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姑妈深夜打长途电话来,郁郁寡欢,说女儿一日不嫁,她失眠一日,药石难医,“生不瞑目”。我安慰老人家,表妹才貌双全,独力在外打拼,公司做得风生水起,现在接你们二老去享福,不知多少亲戚羡慕得睡不着呢。姑妈感慨:“钱再多也不能叫我一声外婆,好凄惨。”我笑道:“怎么不能?前年春节你发红包,家里那帮小淘气,嘴像抹了蜜似的,你爱听什么他们叫什么。”姑妈也笑起来。
5年前,表妹曾谈婚论嫁,到头来却风轻云淡地分手了。提起旧爱,至今叹惋:“那样一个人才,与我联手简直可以纵横天下,可偏偏与我不合拍。”
腊月十五过后,天冷到万木肃然,不复言笑,可街头巷尾的热闹才刚起头。备办年货的心思一动,水墨色深冬就平添了俗世的暖红。表妹突然打来电话,说马上来看我。我笑道:“你蒙谁?你的每寸光阴都换了真金白银,这一路飞机高铁数番颠簸,只为看我?”她坦承,打听到旧爱下落,仍想拉他入伙,生意不成可谈友情,如果都不成,还可以喝一碗家乡的萝卜粥。
我笑起来,这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果然算计得滴水不漏,这样通透,又有种光风霁月的大气。
二
第二天一早,我去买萝卜,行过早市,却一眼看中了杂货摊上的一个镇纸:透明的玻璃球里面,满园梅花挤挤挨挨,红到捋袖喧拳,又柔脆又泼皮。旁边摊位的老先生告诉我,这枚镇纸是水晶玻璃的,要价120元,摊主吃面去了,还价须等他回来。
我虽是愛不释手,但一想到春节里亲戚家那几个小弼马温就要来大闹天官,体质脆弱的器皿全都命悬一线,便犹豫着放下,决定先转转再说。此时,风大起来,像要下雪的样子。前面摊位有一对卖菜的夫妻,正站在风里分吃一只烤红薯,还眉飞色舞地聊着什么,他们一般的高大健壮,一般的浓眉细眼。
他们家的菜样样出众,尤其是萝卜碧翠欲滴,单是看一眼,口中就生出鲜甜滋味,虽说标价高,倒也合理。可夫妻两个只顾聊天,并不招揽顾客。有老伯嚷嚷刚才买菜少找了两毛钱,女主人淡然指指零钞盒,叫他自己去补。这一对知己聊得兴起,此时,整个市场熙熙攘攘,吆喝声、还价声不绝于耳,在命运分配的角色里,人们大都循规蹈矩,未有跳脱,而这两位似乎抛开了老剧本,谋生,亦谋趣,对人生另有一种态度。
这时,来了几位老太太,她们熟门熟路,自己称菜结账,自己从纸盒里找零,全程自助,并不打扰聊得酣畅的两人。我有样学样,买到了萝卜,心满意足。老太太们边走边聊,说这对夫妻有点怪,男的也不知是不上心,还是太贪玩,本来能做大的生意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女的也憨,夫妻两人一直没有孩子,听说是女方的缘故。如果不是这一对组了个家,换个人早闹得家宅反乱,可他们不,将此事轻轻带过,根本没有下回分解。
两人天生痴迷种菜援一样的种子和土壤,却变魔术般弄出那些姹紫嫣红的好颜色,酸甜苦辣的好味道。本市最大的超市包销他家的菜,其实无须出摊,可这两个享不来福,既来了,又不愿好好打起精神做生意,简直像是来凑热闹的。头年里有生态园邀他们加入,后来听说也没有结果,可见稀泥糊不上墙。有人唏嘘这夫妻两个糊涂到一起了,他们听了只是笑。
也有哭的时候。比如听说哪家久病的老人,吃了他家的萝卜胃口大开;谁家的婚宴上一定要他们的彩椒来配菜;甚至有人养的宠物小兔子只吃他们种的卷心菜……两个挺大的人倒会鼻酸眼热,糊涂是有点糊涂,不过也憨直得像小孩。
老太太们说着话向南去了。我惦记起那红梅镇纸,再转悠过去,摊主说已经卖掉了,我心下一片惘然,可又觉得释然。
雪下起来,仿佛满世界的蒲公英都被吹落。我手机响起来,是姑妈,她细细叮嘱说:“你表妹天生喜欢赚钱,对别的不开窍,你做姐姐的要多教导她。”我唯唯诺诺。一抬头,漫天大雪像白色焰火,刚才还是人头攒动的早市,瞬间就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空地。
在树林南边的雪地上,竟又碰到那对卖菜的夫妻,他们收摊这样早。两人跑来跑去,又笑又嚷,似乎在将一个什么东西抛来接去。丈夫喊:“我酿的葡萄酒最好喝!”妻声音也很大:“还是我做的草莓酱好吃!”“今天,回去吃火锅吧!”“吃完咱们再出来堆个雪人!”雪地里他们的笑声格外清亮。
看着看着,我忽然目瞪口呆,赶忙再走近一点,看得无比分明:那男人随手抛着玩的,可不正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只红梅水晶球镇纸!原来是被他们买走———以这种方式来庆祝一场大雪。我心有戚戚不敢触碰的事物,正被他轻松地抛出又接住。我深深震动,在生活里打的滚多了,会自动学乖,与安全感无关的东西被一点点剔除。喜欢是一回事,而选择,是另外一回事。
三
下午,表妹准时到达,脸色略显疲惫,稍事梳洗之后,又神采奕奕。我们一刻没耽搁,立即出发,去寻找她的旧爱。出租车一路弯弯绕绕,费了老大的劲才找到。那是郊区的一所院落,灰墙朱门,门敞开着,院子里雪已扫净,树下立着个胖嘟嘟的雪人,带着笑模样,憨态可掬。
我们不请自入:玻璃窗映出两三朵颜色浓郁的好花,窗户顶端也不知悬着什么植物,藤叶纷披,翠意逼人。窗下两人正在对弈,并不抬头,我凝神一看,差点叫出声来:这不就是那对卖菜的夫妻吗?表妹摆手要我噤声,后来她告诉我,此人下棋极为专注,若有人跑来搅扰,会不管不顾地发脾气。我们打量着这个精致的院子,虽是冬天,也看得出葡萄棚、石榴树、玫瑰树,竟然还有一眼压水井。春天的时候,想必所有颜色都会撒娇,所有情绪都染上香气,水从幽深地底被汲到明亮芳菲之处;麻雀蹬翻熟透的桑葚;桑葚上的蚂蚁抱紧甜蜜急遽坠落,世事有惊无险……
表妹将名片插在雪人帽子上,我们静静离开,一路无话。回到家,我向表妹说了早市上的见闻,听到老太太讲这家男主人做生意漫不经心时,表妹一直笑,眼里却分明有了湿意。我问她为何不告而别,她沉默良久,才轻轻说:“人各有志。”我疑惑:“那你刚才为何还留下名片?”她自嘲道:“贼不走空。倘若他们夫妻哪天改变心意,或许会联络我。”
表妹端起碗,喃喃对我说:“幸好还有萝卜粥,不虚此行。”她喝一口,笑起来:“有一天我累了,说不定也会像他们这样,盖座小院,掘一口井,种花种菜,但现在我仍然享受这种奋力奔跑的人生。”
没多久,姑妈的电话又追过来,听闻是这种状况,不禁黯然。她嘱我要时时关注表妹,最好能叫她痛哭一场,不要积郁在心。听她这么一讲,我也紧张起来,赶紧蹑手蹑脚地前去窥探,只见表妹正在回复同事邮件,还忙着与客户沟通,她眉目皎洁,神色专注,哪里会哭出来。
我心下释然,人生仍如初见,无人悲伤。有人热爱商海厮杀,有人迷恋种菜下棋,他们其实一样勇敢,选择了自己向往的路,并耐心而坚定地走下去,各自天涯,各自精彩。
人间,到底欢乐多。
(摘自《半月谈》201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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