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吃苹果,常常是分着吃。一个苹果从中间切开,就会看到核心的地方排列着五间小房子,每间小房子里面躺着一颗种子,褐色,油亮,光滑。小房子的形状有点像摇篮,你可以想象五颗种子躺在像五角星一样排列着的五个小摇篮里。
有时候会好奇地用牙齿咬苹果种子,每一次都是苦涩的,赶紧吐出来。
苹果种子含有少量的氰化物,这被人猜测,可能是苹果进化出来保护自己的,避免动物啮咬。
但我们吃的苹果,都是嫁接出来的,而不是苹果种子长出来的。
如果把苹果种子种下去的话,长出来的苹果和它的父母之间,只具有最粗略的相似性,它的遗传可变性太大了,而且不可避免地野化——长出来的果子不好吃。特别是,每一颗种子都不相同,一个苹果的五颗种子会长出差别甚大的五种苹果。以此类推的话,一棵苹果树长出来的苹果,如果把每个苹果的所有的种子都种下去的话,长出来的苹果种类,就是相当可观的数量了。
苹果天生具有多样性的遗传结构和能力,或者说,苹果的天性里具有这样的冲动。
可是,小时候吃到的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苹果都哪里去了?那些青皮、花皮、红玉、果光、金帅、嘎拉、青香蕉、红香蕉,都哪里去了?
现在我们都吃国产的富士、进口的蛇果,有限的几个种类。这些种类因为好看、好吃,被普遍种植。被认为不好看、不好吃的苹果就被排挤、淘汰。在我的家乡,盛产苹果的烟台,如果你不种植富士,根本就卖不出价钱。你只能把原来的果树砍掉,种植和嫁接新的果树。过几年,也许又有新的品种流行,就再砍掉,再种植和嫁接。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那里有一种苹果,在世界博览会或者什么比赛中被评为世界第一,我记得当时订阅的《中国少年报》上还画了一幅彩色的图画,站在高高的冠军领奖台上的是“烟红一号”,旁边是美国的什么品种。现在,“烟红一号”早就没有了,也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
我不能说自己是在苹果树下长大的,但确实曾经年复一年地看着树上的苹果,从拇指头那么一小点,风吹雨打日月星辰之后,变得圆润饱满成熟。随着季节轮换而重复的这种看着苹果长大的经验,使我特别不能接受这些年我们吃的套袋苹果。也许很多城市人并不知道,他买来的那些好看好吃的苹果,是在袋子里长大的。每年,当果子刚长出来不久,拇指头大小的时候,就给它套上油纸袋,它就在黑暗中长,在隔绝中长,一直长到下树前七八天才去掉纸袋,为的是最后要阳光照射,上色。
为什么要套袋呢?
一是为了好看。苹果在日月星辰之下,风吹雨打是必然要经受的,这样就难免表皮不那么光滑,形状也可能受损,而且不会长得齐齐整整,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套袋却能够使它们在黑暗和隔绝中长得光鲜整齐,讨人喜欢。
二是为了阻隔农药。在果实成长期间,隔不了几天就要喷一次农药,少了农药就长不成。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农药呢?在《植物的欲望》(TheBotanyofDesire)这本书里,给出了一种解释:一种植物及其害虫是持续共同进化的,可是,在嫁接品种的果园里,这些苹果品种从遗传上来讲一代代都是同一的,苹果树不是用种子繁殖的——不是有性繁殖,而性是大自然创造新的遗传组合的一种方式;相反,那些病毒、细菌、菌类和虫子却仍然通过有性繁殖来继续进化,发展出战胜苹果自身曾经拥有的抵抗能力。现在,没有农药的帮助,苹果自身根本就不能够抵抗病虫害。
苹果的现代历史可以说是发展商业苹果的历史,也就不能不是苹果品种减少的历史。苹果品种减少到只剩下若干个遗传上同一的嫁接品种,以适宜于我们的口味;它们失去了那种至关重要的可变性——野性——这种可变性是有性繁殖赠与的。
也就是说,在苹果的现代历史中,藏在苹果中间的那五颗种子,是无用的,是废弃的。
我心里念念叨叨:苹果的五颗种子,苹果的多样性,苹果天性里的多样性冲动和能力,小时候吃的苹果……
我甚至有点讨厌那几种被普遍认为好看和好吃的苹果了。
我们人类从颜色、大小、甜度的角度设置标准,把好看、好吃(对于苹果商来说,就是好卖)的苹果挑选出来,推广它们,推广到范围广大的不同的自然区域和国家;而那些不符合标准的,就把它们砍掉。我们不在乎苹果的多样性。
然而,那些我们看起来悦目、吃起来甜美的品种,那些我们自己挑选出来的品种,可能正是苹果向我们报复的骨干分子。我们千差万别的口味被它们统一了,也被它们简化了。
我们为毁坏苹果的多样性而付出代价——在甜美的享受中付出代价。
我们的口味,在直接的意义上——譬如吃苹果的口味,在比喻的意义上——譬如阅读文学的口味,经过统一和“驯化”之后,再要对它进行自我反省,确实是困难重重。说到文学,在它漫长的历史中,难道不是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力量来对它进行“驯化”吗?我们今天所接受、相信、坚持的文学观念,是一个排斥多样性口味的封闭空间,还是包容了多样性口味的敞开场域?
我想,在文学的核心,也有几个摇篮状的小房间,里面也有几颗种子。这些种子具有野生的创造性,具有多样性的遗传结构和能力,也可以简单地说,具有去试验、去实践和去实现可能性的想象力。
文学的命运是不是比苹果的命运要好一些?在苹果的“驯化”过程中,苹果的种子被废弃不用,本来有性繁殖的苹果被变成了嫁接的苹果;而文学,虽然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力量来对它进行“驯化”,但文学的种子却也一直在倔强地对抗“驯化”,它们一直在顽强地寻找落入土地中的机会。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今天既阅读了大量平庸之作,也能够阅读到不甘于平庸、充满了创造性和想象力的作品的原因。也许可以这样说,今天的作品,既有嫁接而成的,也有种子从土壤中生长出来的。
*本论文为上海市重点学科建设项目资助,项目编号:B104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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