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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生涯

时间:2023/11/9 作者: 雪花 热度: 17877
毕飞宇

  是哪根筋搭错了呢?1990年,我26岁的那一年,突然迷上唱歌了。

  那年,我对我的写作似乎失去了信心,可我太年轻,总得做点什么。就在那样的迷惘里,我所供职的学校突然搞了一次文艺汇演。汇演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的同事,女高音王学敏老师上台了。她演唱的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她一开腔就把我吓坏了,这哪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王学敏呢?礼堂因为她的嗓音无缘无故地恢宏了,她无孔不入,到处都是她。作为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我意外地发现人的嗓音居然可以这样,拥有如此不可思议的马力,想都不敢想。我想我蠢蠢欲动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我悄悄来到了南京艺术学院,我想再考一次大学,我想让我的青春重来一遍。说明情况之后,南艺的老师告诉我,你已经本科毕业了,不能再考了。我又来到了南京师范大学,得到的回答几乎一样。

  可我并没有死心。终于有那么一天,我推开了王学敏老师的琴房。所谓琴房,其实就是一间四五平方米的小房子,贴墙放着一架钢琴。王学敏老师很吃惊,她没有料到一个教中文的青年教师会出现在她的琴房里,我也没有绕弯子,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我想做她的学生。

  我至今还记得王学敏老师的表情,那可是1990年,唱歌毫无“用处”,离“电视选秀”还有漫长的15年呢。她问我“为什么”,“有没有基础”。

  我没有“为什么”。如果一定要问为什么,我只能说,在20岁之前,许多人都会经历4个梦:一是绘画的梦,你想画;一是歌唱的梦,你想唱;一是文学的梦,你想写;一是哲学的梦,你要想。这些梦会出现在不同的年龄段里,每一个段落都很折磨人。我在童年时代特别梦想画画,因为实在没有条件,这个梦只能自生自灭;到了少年时代,我又渴望起音乐来了,可一个乡下孩子能向谁学呢?又到哪里学呢?

  我在音乐方面的“基础”是露天电影留给我的,大约在八九岁之后,我在看电影的时候多了一个习惯,关注电影的配乐。我不识谱,但是我有很强的背谱能力。电影的主题音乐大多是循环往复的,一场电影看下来,差不多也就能记住了。

  我母亲任教的那所小学有一把二胡,看完了电影之后,我就把二胡从墙上取下来,依照我的记忆,一个音、一个音地摸。摸上几天,也能“顺”下来。

  王学敏老师还是收下我了。她打开她的钢琴,用她的指尖戳了戳中央C,是1,让我唱。说出来真是丢人,每一次我都走调。王学敏老师对我的表现极度失望,她的眼神和表情都很伤我的自尊,可我就是不走,我想我的脸皮实在是厚到家了。王老师没有把我轰出去,也无非是碍于“同事的情面”。

  对初学者来说,声乐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打开”,一旦“打开”,不仅音色变得圆润,音量还可以变得嘹亮。

  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老师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给我示范,我就是做不到。王老师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发脾气,她会像训斥一个笨拙的学生那样拉下脸来。是的,我早就错过学习声乐的最佳时机了,除了耐心,我毫无办法。

  每天起床之后,依照老师的要求,我都要做一道功课,把脖子仰起来,唱“泡泡音”——这是放松喉头的有效方法。除了唱“泡泡音”,放松喉头最有效的方法是睡眠。行话是这么说的:“歌唱家都是睡出来的。”可是,因为写作,我每天都在熬夜,睡眠其实是得不到保证的。王老师不允许我这样。我大大咧咧地说:“没有哇,我睡得挺好的。”王学敏用手重重按在琴键上,“咚”地就是一下,然后厉声说:“再熬夜你就别学!”后来我知道了,谎言毫无意义,一开口老师就知道了,我的气息在那儿呢。我说,我会尽可能调整好。但我能放弃我的写作吗?不能。因为睡眠,写作和歌唱成了我的左右手,天天在掰手腕。

  如果有人问我,你所做过的最为枯燥的一件事情是什么?我的回答无疑是练声。“练声”,听上去多么的优雅,可文艺了,很有“范儿”了,还浪漫呢。可说白了,它就是一简单的体力活。

  小半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能够“打开”。我该死的声音怎么就打不开呢?终于有那么一天,在一刹那,我想我有些走神,我的喉头正处在什么位置上呢?王老师突然大喊了一声:“对了对了,对了对了!”

  哪有不急躁的初学者呢?不会走就想跑。我给王老师提出了一个要求,想向她学唱“曲子”,王老师一口回绝了。根据我的特殊情况,王老师说:“前两年还是要打基础。”我一听“前两年”这几个字按捺不住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了足球场。它是幽静的,漆黑、空旷,在等着我。我知道的,虽然空无一人,但它已然成了我的现场。我不夸张,就在这样一个漆黑而又空旷的舞台上,每个星期我都要开三四场演唱会。学生宿舍和教工宿舍离足球场不远,我想我的歌声是可以传递过去的,因为他们的声音也可以传递过来。传递过来的声音是这样的:“哎呀,别唱了!”

  别唱?这怎么可能,我做不到。唱歌是一件很特别的事情,一首曲子你就可以上瘾,你停不下来。我的心想唱,我的身体也想唱。不唱不行的。

  可我毕竟又不是唱歌,那是断断续续的,每一个句子都要分成好几个段落练习,还重复,一重复就是几遍、十几遍。不远处的宿舍一定被我折磨惨了——谁也受不了一个疯子在深夜的骚扰。他们只是不知道,那个疯子就是我。

  事实上,我错了。他们知道,每个人都知道。我问他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一个年纪偏大的女生告诉我,这有什么呀,大白天走路的时候你也会突然撂出一嗓子,谁不知道?就你自己不知道。很吓人的毕老师。

  回过头来看,我真的有些疯魔。我一个当老师的,大白天和同学们一起走路,好好地,突然就来了一嗓子,无论如何这也不是一个恰当的行为。可我当时是不自觉的,说情不自禁也不为过。

  一年半之后,我离开了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去了《南京日报》。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我的演唱生涯到此结束。我去看望我的王老师,王老师有些失望。她自己也知道,她不可能把我培养成毕学敏,但是,王老师说:“可惜,都上路了。”

  前些日子,一个学生给我打来电话,我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附带着就说起了我年轻时候的事。学生问:“如果你是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你会不会去参加?”我说我会。学生很吃惊,想不到他的“毕老师”也会这样“无聊”。这怎么就无聊呢?这一点也不无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不经历“难以自拔”的人永远也不能理解,有些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发出声音的。我喜爱那些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他们的偏执让我相信,生活有理由继续。我从不怀疑一部分人的功利心,可我更没有怀疑过对生活的热爱。年轻的生命自有它动人的情态,沉溺,旁若无人,一点也不绝望,却更像在绝望里孤独地挣扎。

  (摘自《高中生》2015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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