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梅雨不绝时,曾经从武昌回南京。坐在火车上,看见窗外层叠的远山与青碧的田野。一路雨落落停停,所至有水处,无论河流或池塘,皆是满满的水,因为混杂了泥土,显得过于浑浊,缓慢地、广漠地流动着。种在河滩上的树林,远望如绿洲,实则以下的枝干已全淹在水中了。然而濯雨的山树真是绿得发亮,稍远的山则是暗青,一座一座交错着往深远处列去,雨雾似有似无,温柔裹住山尖。途过金寨,山真是多,也真是好看的,很多山头上满是毛竹。密实的竹叶压弯了竹杪,团成一团,坡上的竹团与坡下的竹团层层相叠,望去如绿色水波。若是晴和天气,起风的时候,绿浪翻滚,万叶千声,大概另有一番情致吧。
从前有一个北方人,同我说起北地少有竹子,故而竟不曾见过真正的竹子的模样。我听了像听人讲故事一般,竹子是多么平常的东西!苏州沧浪亭有一个竹园,种有各色竹子,大多在两三米高,最粗的也只有斑竹粗细,大约为观赏计,园子本来便不甚大,容不下粗壮的种类。竹子名字也有许多,写了挂在围着的竹篱上,然而我记不住,到如今认得的,仍是从小习见的竹子,普通的毛竹、斑竹,山坡上四处丛生的水竹、苦竹与木竹。小学在离家一里多路的山坡后面,坡的一面种满毛竹。我爱毛竹的丰美,春天放学时经过林子,捡拾落下的竹箨,心里满是欢喜,因为回家可以交给妈妈,看她摊平夹在书里,待干了可作纳鞋底的材料之一。然而也只是日日经过,在小孩子的心里并不曾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我第一次知道满山竹子是好看的,是三年级的清明,同爸爸和姐妹去三十余里外的泾县给爷爷上坟。爷爷的坟在孤峰山山脚,离一个叫杨泊湖的村子很近,有一个亲戚住在村里,中午我們便留在亲戚家吃饭。几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那时的情事,写到竹林是这样:
“表姑奶奶午饭还未烧好时,槐蓝和槐明便站在大门口玩。屋后是大片的毛竹林,一直伸延到山里,远处低低的坡上,茂密的竹叶子压得竹子端头垂下来,形成一团一团,如竹海涌起的绿色水波。遍地的山坡间,低处的田与村庄里,有一块圆的大水泊,远望如蓝。风飒飒地过,阴暗处几近幽凉。布谷鸟与鹧鸪的叫声,一声一声隔了均匀的间隙,随风远远送来。槐蓝竟觉得有些冷了。槐明指给槐蓝看大门框上钉的一块蓝色门牌,槐蓝仰了头看时,小小玲珑的是和自家门牌一个样式,写了白色的字:‘孤峰乡杨泊湖村38号。”
虽经了很多年过去,杨泊湖也不曾再踏近一步,然而那时正在门口玩石头,忽然间站起来望见满眼的竹海,风吹过的样子,到今天似乎还清楚地记得。甚至连自己穿的那一件洗白的褂子,也还记得清,虽然明白多半是出于同记忆糅合的想象了。
斑竹则在我小学同学家屋后有一片,她家在我们上面一个村子,初中时我们常去玩,每去必至竹林。择三根布形如三角的竹子,一手握一根竹竿,双脚抵住对面一根,这样凌空翻一个身过来。那时我们大约都是很轻盈的吧。要问这游戏有什么好玩呢,然而我们乐此不疲,笑嘻嘻地一处一处翻过去。
竹子里与我们关系最为密切的,其实是野生的苦竹、水竹与木竹。我家里没有毛竹林,有毛竹笋可吃的次数十分有限,野竹笋却丛生无主,谁都可以拔。我总分不清这三种竹子,它们都长得细细的,竹竿也只有手指粗细。我们所吃的小竹笋,多半是住在山边的四阿姨家送过来的。我喜欢剥这小笋子的皮,将笋尖上的竹衣揉软,分出一半,反过来往食指上一绞,绕几圈过来,一半的笋皮就剥下来了,余下的一半也依样剥去。
几年前春末回乡,临走时妈妈嘱咐在县中菜市买些笋子回来。绕了一圈,只看见一个卖水竹笋的老人。问她缘故,说是前一夜刚落过雨,上山拔笋子的人不多。她的笋子还没来得及剥皮,我就蹲在竹篮旁,一边说话一边帮她剥。剥下的水竹笋,用水燎过后切成小段,加上切细的腌雪里蕻与肉丝同炒,非常好吃,也很下饭。渐渐到暮春时节,野蔷薇的花,水红的,月白的,山坡下、田埂上、水塘边都开满了。水竹笋抽到一米多高,生发出披离的枝叶。我们折一枝嫩竹枝,把两片竹叶间卷着的新叶抽出来,掐了野蔷薇的花,将花梗插入竹叶抽出后的孔里去。一枝竹枝至少可以插七八朵花,红红白白,望去好像竹子开了花,这样举着,一路摇摇地往学校去。拃
野竹枝平滑光直,折一枝约一长的结实竹枝下来,用小刀将两头削尖,是很简便的打毛线的针。其陋处在于长度为竹节所限,不能稍长一点。打毛线是我们那时最喜欢的功课之一,家里没有专门的一团毛线供小孩玩,都是趁妈妈拆旧毛衣时,扯下稍长一截来,或大人打毛衣剩下一小团线,得了这赏赐,宝贝似捧着欢天喜地去了。甚至走在路上,偶然看见泥巴里露出一截毛线头,也要拖泥带土扯出来,水塘边洗净,晒干了结在旧有的线团上。一团毛线便是这样由各种颜色的线接续出来,因为不多,能打的只有裤带、发箍这类极简陋的东西,手套和围巾已经是大姑娘们才织得起的了。竹枝削成的毛线针,因此尽够我们用,其实这竹枝针打手套反而灵活方便,不比用筷子削出的针差。我们又常玩一种“挑棍子”的游戏,折一把差不多长短的水竹枝来,握在手心中放开,使它自由散倒,然后小心从中挑出一根竹枝做工具,把余下的竹枝一根根挑出来,以不碰动其他竹枝为限。从小学到初中,我们在课桌上、门口地上无数次玩过这游戏。
数年前乡间的冬天,黑夜里曾与同伴从小山坡上走下来,泥径两旁是茂密的毛竹林,多日未曾化尽的积雪将竹头翠叶低低压下,望去黑黝黝一片,只余头顶上星星细细点点。那时不做声立在竹林下,四周围一片沉寂,连村狗遥遥的吠声也不听见,仰头长望,心中充满温柔的不舍,唯愿这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一面忆起少年时候上学的清早,也曾和妹妹一起,穿过一条斑竹被雪压弯形成的拱道。彼时覆满田野村庄的大雪柔软丰茂,再没有第三个人的脚印,只有裹满雪粉如香蒲棒的电线上,簌簌扑下雪屑来。我们弯腰穿过碧阴阴的竹道,雪絮落进脖子里,凉得把眼睛都闭上了,却没有说话。
(摘自《八九十枝花》江苏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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