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后的我赢弱而沉默,拖着一只笨重的行李箱,到省城上大学。新生活像那只行李箱,沉闷又不可或缺。我并没有被自由的大学生活所感染,而是迅速地变成了一个孤独患者。
生长于小镇的少年,从来只知埋头苦读,待到颤巍巍走过高考那座独木桥,却发现离开熟悉的环境后,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宿舍的女孩子讨论着防晒霜和花裙子,话题里还夹带着军训时帅气的教官和课堂上儒雅的讲师,挣脱了高考的魔咒后,一切都是令人欣喜的话题。而我摸摸过时的衣服和发式,低头面向暗壁,讷讷不能成言。夜半时分的卧谈会里,唯有我沉默地躺在上铺,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和同窗。
许是因为第一次被乡愁带来的阵痛所击中,我开始离群索居,拒绝新同学友善地靠近,一个人来往于食堂、宿舍和軍训场,在这场青春逼人的盛宴里,像一抹不合时宜的幽魂。我只知道在正午的大太阳下站军姿,烈日炙烤下我摇晃了两下,被站在后面的他关心地拍了拍肩膀问道:“你还好吧?”彼时,我并不知自己的脸已惨白如纸,只在他问完之后,应声倒地。
这样的初识,实在狼狈。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校医院休息室的床上,并被医生告知是中暑兼贫血。
女校医的笑容友善而温柔,她责备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不舒服也不跟教官请假,非要硬撑着。你同学把你送过来时,被你的样子吓得不轻呢。”而他恰在此时走进了休息室,浅绿色军装早被汗水浸透,手里捧着几根雪白的植物根茎,和一小束白色的花。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白芍。
粉白的花瓣重重叠叠,花朵硕大而清雅,形似栀子,却不如栀子花娇柔芬芳,带着一丝微微的清苦气味。我被花朵吸引,女校医却看着那些洗得千干净净的根茎,颇为赞许地看着他,夸道:“白芍补气益血,还挺通医理呢。”
他突然羞涩起来,带一点小小的骄矜说:“我爸爸是中医,从小耳濡目染,也多少知道一点点。”
我接受了这份心意,也接受了新生活里的第一个朋友。在送我回宿舍的路上,我了解到他亦是来自小城的少年,面对新的一切,却是前所未有的乐观和向往。那种热切,仿佛把黯淡的我也照亮。
当那几支白芍根被我切片服用完后,军训也接近尾声了。当初鲜活的几朵白芍药花,被我做成了干花标本,小心地夹在刚领到手的课本里。
军训的最后一个夜晚,班里要举办一场小型文艺汇演。热情如他,自然是演出的筹划者和组织者。我们约在军训的篮球场上,黄昏的风里已有秋凉的意味,我突然嗅到了熟悉的清苦气息,原来篮球场边小花圃的灌木丛里,摇曳的正是那天他送我的白芍花。
他邀请我表演一个节目,而这无疑是我的噩梦。我已逐渐不再拒人于千里,但要正儿八经亮相于人前,却依然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什么才艺也没有,叫上我有什么用呢?”我绞着军装的衣角,再度讷讷起来。
那些天相处下来,早知他是温厚热情、单纯朴实的人,却不知他认真起来说出的话如此让人不容拒绝:“怎么会无用呢?你看那白芍多平凡无奇,不芬芳也不绚丽,可是滋养、调理血气用它再好不过了。你呀,看得见世界,却总看不见自己。”
后来,我被他说服,站在那个灯光闪耀的篮球场上,站在同学们围成的圈中间,唱了一首又傻又简单的儿歌。在同学们的掌声和欢笑声中,我发现,我的孤独症也被治愈了。
青春里的这件小事,应该只是他记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吧,于我,说是一场至关重要的转折亦不为过———唱完那首歌后,我努力学着加入女孩们的圈子里,学着把头发留长,把运动服换成连衣裙,生活里有了友情和关怀,青春终于开始呈现亮丽的底色。
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看清了自己,学会了坦然接受优势和缺陷,而我知道,他便是我最初的那面镜子。
后来的我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毕业季和开学季,听电台里的歌从凤凰花唱到栀子花,那些盛开在盛夏时节,或馥郁芬芳、或色泽鲜亮的花朵,被人们赋予了告别与初识的意义。而今年,难得地,我听到有人唱起了那朵默默无闻的白芍。
那是一个刚剐开始走红的女歌手,MV里,平凡的白芍花被给予了无数近景大特写,风中摇曳的模样也颇为娇美。白芍花甚至连一句像样的花语也没有,在药典里才能翻阅到它的名字,而这次,她唱着说它是“纯净之源”———于我而言,这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和他之间,并没有那般旖旎的故事。同窗四年,各安天涯,10年间亦曾有过重逢和聚会。他的朋友圈里时不时还有旅行、聚会的信息,笑容里多了一份沉稳,但乐观未变,仿佛还似从前,有一双清澈的眼,奔跑起来像是一道闪电,想看遍世界,想飞越高山海洋———时光荏苒,他没有让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丝毫急功近利的印记。我常揣想,心怀海阔天空之梦的他,是否还记得那一朵白芍花的纯净?
我把那首《白芍花开》分享在朋友圈,静静聆听的间隙里,回想那时的偏执与改变,发现自己早已学会把贪看世界的双眼,用于关照自身。那是一种美好的改变,与一朵花、一个人相关联,亦是青春里最别致的回忆。
远方的他,在我的分享下点了个赞,并留下了一句:白芍花下,你我都曾是少年,感激岁月温柔,让我们还有纯净之源可回溯。
(摘自《快乐阅读·上旬刊》2015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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