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狭小的阁樓里接待过一位外地友人。由于环境简陋,条件有限,我只能用武汉人最典型的待客之道———排骨藕汤———来款待他。那天正午时分,伴随着一阵高压锅减压阀的跳荡声,一缕缕香气在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过道里飘来拂去,引得左邻右舍下班归来的单身汉们口水长流。
事实上,正宗的排骨藕汤是不用高压锅的,而应该用砂锅炭火来慢慢熬炖,但这样的煨汤法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尽管如此,当满满一锅藕汤端上桌面时,客人仍然赞不绝口。我的这位朋友原籍四川,年轻时曾在山东当兵,后来转业到了贵州。按理说,他也算是南方人吧,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边吃边用手在面前来回抓挠着,说道:“这藕,还有丝啊,真好吃!”正当我打算用“藕断丝连”来提醒他时,他忽然放下筷子问我道:“这藕有多少个孔啊?”我一时语塞,急忙低头拨弄碗里的藕孔,却怎么也没有数清楚。
很小的时候我就很熟悉藕了,也曾与伙伴们一道挖过藕。那时候的莲藕都是野生的,多数长在堰塘底部。初夏的莲叶从水面逐日升起,宛如一把把撑开的绿伞,将水面遮得严严实实。莲叶与莲叶之间矗立着一朵朵莲花,白色的,或粉红的,当这些莲花一层层打开绽放后,盛夏就到了。我们喜欢在艳阳高照的正午跳进水塘里,凑近花蕊,寻找莲蓬,而事实上这时候莲蓬几乎还未成型,莲蓬必须等到莲花完全凋谢之后才会显露出来,但一个少年的好奇心却随时存在。长满荷叶的堰塘水质清冽,温度比别的水塘都要低,即便是在盛夏的正午我们也只能在水里待一会儿就爬上来,我们坐在发烫的堤岸上,吃着清香的莲子,啃着刚刚从塘泥里挖扯出来的白嫩的藕带,相互嘲笑着对方身体上被莲杆刺划拉出来的红色痕迹,然后龇牙咧嘴地穿好衣服,回家。
秋天到了,我们再也不会下到塘里去了,塘里的水会被大人们放掉。放水的那天,堰堤上站满了人,老人妇女都来了,拿着脸盆拎着桶。我们跟在大人们的身后挽起裤腿下到塘泥里,毫不费力地“捡”起鱼来。在乱溅的泥浆中,枯萎的莲杆相继倒伏在我们脚下,沉浸于污泥之中……我曾经在一首诗歌中描述过“我的兄弟”挖藕的姿势和神情,看上去他就像是在“拔河”,而与他角力的一方根植于泥水底部,以大地为足,因此每当他挖出一长串藕,便会抻直腰身端详半晌,脸上流露出胜利者欣慰的笑容。而对于我,以及我那些年幼的小伙伴来说,挖藕其实是我们干不了的活计,我们只能拿着铲刀在裂开的地表上乱挖一气,很难触及堰塘底部的秘密。我们只能将大人们挖出的莲藕一节一节拖向水渠边,用绾成一团的草把搓洗藕泥,然后一次又一次奔向塘底。
那么,藕究竟有多少孔?我在送走那位朋友后又专程去了趟大成路菜市场,找到先前卖我莲藕的那家摊位。看见白色的瓷台上还剩余两节看相不好的藕,面皮上有好几条拉伤的口子,我问摊主:“这是几孔藕?”摊主好奇地反问我:“要不要?要的话可以便宜给你。”我问她能不能切开尾梢让我看看这藕有几个孔,她不耐烦地说:“要收摊了,想要的话一块钱都拿去吧。”回到家里,我直奔厨房,用刀稳稳地切开藕身,果然看见藕有九孔。
“藕有九孔,仍不能为淤泥辩白”,在一首诗里我这样写道。实际上,对于生活来讲,九张嘴或十一张嘴有什么区别呢,如果我们只是在一味地啃食而疏于发现,再多的嘴巴不过徒增生活之烦忧。莲藕明白,莲藕沉默。
(摘自《特别文摘》2015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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