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日子,是我身上的一个刺青。
曾经发誓遗忘的,越发清晰了。竟然成了一本品质上乘的线装书。没有校对,没有美编,更没有正式的出版社。组稿的时间从中国第一个教师节就开始了。它在我生命旺年里越沉越深。我使出浑身解数逃脱几十次了,它还是在每年这个日子如影相随。今天,我依然无法遏止自己,任往事一页一页揭开。扉页上那个清瘦、英俊的班主任应该快七十岁了吧?那个广额深目、卷毛的男孩子也渐渐鲜活起来了……
《红楼梦》退稿信
那一年我17岁,读高二。不知从哪里得了两册烂狗肉似的《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泛黄的书页,没有插图。看完就跟宝玉、宝钗、黛玉、熙凤较上劲了。与湘云、妙玉、探春、平儿结为同盟了。最有情有义的男子当属戏子柳湘莲了。宝玉是花花公子。宝钗心眼太多。黛玉就知道哭。王熙凤是毒蝎子。史湘云率真、憨厚、可爱。妙玉孤傲不伪。探春远嫁,流浪他乡。平儿美丽善良。我一口气写出了《我看红楼梦里的几个人物》,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鼓鼓的。寄给《中学生》杂志了。
《红楼梦》所有阅读经验就是这两册残损的破书卷。之前接触到的红楼梦是露天电影。越剧。依稀记得,宝黛初见,从上看到下,细语唱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小小的心,似也品出了个中的滋味儿。如梦似烟,余音袅袅。
农场的夜,起风了。系在两个桩子上的电影布被四角上的绳子拽着,兜起了大包。一会儿向里,一会儿向外。宝玉揭起红盖头惊悉宝钗的脸!而黛玉却在潇湘馆吐血身亡。天崩地裂的一声锣鼓,把我的心都震碎了,碎片随着里出外拐的荧幕,波浪起伏。
课间,班主任来到我的课桌边说,你给《中学生》投稿了?我懵了。想起舅姥爷说的“少不看红楼,老不看三国”,连头也不敢抬了。
一个学生不好好学习,乱写乱画!啪!扔在桌上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急切地想看,又不敢看。班主任离开后,有同学围过来,我的眼光像牛角一样去扎他们。同学们见状,飘着脚跟散去了。
“作为一名中学生,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可贵之处在于不人云亦云……中国有个红学研究会,如果有兴趣,建议去读下李希凡的书。现在你还是学生,要以学业为主……”
这么长的回信,羞愧得我无地自容。这位编辑老师真诚奉劝使我心悦诚服地反省自己。我不该为班主任的态度伤心,他说的乱写乱画,放在这里也算合适的。
将要分科时,班主任单独找我谈话。
你喜欢文科还是理科?
文科。
从历届文科的升学情况看,文科录取分数线特别高,而我们这个地区升学率很低。虽然你不喜欢理科,但你的成绩考个中专还是没问题的。高考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在整个人生中,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你喜欢文学,可以等参加工作以后好好写。希望你慎重考虑。
那我学理科。
他还是关心我的。我要好好学习,保住前三名的成绩。
物理作业本
我改物理作业的时候,同桌跟后座的同学说,她家有个人很会骂街,谁惹了她,她能骂一个下午,一个脏字不带,真叫有水平。我想起章回小说《金陵春梦》里面蒋介石骂人的口头禅,就问,那,叫人听不懂算不算水平?她说,是什么?我用斜体拼音写道:niangxipi。写到g的时候,模仿着英语老师潇洒地向上扬了一笔。同桌说,对了,李煜,英语课代表下个星期一就转学走了,他向班主任推荐你当课代表呢。
上午第二节课是英文课。快上课时,班主任老师站在了门口。
李煜,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班主任的表情很严肃,我正发愣,同桌推了我一把,快去,肯定是英语课代表的事。我赶紧去了高二语文组。班主任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物理老师站在班主任身边,怒气冲冲。英语老师坐在班主任对面的办公桌前。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我。
班主任看着我。李煜,你过来看,这是怎么回事?办公桌上一个翻开的物理本,一个红差号下面是一排潇洒的英文:niangxipi那个斜体的g此时显得尴尬极了。
我的脸红了,心跳到了嗓子眼。班主任问,这是你写的吗?我低下了头。你这是为什么?老师,我不是要骂物理老师,我当时……物理老师当胸给了我一拳,又抬腿踢我,被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拉开,没踢到身上,他夺门而出,哐当!班主任对英语老师说,先上课去吧,你说的事过后再商量。英语老师定定地看了我半天,走了。
李煜,我一再强调,学生要好好学习,你都干了些什么?题错了不虚心,还在差号后面骂人!物理老师不知道你骂的什么,就去找教导处告状,没问出来,又到语文组才问出来。方老师气坏了。你太不像话了!回去写检查!明早给我!物理老师满意了,你就过关了。
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低头耷拉角地溜出办公室,敲开教室的门,静悄悄的,英语老师对视我的眼睛,我避开,转向黑板。黑板上写着一句英文:
There is no trace of wings in the sky,
but I have already flown over.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这是英语老师写的每日一句名言。我看见黑板上每个单词里的小写的g,潇洒地提上去的样子,脸就红了。齐刷刷的目光打过来。我深埋着头,回到座位上,决定下课去找物理老师解释清楚。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骂他的。我是喜欢他的。
下了英语课,我急急地向物理组走去。门敞着一条缝,我伸出了右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放下。看见他在里面埋头批作业,我脸红了,退向走廊。我站在远处,一遍遍看物理组的门,盼望着方老师打开那扇门出来,呵呵一笑,然后跟我说,李煜,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想到这,我咧嘴笑了,眼睛有些湿润。
我徘徊着。像贼一样敏感。心悬浮着,落不下来。走廊里静极了,我下决心,再有人从物理组出来,一定要大大方方地说,请问,方老师在吗?然后勇敢地走进去向物理老师承认错误。正想着,上课铃声响了,声音那么刺耳。我回头望了一眼物理组的门,跑回教室。
班会
周末到了。这周是表彰我们级部在全区英文竞赛上获奖的三名同学。三朵红绸花已经摆在讲桌上。三朵大红花把讲桌的长度二等分。教室里喜气洋洋的,像过年似的。
门终于开了,班主任手里拿着几张稿纸,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讲台,眼光迅疾地搜索着,到我脸上戛然而止。脸色发黄,没有一点血色。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扬起右手,挥了挥稿纸说,李煜,你写的这是什么检查?还说“我行我素”!我腾地站起来,同桌使劲按下我,桌椅乱响。我的话已冲出口:老师,我写的是以后改掉我行我素的习惯,改掉!
你还狡辩!检查上明明写着“我行我素”!物理老师已经告到校长那里了,要求一定要处分你!不然他以后没法继续教学!
我又站起来,同桌左手搭在我左肩上,右手拉着我的右手,使劲把我拽下,拧我大腿。
老师!你读完整句话就会知道我的意思。你给他看了吗?要不,我拿着检查去给他念,向他赔礼道歉。他要是不满意我就转学!我不会给高二一班抹黑的!
班主任脸色惨白,把检查撕成碎片飘落在讲台上。他绝望的眼神扫荡着我。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收拾书本,书包和课桌撞得叮当响。任凭同桌怎么挤眉弄眼,搓手跺脚都不好使了!
“老师,英文竞赛表彰会什么时候开?”班长忽然站起来向班主任请示。班主任说,滚!班长目瞪口呆地望着班主任,向门口走去。班主任见他看自己,从讲台上下来,踹了班长一脚。班长一边躲一边说,我、我……你、你……班主任又踹了他一脚,滚!以后别来了!到班长的座位上把书包从课桌里拽出来,全部抛到楼道里,钢笔和一些铜色子弹壳当当啷啷滚了一地。学生会主席跑到门口,示意学习委员把班主任推回讲台,自己把地上的东西一股脑收进书包,递给班长说,你先回宿舍吧。班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就这样被开除了?
我冲出教室,一口气跑到学校后面的麦子地,把书包一扔,躺在地里,任眼泪无声地流。
怎么办
麦子地的湿气和麦秸的气息沁入心脾,麦芒刺着脸了,我清醒了。远处白桦树和松柏都静悄悄的。我该去哪里呢?回宿舍吗?我没脸面对同学的问询。坐车回连队吗?爸爸还不得揍死我?我真不上学了转学到哪里去呢……被踹出来的班长去哪了?同桌呢?
为什么他们都不听我解释?我以为诚心就可以化解我给他的伤害。为什么他们不给我机会?物理老师第一次站到我们讲台上的样子多好啊。
那天班主任带他走向讲台,他半晌说不出话,他羞怯地望着我们,在黑板上写道:我叫方华。同学们善意地笑了起来,他的脸憋得通红,向我们鞠了一躬。他的南方普通话显得很洋气,我们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个老师。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胖乎乎的,还有两个小虎牙。我们都叫他小方老师。
还有我的班主任,自从那封来信以后,很少笑了。这是为什么呢?以前班主任是多么温和幽默啊。
又瘦又高的班主任第一次站在讲台上时,从左边到右边,从后面到前面。好像久违的亲人,心满意足地说,同学们好!我叫王选,做教师12年了。原来在植物站上班,因为特喜欢当教师,就自学考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又要求回到农场。我学的是中文。现在我正式宣布,这个班的语文课由我担任,同时担任班主任!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现在我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就站起来说:到,我叫王选,我想当语文老师!我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高二一班沸腾了。
赵亮!
到!我叫赵亮,我想当果树技术员!我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李煜!
到!我叫李煜,我想当作家!我的理想一定……
班主任刺了我一眼,又瞥了我一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班主任顿了一下,继续点名。这个不易察觉的停顿,这个迅疾的一瞥,是那样的深不可测,我感到了不安。我噎了一下,说,我叫李煜……李煜!李煜!你怎么在麦子地里睡着了啊!
模糊中我认出,同桌、学生会主席、班长、物理课代表好几个同学站在我的周围。我爬起来,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
学生会主席说,我妈和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很熟,我带你去他家,你向他解释清楚,我再让我妈求他去跟班主任讲清楚,让你回来上课。我跟着他们向教导处主任家走去。大门紧闭着,屋里没有光。我们一直在路边上等着教导处主任出现。漫天的星星闪烁着,我仿佛坠落在时间的深渊里,又仿佛旷野里迷路的小羊。同桌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飞了。
第二天,同学们都去上学了,空荡荡的大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第一次品尝度日如年的滋味。望眼欲穿,切切的渴望着有消息让我回到教室,坐在靠窗的那个座位上。窗户上的玻璃是我前几天才擦的,亮得像没有一样。
第四天终于传来消息,班主任三天没正经吃饭了,他的妻子正要找李煜,怎么能把老师气成这样?他这么上火,是因为物理老师坚决要求在开学典礼上给李煜处分,必须上主席台读检查。
我的身体像一个音箱,沙哑的声音如一群受了惊吓的鸽子,哗啦啦飞起,木吉他的弦子如拉紧的弓子骤然响起:不知道我的人生列车/什么时候开出了站/只知道当我发觉的时候/已经在车上……
开学典礼
9月1日,能容纳2000人的文化宫大礼堂上方,横跨大门悬挂着红布白字的横幅标语:
热烈庆祝中国第一个教师节来临暨开学典礼!
校长发完言后,主持人郑重宣读:请以下“教师节征文”获奖者上台领奖。特等奖,高三一班刘清华;一等奖,高二一班李煜;二等奖高二二班张多多。请获奖者迅速上台领奖。
获奖者陆续登上主席台,而我窘得无地自容,第一次感到得奖也难堪。把头埋在前排椅子后面。我难以想象,先在上台亮相之后,一会再宣读对我的处分,是怎样的自取其辱。
一等奖获得者李煜来了吗?请到台上来领奖。台上的麦克风传出了副校长清晰有力的声音。
班主任竟然站起来了,隔着十几个同学叫我上去领奖。我不去!这对班级对自己还有什么荣耀可言吗?
他坚持让我上去,整个礼堂的人都坐着,只有他高高地竖着,示意我上台,说这是你的荣誉,也是班级的荣誉。
我百般滋味地跑上了主席台,从校长手里领了奖品和证书,列到早已经面对观众一字排开的获奖者队伍里,站在为我预留的特等奖刘清华的身边。他们按颁奖者要求,一起举起奖杯向台下示意一下,我像个木头,怎么也举不起来。我随着他们在如潮的掌声中跑下主席台。
下面进行第三项,宣读处分同学的名单。
马明,男,职业高中二年级学生,现年18岁。因与社会上的人打架斗殴,严重影响社会治安,经校委会研究决定,给与记大过处分。
李煜,男,高二一班学生,现年17岁。因不尊敬老师,在校内造成极坏影响,给与记小过处分。
……
下面由李煜代表被处分的同学做深刻的检讨。我耳边回响着“男,现年17岁”的宣读词,觉得自己就要被押到监狱似的。
我再次走上主席台,我觉得自己身上刺满了小箭,火烧火燎,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高声宣读我的深刻检讨。教导处主任一直回头看着我,直到读完。离开主席台之前,他示意我把检查留在桌子上了。大水从头顶漫过,很凉。我听见他小声跟边上的领导说,写得挺好。我走下了主席台,头也没回。那不过是一个伤心的小站,叫人伤心的小站。
去职业高中
开学典礼后,心情可想而知。我申请去了职业高中。先去的已经上了两周课了,我才被批准。专业是农机和植物保护。学农机的将来驾驶和维护拖拉机、收割机。我闻不了汽油味,别无选择,只能选择植物保护。
先去的华琴跟我说,职高的学生跟我们抵触很深,因为有教师拿我们重点高中同学说事:你们这些职业高中的学生,不努力学习!重点高中那些学生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就是用了你们喝酒、搞对象的时间努力学出来的。
她说,李煜,你要有思想准备,职业高中的学生很会“整人”。我心很冷,那又怎么样?再整,还能比我被误会、比我上台丢人现眼更难受吗?她说,他们几个刚去的时候,老师尽量让他们几个同桌。一次课间操回来刚坐下,忽然落到华琴头上一个湿乎乎的东西,用手去拿,粘糊糊的,仔细一看,是一根火柴头上蘸着牙膏。接着又落下好几个,她赶紧躲开。几个男生在一边起哄、吹口哨。一霎,凳子上就落满了蘸着牙膏的火柴。原来是职高的同学把一盒火柴都蘸上田七牙膏,甩到棚顶上。课间操一结束就一个个坠落下来。后来老师只好把这几个落魄的重点生同学穿插到同学中间了。
终于去职业高中办公室报道了。班主任是个很和气的老师。他让我坐下,你的事王选都告诉我了。王选是怕你分心影响高考才采取极端态度的。他认为你是有希望考学的,现又坚决放弃高考,他觉得作为班主任很失败。王选让我转告你,你随时可以回原来的教室上课……如果你执意放弃,那么来职高没有考学的压力了,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你喜欢写作就可以写了,这个是王选给你搜集的地址,一个是鲁迅作家函授班,一个是湖北黄冈汉语速记学校。
我心如止水,波澜不兴。
职高的学生竟自发给我列队欢迎。其中有开学典礼跟我一起被处分的马明和王华。我没有一丝喜悦。人生真是滑稽,给我开了一个黑色幽默。做一个被处分的“英雄”,与他们结为同志,不是我的本意。不是。那阵子,我不想再见到班主任,也不想再见到原来的同学。
毕业合影
9月10日,同桌跑来说,王老师让我来叫你,到大礼堂门前照毕业合影。王老师说了,一个都不能少!大礼堂?那个我上过两次台的地方!那个让我自取其辱的地方……我不去!我已经不是那个班的学生了。我嘴里这样说,脚却随着不辱使命的同桌跑了。
我们跑去的时候,班主任正在给同学们摆姿势。见我来了,指着最前排给我留的空,让我过去蹲下,还示意我跟两边的同学统一姿势。
我盯他的眼睛,近乎仇视。而他,视而不见。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右腿跪在地上,左腿弓着。左手搭左腿上,右手扶在左手腕上。他做了一个昂首挺胸的姿势示意我,我会意照做。他后退到一个位置,把一个树枝子放在那里,对摄影师说,一会你就站在这个角度拍照。他面对着排成四排的全部师生,一个一个调整他们的姿势。第一排蹲着。第二排是全校的领导坐在高凳上。第三排站在平地上。第四排站在两级台阶上。
他在前面大声问:都能昂首挺胸吗?
能!
现在54个同学们开始报数!
1!2!3!……52!53!54!报数完毕!
他深情地巡视着我们,刚才的嘈杂声隐遁了。只有大街上过往的车辆和鸣笛声。我看见他的眼里蓄着泪水。30秒后他迅速跑向自己的座位。摄影师啪啪啪连拍了三张。
高三,这个人生中最重要的驿站,就这样永久的地生成了影像,被一个摄影师画上了句号。
出走
毕业后,我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班长和同桌忽然到连队找我,给我带来两封信。一封是教导处主任的。一封是班主任的。
我给班长倒水让座,那次班会的事让我心怀歉疚。对不起,谢谢你替我挨踢。他哈哈大笑,如果可能我还愿意替你挨踢。我反问,班会的时候你是故意那个时候跟老师说话的吗?是!但没想到挨踢。是为我解围吗?是!他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感动,起身与他击掌!
他说,我考上了哈尔滨师范学院,将来还回母校当教师。对了,这封信是教导处主任让我捎给你的,希望你能回母校参加考试。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学校公用信笺。下面有学校的公章。
我们三人凑过来看。信很简单:
李煜你好:
我校需要招聘一位语文教师。希望你8月20日到高中组参加招聘考试。
考试合格者,于教师节正式上岗。寒暑假参加进修学习。
学校教务处1986.8.10
同桌上来拍了我一巴掌,跳起来拍手说,太好了!我也拿到了阿城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到时候我也回母校当老师。你在这里好好干,等我们一起回来。喏!这是班主任委托我给你的信。我接过来,信封上写着李煜收。
她说,王老师委托我一定把毕业照亲自交给你。本来这个张照片在他的抽屉里放着,一直等你去拿。现在他让我亲自交给你。
我犹豫着,没有打开信封。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呢?
同桌说,从去年开学典礼那天,王老师就决定不再当教师了,但不舍得这些学生。现在高三已经毕业了。他已经在外省找了一份新工作。工作手续早就办妥,只等咱这批毕业班报完志愿就去上班了。
班长和同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搡了后背一把,几乎站不住了。
我撕开信封,张开口向信封里面看,只有一张纸条和一张照片。把信封口朝下空出了照片和纸条。
仔细观察照片,班主任没穿平时最爱穿的条绒夹克,没有闪亮的钢笔别在夹克左上方那个小拉链封口处,没戴米色的鸭舌帽,他竟然穿了深蓝色的中山装,喉结突出,表情庄重肃穆。没有一点微笑。头发有点长,很厚,贴在前额上,像一顶黑色的瓜皮帽。他坐在校长的身边,像一个清瘦的秀才。
照片后面有几行小字:
李煜:
档案里的处分已抽掉。
那是我第一个教师节。也是我最后一个教师节。
王选.1986.6.高考结束
我忽然疲惫极了。骨头枯干了。胸腔的四壁里有淡淡的汁液渗出,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整个人在下沉,沉到地底下了,难以自拔……于混沌迷蒙中,还是眩晕中?有一股力量渐渐清晰。那是从未有过的一种牵引。抵得过一种释然。一个重大决定就此产生了。
我也离开农场了。应聘教师的事,自然没有去。去一个全新的陌生的地方了。那两卷破破烂烂的《红楼梦》也被我撇了。撇在农场的荒原上了。三十年前的那个日子,仿佛一个伤心驿站。异乡的夜里,我无数次在乘时光的火车,从那里驶过、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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