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黑松林里走,像蚂蚁在青草里面走。所有的松树都比人高出许多,紫色的苜蓿花从山顶的岩石倾泻下来,只给老鹰留下一点站脚的地方。
用手摸这些松树,鱼鳞般翘起的干树皮扎你的手。掀开松树皮往里面看,里面是雨水浇不到的红色质地。在松林里一路走下去,就这么用手掌抚过松树,一会儿,手心沾满松香,透明的黏液从树身的什么地方淌下来,琥珀色。动物分泌麝香,树只分泌松香。松香仿佛是松树留下的记忆,关于潮湿的夜,鸟啼和清新的空气的记忆。把记忆留在体外的只有松树。
松香的液体里有小虫子的尸体。这是松林里最小最软弱的虫子,连翅膀算上比小米还小,凝固在透明的松香里。我几乎想到了几亿年后有一片琥珀装帧着小虫子的化石挂在墙上,接着我想象有大蝴蝶昏迷在松香上。松树分泌更多的,重约一两的松香,包裹著大蝴蝶。松香完好保留了它的翅膀和六足的绒毛,那就是一个很好的工艺品了。不过能看到的是一亿年后的人类。
松林中最喧闹的是鸟雀,那是在早上。阳光才出来,鸟雀已经分成两派,好像争论太阳出还是不出。阳光普照之后,鸟噪止息,松林寂静了,静得让人想数一数落叶松掉了多少根松针。我确实想数落叶松脚下褐色的松叶。有人说我患有强迫症,这就是一个最强有力的证据。松针像一盒火柴洒在了树下,但不整齐。如果不下雨,落地的松针经过阳光曝晒,竟是金色的。远远看,那种金色激发人的惊喜之心———它明晃晃地耀眼,那时候,松树十分尊贵。
松树的尊贵不是没缘由的,岁寒而后凋只是它品格的一方面。笔直的松树有别于弯曲的杨柳,亦有别于笔直的杉树。它的直里包含着坚韧。直者易折,但松树不在此列。它直而韧,直而有香。我喜欢闻到松树散发的松香味,虽然这常常会让我联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松香后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觉得松香是松树想说的话,凑巧被我听到。
琥珀好像是一块透明的黄金,或者说是一块走错了方向的黄金———本该是矿物质,它却错走在植物的道路上,变成化石。琥珀像猫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说,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块琥珀,会变得警觉或机灵。琥珀像干邑白兰地酒浆,酒总能给一切好东西找到归宿。
自从我在一块琥珀里见到虫子的化石后,希望每一只虫子都留在琥珀里,变成化石,这样就能很好地保留它们精致的翅膀手足和小而凸出的眼睛。美国诗人查尔斯·赖特在《南方河流日记》里说—“那些虫子多叫人羡慕啊。它们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们的\闪烁的丛林之路\熟悉虚空之路。\一个八月又开始了,模仿去年的八月\那么多赤裸裸的岁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声到处可闻。”
松树是群居的植物。它们站在泥泞的砂土里,雨滴如同松针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松树每一片鳞皮上,好像往树身砸铁钉子,簔把它们的衣变成铠甲。在阳光普照的时候,松树依旧缄默,它说的话被鸟儿说尽了,鸟儿飞远。当松树最终消失之后,是谁手里拿着一片琥珀?里面有小虫和失去了香味的松香,里面有松树转瞬即逝的身影。
(摘自《思维与智慧》2015年第14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