让她拿出龙凤壶给大太君见识。要是她真的把龙凤壶卖了,我也顺藤摸瓜找着买主,让买主把龙凤壶拿给太君见识。”
灵芝、三爷爷一帮子人跑到村公所大门口,门外已经站满了闻讯赶来的靳庄乡亲。福旺跑得快,眼看就要抓住灵芝了,忽听得老爹怒吼:“混账东西,还不住手!”
福旺愣了,挓挲着两只手转过身来,望着老爹一头雾水。灵芝迟疑了一下,远远地站住。
“爹啊,不抓了?”福旺问。
三爷爷呵斥道:“混账东西,抓什么抓?各回各家!”
福旺明白了老爹的意思,喜上眉梢。说:“爹啊,不能各回各家。鬼子要是再找灵芝的麻烦怎么办?”
三爷爷重重地“哼”了一声,说:“福生要是应付不了小鬼子,他这个村长也不用干了!走,回家!”
屋里,福生正对着武田神侃。
“太君啊,这木鱼石啊,你说它神,说它奇,说它灵,说它邪,都有道理。它初见天日,雕琢成型,落到谁手里就是和谁有缘。主人有福运它就光彩灿烂,主人有厄运它就黯淡无光,先知先觉,时时刻刻提醒着主人趋吉避祸。要是中途更换了主人,它就不受驾驭了。比如我这只茶杯吧,我老爷爷临薨传给了我爷爷,我爷爷临薨传给了我爹,我爹临薨传给了我。自从接过这只茶杯,我只能规规矩矩为人处事。要是稍微做了坏事错事见不得人的事,甚至是稍微起了点儿害人的心思,立马就肠绞肚疼倒气噎食,鬼门关里打滚。我真急眼了,心想不要这个劳什子了,趁天黑把它扔上馒头山。这下子更要命了,晚上睡觉一闭眼,一群人围着我又打又骂,说是我家的先人们来教训我了。醒来后那个疼啊,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伤。没办法,我赶紧一步一磕头爬上馒头山,又把它请回来了。太君你看它就是一个杯子,我看它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一双双眼睛,那是我们家的先人们在瞪着我哪……”
武田“咣”的一声把茶杯撂到桌子上,闪电般缩回手来。
“咋了大太君?烫手了?”福生一脸关切地看着武田,转过头来训福娃,“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事?倒这么热的水,又倒这么满,把大太君烫着了吧?大太君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大太君你别生气,走、走、走,我陪你去馒头山转转,那里到处都是木鱼石。”
灵芝回到家里,闩上街门,穿过静悄悄的一进、二进院落,推开顺喜的房门。顺喜正在握着一把小刻刀对着一块石料练刀工,看见灵芝进来,甜甜地喊:“娘,您回来啦?”
灵芝的眼里满是柔情,假嗔道:“你还真沉得住气!娘让人家抓走了,你不去找,倒在家里刻石头。”
顺喜笑道:“俺才不担心哪!娘最有本事,谁也不敢难为娘。”
灵芝桃花般美丽的脸上绽开桃花般灿烂的笑容,抱了抱顺喜,说:“先别刻石头了,去木鱼石罐子里把大舅舅送来的狸子肉拿出来剁碎,娘去择荠菜,中午包饺子吃。”
饺子煮好了,水汽氤氲,灵芝拿过来一只大号木鱼石钵子,盛了满满一钵水饺,用棉套子套了,又塞上两瓶泰安大曲酒,吩咐顺喜道:“给你三爷爷送去。”
顺喜愣了,眨巴着一双亮若晨星的大眼睛看着娘。见娘的脸红红的,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欢快地笑了,拎起钵子就跑。当娘的不放心,追出门来喊道:“到那里少说话呀,放下东西就回来。”
顺喜进了三爷爷的家门就喊起来,清亮亮的童声惊飞了院落里桃树、杏树、石榴树上的鸟雀。
“三爷爷,三爷爷,俺娘让俺给您送饺子来了,荠菜狸子肉馅的,可香了!还有酒,本来是给俺姥爷买的,俺娘让先孝敬您。”
三爷爷手里的火石掉到地上。顺喜欢天喜地地跑进来,双手费力地擎着布袋,举到三爷爷面前。三爷爷只觉得一股热流冲上喉头,顶得说不出话来。
三爷爷眼瞅着顺喜倒出饺子,放下酒瓶,拎着空袋子要走,清了清喉咙,说:“福旺他娘,快去给孩子拿冰糖葫芦,多拿些来。”
顺喜又惊又喜,笑容更加灿烂,眼神更加明亮。三爷爷家除了会制作木鱼石之外,制作冰糖葫芦的手艺也是一绝,赶集上店遭人疯买,男女老少没有不喜欢吃的。
武田在馒头山上转磨磨,东张西望,眉头紧皱,疑惑地问:“王桑,你不是说这里到处都是木鱼石吗?哪里的有?”
“石头底下呀,”福生说,“石头底下都是木鱼石。”
“那快点儿拿出来啊!”武田急道。
“拿不出来,”福生说,“得用炸药把石头炸开。年前皇军贴了告示,不让私藏炸药,我亲自盯着靳庄村民把炸药都倒进中川河里了。我敲着铜锣拿着喇叭一天三遍地喊,都要听皇军的话,都要做皇军的顺民,皇军让往东不许往西,皇军让打狗不许骂鸡,皇军让挑水不许做饭,皇军要找死不许拦着……”
福生说话又快又急,带着浓浓的乡音,直接把武田给绕晕了。武田盯着福生的嘴巴,福生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石为先忍不住笑出声来:武田啊武田,你说你们跑中国来干什么?连中国话都说不明白还想占领中国?大东亚共荣?那也得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中国“荣”了你们日本国啊。你们那点儿家底那点儿人还想混充老大?走着瞧吧,中国人非打得你们世世代代忘不了疼!
料峭春风一阵紧似一阵,吹醒了武田的头脑。武田觉得如果一直由着福生说下去,福生能说到明天这个时候。他是来要木鱼石的,可是,靳庄没有木鱼石了。猪食槽子他不能要,福生的茶杯他不敢要,二寡妇的龙凤壶他要不到。这可怎么办呢?不行,木鱼石还得着落在福生身上,让他上山采石。炸药嘛,给他一些就是。
“王桑,”武田问,“采木鱼石需要多少炸药。”
福生和石为先对视一眼,说:“这要看采什么品相的石头了。品相不好的炸开表层石头就有,品相好的得往深里炸。大太君你问这个干什么?”
武田说:“我的,给你炸药,你的,给我采木鱼石。”
福生赶紧摆手,说:“哎哟,这可不行。馒头山是祖宗留下来的,族里有规定,不能采给外人,我可不敢违了祖宗家法。”
武田眯起眼睛看福生,说:“你们的木鱼石茶具、餐具不都卖给外人了吗?”
福生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轻松之色。说:“哎呀,大太君是要买呀?那好说,我给大太君做茶具、餐具,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武田摇头,奸笑着说:“我的不给钱,我的用炸药换。王桑,你的族里谁要阻拦,‘咔。”
武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带着日本兵下山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半威胁半叮嘱地对福生说:“王桑,你的,不许用猪食槽子给我做茶杯。“
“那不能,”福生说,“猪还得用呐。”
看着日本人走远,石为先笑了,捣了福生一肘,说:“你真有一套!还用炸药炸,也就是武田这个笨蛋相信你的话。”
福生洋洋得意地说:“给炸药好啊,留着,找个机会就炸了这帮狗娘养的。还想要木鱼石,做梦去吧,老子用红石头糊弄他!”
红石头是当地特产,形似木鱼石,外行人很难辨别真伪。石为先笑着看了看日头,说:“让小鬼子一耽搁,时候不早了。快点儿回去装上木鱼石水瓮进山吧,张队长还等着呐。用木鱼石水瓮里的水熬中药,内服外抹,伤员们的伤势都恢复得快了。”
福生问:“张队长他们真的要去大峰山吗?”
石为先点点头,说:“差不多吧。鬼子守津浦铁路像鳖守蛋,眼睛都不带眨的,连续增兵。马山离铁路线太近,不易藏身。张耀南、魏金三等同志一直在大峰山一带活动,建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更有利于开展武装斗争。”
两个人说着话下山,到福生家里装上木鱼石水瓮,赶着马车走上村街,迎面看见顺喜拎着布袋子走过来。看见石为先和福生,顺喜开心地笑了。想跑过来,却又让布袋子坠得跑不动。石为先紧走几步迎上去,接过布袋子,掂了掂分量,问:“什么东西啊,这么重?”
顺喜笑嘻嘻地说:“三爷爷给俺的冰糖葫芦。石叔、福生叔你们吃冰糖葫芦吧,可好吃了。”
福生惊奇地问:“三爷爷给你的冰糖葫芦?你到三爷爷家去了?”
顺喜点头,脆生生地说:“去了。俺娘让俺给三爷爷送荠菜狸子肉馅的饺子,还有酒。”
福生大喜。他是靳庄的村长,更是王家的族人。三爷爷和二寡妇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调停不了,心里终是遗憾,没想到今天化干戈为玉帛了。看来小鬼子来了也不全是坏事啊!
武田回到张夏据点,在盥洗间洗漱了,回到办公室喝茶。喝了几口茶水总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仔细一想,缺了张旭仁的谄媚。武田打发卫兵去找张旭仁,他倒不是想听张旭仁的谄媚,而是想要拿到木鱼石,缺不了张旭仁这个本地人出谋划策。
武田问:“张桑,二寡妇真的把龙凤壶卖了吗?”
“不能够。”张旭仁挑眉瞪眼地说,“龙凤壶是什么?是宝贝啊?物不世出,名动天下。多少人跋山涉水来访龙凤壶,见着了兴高采烈道有幸,见不着垂头丧气叹无缘。县一小那个让皇军烧死了的张老夫子说过,龙凤壶是靳庄王家,也是这一方土地上人们的骄傲,魂之凝之,魄之聚之。二寡妇卖龙凤壶?她就是敢卖也得有人敢买呀,王家人知道了还不得去拼了命!”
“魂之凝之,魄之聚之。”武田低声重复着,猛地一拍桌子,发誓似的说,“二寡妇,龙凤壶,我一定要拿到。”
张旭仁吓了一跳,偷眼察看着武田的脸色,迟迟疑疑地问:“大太君,您……是要二寡妇……还是要龙凤壶?”
武田说:“支那人,劣等民族。支那女人在我眼中一文不值,我只要龙凤壶!”
张旭仁连连鞠躬:“大太君圣明!大太君圣明!”
张旭仁过于夸张的反应让武田觉得很奇怪,武田盯着张旭仁飞快地转动脑筋,似乎是想明白了。
“张桑,我们做个交易吧。”武田笑道,“你把龙凤壶交给我,我把二寡妇交给你。”
张旭仁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像看门的狗瞅见吊在房梁上的骨头,拉磨的驴瞅见挂在鼻尖的胡萝卜。能不能吃上、什么时候能吃上是个高智商的问题,它们想不明白也不会去想,只要这个充满诱惑的东西出现了,就会给它们带来巨大的快乐。并且,这份巨大的快乐会在它们的臆想里无限制地扩张,直到把它们彻底地淹没。
夜渐渐地深了,顺喜渐渐地睡沉。灵芝感觉到意识正一点一点地离她而去,她打了个哈欠,进入浅睡眠状态。突然,她听到院落里传来异常响动。她家祖祖辈辈出泰山最好的猎人,她天赋异禀,耳聪目明,再加上自幼勤学苦练,习得一身好功夫。要不然,家大业大的福昌父母也不会跑到泰山深处和一个猎户攀亲家。她侧耳倾听,有三人从前院略矮的西墙头跳下,小心翼翼地进了里院,摸到房门前,用刀刃拨动门闩。她略一思忖,潜到后窗,洇湿了窗户纸往后院觑,后院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她穿戴整齐,轻轻地推醒儿子,说:“吁——咱家里进贼了。一会儿娘出去缠住他们,你从后窗跳到后院开后街门鸣锣叫人。别怕,锣声一响,值夜的人就会赶过来。”
顺喜翻身坐起,从枕头下抓出刻刀,紧紧地握住,说:“娘,俺不怕!”
三个贼人拨开门闩,细碎着脚步奔顺喜房间去了。灵芝打了个激灵——莫非这伙贼人是冲着顺喜来的?短暂的惊惧过后,灵芝怒火万丈——天杀的贼,顺喜小小年纪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要来害他?我千辛万苦守着这么个儿子,他是我的骨肉,我的心血,我的命。你们想要我的命吗?我先要了你们的命吧!”
灵芝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双脚蹬地,飞身而出,手中的梭镖挽起一朵枪花,直直地刺向一个贼人,贼人“嗷”的一声惨叫。灵芝感觉到了枪尖刺进皮肉的阻力,手腕一翻,用力一挑,贼人哀号着被甩在一边。灵芝顺势拔出枪来,闻见血腥扑鼻。灵芝毫不迟疑,垫脚步,矮身形,变枪为棍,一招“水银泼地”狠狠地扫向另一个贼人的双腿。贼人仰面跌倒,疼极而呼“八嘎”。灵芝一愣——日本人?就在灵芝一愣神的工夫,第三个贼人扑到面前,双手呈虎爪状,挟着劲风直奔灵芝的面门。灵芝知道遇上劲敌,脚尖点地向后急退。贼人如影随形,欺身而上,右手抓住枪杆,左手顺着枪杆滑切,击中灵芝的手腕。灵芝剧疼,把持不住,棱镖被贼人夺下。灵芝还没有反应过来,尖利的梭镖已经破空而至。灵芝双手一合,挟住棱镖,死不松手。贼人弃了梭镖,飞起一脚踹在灵芝的右腿上。灵芝感到右腿膝盖几乎断裂,疼得眼前发黑,金星乱迸,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灵芝咬紧牙关顺转梭镖,一招“八方风雨”逼退贼人,合身滚向墙脚。她知道自己腿已伤,身已滞,只有背后不空,才能和贼人周旋。灵芝的身子刚刚贴上墙壁,就听到后门口响起锣声。村中的火把纷纷燃起,照亮了黑黢黢的夜色。贼人们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搀扶着遁去。
福生抢进灵芝的家门,看到灵芝扶着顺喜站在院子里。
“嫂子,怎么了?”福生问。
“进来三个贼。”灵芝说,“有日本人,还有一个好像不是,使的是虎形拳,是咱们这个地方习武人的路数。俺想了想,贼人是冲着龙凤壶来的。”
福生的眼神凌厉得吓人,盯着福娃和福旺问:“今夜是你俩带队守庄吧?”
福娃和福旺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等待即将到来的责罚。
灵芝赶紧摆手,说:“福生兄弟,那个使虎形拳的贼人必定熟悉咱庄的路径,逃走得干净利落。大街小巷特意赶过来的乡亲们都没有看见人影,值夜的人没有防备又怎么能拦住他们?看身形那个人是张旭仁。”
福生恨恨地骂道:“这个狗杂种,老子早晚碎了他!嫂子,你的伤不碍事吧?要是不碍事,明天收拾收拾东西,带顺喜回他姥娘家住些日子吧。我想办法把武田糊弄过去,再接你们回来。”
灵芝说:“行,福生兄弟,俺听你的。”
第二天早晨,雨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轻柔着,绵软着,悠长着,韵律十足,朦胧了山,朦胧了水,朦胧了天地人间。极目远眺,那些深深浅浅的绿似乎在一夜间就弥漫开来了。福生吃罢早饭,披上蓑衣去灵芝家。刚刚走出街门,就看到福娃和福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哥,”福娃说,“鬼子来啦,快到村口了。”
福生一惊,迅速镇定下来,沉声吩咐道:“福生去通知联庄队员,按小组行动,各就各位。只要小鬼子敢动手,就打他狗娘养的。福旺哥你去把村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们招呼到村公所的东厦屋里,随时准备从地道撤离。让三叔带几个行动灵便的人在村公所院子里摆弄那堆红石头,做做样子,我去村口对付鬼子。”
武田集合队伍杀奔靳庄,刚上路时还气势汹汹,越走越觉得气短,理不直气不壮地心慌意乱。张旭仁给他出主意,绑了顺喜逼二寡妇交出龙凤壶。他思念龙凤壶心切,大力支持,亲自挑选了两名出自“北辰一刀流”门下的少尉给张旭仁做帮手,等着他们去探囊取物,却没有想到三个铩羽而归,不但没有绑到顺喜拿回龙凤壶,反倒重伤了一名少尉,连夜送到济南医治。这次事件的报告好写,他能编造出足够的理由应付上级,可是他瞒不过下属的一双双眼睛。为了维护他在下属心目中的威信,他必须兵发靳庄,江湖话说就是“找场子”。现如今兵是发出来了,问题也来了:到靳庄后应该怎么办呢?开枪?杀人?烧房子?杀了,烧了怎么收场呢?会不会引发第二起“邢士明事件”?沿途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村庄沉默着,看上去静谧而安详。然而,武田知道,那是堆积的干柴,只要一颗火星就能点燃,迅速形成燎原之势。“邢士明事件”的肇事中尉已经受到了军法的严厉惩处,难道他也要步其后尘吗?阴雨天气使武田的伤腿疼痛加剧,一阵阵刺激着武田的神经。武田心烦意乱,真想一刀劈了张旭仁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武田在靳庄村口遇见了福生,福生很安静。福生身后的靳庄也很安静,武田却感到隐隐的杀气。福生迎着日本兵走来,如入无人之境。走到武田的马前,一把抓住了马缰。
“武田太君,你言而无信啊!”福生说,“你让我给你弄木鱼石,我给你弄到了,正在没日没夜的加工,你说要帮我维护治安,可是我们庄里昨夜进强盗了。我们的人伤的伤,残的残,人心惶惶。我觉得强盗们是冲着木鱼石来的,我可不敢再给你加工了,你快把石头拉走吧!”
伤的伤残的残?武田闻言心里一阵轻松。福生的话想必下属们也听到了,那么,这个“场子”可以算是找回来一部分了。武田的嘴角泛起得意之色,翻身下马,说:“王桑,你的对皇军大大地忠心!木鱼石在哪里?快点儿带我去看!”
福生说:“光看可不行啊武田太君,你得赶紧拉走。”
武田在村公所院墙外就听到院子里传来“咣咣咣”“沙沙沙”的声响,进了大门看到院子里码着不小的石料堆。东厦屋的廊檐下坐着些村民,握着钎、锤、牛皮、刻刀在加工石料。大家伙似乎干得很卖力气,头不抬眼不睁,视武田为无物。武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观察了半天才发现这些人貌似很忙碌实际上不出活,几十锤子敲不下一块石头碴。武田又好气又好笑,他终于见识到了支那人久负盛名的磨洋工。
“王桑,”武田说,“这些人对皇军不友好。”
“怎么不友好了?”福生说,“这些人天不亮就过来,天黑了还不走,一心一意给太君加工木鱼石,你说这话可太伤他们的心了。你小点声,小点声,惹恼了他们甩手不干了,你就算是拿到木鱼石也只能去垒猪圈了。”
“他们干活太慢!”武田说。
“哎哟喂,大太君,你以为这是打夯啊,可劲儿造就行?”福生说,“这是技术活,得用巧劲儿,顺着纹理,贴着断面,一点一点地抠琐。稍不留神,得,废了材料了!武田太君你快去抓强盗吧,别在这里啰啰。这些老人、娘们胆子小,你把他们吓着了,他们更不会干活了。”
武田歪着头看,干活的果然全是老人和女人。武田警觉地问:“王桑,庄里的男人、年轻人去哪里了?”
福生说:“上山打猎去了。年景不好闹春荒,家家户户都没了余粮。再不去打点野味嚼谷,只怕要饿死人了。”
武田顺着廊檐踱步,踱到灵芝身边站住了,脸色阴晴不定。福生心想:“坏了,这个瘟神要生事!福生一步跨过去,隔开武田和灵芝,说:“武田太君,昨儿个二寡妇做好了一只碗,指导着大家伙照着样子做。我拿给你看看。”
福生拿过来一只六棱莲花碗,颜色紫红,石质细腻,雕工精美,线条流畅。武田大喜。一把夺过去捧在手里细看,摇头晃脑地说:“好啊,好啊,又见到六棱莲花碗了。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福生哑然失笑:笨蛋小鬼子,你那点儿文化水儿还吟诵中国诗,你知道诗中的含意吗?碗好啊?拿去吧!放在桌上,供在案头,告诉你的朋友,你的国人,你的子孙后代,这就是中国的木鱼石。老子把你们一帮傻瓜全部带进高粱地里,让你们彻底找不着北。嘿、嘿,久旱逢甘霖——两滴,他乡遇故知——仇敌。
“王桑,这样的碗,我要多多地要。”武田说。
“行啊,”福生说,“你看到那堆石头了吗?全部做成这样的碗,都给你。”
“我三天以后就要。”武田说。
福生叫起来,说:“三天啊?三天不行,你杀了我我也做不出来。哦,你要是杀了我,更做不出来啦。”
武田说:“庄上的男人、年轻人都不要上山打猎了,统统地做碗。”
“不打猎吃什么?喝西北风啊?”福生叫道,“武田太君我可告诉你,做碗这个活儿,心里要有构思,眼里要有纹理,手上要有力气,刀上要有功夫。饿得头发晕、眼发花、手发抖、心发慌可干不了!就像你的兵,饿得爬不起来能扛枪打仗吗?”
武田左右看了看,竖起右手食指压在嘴唇上,说:“吁——王桑,你不要喊。你给我做碗,我给你粮食。”
福生愣怔了片刻,一个高儿蹦了起来,转着圈地喊:“福娃——福娃——你个小崽子跑哪儿去了?赶紧回来,赶紧套车,赶紧跟着武田太君拉粮食去啊——”
第三天上午,雨停了,春光明媚。微醺的风中,福娃赶着装满六棱莲花碗的马车来到张夏日军据点。福生坐在马车上放开喉咙唱吕剧,正宗的《小寡妇上坟》,凄婉哀怨哭腔丧调,让人听了直想一头撞死。过了吊桥,进了院子,只见日本兵不见武田。福生心中暗想:不应该啊,照理说武田那厮得跟头把式迎出来才是,这咋还不露面了呢?莫非他看出六棱莲花碗是假木鱼石的?哼,假的怎么了?假的老子也能给你说成真的。老子是专家啊,糊弄你这个外行还不是手拿把攥的事!
福生跟着武田卫兵走进办公室,武田正在办公室里耍大刀,劈、挑、刺、撩,“唰”地架到福生的脖子上,福生站直了身子没有动窝,看着武田笑,说:“武田太君,我是来给你送碗的,你不至于杀了我吧?”
武田恶狠狠地瞪着福生,说:“王桑,你的狡猾大大的,坏大大的。你的碗是假的!”
福生闻言立刻急了眼,梗着脖子嚷道:“武田太君,你要杀我只管动手,别找借口。碗不是木鱼石的是什么石料的?你说是什么石料的?我为了给你做碗得罪了多少人?十里八乡的人都骂我是汉奸,共产党游击队憋着劲儿地要杀我。我他娘的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行了,你快动手吧,我横竖都是个死,就不挑地方了。”
福生的激烈反应让武田吃了一惊,武田反倒犹豫了。武田慢慢地收起刀,把头伸到福生鼻尖,逼视着福生的眼睛,问:“木鱼石碗盛食物,酷暑季节三天不变质。现在还是春天,碗里的食物怎么就变质了呢?”
福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你盯着我看有什么用啊?你得让我见见实物,我才能替你琢磨琢磨是怎么回事啊?”
武田把福生引到办公桌前,六棱莲花碗端端正正摆放在办公桌中央,盛着满满的白米饭。初看之下没有什么异常,端起来一闻酸味扑鼻。福生一脸的疑惑,左看看右看看,自言自语地说:“不能够啊!虽然说我们村里家家户户的人没有把饭盛到碗里三天才吃的,可是家家户户的猪都是这么吃啊,也没见馊了酸了啊。怎么回子事儿呢?”
福生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良久,一拍桌子,说:“武田太君,我想明白了。我们这里吃的都是棒子粥、地瓜饭,木鱼石碗习惯了。它不认识大米饭,擎不住,就馊了。”
“不对。”武田说,“世霖君带到日本去的六棱莲花木鱼石碗就认识大米饭,就不馊。”
“嗐,那些木鱼石碗不是到了日本,长了见识了嘛!”福生说,“武田太君,要不然你给我些大米,我拉回去到各家各户淘换成棒子面、地瓜面给你,你再试试?”
武田又蒙了,看看福生,看看六棱莲花碗,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正僵持间,忽听得院子里车马喧哗。值班军曹跑进来,“啪”的一个立正,报告说:“少佐,山口中佐来了。”
一位短小精干的日军军官在卫兵的簇拥下“咔、咔、咔”走进办公室。武田理军装、正军帽,疾步迎上去,双脚一碰,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学长!”
山口打量着武田,嘴角泛着亲切的微笑,说:“武田君,又见面了。你的腿伤痊愈了吗?”
武田站得笔直,回答道:“恢复得差不多了,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追随学长征战了。”
山口拍了拍武田的肩膀,笑道:“武田君可要快点养好伤啊,皇军在支那战场上势如破竹,占领支那指日可待。如果武田军的伤势恢复慢了,就没有机会征战疆场了。”
武田躬身应道:“哈依!”
福生斜着眼睛看山口,心想:哪里跑出来这么块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料?还占领支那指日可待,你先把长清占了再说吧。你以为你们在这块地面上戳上几个人,这块地面就是你们的了?老子都不用动刀动枪,画个圈你们就往里跳,要想灭了你们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先甭惦记占领中国了,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够活着回日本吧。
山口对武田说:“听小岛君说,世霖君在支那犯了事,躲到南洋去了。真想见见他啊!”
福生忍不住笑了。真没有想到啊,“小混蛋”越长越出息了,弄得小鬼子们个个都惦记着他。只记得小时候他跟在大孩子们身后跑,一转眼珠一个鬼主意,一转眼珠一个鬼主意。
山口刚进办公室时,就看到武田身边站着一个气宇轩昂的支那人。他原以为是武田网罗的汉奸,后来却越看越不像,此人没有汉奸惯有的奴颜卑膝。待到福生咧着嘴笑了,他觉得不能忽视这个年轻人了。他打量着福生,问:“武田君,这是什么人?”
没等武田开口,福生抢先答道:“我呀,我是靳庄的村长王福生,你说的世霖君是我弟弟。”
武田疑惑地看着福生,心想:“世霖君不是石为先的弟弟吗?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弟弟了?噢,都姓王,可能是远亲吧。”
山口的眼睛亮了,说:“哟西,靳庄,出木鱼石的靳庄?世霖君带到日本去的木鱼石我见了,好东西啊!我和世霖君是好朋友,我在陆士时,长、短枪速射三年第一,世霖君把我的纪录给打破了。他不应该去南洋,他应该留在支那等着我们过来。”
福生笑道:“他等你过来干什么?比枪法呀?他要是打伤了你还好说,要是把你给打死……哎呀,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山口太君该生气了。武田太君,你这儿忙,我不打扰了。你看我把木鱼石碗卸到哪里呢?”
“木鱼石碗,”山口叫道,“你说你有木鱼石碗?”
“有啊,”福生说,“一马车呐,那不是停在院子里嘛,我专门给武田太君做的。”
山口“呼”地转过头去,对武田说:“武田君,我的士兵要开赴前线了,战事频繁,食物需要保鲜。可以把木鱼石碗送给我吗?”
武田张了张嘴,瞪了瞪眼,伸了伸脖子,半天倒过一口气来,说:“哈依!”
山口满意地笑了,说:“武田君,我奉命开赴鲁西前线,路过这里来看看你,没想到会有意外收获。多谢你的木鱼石碗,告辞了!”
武田眼睁睁地看着山口的属下把一马车六棱莲花碗瓜分一空,疼得心尖打颤。他忽然看见福生拎着那只仅存的碗从办公室里跑出来,追到山口身边。
“山口太君,山口太君,你把这只碗也拿上。这只碗线条最流畅,做工最精美。山口太君我跟你说啊,木鱼石碗装食物,放得时间越长越有营养,两三天时营养最高。你一定要多放几天啊,多放几天……”
山口的身影越走越远,武田的脸色越来越青,他知道到了该发威的时候了。武田酝酿好情绪,一转身,迎面看见福生高高挑起来的大拇指。
“武田太君,你聪明啊!太聪明了!”福生一脸崇拜的神色,赞叹道,“你这个礼物送得好啊,既增进了你和山口太君的友谊,又支持了大东亚圣战。那些士兵手里端着木鱼石碗,能不被大佐、少将、中将、大将们看到吗?大佐、少将、中将、大将们看到了,能不问问这些宝贝是从哪里来的吗?知道是从你这儿得来的,能不跟你要吗?你左送一个,右送一个,送得他们心里高兴,能不给你的肩章上添豆加星吗?用不了多久,山口中佐就得冲你打敬礼了。武田太君我得走了,赶紧回去炸石头给你做六棱莲花碗。”
武田越琢磨越觉得福生说得在理,这么多的好处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可是,好处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事实是自己没有六棱莲花碗了。六棱莲花碗没有了,龙凤壶呢?
武田一把揪住福生,问:“王桑,龙凤壶在哪里?”
福生一拍大腿,说:“嗐,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呢,让山口太君一木乱,全忘了!那龙凤壶还真让二寡妇给卖了,卖给青岛的一个客商了。石掌柜认识那个客商,押着二寡妇去青岛追货了。武田太君你别着急,只要追回龙凤壶,我就给你送来。你等着就行,等着吧!”
福生离了张夏,快马加鞭直奔靳庄。他知道,必须尽快把灵芝娘俩送走。
福生帮助灵芝把收拾好的几个包裹装上马车,交待给福娃几句应付鬼子盘查的话,眼看着福娃赶着马车载着灵芝娘俩离开村子,转身急奔村公所。石为先已经在村公所等候多时了,两人见面顾不得客套,石为先说:“福生,鲁西地区要打大仗了。日军坂垣师团经济南,犯临沂,企图与津浦线上的矶谷师团互为犄角,会师台儿庄,以便齐头并进,攻取徐州。徐州失则华东危,贯通的津浦铁路会使日军源源不断地兵发宁、沪、杭。国民党已经在台儿庄、徐州一线集结了十几万军队,张云逸将军率领新四军协同他们作战。上级指示游击敌后的抗日武装分头破袭津浦铁路,我们的任务是炸毁靳庄铁路桥。你把炸药给我吧,我马上送给张队长。”
福生说:“我去炸桥吧,我熟悉地形。”
石为先说:“不用。炸桥不但要熟悉地形,还要懂得桥梁结构,上级已经派来了专业人员。靳庄是通往靳庄铁路桥的门户,你守在这里,如果计划执行得不顺利,遭到鬼子袭击,你还能抵挡一阵子,给炸桥的同志争取时间。”
福生领着石为先去取炸药,边走边说:“国民党军队能打小鬼子吗?你瞧咱韩复榘主席跑得多快,日本人还在黄河北冲着河水发愁哪,他早撒丫子过兖州了。”
石为先笑了,说:“韩复榘已经让蒋介石给毙了。福生你不懂,正面战场是大兵团作战,还得国民党军队主打。现如今国破家亡,凡是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打鬼子。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送走石为先,福生领着联庄队员去采红石头,他得做好准备应对武田。
红日甫落,明月初升,疏疏朗朗的星星挂满夜空,远远近近地闪烁着,像中国人不屈的眼睛。福生指挥人马把红石头运到村公所,迎面碰见福娃赶着马车回来了,车上坐着灵芝和顺喜。福生既生气又着急,问:“你们怎么回来了?”
福娃说:“哥,进不了山啦。鬼子在进山的路上布了重兵,山里面枪炮声不断,说是在剿抗日的队伍呐。”
福生傻了,看着灵芝和顺喜发愁。他们娘俩怎么安置呢?可万万不能落在武田手里啊!身后响起重重的咳嗽声,三爷爷从黑影里转了出来。
“福生啊,”三爷爷说,“让顺喜娘俩去福旺他大姐家里吧,那里偏僻,鬼子寻摸不去。”
福旺的大姐嫁到了黄家峪里的邵家庄,那里山高路险,民风淳朴。福旺的大姐夫是邵家庄的村长兼联庄队长,是一个急公好义的血性汉子。福生还没有说话,灵芝已经拉着顺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走到三爷爷面前,感激地喊了一声:“三叔公!”
三爷爷看了灵芝一眼,说:“顺喜他娘,你能舍命护着龙凤壶,不愧是王家的媳妇儿,王家人理应护着你。你带着顺喜去你大姐家里吧,让福旺送你去。”
静。
安静。
很安静。
三天过去了,武田没有来,石为先没有来,那些装扮成卖货的、讨饭的、收破烂的鬼子暗探们也没有来。烽火连天的岁月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光,可是,这份难得的安静不仅没有让福生的心情放松下来,反倒让他更焦虑、更悸动、更紧张、更忐忑。他在一片安静里被动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变,他觉得自己的心弦绷到极致,一触即断。他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是他必须过这样的日子。生逢乱世,人们是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的。
第四天子夜,庄后响起剧烈的爆炸声,地动山摇。福生知道,铁路桥被炸了。远远近近响起枪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激烈,纠缠着,撕咬着,渐渐地往山里去了。福生侧耳倾听,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结果。张队长和他的队员们熟悉山里的地形,撤退到山里就安全了。
山里的夜万籁俱寂,静得似乎能够听到树根努力向土里延伸的声响。炕洞里的木柴徐徐燃烧,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那是大姐担心灵芝娘俩耐不得山中夜寒,特意点燃的。夜的寂静和火炕的温暖使顺喜睡得酣畅淋漓,茁壮的身子尽情地舒展着,像正在拔节的小树,不留意间就长高了。灵芝睡不着,她隐隐约约听到了爆炸声。凭她自幼在泰山深处练就的方位感,能判断出爆炸声来自靳庄方向。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恐不安,凝神细想,即使是武田找不到她气急败坏,最多也就是开枪杀人,决不至于深更半夜炸了靳庄。她披衣而起,走到院子里极目远眺,目光却被重重叠叠的群山挡了回来。灵芝执拗地站着,即使看不见靳庄也要看,仿佛这样她就和靳庄的乡亲、王家的族人在一起了。
更漏夜残,斗转星移,看看已经是寅时光景。突然,山峪里响起枪声,由远及近,渐渐迫来。灵芝听到山路上有杂沓的脚步声,前后间隔有一百多米的样子,有的轻捷,有的沉重,却无一不踩出匆忙而慌乱的步点。脚步声一路响到门口,街门被敲响,“啪啪啪”很急的节奏。大姐和大姐夫闻声而出,看到灵芝,做了个“别怕”的手势,上前打开街门。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走了进来,腰插双枪,虎目如电,大姐夫喊了声“张大哥”。来人看了灵芝一眼,大姐夫说:“张大哥,这是靳庄的亲戚,来躲小鬼子的。”
来人笑了,很亲切地对灵芝点点头,说:“我知道她。栓柱,我们炸了靳庄铁路桥,让小鬼子给缠上了。我们得牵着他们继续遛山,有几个伤员实在是跑不动了,在你这里藏几天行不行?”
栓柱说:“怎么不行?快让弟兄们进来。张大哥你也留下,我带人去遛小鬼子。”
来人拍了拍栓柱的肩膀,说:“不用。山里我熟,小鬼子抓不住我。你是村长,不能离开村子。弟兄们就交给你了,等风声过去,我就来接他们。”
灵芝帮着大姐、大姐夫把四个伤员挪进后院碾盘下的地洞里。大姐心细,打发大姐夫把顺喜也抱了进来。顺喜睡得正香,突然被人从火炕上抱到一个陌生的所在,一时回不过神来,惺忪着眼发呆,萌哒哒的样子引起众人开心地笑。一个十七八岁白净俊俏的游击队员冲顺喜招手,从兜里掏出一摞洋画片。顺喜乐醒了,跑过去依偎在他喜欢的这个大哥哥身边,两个人头挨着头翻看起洋画片来。灵芝倾其所有,拿出祖传的金创药给伤员们涂伤口,热水冲了灵芝粉给伤员内服。灵芝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质朴而刚毅的面孔,她觉得这一张张面孔是那么的亲切而熟悉,就像是她的骨肉亲人。灵芝觉得只要伤员们能够尽快好起来,让她割股献血也心甘情愿。
鬼子让张队长牵走以后,没有回来搜庄。栓柱等了两天见没有动静,下到峪里高家庄、小王庄打探,两个村的村长说村里都藏着游击队的伤员,都没有遭到鬼子进村骚扰。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藏在栓柱家养伤的游击队员们,伤势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转。那个十七八岁,叫三喜的小队员已经能拄着棍子满院子走动了。顺喜最黏三喜,“哥哥、哥哥”地叫着,跟在三喜身边形影不离。三喜会讲故事,洋画片上的故事被他讲得绘声绘色;三喜会做弹弓,做出来的弹弓握起来顺手射出去精准;三喜会打枪,拿棍子当枪教顺喜什么是三点一线,什么是提前量。顺喜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等三喜哥哥的伤养好了,他就跟着三喜哥哥去队伍上打鬼子,保家乡。
吃罢早饭,天气晴暖,灵芝和大姐商量着去山上挖蕨菜根。蕨根是泰山赐予子民们诸多宝物中的一种,清热、解毒、提中气。荒年时把蕨根晒干研粉掺进野菜粥里喝下去,虽然难解饥饿,精气神却总也不坠。灵芝和大姐挎着篮子出门时,叮嘱顺喜和三喜好生待在家里。她早就察觉到这俩孩子像困在笼子里的小鸟,时时刻刻扑棱着翅膀准备起飞。眼瞅着娘和大姑姑出了家门,顺喜扭头去看三喜。三喜也在看顺喜,目光相碰,俩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顺喜跑到大门口探头探脑了一阵子,没有看到大人们回来,就搀着三喜出了门。两个人先是在门口的街巷里溜达,后来就遛达到了村里的老槐树下。老槐树比邵家庄任何一个人年岁都长,杆参天,冠如伞,枝繁叶茂。树下有一眼清泉,传说是泰山老奶奶用绾发髻的碧玉簪刺出来的,涝不溢,旱不枯,世世代代滋养着邵家庄人。邵家庄有庄规,无论是新建还是翻修房屋,直线距离必须与老树、古泉间隔十丈开外。久而久之,老树下,古泉旁就形成了一个空场子,成了村人聚会的好地方。顺喜和三喜来到老槐树下,老槐树下支着一个货郎摊子,摆着些五颜六色的日用百货和一摞崭新的洋画片。顺喜和三喜一齐看洋画片,爱不释手。三喜要买,货郎很大方,讨价还价之后,洋画片以极低的价格易主。货郎跟三喜讨水喝,三喜看顺喜,顺喜慎重思考了一阵子,郑重地拒绝了。他告诉货郎自己不是不舍得一碗热水,而是客居大姑姑家,实在不好越权做主。
天蒙蒙亮,福旺拎着两只野兔翻越山岭。福旺的心情兴奋着,像鼓风的白帆。春季里吃食丰富起来,残雪消融留不下爪痕影踪,野兔子已经不好套了。自从灵芝娘俩住到大姐家里以后,福旺天天都去山根外下套套野兔子,一连几天没有收获,今天却一下子套了两只。福旺抄近路马不停蹄往大姐家来,大姐自小疼他,大姐夫待他如同亲兄弟,他给他们送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况且,灵芝娘俩也来了。福旺觉得自己对灵芝的心思变了,以前,他只觉得灵芝好看,日思夜想要娶她,娶不上就生气,就着急,就郁闷得发疯。灵芝跟别的男人说句话,他就嫉妒得想撕碎对方。可是自从这些日子和日本人几番缠斗之后,灵芝在他的心里就不仅仅是一个好看的女人了。灵芝能那么从容地面对武田,能那么勇敢地和日本人搏斗,实在令人敬佩。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村公所里灵芝告诉武田龙凤壶没了、卖了时的眼神,透着决绝,透着视死如归。
福旺爬上山垭口往下看,邵家庄尽收眼底。大姐家灶屋的烟筒里已经升起袅袅炊烟,那是大姐在做早饭了。福旺看到了灵芝,灵芝正在院子里翻动蕨根,轻盈的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在翩翩起舞。福旺开心地笑了,加快脚步下山,他知道再过一袋烟的工夫就能走进大姐的家门。大姐见到他会惊喜地叫,给他炒一盘油汪汪的山鸡蛋,烫一壶热辣辣的薯干酒。大姐夫见到他会亲切地笑,接过野兔利落地收拾妥当,斩成大块放进锅里架起木柴慢慢地炖。灵芝见到他会怎么样呢?那张鲜花般美丽的脸会不会涨红?那双星星般明亮的眼睛会不会笑弯?那副银铃般清脆的嗓音会不会喊他“哥哥”?福旺含笑向前看,突然,他的眼睛被刺痛了。村庄四周是什么人?土黄色的军装,长长的枪——日本鬼子!福旺的热血涌上头顶,心脏怦怦狂跳。鬼子来围庄了,马上就会有一场杀戮,邵家庄的人却浑然不知。如果抽身就走,他会生命无虞。可是,大姐怎么办?大姐夫怎么办?灵芝怎么办?他们是他的亲人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他还是人吗?活不成人了!
福旺扔了野兔,放声大喊:“鬼子来啦——鬼子来啦——”
枪响了,子弹从不同方向射来,一颗颗钻进福旺的身体,福旺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剧疼!剧烈地疼!福旺挣扎着翻过身子,挣扎着向前爬行,他想再看灵芝一眼。可是,看不见了,他的眼前腾起一层黑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山石、松柏、山花和野草听到了福旺最后的呢喃:“灵芝快跑……灵芝快跑……”
栓柱几乎在枪声响起的瞬间冲到院子里,既然鬼子已经开枪,就势必一战,已经没有了虚于应付的必要。庄内号角响起,全村人已经进入临战状态。栓柱大声吩咐妻子先把伤员藏进地洞,再去带领全村的老弱妇孺向后山转移。三喜大喊:“叔,我不能进地洞。昨天我和顺喜遇到的那个货郎应该是鬼子的暗探,鬼子是来抓我的,找不到我不会罢休。”灵芝拎着弓箭从屋里跑出来,闻言一把薅住顺喜说:“儿子,你也不能进地洞,你要跟哥哥在一起,哥哥去哪儿你去哪儿,你别怕,娘和大姑夫去挡住鬼子。”
栓柱一看灵芝持弓握箭的姿态,就知道是行家里手,心中又惊又喜,说:“妹子,你和你大姐带着他们哥俩往庄后去,那里有一条山路是全村人的逃生通道。庄后肯定也有鬼子,但是那里地势险要鬼子不会多。你去把鬼子清理了,掩护乡亲们往山里跑。”
灵芝飞奔到庄后,三四个联庄队员已经和鬼子交上火。一个鬼子躲在树后放冷枪,枪法精准,打得联庄队员们抬不起头来。灵芝觑得真切,扯满了弓弦一箭射去,鬼子兵捂着喉咙瘫倒在地。灵芝飞身扑上,抓起尸体旁边的三八大盖,推弹上膛,跪姿射击,接连撂倒两个鬼子。鬼子兵乱了阵脚,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单兵作战的支那人敢突进他们的防线,而且,还是一个枪法精准的支那女人。联庄队员们趁机冲上来,撕破了鬼子的防线。大姐指挥着乡亲们紧紧跟随在联庄队员身后,水一样漫进后山。灵芝在人群中看到了三喜和顺喜,小哥俩互相照应着,寸步不离。跑过被打死的鬼子身边,三喜顺手捞起一支步枪。顺喜也去捞枪,却被枪坠了个踉跄。顺喜愣怔了一下,扔了枪去拽子弹盒,一只手拎一盒子弹,猫着腰“嗖嗖”地跑。灵芝欣慰地笑了——有儿如此,夫复何求?
张旭仁先是看见了三喜和顺喜,紧接着看见了灵芝,心中喜上加喜,喜不自禁。津浦铁路被破袭,严重影响了台儿庄战局,彻底激怒了日军。日军发了狠要剿灭铁路沿线的抗日武装,施以重兵,悬赏丰厚。张旭仁带领手下逐村侦察,发现黄家峪里的几个村庄都藏有游击队伤员。日军统一部署,展开围剿,力图一蹴而就。三喜是游击队伤员已经是毋庸置疑,那个小孩的家人应该是堡垒户,现在看来,竟然是灵芝的儿子。武田想灵芝的龙凤壶想得发疯,天天憋在办公室里耍大刀。如果能把这几个人一并抓住献给武田,岂不是奇功一件?张旭仁兴奋得连死都忘了,呼喝邀聚着日本兵紧追不舍。子弹横飞,乱如蝗虫,身边不时地有人中弹倒下,灵芝跑着跑着觉得不对劲,日本人似乎是有组织有目标地在追击他们。她停步观望,忽听得顺喜喊她。
“娘,娘,”顺喜指着鬼子堆里喊,“那个货郎!那个货郎!”
张旭仁!灵芝的瞳孔收缩成锐利的一个点,“啪”地把枪架到凸起的岩石上,屏息静气,潜心瞄准。张旭仁的饼子脸在她的眼睛里一点点地放大,大如锅盖。灵芝扣动扳机,张旭仁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扬着双臂飞起,带着星星点点红的白的颜色飘下山崖。灵芝展露身形,连连射击,领着三喜和顺喜折向西南,远远地离开往东南方向奔跑的乡亲们。
山势越来越陡,冲过眼前这片小小的松柏林,前面就是光秃秃的山顶,已经无处藏身了。鬼子兵越追越近,喊叫声清晰可闻。三喜摔倒在地,腿上伤口迸裂,鲜血淋漓。
“姨,”三喜说,“你带着弟弟跑吧,我跑不动了。把子弹给我留下,我挡住鬼子。”
灵芝感到巨大的绝望。此时此地,必死无疑!她死也就死了吧,可是三喜和顺喜还是孩子啊!灵芝忍不住流下泪来。
突然,远处有人喊她,是大姐。大姐从岩石后面跑出来,边跑边喊:“妹子,快,快过来,快进玄机洞。”
灵芝喜出望外,一咬牙抱起三喜,向大姐飞奔过去。转过松柏林,子弹击打在岩石上,“噼啪”作响。灵芝听到大姐闷哼一声,身子猛地向前一撞,灵芝顺势钻进洞口。大姐跟进来,说:“妹子,玄机洞直通莲花岭,到了莲花岭离徐家庄就不远了。你快跑吧,快跑吧……”
灵芝一把拉住大姐,说:“姐,咱们一块儿去。那边山里我熟悉,鬼子追赶不上咱们。”
大姐笑了一下,嘴里涌出鲜血,一头栽倒在地。灵芝吓坏了,扔下三喜去抱大姐,喊道:“姐,姐,你怎么了?”
大姐摇摇头,说:“妹子,我中了枪,不行了。你快走吧,好好活着。”
灵芝大哭,说:“姐,你别吓我呀,你不能死啊,我怎么跟姐夫交代啊!”
大姐的眼角滚出泪珠,无声地滑下,隐入双鬓,气若游丝地说:“妹子,你姐夫已经不在了。他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这么多的鬼子追上山来。等鬼子走了,你把我们俩埋……在一起……”
风云同悲,山河共愤。灵芝在潇潇细雨中告别邵家庄。邵家庄幸存的人们前来送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寒暄,那些关爱,那些祝福,那些生死与共生发出来的依依不舍之情从每一个人心中、眼里流淌出来,融入天地间。福生扶灵芝上马车,手中的长鞭甩出不屈的脆响。车过高家庄,高家庄断垣残壁;车过小王庄,小王庄残壁断垣。黄家峪里人人穿孝衣,村村添新坟。灵芝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只有复仇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车过靳庄,石为先迎上来,扶灵芝换马车。灵芝摆摆手,说:“我得去看看三叔公。”
灵芝领着顺喜走进三爷爷的家门,当院跪倒。三爷爷被人搀扶着迎上来,搂住顺喜泪流不止。老年丧子,悲莫大焉!灵芝看着三爷爷突然间变得苍老的脸,不敢开口,不敢说话,深深的愧疚感像滔天巨浪,压得她无法呼吸。
三爷爷拽起顺喜,说:“顺喜他娘,咱们见面了,也放心了。你带着孩子走吧,房子和庄稼族里会照应着。等鬼子走了,你们再回来。”
灵芝的哭声冲口而出,一层层揭开怀里的包裹,捧出一只锦盒,双手举到三爷爷面前,说:“叔啊,大恩不言谢啊!龙凤壶您留着,等着我们回来。只要我们不死,就一定回来伺候您。您就是顺喜的亲爷爷!”
“孩子啊——”三爷爷激动地说,“有你这句话,叔就知足了。龙凤壶你带走,走到哪里都别忘了馒头山下靳庄是你的家。你好生看护着龙凤壶,这是咱们的宝贝,千万不能让日本人抢了去。”
灵芝一个头磕在地上,誓言铮铮:“叔啊,您放心。龙凤壶是靳庄王家的,比我的命宝贵。我在,它在,我不在了,它仍然在!”
福生带着几个联庄队员把灵芝娘俩和三喜护送到马山,张队长已经率领游击队员等候多时了。太阳隐没在地平线上,西方的天际燃烧着火焰般的云彩。火焰般的云彩下,大峰山脉隐约可见,那里就是灵芝娘俩的去处了。福生相信张队长会把灵芝娘俩安全地带到大峰山,却仍然徘徊着不忍离去。灵芝娘俩是他第一次以非自然、非正常、非自愿的方式送出靳庄的族人,自此后前路莫测,他觉得对不起他们。
石为先拍拍福生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吧,灵芝娘俩的住处安排妥了,就在方峪的孔家大院。那里的条件很好,吃住不会比在靳庄差。”
福生的眼睛里蓦然充满了泪花。
载着灵芝娘俩的马车渐行渐远,隐入山口不见了。福生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奔向靳庄。那里是他的家,他的阵地,他的职责所在。为了家园,为了族人,为了天下奇珍木鱼石,他必须坚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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