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未干的时候,鸟儿婉转啾啾,从林间树上把我叫醒。这时候无论昨夜多么晚睡,都不能阻挡我披衣起床的脚步———趁着太阳还未爬上东山,天空尚是清凉寂静的月白色,我要赶去看约定好的花朵。
那是淡妆的美人,楚楚可怜地倚在青碧的藤蔓上,润泽的幽蓝花瓣上滚动着一颗水晶状的露珠。我不忍碰触,只用嘴唇亲吻,仿佛有娴静女子的香。
伶仃独放,或是集体约好占满整面墙壁,抑或顺着我从高楼上牵引的小绳轻轻摇曳。它总是安静的,几分柔弱,几分温柔,还有几分欲说还休的憂愁。
这别名“朝颜”的花朵,曾经开满我儿时上学的山路。
那也是极清凉的早晨,吃过奶奶煮的荷包蛋,背上书包,将油漆已经有些剥落的木板门推得吱呀作响,说一声“我去上学了”,不等奶奶跟出来反复叮嘱,就风一样地跑下青石台阶去了。
村庄已经热闹了。隔壁的大公鸡在杨婆那亲切的咕咕声中,扭着威风凛凛的身子啄食。年少的我曾经觊觎过它尾巴上那几根漂亮的羽毛,它为此与我势不两立,曾经围着矮墙将我啄得满头包,直到奶奶操着木棍赶出来才作罢。我看它的眼神愤恨,不屑我的此等作为,晨光中转过头来打量我一眼,满是轻蔑。
王大爷的牛正在山坡上吃草,不远处的池塘里有葳蕤的荷叶,贴在水面上圆圆的一张。叶子中心蹲着青花白肚皮的蛤蟆,鼓着大大的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我经过时,它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溅起一丝水花。
麻雀成排地歇在电线杆子上,根本不把奶奶做的稻草人当回事。它们肆无忌惮地飞落在庄稼地里,听到有谁吆喝一声,才扑棱棱地四散飞走。
沿途的空气都是湿润的,哪怕已进入了炎夏。小道上的野草疯长,碧油油,翠生生。
然后就看见牵牛花爬满了张家的篱笆,缠绕在李家的大杨树下,或者就在路边无所依傍地生长着。几堆山石,一个小小的土坡,并不妨碍它在这清新明媚又湿润的早晨抽枝吐芽,绽开一朵朵颜色亮丽的小喇叭。
那时并不知道那些诗句,“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依玉阑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多年后读到它,不由会心微笑,知道我的花是要“向晓看”的。秦观说“仙衣染得天边碧”,这形容多好,让我突然就爱上了他。林逋山也说,“圆似流泉碧剪纱,墙头藤蔓自交加。天孙摘下相思泪,长向深秋结此花”,他是知道的,这花开得极是长久。从初夏至深秋,不需要照顾,一路惆怅一路芳香地开下去。
奶奶曾折下花枝给我编成花环。她皱纹遍布的脸永远温和慈祥,眼睛带着笑意,用颤巍巍的手抚在我的软发上。花环下的精灵,是她最疼爱的小女孩。
后来我外出求学,许久不见奶奶。城市到处是林立的大楼,钢筋水泥已没有了我的牵牛花立足的地方。那一段青青翠色,那一段婉婉温柔,是我念念不忘的乡愁。
许多年后,我寻觅到牵牛花的种子,在阳台上郑重地种下。春风雨露,看它破土发芽。然而我却失去了那个等在小山村的老妇人,再不能叫她剪下一段芳香花枝,为我编成童年那无瑕的花环。
———这开在我面前的忧伤而温柔的花。
我推开窗去,楼下有早起的学生,在草坪上打闹玩耍。一个女孩仰起如我童年时向日葵般的笑脸,拉着同伴的手说:“看,牵牛花,一朵深渊色。”
(摘自《快乐阅读·开心辞典》2015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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