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

　　我第二次参加高考后，还是落榜了。

　　在高考之前，“落榜”是一个太可怕的词，连提到它我都会发抖。就像我现在觉得，要是平时最喜欢的米线馆子突然关门，那真是太可怕了，想想都觉得恐惧。

　　不过，当事情发生之后，并没有我事先以为的那么可怕。

　　当时我住在外地的妹妹家。她看我可怜巴巴的模样，就给我弹琴，还跑出去给我买了一件T恤。以至于后来很多年，我每看到别人伤心难过时，就有想给他买一件T恤的冲动。然而一切都还好，我躺着酝酿了整整两天的感情，也没有流出眼泪。我又像野狗一样窜到网吧去打游戏，并宽慰自己：至少我是网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人。

　　当时，有点伤心，但未如刀割；有点悲痛，但没有欲绝。我不相信一场考试会决定人的一生，从来都不信。我喜欢读历史，从来就没有一个人的人生在16岁时就注定了。

　　都什么年代了，如果一张卷子、一场考试就可以决定人的一辈子，那么只能说明这个社会出了问题。既然是社会出了问题，那我还痛苦什么呢？

　　多年之后，每当有人问我：“2000年对你影响最大的事是什么？”我绝对不会说高考，而一定会坚决地说：“欧洲杯。”

　　当然，如果说高考的失利对我没有一点影响，那也是吹牛。

　　当时在同龄人眼里，“学渣”的代表是韩寒，我曾经打心眼里鄙视他：你编的那些段子，我也能编得出，可是你的考试分数能有我高吗？同时，我又深深鄙视那些成绩好、被老师喜爱的“学霸”：你们考的分数，我也考得出，可是你们有我会编段子吗？不屑和“学渣”为伍，又不屑和“学霸”为伍，最后的结果是：我既没有当成编段子的“学渣”，也没有修成超级“学霸”，最后沦为一个两头不靠、不伦不类的家伙，直到今天。

　　贫嘴完毕，回归正题：高考之后，无论成败，下一步怎么办？

　　我建议大家练好两门神功，第一门功夫叫“赶快忘记”——我们花了十几年时间辛辛苦苦学会的一些东西，必须再花十几年忘记它。

　　别误会，我并不担心你无法忘记三角函数、数列和圆锥曲线。如果你不使用它们，它们离开你记忆的速度会比兔子还快。你要忘记的，是十几年里拼命学会的条条框框、过时的知识、陈旧的观念。

　　读过《倚天屠龙记》吗？记得张三丰是怎么教张无忌学太极剑的吗？

　　“张三丰道：‘都记得了没有？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小半。……过了一会儿，张三丰问道：‘现下怎样了？张无忌道：‘已忘记了一大半。……张三丰道：‘不坏，不坏！忘得真快！”

　　为了高考，我曾认真学了很多东西。由于当初记得实在太牢，以至于后来无论如何拼命忘记，仍然有一些至今都忘不掉，哪怕说梦话、喝酒过头，甚至坐在马桶上都能脱口而出。

　　这就是为什么武林高手授人绝技时，常常直接先化掉你的本门武功——《天龙八部》里，无崖子在传授虚竹神功之前，不就先化掉了他的全部内力嘛。对此我充分理解：一个被填满了垃圾的箱子有什么用处？

　　世界变化这么快，知识更新这么猛，不及时清空自己，怎么练更新、更好的武功？

　　第二门功夫叫“返老还童”。这门武功传自天山童姥，90多岁还可以变成小姑娘。

　　我新书的后记，叫《小时候的梦想，都是有用的》，这是有感而发。试想一下，在过去的中学里，有比读金庸的小说更无聊、更不上进、更没用的事吗？然而很多年后我发现，连读武侠小说都是有用的。

　　我们不妨问问自己：“小时候的梦想还在吗？你把它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少年时无心播下的种子，如今悄悄发芽了吗？”

　　是的，这两门神功不好练，我知道你们的压力。

　　我知道会有许多“老帮菜”严厉地告诉你：“高考是多么多么重要，考不上你就完蛋了。”

　　他们会郑重地说：“人生就是闯关打怪，华山一条道——没过某一关，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没获得某个身份，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没取得某个资格，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没进某个单位，你这辈子就完蛋了……总之，你这辈子很容易就完蛋了。”

　　他们也许有他们的道理。然而，时代不一样，人完蛋的风险系数是不一样的。在有些年代，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那就是投胎，投错了你就完蛋了；在有些年代，人有3次机会，投胎、高考和结婚，办砸了你就完蛋了。

　　我相信我们的时代多少要更好一点点，一个人绝不会那么容易完蛋，至少有多一点机会。有什么可怕呢？高考考不上，无非像我一样。我完蛋了吗？

　　当别人嫌弃你不会读死书、威胁高考挂了就会完蛋时，你就把下面这首诗发给他看，告诉他你有多么超凡脱俗。

　　赠程处士

　　王 绩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摘自《文苑》201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