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别十载,昆德拉转轴拨弦,轻拢慢捻,复又献声——阵阵笑谑之声——题曰《庆祝无意义》,借此重登千禧年狂欢又荒寥的舞台;或是一次谢幕表演,以“无穷的好心情”曲终收拨,此时无声“生”有声——自无意义的空无之渊生成众声喧哗。“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
重复与反复
以字数计,小说《庆祝无意义》不过中篇而已,但“融”能与“容”量却令人为之击节。小说容纳多重时空与线索、视角与声音、故事与主题,融合历史与当下、梦幻与现实,糅入轻浮的游戏与严肃的追询、突兀的狂想与平实的叙述。而对此般思想与艺术的复杂性,昆德拉把握起来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不必诉诸鸿篇巨构,只须借他方寸之地。此即作者所追求的简约的艺术与浓缩的技巧:以彻底的简洁来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技艺娴熟自不待言,实在是太过谙熟,作品的形式、主题及细节若干不免重复前说旧作。比如,复调诗性,存在的偶然、生命之轻、媚俗与个体性、幽默与玩笑、虚荣与愚蠢等多样主题,欢庆、镜像、羽毛、天使、孩子以及城市之名的变幻无常等事件、意象与细节,更不必说斯大林的故事与哲学家的意见,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故此,虽是新作,不乏谐趣与洞见,却似乎并未给予读者陌生而紧张的阅读经验。尽管其维持着既有的高度,但我们已免去冒险与眩晕之感。作者确是“宝刀未老”,而读者却是涉历老练了。诚如一位论者所言:“哪怕你只读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部作品,都足以辨认出它们的模样有多么相似,且后者也未有超越之意。”
然而,问题尚有另一面:“涉历老练”者也可能熟视无睹、习焉不察,致其对存在的遗忘与木然,而“宝刀未老”者以其反复而顽韧的探询,保持一如既往的敏锐与锋快。一味逐求新变的口味与心态,将使我们失去反复聆听与探究的能力。作为昆德拉小说结构特征的“反复叙事”,并非简单而无谓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重新强调同一个事件的某一个侧面”,“每一次重复都意味着新的视角与动机”,此即对同一事件与主题的反复追询。一个看似偶然却在生活中起决定性意义的事件,一个事涉存在的主题,“我们永远无法完成对它的认知,必须不断地回来,重复,重新发现。这种重复/反复叙事与“循环提问”,不唯现于同一部作品的章节之间,也见于不同作品之间,从各个侧面与多种处境为我们呈示事件与主题的复杂性与丰富性。即便经验万千,我们也是“缺乏经验”的存在。昆德拉说:“我把缺乏经验看作人类生存处境的性质之一。人生下来就这么一次,人永远无法带着前世生活的经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但小说可以一而再地来回,重复进入,不断轮回,去反复发现与探索一些具有原型意义的事件、主题及语码。它们总是未完成的,召唤我们反复参与。与其追新骛奇,毋宁带着前世(前作)的经验、记忆与知识再来一次。这是昆德拉回归的意义。
复调诗学
他再一次回到昆式复调诗学。克里斯蒂安·萨尔蒙从昆德拉众多小说中概括出两种形式原型:“一、将异质的元素统一在建立于七之上的建筑中的复调结构;二、滑稽剧式的、同质的、戏剧化的、让人感到不合情理的结构。”对此概括,昆德拉幽默地予以赞同:“我总是梦想着做出意想不到的不忠之事。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未能逃脱跟这两种形式的一夫二妻关系。”时至当下,已逾十年,昆德拉仍钟情于复调结构及“命定的数字:七”。新作依旧是交响于七章之间的存在的多重奏,多声部同时并存,各自展开又相互交织。毕竟已驾轻就熟,作者在“哲学、叙述与梦的统一”方面得心应手,所以小说在故事的交融上更为自然,在线索的衔接处相对平滑,其间虽不乏几处突兀,但在整体上结构清晰而紧凑。尽管如此,仍有读者认为这部小说是松散的,这或是匆匆初阅的混沌印象,或是尚未适应打破线性结构的复调型小说。
在小说第一部分,主要人物——四个朋友(阿兰、拉蒙、夏尔及凯列班)及达德洛——直接或见解出场,分别从具体的情景(存在的处境)中“诞生”,带着各自的体会与探究,比如阿兰对“肚脐”与时代精神的追问,拉蒙对从众媚俗的拒斥以及对“无意义”的阐述,达德洛对庆祝生一死的体验与想象,夏尔与斯大林故事的遭遇。由此,小说中主要的线索、事件、故事及主题初露端倪,中经展开与补充、深化与变形以及互相交织缠绕,终而汇入第七部分的有关存在本质的意义空间——“庆祝无意义”,在此紧密地联结成整体:人物相聚,主题共振,虚实混糅,时空交叠,此前的循环提问与反复思索也暂时得以落定。
小说众多线索纷呈并进又交错互动,彼此具有独立性与平等性,又有共时性与统一性,这本是昆氏复调诗学的基本特征。在昆德拉看来,复调型小说并非只是把不同元素、声部、线索罗列在一起,而是“真正地衔接成一个‘复调的整体”。笔者以为,其间艺术难度之肯綮在于“综合”,即如何使彼此独立、平等、均衡的线索获得共时性与统一性,综合成不可分割的整体。纵观整部小说,在“综合,,上,作者使用了多样的艺术手段。
比如,在第一部分“主角出场”中,其以“差不多在同一时间”这样的叙述来切换空间与人物,由阿兰而拉蒙而达德洛,依次转换又互相承接,使转换之间有较为平滑的过渡,而人物间也有相遇与互动。这在整体上具有共时性与衔接感。尽管读者无法按照单线性结构追踪人物的行动,总是被反复打断,不断地有另一个人物与情景的突入,似有散漫之感,但若在回思或重读中,便可辨识小说较为清晰的立体的空间化的结构形式。
又如,每一部分的标题像一个宽松的“搭扣”,把复多线索扭结一处,予人既散开又集中的感觉。以第五部分为例,题目是“一根小羽毛在天花板下飘”。在达德洛的庆祝会上,一根极小的白羽毛在天花板下慢悠悠地飘动,也在该部分之中的每一节里漫游,勾连起宴会上不同的人物,乃至不同时空与文类。飘动的羽毛是一个巧妙的设计,可以被赋予多重象征意味,但它又是一个中介物,触发人物的目光、行动、幻想、复杂情绪、恍惚意识及存在之思;由此起到“搭扣”的功能,成为一个关联点,将彼此游离的要素、各自独立的声部、互有差异的文类联系起来。它就像一个钥匙扣,环挂数把钥匙,每一把钥匙都开启一扇门,通向一种可能。从上空飘落的羽毛,被夏尔视作“焦虑的痕迹”,联想到天使的末日,于是念及病中的母亲;羽毛也使人想起恐惧所在,在头顶上方,像一个看不见的威胁,神秘莫测又无从捕捉,也像斯大林那飘荡于大厅的孤独而快活的笑声;羽毛自高处飘落,拉弗朗克迎入手中,在她眼中,这仿佛是在迎接来自上天的美丽启示,而这一幕在拉蒙看来,像是对生命之轻的欣赏,是一声来自高处的召唤,唤起他俯瞰世间无意义的好心情。通过表面关联与内在呼应,羽毛意象使不同要素发生关系,彼此映衬又产生张力,构成“复杂的交响乐”。endprint
学会去爱“无意义”
昆氏小说是“思考的小说”,围绕存在之谜展开别具魅力的“小说式思考”,呈示存在的可能,洞察存在处境的本质。如其所说:“思考式的探询(或探询式思考)是我所有小说建筑其上的基础。”在这些作品中,人物被某些主题触动,反复思索,试图以此破解自我之谜,理解所处境况。这些主题就像《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萨比娜的礼帽,是“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重出复现,却意义有别。这种主题上的“反复”也是将小说联结为“复调的整体”的手段之一,即“主题的统一性”。围绕某一主题的思考,将各线索与各章节统一起来。其中某些主题甚至可以把众多昆式小说联系起来,比如“生命之轻”“媚俗”的主题。它们是昆德拉“生命乐曲中的一个动机”,是其小说创作的一个动机。《庆祝无意义》自不例外,可以看作是“轻”与“媚俗”主题的又一次变奏。
我们从“庆祝,这个主题入手,由此进入“轻”与“媚俗”的讨论。“庆祝”作为事件与处境,在小说里有三种:达德洛的生一死庆典,苏联官方庆祝会以及公园里孩子们的庆祝活动。它们在小说间参差错落地分布,构成内在呼应,获得“主题的统一性”。这些庆祝,不妨说是一种“轻祝”,即无意义的、轻如鸿毛的祝典。达德洛是一个那喀索斯式的自恋者,迷恋着自我镜像(理想自我),而吊诡的是,自我镜像必然从他人那里得来,即以他者为镜子,映现理想自我的形象。这种“自恋”其实是异化,迷恋着虚幻之象,以假为真,致使他趋炎附势,媚俗作态,希望得到每一个人的认可,去努力制造并表演一种生命的意义。于是他谎称自己罹患癌症,死期未远,又临生日,所以举办一场宴会,广邀友人,来庆祝这个双节日(生日与死期)。“死生亦大矣”,意义非凡,而庆祝就是巩固并延续意义的方式,为世界戴上漂亮的面具,从而达成“对生命的绝对认同”。然而,达德洛的生一死庆典正建筑在可笑的谎言之上,建立于愚蠢的自欺与欺人之上。此即作者对“庆祝”的理解:媚俗作态,了无意义。
实际上,昆德拉早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就表达了对“庆祝”看法:“五一节,就是这种媚俗的典型。”在五一节的庆祝活动中,每个人都积极地证明着自己的喜悦,掩盖着虚无与死亡。这种狂欢与喜悦,不论是对某种主义的认同,还是对生命的认同,都不过是“愚蠢的同义反复”,没有差别。庆祝所汲取力量的源泉就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媚俗。而“极权”就是媚俗,要排斥一切有损于媚俗的东西,比如个体性,怀疑与反讽,要求人们严肃地对待“意义”。所以在极权社会,人们去分辨真与假,去制造意义与确定唯一真理,却不懂反讽与幽默。《庆祝无意义》里穿插了斯大林与二十四只鹧鸪的故事,所揭示的便是:在极权/媚俗社会,人们不懂幽默,不懂去回应上帝的笑声。
《庆祝无意义》里也设计了一场苏联官方庆典,可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五一节”庆典相对照。后者的庆典里充满狂欢之乐,是对意义(某种主义或生命)的赞同与肯定,是不得不积极证明(表演)的喜悦;前者虽然也是狂欢之乐,却更像是巨大的笑谑,是发自内心的笑,为官方庆典的荒诞而乐,为庄严演讲的可笑而乐,“以至于官方庆祝会转化成苏维埃历史上从未见过的一场快乐、疯狂与狂欢的喧哗”。突然间,人们从“媚俗”的专横之中逃离出来,从“意义”的枷锁之下解放出来,由此接近了“无穷的好心情”,发出了拉伯雷式的笑。真正的幽默出自“无穷的好心情”,“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你才能观察到你脚下人类的永久的愚蠢,从而发笑”。
第三个庆祝是公园里孩子们的庆祝活动,位于小说最后一部分,也是小说及其人物思考的临时终点。在公园里有节目表演,有孩子们的欢笑与合唱。但这到底是不是在举办节庆活动呢?其实笔者也不清楚,小说没有明确交代。显然,作者故意如此,让人物与读者去面对孩子们欢乐的情景,然后来探问我们的感受与想法。如果我们赋予这一情景以某种确定的意义,比如“幸福”,那么就是由媚俗所激起的情感,是媚俗在召唤深印在脑海里的特定形象,比如孩子形象时。自然,媚俗作态的达德洛认为这一情景是在搞庆祝,庆祝孩子的节日。换言之,这个庆祝其实是达德洛所指认的。他还认为,表演节目的演员是在为生存而奋斗。然而,在拉蒙看来,演员的表演是无意义的,不必赋予其“奋斗”之名;孩子们的欢笑是无意义的,不必知道为什么笑,要学会去爱上“无意义”。直到这一刻,作者才借拉蒙之口说了“无意义”的启示,拉蒙对达德洛说:“现在,无意义在我看来跟那时相比另有一番面目,在一个更强烈、更具启示性的光照之下。无意义,我的朋友,这是生存的本质……这个无意义,应该学习去爱它……是的,美丽。就像您自己说过的:完美无缺的节目——根本是无用的,孩子们的笑——不用知道为什么——不美吗?呼吸吧,达德洛,我的朋友,呼吸我们周围的无意义,它是智慧的钥匙,它是好心情的钥匙……”
“庆祝”是小说里的事件、线索与主题,也是存在之处境。我们就置身于“庆祝的社会”(也是“表演的社会”),生活里充满大大小小、有形与无形、私人与官方的诸种庆祝,要认同、铭刻与宣告种种意义,并积极地表演它们,就像达德洛可笑的谎言与愚蠢的表演,而“一旦表演结束,他们就匆匆‘卸妆了”。如前所述,庆祝正是“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媚俗)中汲取力量,要为世界戴上漂亮的面具,那么不如学会去爱上“无意义”,从“无意义”里获得启示,获得智慧的钥匙,获得“无穷的好心情”。从“无穷的好心情的高度”,我们才能真正地发笑,而这是对上帝之笑的回响。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在昆德拉看来,小说艺术就诞生于上帝的笑声,是对上帝之笑的回响。
“无意义”是虚无之“轻”。在既往作品里,“轻”是不能承受之重,而如今昆德拉正学着去欣赏“轻”之美。这就是他对“生命之轻”这一主题的新的变奏:应该爱上的生命之轻。页,第127-128页。
(2)陈嫣婧:《昆德拉的“小包袱”:评<庆祝无意义>》,http:∥book.slna.com.cn/zl/shuping/2014-08-06/0939605.shtml
(3)“反复叙事”的结构特征与诗学意义,参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338-339页。
(4)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丝的最后一个下午:米兰·昆德拉作品论》,袁筱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82页。
(5)(6)(8)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73页,第119页,第40页。
(7)昆德拉在论及布洛赫《梦游者》最后一部小说《胡格瑙或现实主义》时,一方面对其“综合倾向以及形式变革”表示赞赏,另一方面又感到不满,其中一条原因是:“不同的元素(诗句、叙述、格言、报道、随笔)还只是罗列在一起,而非真正地衔接成一个‘复调的整体。”参见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
(9)《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借萨比娜的思索,对“媚俗”作了界说。在萨比娜看来,对生命的绝对认同,对粪便的绝对否定,把人类生存中根本不予接受的一切排斥在视野之外,给世界戴上漂亮的面具,这就是“媚俗”。参见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95-297页。
(10)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97页。
(13)关于孩子形象与媚俗主题的关系,可参见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许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98-299页。
(15)米兰·昆德拉:《帷幕》,董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页。
(责任编辑:李明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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