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那个桂花如雨的秋天,吴宓从上海南站(梅陇火车站)坐上火车前往西湖,遭遇那一次人生中最浪漫的诗意与激情。那时候他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清华大学的著名学者,他瞒着太太心急火燎地奔赴西湖,是要在那个波光潋滟的爱情天堂幽会一个妩媚女子……
一见钟情,再见痴情
吴宓在湖滨路七街一号见到的这个白皙而娟秀的女子,便是他暗恋了多年的毛彦文。毛彦文不是典型的杭州人,老家在浙江江山。才15岁时,她便上台演讲,反对让女孩子缠足,一时轰动乡里。她还带头捐出银圆,帮助不识字的妇人。当时毛家有五个姐妹,毛彦文备受冷落,便发誓要做一个独立自强的新女性,打算秋天到杭州女子师范讲习班读书。父亲知道后,为了筹集三千元还债,将她许配给一户姓方的人家。毛彦文急得跳脚,赶紧写信向在清华大学读书的表哥朱君毅求救,朱君毅指点她:逃——那个灯笼高挂的新婚之夜,当迎亲的花轿即将在半夜发嫁时,她赤脚偷偷跳窗出逃,一轮大圆月一路追着她逃到城外的河边,她跳上一只驶往杭州的夜航船,这才发现头顶上一路追赶而来的月亮,她笑了,觉得这轮明月就是他的表哥朱君毅,两个人就这么相爱了。后来朱君毅与吴宓去了美国,成了好朋友,在异地他乡,毛彦文就成了解困消乏的薄荷烟,常常挂在他们的嘴边。吴宓没有想到,毛彦文后来成了他的婚姻介绍人。
那是几年后的春天,有同学拿来一本《清华周刊》,上面刊登了一篇陈心一的文章,把吴宓一顿猛夸。吴宓当时身在海外,打听到这个陈心一就在杭州,与毛彦文同校,便让毛彦文代为相亲。毛彦文一心成人之美,特地找到陈心一,旁敲侧击地说了老半天。陈心一当然心知肚明,面对心仪已久的吴宓,她哪有拒绝之理?毛彦文当即将情况反馈给吴宓:“是一个旧式女子,虽说是旧式女子,却会写一些文章。她的脸色比较黑糙,不够白净,但是也不难看。所以作为一个家庭妇女,这个贤妻良母是可以的,但是要作为一个懂外文的善于社交的现代的女性呢,她不太恰当。”
吴宓收到毛彦文的复信不久,便与陈心一越洋订婚,继而又在上海举行了婚礼。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不久,吴宓就意识到,自己对婚姻大事实在有点草率,陈心一根本就不是他的理想伴侣。这时候吴宓开始与毛彦文通信,把一肚子苦恼向她倾诉。晚年毛彦文在回忆录中说,吴宓脑子里一直幻想着一个女子,中英文俱佳,又有很深的文学造诣,能与他唱和歌赋、谈古论今,还能风情万种地周旋于他和他的朋友之间——很显然,不善交际的陈心一不符合这个标准,倒是貌美心慧、才情出众的毛彦文十分符合。可是,她又与好友有婚约在身。吴宓无奈,闭上眼睛过日子,一连与陈心一生了三个孩子,而毛彦文则与表哥订婚。
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朱君毅在国外得知,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利,狠下心来与毛彦文退了婚,毛彦文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打击,吴宓此时站出来,不断写信安慰毛彦文。1928年秋天,他专程来杭州探望毛彦文。这时候毛彦文已不是女学生,而是浙江省民政厅的一名职员,与多年来心仪已久的学者吴宓想见,她十分兴奋,陪同吴宓泛舟西湖,同游三潭印月、柳浪闻莺——凡西湖优美的风景她都带吴宓玩了个遍。吴宓刚来西湖那天,天气酷热,没想到他在西湖边住下后,一连四五天细雨纷飞,他与毛彦文共打一把花洋伞,多情的西湖,秀气的才女,纷飞的细雨,迟开的桂花,吴宓在一念之间做出重大决定:回北平离婚,与毛彦文结婚。
像徐志摩那样去爱
吴宓回到北平不久,便是农历七月初七,在中国人眼里,这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新月派诗人徐志摩与陆小曼选择在这一天结婚。吴宓应邀参加了婚礼,地点在北海公园,身着白色婚纱的陆小曼挽着徐志摩的手臂出现在众人面前,吴宓看呆了——这两个人的婚姻可谓轰动文坛,他们分别离婚走到一起,满城风雨后,终于迎面春色满园,吴宓想到了他的婚姻,他和毛彦文为什么就没有勇气学一学徐志摩和陆小曼呢?
吴宓开始给毛彦文写情诗,一写就是几十首,還到处发表,毛彦文心里有些不痛快,劝他不要这样做,可吴宓就像疯了一样,不但将诗作发表,还拿到课堂上去讲解,被学生当作笑料。看到老师如此出洋相,最博学的弟子钱钟书十分难过,他在上交的作业本子里夹了一首诗劝慰吴宓:“有尽浮生犹自苦,无尽酸泪倩谁尝。”吴宓没看明白,隔天下课后特地叫住钱钟书,问他:“你那诗是什么意思啊?”钱钟书不好直说,结结巴巴地问他:“你没看明白吗?”吴宓说:“没明白。”钱钟书当下涨红了脸,只好直说:“关于您和杭州毛女士的那点情事,班上传得沸沸扬扬,作为学生,我劝老师自重,也自爱一点。”吴宓一听立马睁大了眼睛:“钟书啊,你可是老师最得意的门生,我指望你将来有大造化,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为何要隐瞒压抑自己炽热喷发的情感?你如何能以小市民眼光来看待老师的情感?爱情就是艺术创作的一部分,我希望每一位诗人,艺术家,都像徐志摩那样去爱,去创作……”钱钟书见吴老师竟然还有如此高论,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扭头就走,这导致了两人之间长达十几年的误解。
吴宓的爱情出于一触即发的状态,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相思之苦,借南下广州之机,偷偷来到杭州与毛彦文幽会。这一次他住在离毛家不远的沧州旅社里,在毛家吃罢晚饭,两个人又相约夜游西湖。在《吴宓日记》中他这样写道:“此次南来,诸多令吾失望,惟与彦畅谈,乃极快慰之事,亦爱重其人。”就在这天晚上,他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不去广州应聘文学院院长,而是留在杭州,与毛彦文在西湖上玩个够说个够。吴宓将想法告诉了毛彦文,毛彦文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一如既往陪他游湖,并且约来很多亲友一同出行。有一次两个人从南屏晚钟出来,毛彦文毫无来由地向吴宓透露,她也想去北平。
吴宓欣喜若狂,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是一个信号:毛彦文已决定和他一起。他当即回北平为毛彦文联系工作,太太陈心一发现了他的异常,偷看了他的日记,当晚就与他摊牌:“你是有家有室的人,你不应该与毛彦文有婚外情。”吴宓反驳:“我连毛彦文的面也没见着,只是出于她介绍你我婚姻的感激才和她有过联系,你太会想象了。”陈心一说:“别逼我说得太多,你这次根本就没有去广州,而是到杭州会毛彦文了。”吴宓见事已至此,只得默认:“不管你如何想象,我实话告诉你,我与毛彦文没拥抱没接吻,没做任何非礼之事。”吴宓如此诡辩,陈心一不想再说什么,她当晚给毛彦文写了一封信,从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角度情深意切地劝阻毛彦文,希望她不要与吴宓再进一步。几天后复信就到了,毛彦文写道:“我对吴宓先生只有感激,只有恩情,没有爱情;只有友情,不会有婚姻,我从来没有许诺过跟吴宓有爱情关系……”endprint
也许为了尽快撇清与吴宓的关系,毛彦文后来远赴海外。为了得到毛彦文,吴宓的做法石破天惊:他抛下三个幼儿,与发妻离婚。毛彦文得知后,为了让吴宓死心,她拿出了更狠的杀手锏:嫁给了比她大33岁的北洋政府前总理熊希龄。
老年吴宓之烦恼
也许就是陈心一那封信,让毛彦文不敢来北平而决定去海外留学。据说吴宓得到消息后专程来杭州劝阻,那几天北平下大雪,又快过年了,而吴宓坚持要南下杭州再会毛彦文,陈心一气疯了,也对吴宓彻底失望。吴宓说:“无论如何,你得让我再见毛彦文一次。”
这时的西湖也是冰天雪地,吴宓到来,毛彦文还是一如既往尽力招待,但是已没有半点儿女情长。毛彦文对吴宓说:“你我之间,没有这种可能,如果环境所逼将来我非结婚不可,我只愿意嫁给一个从未结过婚的男子。”吴宓认同她的说法,他告诉毛彦文:“可能受到辛弃疾的影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此生,只能爱你,哪怕是单恋。”
这一年的七月,吴宓将事先拟好的《离婚声明》交给陈心一,陈心一早已死了心,在上面签了字。得知吴宓离婚后,他的学生有一次在下课后“围攻”吴宓,吴宓结结巴巴地说:“这个你们要我如何说?凭良心说,这些年,在生活上我是对得起陈心一的,在感情上我没法说,我只能为自己着想,要我对得起她,我没法做到,我们没有了爱情,只能离婚。”毛彦文认为吴宓是疯了,她也感到害怕,在他一心与陈心一离婚的时候,她登上了驶往美国的克莱夫总统号邮轮。
老年的吴宓虽然妻离子散,但是红颜如花遍布周边,他依然对毛彦文痴情不改,还是一如既往地发表情诗“轰炸”毛彦文,其中以四首《吴宓先生之烦恼》影响最为广泛:“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这首诗最初发表在报上,后来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吴宓诗集》中,许多老朋友看了摇头,金岳霖就劝吴宓:“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其内容是你的爱情,并涉及毛彦文女士,私人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要上厕所,可是,我们能为此事而宣传?”吴宓一听就跳脚:“你这个比喻不对,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无话可说,可是吳宓老父亲看不下去,公开斥责他:“你这是无情无理无法无天。”但吴宓依然我行我素,对毛彦文痴迷不悔。
当年,一部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轰动一时,爱情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可是老年吴宓像少年维特一样,被爱情折磨得憔悴不堪。可是身在海外的毛彦文并不领他这份情,她对朋友说:“我和吴宓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根本走不到一起。”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毛彦文并不爱吴宓,她是一个热衷于政治与公益的新潮女性,吴宓只是一个旧式文人,国学功底了得,但是毛彦文对他只有敬重。面对吴宓锲而不舍、愈演愈烈的追求,毛彦文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翻脸,只得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吴宓认为这是她的矜持,是在考验自己,于是爱得越发浓烈。就这样,几十年悠然而过,吴宓最后彻底死了心。
熊希龄去世后,吴宓又想与毛彦文复合,他写了很多感人肺腑的长信表达自己的情思,结果一封也没有得到回音,有的信甚至原封不动地退回。吴宓仍不死心,痴守终生,等待着那永远也不会回来的佳音。1948年,毛彦文漂洋过海定居台湾,吴宓知道消息后,又千方百计打探她的消息,一直到死仍在念叨着毛彦文。
毛彦文103岁时,有研究者大声对她说:“大陆出版了《吴宓日记》,里面有很多关于您的内容,表达了对您的爱慕之情,您有什么话要说吗?”毛彦文面无表情,冷冷地回答一句:“好无聊,他是单方面的,是书呆子。”这是吴宓痴情苦恋一生的最终回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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