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他面前,我的头低得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脚上是一双白色的球鞋,很便宜,却是我穿过的最好的鞋。我终于咬着牙说出了那句生涩而卑微的话:辅导员,我是贫困生,我请求学校救助。
这样的话,再一次将我本来脆弱的自尊抽打得七零八落。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父亲就开始低三下四地到处借钱。母亲常年腰痛,却舍不得花钱治疗,忍耐着。临近开学了,学费还差一大截,为此,父亲揪着头发愁容满面,几乎让我生出放弃上大学的念头……
一幕幕的情形,我艰难地讲述给他听,不停地停顿。令我为难的,不仅是我贫穷的家境,更是要我将这种情况,讲给一个陌生人听,以博得他的同情。
这中间,他一言不发。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神,是质疑还是不屑。他的沉默让我更加不安,几乎要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我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说,我,我……
这个时候,他终于开口,你叫姜小庆?
我点头,诺诺地应着。
那么,他说,姜小庆,请你抬起头来。
严肃的、略带命令的口吻。
我的心一慌,却还是在他的命令下抬起了头。
这是个面容干净、沉稳的男人,四十几岁的样子。他看着我,眼神里,并没有我想象的质疑或者不屑。事实上,他非常平静。
我相信你的话。他说,姜小庆,如果你相信我,先回去, 等我想想办法,好吗?
他的目光透过干净的镜片,有种不可质疑的真诚。我点了点头,想了想,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转身朝外走去。
等等,他忽然喊住我,姜小庆,不要对任何人说出你的贫穷,包括同学和老师,至少现在,先不要说。
二
已经到了交学费的最后期限,他还没有带给我任何消息。我在等待中焦灼不安。
终于,他来找我了,将我带到学校的操场边。
操场上,许多男孩子在踢足球,奔跑着,喊叫着,欢乐无比。这是我向往的大学生活,我就站在它面前,却感觉它离我很遥远。
姜小庆,他沉吟片刻,问我,怕不怕吃苦?
不怕!我坚定地回答。
那好,我给你找了份工作。下午放学后,你去一家超市卸货物,暂时你只能做这个。他们会预借你一部分学费,你可以慢慢用工资抵。
工资虽然不高,但应该够你吃饭了,他们还管一顿晚饭……
真是太好了!对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还有什么苦不能吃的,只要能保住我的大学。
好半天,除了说谢谢,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却制止我,你靠你的劳动赚钱,不需要感谢任何人。还有,你现在是个男子汉了,自己的事,学着自己承担,不要诉苦,明白吗?
记住,姜小庆,不要把贫穷写在你的脸上。
三
大一的课并不紧张,这样,除了每天从下午6点工作到晚上10点,其余的时间,我收集超市那些废弃的纸箱,这样可以多赚一点钱。我一点点地积攒着,因为大二的学费,我不可能也不想再指望家里。我还是经常可以见到他,他代我们一门课,或者传达一些学校的事情,目光,并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开学快两个月的时候,学校对特困生发起了一次救助。生活委员拿着纸和笔四下询问,需要救助的同学先登记一下名字,然后把家庭情况做个说明报上去,看是否符合学校的救助条件。
教室里喧哗起来,并没有谁站起来报名。事实上,我看得出,他们的家庭条件都说得过去,如果说真的有符合救助条件的,我想,我是唯一的一个。
那一刻,我忽然犹豫起来,这次机会对我很有诱惑。虽然凭借自己的劳动,大学生活也还可以维持,并不艰难。但,枯燥而繁重的劳动仅仅可以换来温饱,我不敢多花一分钱。为了省一块钱车费,下班回来我宁肯步行,每每在宿舍楼关门前几分钟气喘吁吁地赶回去,然后平定神情,说,去图书馆了,在教室呢,在电脑室呢……
而现在,终于有次让我喘口气的机会了。我怔怔地坐在那里,听着生活委员例行公事地又问了一遍,有没有啊,错过了可就晚了……在他的询问声中,我说出名字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忽然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完全像是无意识的。进门,先看了我一眼,只是短短的一刻,目光便离开。他走到生活委员身边,和他说着什么。
我的念头就这样被他的目光一下打消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听到他对我说,姜小庆,不要在贫穷面前说出你的名字。你可以自己拯救你的贫穷,你做得到。
然后,他笑着向同学们招呼一声,转身离开。
我没有说出我的名字,而那次的统计中,我们班成为学校唯一没有同学申请救助的班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那么做,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只是愿意去顺从他。
四
大二的时候,他开始帮我联系周末兼职做家教,这不再是个“不体面”的工作。很多家庭富裕的同学也开始打工,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
因为一直掩饰,并没有人将我当做特困生,至少,他们不认为我真的穷到那种地步。彼此之间,都是平常的同学关系,没有谁同情或怜悯我。
我和他之间,看起来也只是平常的师生关系,除了帮我找工作,他要我用自己赚来的钱生活,私下里并没有给我其他的帮助,也没有让别人帮过我,甚至,还断了我接受救助的念头。
我感激他,也一直按照他的话去做,但有的时候,并不太明白他的心思。
大二快结束的时候,学校和社会联合举办了一次大型救助活动,学校的特困生成为接受救助的主要对象。
他们的名字被公布在公告栏中,当然,我不在其中。那一刻,我多少有些遗憾,很好的接受救助的机会,被我错过了。
救助活动在许多人讲过话后进行到高潮,那些学生走上台去,接受捐助。他们被要求站在主席台上,手中举着接受捐助的大大的支票模版,被要求抬起头来,对着摄像机。
都是一些如我般年轻的面孔,依稀在镜头前微笑,我却无法分辨那笑容的内涵。因为我分明看到,他们总在下意识地低头,低下头,觉得不妥,又抬起来,却又下意识地低下去,不想被别人看到一般。
一个女孩子被推到前面接受采访。很好看的女孩,脸上有我所熟悉的羞涩而略带卑微的神情,感谢的话很像台词,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再也说不下去。主持人说,她因感动而流泪。但我却觉得,她因无奈而流泪。
我相信,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接受捐助,宁愿不站在闪光灯下,说出她的名字。
就在那一刻,我完全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说,不要对别人说出你的贫穷,不要把贫穷写在你的脸上,不要在贫穷面前说出你的名字……他用这样的方式,将我被现实逼迫着跌落的自尊完整地接住,并为我还原。
那一刻,站在台下,我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骄傲,骄傲得想大哭一场。
五
毕业后,带着充足的自信,我顺利地在这个城市找到了工作。 或许只有我们这些曾经在贫苦中抗争过的孩子才知道,自强自立,始终是我们共同的梦想。
是他,给了我超越梦想的翅膀!
(摘自甘肃人民出版社《写一封无法送抵的信》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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