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前的”长虫河”像一条弯弯的长蛇从婉转的山沟里爬来,清凉瓦亮唱着歌,在一片片浓郁的柳毛通中流过。
那年夏天,阴雨连绵,河水暴涨,小河便改了道,从姥姥家门前流过。雨后,村里人弄来几棵倒木横在河上,钉上桥桩,架成了一道小桥。人在桥上走,水在桥下流,成为小村一道靓丽的风景。
邻家的芝儿姐常常牵着我的手从桥上走过,去逮蝈蝈、去挖山野菜、去种小块地,去割柴。
芝儿姐杨柳细腰,眉清目秀,圆圆的脸像一只红苹果,人见人爱。她是邻家张伯伯的独生女,与张伯伯相依为命。常听姥姥说,张伯伯一直不办人,就怕委屈了芝儿,独过了这些年。
盛夏,村里的大婶阿姨闺女们常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裳,棒槌敲得震山响,惊得鸭子挤在一起点头哈腰呱呱地叫个不停,大鹅也仰起长脖子凑热闹,引吭高歌,引得村里鸡鸣狗吠,此起彼落,异常热闹。每当这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光着腚从小桥上咚咚地跳下去,溅起一片片浪花,溅了胖大婶一身。她站起来,一手掐腰,一手拿着棒槌指着我们吓道:该死的小兔崽子,看让我逮住你,揪下你的小鸡子喂狗,让你打不了种!河边响起一片欢乐的笑声。
每当冬季,小河冰封雪裹,像一条银色的链子。小伙伴们在河上打爬犁,溜冰,玩的天昏地黑,不知回家。
隔壁的芝儿姐常带我去打柴。每次回来走在冰道上,芝儿姐便让我坐在装满柴禾的爬犁上,爬犁飞快地奔跑着,我手持一根苕条挥舞着,一边喊:介!介!芝儿姐嗔道:小混蛋,你把姐当成牲口了!
每当春季,雪化冰消,小草染绿了地皮,柳毛通一片翠绿,小河欢快地唱起歌。春生哥弄来一些鸡肠子,缠了一大团乱麻秧子,拎着水桶来到小河边,找到一处深水汀子,把乱麻团子系上一块石头扔下去,不到一袋烟的功夫,青石板下的蝲蛄(状似小龙虾)闻到腥味纷纷爬出来,啃食鸡肠子。它们的龙甲便缠到麻秧子里拔不出来,越聚越多。这时,春生哥及时把麻绳拽上来,不到一个时辰,便装满一水桶。回到家,抽去尾巴上的粪便,揭去背上的盖子,放到石磨上磨成乳浆,再放到锅里烧开,像做豆腐一样过包,做成蝲蛄豆腐,又鲜又嫩又香又可口,味道美极了。(至今想起来,还会垂涎不止。)
小河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欢乐,而且给小村带来了丰硕的美食。河边长着各种果树、野菜;河里有成群结队的游鱼和蛤蟆、蝲蛄、水獭,还有各种水鸟、珍禽,什么鸳鸯、野鸭子等。经常有人在小河边钓鱼,满载而归。我缠着姥姥带我去钓鱼。姥姥便把大号缝衣针烧红弯成鱼钩,拴上麻绳做鱼线,绑在一根柳杆上。于是,我便约了小伙伴兴高采烈去河边钩鱼。
来到河边,我们捉了一只蝈蝈,镶在鱼钩上,扔到深水汀子里,大气不敢出,坐在岸边静静地等鱼儿上钩。过了好长时间也没什么动静,大家便懈怠了,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我把鱼竿抱在怀里打盹,这时,鱼竿竟被鱼捞到河里去了。鱼咬钩了!我一个高跳下河去抓住鱼竿往上捞。好沉啊,快来帮忙!拴柱他们也跳进河里扯住鱼线,我们一起往上拽。大鱼在水面上翻花,拼命扑腾,溅起一片浪花。我和拴柱咬着牙不松手。幸亏鱼线是根麻绳,鱼钩是根大弯针,死死地勾在鱼嘎水(鱼鳃)上,硬是把它捞上岸来。我和拴柱用鱼竿抬着鱼,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姥姥一看大鱼惊呆了。这是一条六、七斤重的细鳞鱼。她不相信是我们钓的。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这条鱼昨夜没做好梦!怎么叫你们弄上来了。姥姥添上半锅水,掘上几段山花椒,又放了一大把把蒿做调料,?了一勺子盐。在锅边贴上大饼子。鱼做好了,我们几个小伙伴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不一会便风卷残云地把鱼吃完,连鱼汤都喝光了。每个人的肚子撑的像面鼓。拴柱憋不住了,站在门槛子便尿起来,姥姥照他屁股拍了一巴掌,嗔道:没出息的东西!什么时候能长大?
小河最好的季节是秋天。
河边的狼尾巴草黄了,结出长长的毛茸茸穗子;枫树叶子红了,像一束束跳动的火把;熟透的山里红像一枚枚小星星在闪烁;臭李子黑油油地挂满了枝头,催人欲滴;只有那柳条通还是一片翠绿;蜻蜓翻飞,蝈蝈、蟋蟀吱吱地叫个不停。河边五颜六色,河水叮咚,美极了。那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有时去打核桃、采野果,有时去抓蛤蟆、摸蝲蛄,很晚才回家。我最留恋的是跟春生哥、芝儿姐到山里砍房檩子,春生哥把砍好的檩条扒了皮串成木排,放到河里顺流飘下来。我坐在木排上漂流而下,又刺激又好玩。
小河啊小河,流淌着我无法忘记的童年记忆,流淌的不仅是值得回味的快乐和情趣,也流淌着隐约的伤痛。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但真正属于我们的并不多……
那是一个假阴天,天空飘满了淡淡的浮云。我到河边捉蚂蚱,看到芝儿姐坐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好像有什么心事。
我蹑手蹑脚过去两手捂住了她的双眼,愚蠢地说,猜猜我是谁?她掰开我的手说,小小,别闹了。过来,亲姐一口。我怯怯地在她的圆圆脸上亲了一口。
什么滋味?
没啥滋味。
她说,过来,再亲姐一口,告诉姐什么滋味。
我在他脸上又亲了一口说,软软的、滑滑的,没啥滋味。
芝儿姐叹了口气说,这个天打五雷轰的,没心没肺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能懂事!(我哪里知道她说的不是我,是在指桑骂槐。)
傍晚,浮云散去,太阳大得出奇,像一个红红的磨盘卡在西山梁上,落霞把远山近景染得五光十色,把小河照得红通通亮晶晶的。我走过小桥去柳条通玩,听到有人在说话,是芝儿姐和春生。
芝儿姐说,我们私奔吧。
让我好好想一想,行不行?……春生哥嗫嚅着说。
你还是不是男人?芝儿姐生气了。
这时,我竟看到春生哥一边赔不是,一边紧紧地抱住芝儿姐亲起嘴来,芝儿姐也紧紧地抱住春生哥。我忍俊不住哈哈地笑起来。芝儿姐三步并作两步,一把逮住了我,拽住我头上的小辫子说,姐眼睛迷了,让春生帮着吹一吹。我说,那他为啥亲你嘴?小混蛋,再胡说八道就扭断你的脖子!芝儿姐一边说一边使劲扭我的小辫子。我疼得哭起来。芝儿姐松了手说,对天发誓,对谁也不能说!明天姐带你去采榛子!我擦干了眼泪说,我对天发誓,对谁也不说,对姥姥也不说……endprint
夜晚睡觉,我起来尿尿,听姥姥对小姨说,芝儿这孩子有福气,终于要嫁到城里享福去了。小姨说:那后街的春生哥怎么办?姥姥说:自古以来,千里姻缘一线牵,谁跟谁命里注定。好有什么用?总不能让芝儿长年累月呆在大山里脸朝黄土背朝天,顺地垄沟找豆包吃!小姨楞楞的说不出话来……
我说,芝儿姐说了,他们要私奔!姥姥照我屁股拍了一把说,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睡觉去!
第二天,太阳升起一竿子高了。姥姥把我从被窝里喊起来:芝儿出嫁了,还不去看看?我光着腚子跑出去,只见一个宽肩膀的后生背着芝儿姐走上了小桥,芝儿姐一直扭着头朝着我看(其实在看什么人)。张伯伯一脸泪水看着那个后生走过小桥,用自行车把他的宝贝闺女驮走了(社教期间婚事是不准大操大办的)。
芝儿姐走了,再没人带我玩了。我心里仿佛缺了点什么。.
村子离县城六十多里地,地处荒山老林之中,极其闭塞。村里只有一所小学校,一个老师,一间教室,四个年级二十来个孩子在这里复读。九岁那年姥姥把我送进了学堂,千叮咛万嘱咐的对我说,你妈妈活着的时候,就喜欢识文断字的人,她希望你能有文化,学点手艺,再不要在地垄沟里刨食吃了。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念书识字。我没有辜负姥姥的期望,两年后我就把四年的课程学完了。老师跟姥姥说,这孩子可以到城里念高小了(五年级)。
那年九月,爷爷来接我去城里念书。姥姥为我煮了两个鸡蛋,烙了一张大饼,哄我上路。走过小桥,看着哗啦啦的流水,看见姥姥在向我招手,我后悔了,我不能离开姥姥,更离不开陪伴我的小河,拧头往回跑,抱着姥姥的大腿哭着说,我不去城里念书了,我要和姥姥在一起!并把两个鸡蛋扔到小河里。姥姥为我擦去眼泪说,没出息的东西,还是男人呢?学校放假了就可以回来和姥姥在一起了。你千万不要像姥姥这样,一辈子都是“睁眼瞎”。好说歹说终于哄我上了路。
这次爷爷紧紧攥住我的手,生怕我跑掉。走了很远很远还不松手。我回头看见,姥姥就像岸边一个小黑点立在岸边,只有那亮晶晶的小河水在流淌……
故乡的小河啊,永远流淌着我童年的欢乐和忧伤。
时光荏苒,我已过天命之年,回到故乡。姥姥早已作古,小姨儿孙满堂。物是人非,唯有门前的小河水仍在哗哗流淌,仿佛在述说着往事。小姨告诉我,芝儿姐嫁到城里后,心情一直不好,夫妻俩老吵架,年纪轻轻的便走了。张伯伯不久也离开了人世。那个可恨又可怜的春生至今还在打光棍。我听后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情不自禁地来到小桥上,看流水悲咽,听芝儿姐细语,替芝儿姐难过,恨那个胆小如鼠的春生。我用笨拙的笔记下了我的感受。
你悻悻地离开我
走过故乡的小桥
桥上印有你的足迹
桥下留有你的倩影,
经过岁月的沉淀,
汇成一首诗一坛酒
甘甜中充满苦涩
苦涩中留有心酸
虽然我知道
今日的小河不能
再淌昨日的流水
莫名其妙为什么
总是点点滴滴在心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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