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是胖子国里唯一的瘦子,他很不开心。
“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拥有像海一樣无尽的体重,哎。”妈妈叹了一口气,“你这样瘦,可怎么有出路?”无论上溯阿海的爸爸还是妈妈,两条血缘关系都找不到像阿海这样瘦的先例。
要知道,在胖子国,胖是无上荣耀,而瘦子是没有出路的。资源有限,只有尽可能地储存脂肪,在食物紧缺的时候才能存活。
胖是美的,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危险的代名词。
据说,胖子国的祖先是不胖的。他们结成群体,在森林中采取浆果为生。直到有一年,连续九个月没有下雨,森林没有结出一颗果实。动物大批死亡,存活的也饥肠辘辘,徘徊在生死边缘。而胖子国的祖先们,人数只剩下三分之一,他们在森林中向东不停地走,最后,在遇到他们族群的守护神时,只剩下七个人。
神是一只巨大的鸡,常年卧在空地上一动不动。在遇到七个人的转天早晨,它产下了七个蛋。奄奄一息的七名祖先得以存活。自此,七名祖先便以它为中心,建造房屋,修建道路,随着日月更替,一点点发展壮大,形成了胖子国。
那只供给七名祖先生命之蛋的鸡神,如今住在胖子国的中心广场。每当有新生儿清脆的啼哭,它便会多下一个蛋。而若是绝望痛苦的哀悼悲号,他便将产蛋数量减少一个。
每天,鸡神产下三千四百二十一个蛋。
因为,胖子国有三千四百二十个胖子和一个阿海。
鸡神是胖子国的太阳,是全国胖子的能量来源。
但是,它就要死了。
鸡神一动不动地卧在广场上,它产蛋的速度越来越慢。胖子们圆圆的脸上写满忧虑,但谁也不愿意开口谈论这件事。大家只是躺在床上,每天除了去广场上领取鸡蛋,绝不出门。
“阿海,阿月找你。”浑厚的男声响起。
这厚实的底气不用听也知道是阿鲁,最具潜力的下任国王继承人。他在胖子国所有青少年中,是胖得最为匀称的领军人物。普通人的肚子最容易储存脂肪,因而最为凸显。而阿鲁不同,他的胳膊,腿,脖子,脚面也和他鼓胀的肚皮一样,拥有着优美宽阔的深邃弧线。能够胖得如此全面,非常难得,说明他具有规划的智慧,运动的节制,尝试的勇敢,决断的正义,对神的虔诚。这些都是难能可贵,令人钦佩的美德。
“阿海,你被选中去寻找鸡神接班人。”阿月是胖子国的祭司,拥有和鸡神沟通的特殊能力。她的语气温柔沉稳,金黄色的长发好看地披散下来,别着小巧的白色桂花,散发出沁人的淡香。白皙的皮肤可以看到血管,手腕和脚踝都有着藕节般交叠的好看厚实的曲线,紫色丝绸长袍柔软地覆盖在她圆肥的身上,彰显着她在胖子国的特殊地位。
“我是个瘦子,我不确定我能……”阿海低下头,目光定住自己瘦长伶仃的双腿。他始终无法节制自己行走的渴望,光脚踩在湿润的泥土上,可以使他身体每一个细胞放声歌唱。而这,就是他无法长胖的原因。
在第二天清晨,阿海与恋恋不舍的父母告别之后,正式开始了他的旅程。他小小的包裹里只带了两件换洗衣服,口袋里揣着九枚鸡蛋。远行无轻载,一切从简是最好的选择。
胖子国之外是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位于何方。在林海中穿梭,经常会有野性十足的小松鼠抱着一枚松果,用阿海的肩膀当落足点穿梭而过,一点也不怕人。
阿海用太阳判断方向,按照祖先的习惯,继续向东走。
走了三天三夜,他看到了胖子国之外的人。
这是一群瘦子。但是,丝毫不能鼓舞阿海。因为他们就和胖子国的教诲一样,形容枯槁,无精打采,一点活力也没有,每个人都奄奄一息,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这和胖子国国民的形容阔绰悠然自得简直判然两别。阿海有点失望。
瘦子们弯着腰,在草丛中缓慢又迫切地摸索与寻找。
“请问,你们在找什么?”阿海礼貌地向离自己最近的瘦子询问。
“浆果啊。”这家伙头也不抬,没好气地回答。
“你们的神呢?”
“死了。”瘦子烦躁地指向不远处,“只留下一个蛋。”
阿海循着手指望过去,一颗洁白的,像阿拉伯圆屋顶般的硕大鸡蛋竖立在地上,被石头固定住,大约有十几米。
他走近,将手覆在蛋壳上,虽然大了数十倍,但是和自己国家的鸡蛋是一样的触感,细滑又粗糙,温柔又坚硬,温暖安心的气息。咦,温暖?阿海愣了一下,随即将耳朵贴在蛋壳上。耳中立刻传来巨大的声响,仿佛两军激烈交战的鼓点,千军的马蹄,得得作响,重叠交织,荡气回肠。
心跳!而且,是很多的心跳!躁动不安。似乎在忧虑着什么,像一个皱眉的人在会议厅不停走来走去的躁狂脚步。
“这只蛋下了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瘦子依然不耐烦,“不然我们怎么会饿到如此地步?”
“你们为什么不尝试敲开那个鸡蛋?它……”
“什么?”坏脾气的瘦子睁大眼睛,立刻打断了阿海的话。他惊讶了十五秒钟,突然跳起来,向那群搜索浆果的瘦子们跑去,“这个家伙侮辱我们的神!他要我们凿开神的墓碑!”
弯腰的瘦子们静止了。他们直起身来,聚拢上前,在坏脾气而且大嗓门的瘦子带领下,围住了这个年轻人。
“他是从哪儿来的?”
“我们方圆几百里内都没有人类了啊……”
“这家伙这么瘦,竟然精神十足地走到了这里?”
“就是他要凿开墓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坏脾气又在说谎吧?”
“你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就是就是!我刚刚好像真听到那孩子说‘我要将鸡蛋打烂!”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亵渎了我们的神,外乡人。”一名白胡子的老者走出人群,他眉须皆长,虽然瘦削,但是很有风骨,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这在我们族是死罪。谅在你初来乍到,我允许你做出辩解。”endprint
“我是从距离这里三天三夜脚程的胖子国来的。” 阿海急忙自我介绍。
听到他走了三天三夜,人群中又骚乱起来。
“怎么可能,如果是我们,别说走三天,半天就会饿死了吧。”
“等等,他说他来自胖子国,那里食物应该很多吧。”
“骗子!神死后,我们派出去那么多求救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四周肯定没有国家了。这个骗子一定是恶魔的使者,不要被他幼稚孩童的外表蒙骗!”
“可是,如果那个什么胖子国真有三天三夜脚程那么远,我们的人可能在途中就死掉了啊……”
“你又胳膊肘往外拐?”
阿海手心浸满了汗水,老师的话又在他的头脑中响起:胖是一种美,圆润,柔软,充满着包容一切的可能性。而瘦就是虚弱,干瘪,是一种危险的代名词……
——难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吗?
他在脑中紧张地思索着自己该如何措辞。
“请你们听我说,”阿海向前迈了一大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那颗蛋不是什么墓碑,是你们的神留下的一颗活蛋。里面有生命,而且是很多!我听到了它们的心跳声。”
人群安静下来。
老者微微点头:“年轻人,说话要有根有据。神离我们而去后,这一年多我们都在忍饥挨饿,以浆果果腹,不敢动一丝冒犯神灵的念头。但若像你说的,这是一颗活蛋,那就不同了。那无疑是我们的神留下来的继承者。可是,你怎么解释它过了一年多这么久也没有孵化呢?”
阿海转身,绕着巨大的鸡蛋走了一圈,他用老师教过的方法来观察。虽然胖子国的课堂不常上课,但是关于鸡蛋的知识却是他们每一个国民的基本常识。
“这颗蛋蛋壳上的角质层太厚了。”因为体积巨大,要保护它不受侵害,需要更多的黏液保护,这是必须的策略。可是随着时日增长,黏液风干,厚厚的角质阻碍了外部风沙与细菌的同时,也会有碍里面的小鸡神将蛋殼啄破。时间拖延越久,从内部出来就越困难。
“你的解决方案是?”
“打破它!”
人群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
“抗议!”
“我们不能这样对我们的神!”
“妈妈我好饿,让那个哥哥试一试吧!”
“呜呜呜呜……”
“不行,人穷也要有志气!万一他是恶魔派来蛊惑我们的呢?”
老者颔首沉思,半晌后询问:“我们的人都没有了繁重体力劳动的力气。年轻人,若是你一个人做,你需要多久?”
阿海逐一打量那些面黄肌瘦的人们,确认老者所言非虚。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何打破一颗体积是他三十倍的鸡蛋?
阿海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兜。咦,衣兜?他摸到了里面安静躺着的六枚鸡蛋。如果一次吃下六个,体积很小,应该胃不会太涨,也许,有一试的可能。阿海抬起头,望向老者:“请让我试试。给我半天时间。”
老者的身后继续是不断的抗议。
“不要相信他,满嘴谎言!”
“万一什么都没有呢?我们岂不是惹恼了神……”
恐惧和担忧攫住了每一个瘦子的心。
“年轻人,恐怕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
阿海点点头。他理解作为领袖的老人的压力,能够顶着众人的不满,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已经令人感激。
他向老人借了一把斧子,在鸡蛋前站定,试着小力轮了一圈,确定了斧头与鸡蛋接触方便的受力点后,便捏开一个小女孩递过来的浆果,用红色的汁液在此处做了一个星星状的标记。
瘦子们远远围着他。阿海坐下来,开始剥鸡蛋。一颗,两颗,三颗……
人群中有吞口水的声音。
在第五颗鸡蛋下肚过后,阿海便觉得浑身充满了说不出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抡起了斧子,向着星星标记砍去。
“锵——”鸡蛋纹丝不动,稳稳受力。
“锵——”一丝细小的裂纹。
“锵——”裂纹蔓延长大,鸡蛋轻微震动起来了。
瘦子们骚动起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年多来安静沉寂的鸡蛋,此刻愈发强烈地晃动不已。万马千军的鼓点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逐渐逼近,声音越来越大。每个在场的瘦子都感受到一股越来越强的气息。大家不再说话,屏气凝神,眼睛眨也不敢眨地盯着那枚巨大的蛋。
裂纹蔓延至整个蛋壳,擂鼓声就在耳边了!
突然,一声巨雷闷声爆炸在头顶,万千只金黄绒绒的小鸡从天而降。
“大家快接住!”阿海不自觉大喊起来。
无精打采的瘦子们突然有了活力,纷纷冲上前去,伸开双臂,接住雨点般落下、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鸡们。
阿海永远也忘不掉这天的景象。
好了,这就是瘦子国诞生的缘由。
这个直到今天还存在在我们世界某个角落的国家,建国宗旨仍然没变: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瘦子和胖子,他们都是好的。
哦,你说什么?
没错,说这句话的,就是第一代国王,我们的阿海。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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