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昔者吾闻黄帝铸十五镜,其第一横径一尺五寸,法满月之数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仅一寸为最小,第一镜也。
二、
汴梁城,相国寺。
按照朝廷的规定,相国寺一带每月都有五天作为百姓交易互市的日子,所以每当开放日,相国寺门前飞禽猫犬、珍禽异兽、乃至冠带绣作、诸色杂卖等交易,当真是无奇不有。往北转到姜行后巷,有一处脂皮画曲妓馆,向来是汴京城里一个艳花浓酒的著名去处,馆中头牌的小倌和娘子,凡人别说一亲芳泽,就是十金也换不来一刻相面;排到那二、三等的倌人艺妓,稍微浪荡些,价格略次些,但陪酒过宿的缠头也各在数两白银以上,不是一般粗人能进的地方。
但说回来,也无怪乎这脂皮画曲的生意好,老鸨奴称心最近又想到一出新花招,她不知从哪打听的,从外地挖来一个“薛小班”,馆里的姑娘嫖客们看着,只当仍是些一般的奇技异能的杂耍班子,反正馆中花园子大,奴称心张罗几个工匠搭起草顶的棚屋,棚屋搭好后又围几重帘子遮掩, 这一下人们就纷纷侧目,不晓得薛小班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到鸣锣开张的那日,晚间戌时一更天前,夕阳照着城郭倒影,橘色横条的暗处,“咿咿呀呀”驶来两条牛车,车帐照样围得严严实实的,开到脂皮画曲妓馆门口停下,跳下来一个精悍细瘦的汉子,后面接连窜出两个身量未足的男小伎。
等候在门槛内的奴称心亲自走出迎接,几个人便不声不响地开始往车里搬出几口大箱子,也不管旁人眼光,径直抬进花园的棚屋里去。
瘦汉子带两个小伎进去如此布置一番,二更亥时前,脂皮画曲馆里也越发热闹起来,瘦汉子悬起两道幡子,一道上写“花瓶仙子”,另一道写“镜幻索食”,八个大字立刻引来众人围观。
原来这棚屋里开的是一出奇人展示,说是有一位貌若天仙却身形不盈一握的女子……慢着,如何叫不盈一握呢?
瘦汉子在棚屋前挑出张鲜艳工笔画,画中是一只龙泉窑的苍翠弦纹瓶,但瓶口插的不是花枝,却顶着一位年方及笄少女的头颅,而且这少女唇红齿白,眉目含笑,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这是妖怪么?”有嫖客就喊。
瘦汉子连忙摆手:“当然不是,这位姑娘是个仙人,你们可曾听说过蜀山剑仙中有位女神婴么?她天生比常人娇小,已经存世八百余岁,一直在寻觅一位形貌根器都酷似她自己的弟子,而我们这位花瓶仙子在娘胎里未坐足月,六个月大时就被生产下来,全屋便生出天然的香气,长到三岁时仍只有男人手掌般大,五岁那年便被云游路过的女神婴相中,携了她上仙山修道,只是她师父看出仙子尘缘未尽,十四岁这年便赐她一枚宝镜,命她下山历劫,目的就是寻访到她前世一位姻缘未了的恋人。”说到这,瘦汉子便适时地停声住了嘴,目光在围观的众人脸上巡梭,果然好几位非富则贵的大爷都露出好奇的精光,他便竖起五个指头,“要见仙子一面不难,五贯钱便得入内,且一次只允进一位客官与仙子会面,或许得她拿宝镜一照,是前缘的便续前缘,不是前缘的仙子也请他吃一顿仙山清供,比如那一千年开花一千年结果的枣儿、杏儿,沾沾仙气不也是好的?”
“那今晚我要第一个进去,我出十贯钱!”说话的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袭窄袖窄身的白绫锦袍,人亦生得挺拔俊秀,眉目抹得膏泽脂香,原来是枢密副使他家的小舅子。
“我出二十贯。”另一只大手摊开,声音豪气干云,众人循声望去,是个高大魁伟的华服汉子,倒不是什么贵胄,却是宫中尚食局正五品奉御的家人,自家也有羊肉屠宰作坊,汴京人家一半吃的羊肉都从他家出来,所以这位也不是一般的富庶。
竞价声由此开始此起彼伏,奴称心和那瘦汉子对视一眼,露出会心一笑。
最终是益嗣王爷以五十贯钱夺得了入见花瓶仙子的头筹!
这五十贯是什么数啊?执掌朝中武事的最高枢密院枢密使,其一月俸禄还不到三百贯,而一贯钱可兑一两银子,五十贯则可以兑五两金子了!
一爿杂耍生意,开门红就有这样天价,当真笑得奴称心合不拢嘴。
可惜嗣王爷并不是花瓶仙子的前世姻缘人,据说他入内后坐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出来了,轮到尚食局奉御的那位家人,方才他出到四十贯,众人见他进去,就围上嗣王爷讨问,那花瓶仙子究竟生得如何模样?五十贯钱花得可值么?
那嗣王爷脸色有点白,额头有些虚汗,侍从忙不迭给他擦汗,他愣愣地想了想,用手比划:“就这么大一个龛座,里面摆个花瓶,上面不仅有脑袋,还有一双胳膊伸出来,戴着臂钏和镯子,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她拿镜子给我一照,后面的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众人哄笑,这嗣王爷刚承袭爵位,到底还是年轻,没见过大世面,进个变戏法的女人房间里怎么也能吓得丢掉魂儿了?嗣王爷也不分辨,急匆匆就叫人打道回府了。
第二位尚食局奉御家人,他在花瓶仙子的屋里待了一个半时辰,出来以后却跟小王爷相反,他满面红光和喜色,向大家说他在仙子那里得到了神仙美食,她从头发里拿出一面仅有一寸大小的镂花宝镜,只在掌心一照,掌上就凭空出现了一枚鸡卵那么大的红心鲜李,让人一吃,香味沁人心脾,绝对是人间难得见到的仙果,等吃完李子,他和仙子又闲话了许多,他虽不是仙子前世姻缘人,但相谈甚欢,日后必定还会再来拜访。
人们被这两种迥异的说辞惹得抓心挠肝,恨不得都进去亲自试验一番,可惜这时瘦汉子出来说仙子一日不宜见太多生人,以免伤害道行,改日再请早吧。
于是自这日起,花瓶仙子的传闻便飘满京城,据说每个进去的人,出来讲述的经历都有些不一样,还有些人号称跟花瓶仙子一度春宵了,只是没法验证,于是,花瓶仙子在坊间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盛景。
二、
时光倏忽仲秋,也就是自花瓶仙子入驻妓馆的半月后,汴梁城中诸店门户皆是结灯挂彩,一车车的新酒、一篓篓的鳌蟹被运送入城,一派节日喜气。
这几日,益嗣王爷府邸里也是十分忙碌,年轻的益嗣王爷到底玩心重,这次中秋他打算在自家花园宴请一些好友,便尽心安排张罗起佳果美食,乐伎班子来家中表演,然而没想到,中秋当天下午忽然出了一件怪事——
益嗣王府的花园中有枣树十几棵,是嗣王先祖父在世时亲手栽下的,眼看也生得蓬勃茂盛,仲秋时节,那树上正结出累累的红枣,阳光清晒几天,那枣子便大红起来,然而这天晌午后,有仆人发现依着枣树林立的水岸一线,那池水变成明显的赤红色,水里的许多金、银池鱼也随着水红而浮上水面,翻起了白肚,仆人们吓得不轻,赶紧去报告府里的内务总管,而总管此刻却在后厨房里急得跳脚,原因是不知从哪窜出特别多的老鼠群,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结队在房梁和空地上乱跑,甚至三三两两在那舞蹈嬉戏。
恰好这时王爷不在府里,总管只得纠集家人拿起扫帚、铁钎等武器围剿鼠群,打算在王爷回府之前把一切收拾妥当,而此刻王爷本人呢?
益嗣王爷今早带着一众家丁前往一位皇族长辈的府上请安,回来时路过东水门的河道边,恰好遇到了一桩人命案子——
东水门河道里,捞上来了一具尸体。
若是等闲的人命案子,益嗣王爷顶多斥声晦气就避开了,但没想到地上被白布覆盖的死人,不是别人,正是尚食局奉御的那位家人!
事件的开端,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这日天气还算晴朗,东水门外河道上,一艘漆画渡船悠悠驶过,敞开的船舱中只有一位乘客,是位气度优雅的华服公子,身披一袭紫缎披风,坐在船舱的棚檐下,眉目带着忧色,正向外眺望。
“船家!船家!是去西边角子门相国寺桥的吗?”一个声音忽然从岸上飘来。
公子望去,却是个肩扛一杆翠竹,竹枝上吊着好些大小锦囊的年轻人,看他着一身藏青色道袍,头束鹤头木簪,明显是道童打扮,此刻急步跟着船行走,模样十分焦急。
公子侧眉去看,没什么表示,他身边的随侍就朝岸上呵道:“别追了!这是昭信军节度使家的私船,不载客。”
“快停下、快停下!船家!”道人好像没听到随侍的话,仍在拼命招手,“危……”
突然船底不知碰到什么异物,猛地颠簸一下,公子猝不及防差点一个不稳滑坐到地上,船头撑篙的船夫连忙稳住舟子,一边用长篙杵进水底:“水底有东西硌着了。”
汴梁城中的河道向来清澈,但免不了沿岸的人往河里倾倒污水,今日的水更是显得格外浑浊。
随着船家的篙子搅动,河道中翻起一阵浑浊泥沙:“水底有个大东西!”
船家这一喊,引来两岸商铺的人流驻足,接下来就是一番周折的打捞。这一段河道大约六七尺深,有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起初大家以为有人推了大石头到河里,于是船夫跳下水去寻摸,后来发现不对劲,居然是一墩石兽,大家拿绳索系着兽头拖到一边时,水底冒起水泡,接着浮上来一片描金刺绣的衣袂,船夫就着衣料拉扯,把水底的一具男尸带了出来——
尸体被打捞上来时,道人站在人群外围,与刚才要求上船时的急切模样不同,自从开始打捞,他就冷眼站在原地观望着,看到尸体出水,他明显皱了皱眉,转身就往人群中退去。
“抓住那个道士!不能让他跑了!”华服公子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随着他的话音,他身边的几个随侍立刻追了过去,小道士肩扛着竹竿走得不快,没几步就被追上拦住去路。
“怎么了?”道士挑眉看着几个拦路虎。
几个下人不由分说就把人按住,其中一个夺过竹竿,另外三个麻利地把人手臂一弯背到后面,强硬地押回公子面前。
道士有些错愕,但没有挣扎:“贫道不知犯了何罪?敢问公子……”他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家丁一脚踢在膝盖后腘窝处,想令他跪下,但道士似乎早有防备,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屈服。
公子摆摆手制止那人,仔细打量道士,只见他发髻挽得平整,发色乌黑,身量不高,体形清瘦,但明显练过功夫。公子道:“你这道士是哪处宫观的?为何叫船停下?难道你早知水底有尸体?”
他这话一出,道士脸色就陡然一变,瞠目夸张地大声道:“冤枉啊这位公子!贫道从扬州来,今日才从东门入城,只是赶路去西边相国寺街,恰巧看到有船就想行个方便……”
“今日相国寺并不开集,你去西边做什么?”华服公子立刻戳穿了他话里的漏洞。
道士瞠着双眼看公子半晌,忽然大叹一口气:“好吧,事无不可对人言,其实贫道今早路过城外,看到东门护城河道旁边成排的枣树,树叶皆泛白色,有枣的沿岸都流出红水,水中又有许多死鱼,就想进城来看看是否有鼠患,若有,这就应了‘枣水鱼鼠之怪,所以么,贫道就循着水道走啊走,走累了又没吃饭,看见您家船也是往西,就想顺便搭上一程,贫道虽然觉得河水有异,却并不知水里有死人啊!”
听道士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华服公子眉头蹙起,正犹豫时,就听得身后一声唤道:“仲文兄?”
公子一怔,回头望去,就见到一队侍卫将人群排开,当中走出益嗣小王爷,一脸饶有兴味地道:“仲文兄,当真是你!”
看清来人,公子的眉头更深了些,随即换上客气的笑容:“原来是仲旻兄,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然而益嗣王爷好像根本没听到公子说话,他把目光转向道人,提高声音道:“今日中秋佳节,城里却出了这等人命案子,刚才这位怎么说的?枣水鱼鼠之怪?朗朗乾坤之下,岂能容你这妖人在此妖言惑众?索性押去官府一并立案。”
益嗣王爷正说着话,河道那边忽然就有人惊惶地呼喊起来:“看!好多死鱼!”
只见河道自西而东的浑浊水流上,果真飘来一层大小僵直的死鱼,再仔细辨认一下,水流暗色偏红,公子心中一记忐忑,那个道人说的难道是真的?这大宋汴京城内当真要起什么变故?
道人还被公子的家丁挟持在中间,意态不卑不亢,只是睁着眼睛冲公子问:“敢问公子,贫道可以走了么?”
公子随手从那竹竿上解下一个锦囊,打开里面居然是一枚一寸大的铜镜,黄铜质地,镜面虽小但打磨得十分光亮,公子瞥了道人一眼,又去解另一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还是个一模一样的铜镜,他刚想发问,益嗣王爷忽然“咦”了一声,他也拿下一个锦囊掏出小镜,在手中反复观看:“那花瓶仙的镜子原来是从你这儿买的?”
“什么花瓶仙?”公子不无诧异。
益嗣王爷一笑:“仲文兄您是养在深闺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就那妓馆,前日里来了个薛小班,供养个花瓶仙子,那姑娘生得貌似天仙,但身子只有花瓶那么大,自称是什么修道的仙姑,手里有个索食宝镜,用镜一照就能幻化出仙界美食,仲文兄,要不要去见识见识?”
益嗣王爷这话带玩笑成分,但调侃对方养在“深闺”就有些过分了,公子只当没听到那句,小道人则明显被益嗣王爷的话吸引去:“跟贫道卖的宝镜一模一样……的索食镜?”
“对啊,只是那东西有些邪性。”益嗣王爷扁扁嘴嘀咕一句,道路另一边出现了接到报案赶来的官府衙役的身影,他便打个呵欠拱手道,“时候不早了,仲文兄,我府上还有些事待要处理,就此别过。”
说完,也不理公子有什么回应,就率先匆匆走掉。
赶到的开封府捕头都有眼力,看清公子模样,知道是位皇族宗室,也不为难,只是死去的人,其身份也干系不小,只得一边收敛一边录下口供,道人一直被公子的家丁禁锢得无法脱身,等循例问询完毕,公子的下人另去租了辆车来,那道人只当自己能走了,谁知公子抬腿上车之际回头吩咐一句:“把那人带上来。”
三、
牛车“轱辘轱辘”走在一爿偏僻街巷中,高耸的翠竹竿撑到车顶,道人抱着竹竿底部缩在车厢内一角,显出几分清瘦稚气,华服公子倚窗坐在他对面,目光一直投向车外,眉间拧着若有若无的忧色。
他们离开东水门已有半刻钟的车程距离,道人忽然开口道:“敢问一句,您把贫道带到这来,究竟有何事?不妨直说?”
公子的目光这才转回道人身上,他顶多二十来岁年纪,但天潢贵胄之气隐然于内,细微一个姿态也自有威严,看了道人一会,才开口道:“你叫什么?到底是做什么的?你知道我为何带你上车?”
“贫道玄冥,只是个收镜道人,公子是贵人,能让贫道这等贱人同车,想必是对汴京城中的异事有所察觉。”道人回答得不卑不亢。
公子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玄冥?也罢,”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城中河道出现赤水,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你刚才却说枣水鱼鼠之怪,可知这话的分量?”
道人眨巴一下眼:“昔日汉武帝之子广陵王刘胥,因为觊觎皇帝位,就暗地里指使女巫诅咒汉宣帝,后来事发之前,刘胥的宫中就出现了枣水鱼鼠之怪的现象……现在汴梁城中也大面积出现这种现象,难道又有人在暗地里诅咒什么人吗?”
公子眯一眯眼:“你不是一般的道士,你到底是什么人?”
“贫道只是个收镜道人。”
“收的什么镜?”
“贫道来自扬州,收的自然是辟邪至宝扬州镜。”
“既然是扬州镜,为何要来汴梁?”
“唐代扬州固有习俗,常在江心炼铸‘水心镜以北上进贡朝廷,是以多年来诸多宝镜散落世间,贫道修的法,就是搜寻回当年流散出去的扬州镜。”说到这,道人忽然咧嘴一笑,“公子担心之事,也许与小道收镜之事相关。”
“怎说?”
道人想了想,却反问道:“公子想调查此事,又不想用自己府上的兵丁,更不能劳动官府中人,所以想叫贫道这个小毛虫子去探究么?可贫道终归胆小,这事儿贫道不干。”
说完,就伸长脖子朝车外喊道:“停车!停车!”
那公子没想到他直接拒绝,顿时有些错愕,外面赶车的人以为是公子传命,立刻就驭停了牛。
道人抱着他那竹竿作势就要下车,公子却一手抵门:“你可知这一出去,会被多少人盯上?明日天不亮时你可能就沉尸城外了。”
道人怔了怔,伸手挠挠下巴:“这倒也是。”
“今日死的那人是尚食局家人,他们与不少皇族中人有密切来往,这人却忽然死得如此蹊跷,明显是被人谋杀并且捆缚沉水。”公子压低声快速地道,“如今世道太平,若有人想通过诅咒手段陷害皇上……”
“贫道之前听那位贵人王爷说,什么妓馆中有一面镜子?对照即能幻化食物,这跟传说中黄帝的十五镜相似,但若真是那面索食宝镜现世,那就不止是幻化食物那般简单了,可能确实有人想借此神物行诅咒之事……也未可知。”道士淡淡接过话头。
“益嗣王和那个尚食局家人,都曾在脂皮画曲妓馆竞价见那个花瓶仙,若有干系,也许就是那薛小班?你寻镜,我寻人……”公子的目光直直看入道人眼中,探询意味明显。
道人嘴角弯起弧度,为人也十分爽快:“同去就同去。”
公子也露出笑意,同时扬声朝车外喊道:“走吧。”
牛车继续慢吞吞地走起,“轱辘轱辘”驶出这段偏僻街巷。
四、
因为过节,汴梁城的夜市在黄昏时就提前喧嚣起来。
从小甜水巷口一带,延伸出比平时多一倍的干湿果子摊贩,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实、梅子姜、糖荔枝、杏片,尤其是新制好的嘉庆子,全用夺目的梅红匣子盛贮。
一个细瘦的男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经过一爿卖香辣罐肺和香辣素粉羹的担架子前,就停了下来,将两样各买一碗,但端起来用筷子挑几下,并没入口,而是拿到街边倒进一个乞丐的碗里。
卖羹的贩子自然就不乐意了,指着他道:“你嫌我的羹不好吃么?你这是羞我怎的?”
汉子把两个空碗扔回给贩子:“我没给你钱么?”
“给钱你也不能倒我的羹!”贩子更火了。
“我又没倒在地上,我也是给人吃的!”汉子不甘示弱地卷起袖子,俩人一吵嘴,就引得周围人观望过来。
“砰——”忽然一声破碎声响,众人循声望去,竟然是那个乞丐,手中满碗的香辣羹都砸在地上,人显得极其痛苦地捂住喉咙,已经咽下去的粉羹和白沫逐渐从口鼻溢出来。
围观的人惊得四下退避开去,贩子更是面无人色:“怎……”但很快反应过来,就去揪那买羹的汉子:“是你在我的羹里动过手脚吧?你要讹诈怎的?”
“你无凭无据不能胡说!”汉子也急了,两人厮打起来,但就在这时,巷口另一处卖香饮汤的摊子上,也有两个捧碗喝汤的路人忽然捂住肚子就地大呕起来,继而倒地抽搐,不一会就惹到附近巡防的营队跑来察看,领兵的军头喝问:“怎么回事?”
卖羹的把原委一说,军头就问:“你是否用过附近的河水洗碗?”
那人点头说是,军头严厉道:“你不知今日河里冲出许多浑水与死鱼吗?附近已不止一家因为用过河道的水而引发呕逆急症!”
说时,就让人去抬起路边的乞丐,并宣传道:“近日城中鼠患严峻,今日虽逢中秋佳节,但饮食须加倍注意,商家莫有骚乱。”
大家眼瞅着巡防军队效率极高,这一会功夫就解决了骚乱,那个买羹的汉子四下张看一会,没什么人再注意到他,便袖起双手一个人往姜行后巷的方向走去。
一辆从刚才起就停在巷口对面的牛车上,道人望向一直注意事态发展的公子道:“那人故意在食物里动手脚?你看没看见,搅和那碗时他好像往里面抖进点什么,不然就算那贩子确实用河水洗碗,但人吃坏肚子,也没有那么快就发作出来的。”
“嗯。”公子缓缓点头,思忖着什么。
这时一个跟班模样的人来到车帘外禀告道:“益嗣王爷带着人骑马往这边过来了,好像是要去脂皮画曲妓馆。”
“他?”公子一怔,“益嗣王府今晚不是要举办家宴吗?”
跟班点头:“原本是的,但听说他家管事白天就命人上药店买回许多鼠药,想来府上鼠患实在严重,王爷待不下去,所以才出的门。”
“鼠患。”道人听到这事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理所当然地耸肩,“都应了。”
“难道真有上天降下的异象?”公子不信任地审视道人。
道人挑眉摇头:“公子现在就去妓馆看看吗?”
“去吧。”公子颔首,两人先后下车,公子只带道人和一个随从,三人朝脂皮画曲妓馆走去。
五、
脂皮画曲内的艺妓皆是有乐藉的官妓,所以来此游宴的五陵年少及豪贵子弟,大多只为寻觅上乘的音乐歌舞,并不是简单的枕席皮肉欢乐。
此刻馆内堂廊开阔,廊庑上的丝竹管弦,正演奏得酣畅热闹。
奴称心带着打扮得珠围翠绕的姑娘,正穿梭在迎来送往之间。
在市井人群中,一袭华贵的紫色披风的公子,身边虽仅跟了个年轻道人和随从,但不凡的气度依旧使人侧目。
公子让道人陪他在表演歌舞的亭榭边雅间落座,随从去张罗来一壶茶、一壶酒并几样小吃,这个角度既可以看到亭中歌舞,又能观察到不远处悬挂瓶仙画像的棚屋,那里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排队准备进去观看的客人。
据说今夜仙子要广布功德,所以参观的人只需交一贯钱,入内后还能得到仙子一盅茶或一枚仙果,随从替二人去领了花筹,估算时间,大约也要排到一两个时辰后才能入内。
道人剥着松子讪笑:“若是真仙,哪有空闲在这等着凡人逐个参观?”看了一会,好几个人从棚屋内进去又走出,道人眯一眯眼,凑近公子道:“那些人进去时面色如常,出来却个个脸色泛红,像是喝过酒?”
“但是棚屋里没有开后门,也不见有人一直往里面递送茶水酒食,他们进去吃喝的都是什么?”公子神情有些困惑。
道人往嘴里丢了几颗松子,忽然抻脖子眺望一下:“诶?那个人?”
就在一段廊庑的拐角处,刚才往香辣羹里投东西的那个男人正走出来,不过已经换上簇新的衣服,头上也戴起一方绿帻,他径直走到瓶仙棚屋前,便一直守在那里。
公子那位机敏的随从便走开去,过一会回来禀告说:“那人就是薛小班的班主,只知姓薛,瓶仙就是他带来的,据人说他还有些跟瓶仙类似的奇技机巧,所以很得这里鸨姆奴称心的看重。”
说话间,就有人叫到公子和道人的花筹号数,公子起身过去,道人紧随其后,走到棚屋前,随从将花筹递给那个戴绿帻的男人,那人验过没错,就推门让公子进去,但道人紧贴着公子身边也往屋里挤,那人就伸手拦住:“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
道人咧嘴一笑:“我家公子万金之躯,不能无人随侍。”
“还怕花瓶仙子吃了你家公子么?”那人调侃道,引来周围人一阵笑。
道人却冲他打个响指:“听说你家瓶仙邪门儿啊,不防着点怎么行?”说到这,他忽然伸手进衣襟里,寻摸几下拿出一把清脆“丁当”响的金属串串,东西是用粗红绳穿着的,拿在手中展开,居然是十几个一寸大的精致铜镜,道人故意把铜镜串子展示给周围的人看:“听说花瓶仙子有宝镜幻化,事也凑巧,小小贫道下山之时,我家祖师也赐予小的好些宝镜,说 ‘有了这么多镜子,任何邪魔外道都不敢靠近你了。”道人故意用诙谐的腔调说话,展现铜镜的样子又夸张滑稽,那些进去看过瓶仙的人,都嚷起来:“看!他有那么多宝镜!跟瓶仙拿的是一模一样!”
又有人说:“小道士,莫非你家仙山是专门开镜铺的?瓶仙就是到你家祖师那里买的法宝么?”
道人立刻做出为难的样子搔搔后脑:“小道并不记得曾卖过宝镜给什么瓶仙碗仙啊?”这话说得更像滑稽戏,不少人起哄大笑起来。
那薛班主脸就绿了,指着道人说:“你、你……不要污蔑我家仙子!”然后又喊来旁边收钱的小厮:“把他的一贯钱还给他,别叫他进去!”
“我不要钱,你这开门做生意,哪有不让人进去的道理!”道人明显胡搅蛮缠开来,这时一个声音打断:“谁在这喧哗?”
只见众人排开,当中走出白日里见过的益嗣小王爷,那薛班主是认得他的,连忙朝他鞠躬作揖,末了指着道人说:“回禀王爷,这个人在这无端滋事,打扰到王爷了。”
“这个人?”益嗣王爷乜斜目光在道人身上巡梭一下,跟旁边的手下说,“这人看着眼熟啊?”
“王爷,白日里您在东水门路过,遇到昭信军节度使赵从郁赵将军时,这人就在旁边。”他的手下提醒道。
“哦?”益嗣王爷眼睛看到道人手里的镜子,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卖镜子的?你怎会在这?”
“诶?那位公子……”薛班主这时才发现,刚才净顾着跟道人贫嘴,他跟随的那位华服公子不知何时就不见了,棚屋门是虚掩着,他赶紧推门往里张望:“是进去了?”
“哎?我家公子呢?”道人趁着这当儿,把手里的镜串往怀里一塞,然后一猫腰就从薛班主身边钻进棚门里去,快得跟一尾活鱼似的,抓都抓不住。
进到屋内,内里装饰得还算齐整的,但只有一套桌椅,当中有一堵矮墙似的神龛,上面立着个一尺多高的龙泉窑花瓶,瓶上果真顶着个笑吟吟的美人头颅,似乎正对公子说话,道人冲进来,她还侧头转目来看——
要能忽略细长瓶颈口上凭空没有的下身,单看那乌云发髻、樱口妆容,这美人倒确是个正常无贰的美人,但偏偏她在瓶子上还不安分,将两条与常人相似的细长手臂,从花瓶两侧伸出来,一手中举着一寸大的铜镜,另一手拿着酒爵,爵中满是酒浆,道人只觑了一眼就道:“公子,您喝酒竟也不喊上我?”说着,就径直走到神龛前,那瓶仙似乎没见过这样无理的客人,竟一时惊讶地看着他。
“这酒闻着不错,公子喝过了吗?”道人说着闲话,忽然就出手夺过瓶仙手中的酒爵,放到鼻子旁边一嗅,紧接着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瓶仙和紧跟其后进来的薛班主都发出惊呼。
道人喝完酒,不知是喝急了呛到还是怎的,开始一个劲儿地咳嗽,他原地倒退几步,捂住喉咙,仿佛求助一样望向公子。
“你这是……酒里有毒?”公子登时神色大变,戒备地后退几步,目光从道人转到瓶仙,再转向薛班主。
“咳咳——”道人咳得一口气上不来,整个人都痛苦地弯到地上去,与此同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惊惶失控的骚乱声:“哎呀!老鼠——”
紧接着又有人喊:“姜行后巷有屋子走水啦!”
然后公子的那名随从也慌忙冲进来:“公子!出事了!”当看清道人的惨状时,他醒过味来,回头怒视着薛小班主:“你们给他吃了什么?”
班主瞠目结舌:“不可能那么快……”话一出口,他随即醒悟,连忙将身拦在瓶仙面前:“这道士故意来捣乱的!瓶仙的酒是仙酒!”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狗吠,还有一些男声的呵斥,听着像是巡防兵卒们的阵仗。
“班主,怎么办?”花瓶上的女头好像慌了,满面花容失色地左右摆动。
班主脸色更加难看,低声骂了句:“闭嘴!”然后就对屋内三人道:“大人们快请出去吧?”
随从还想与他争辩,这时外面喧杂声更大,远远地似乎有木料倒塌的声响夹杂其中,随从只得俯身去扶道人,一边急道:“公子,街上有房屋走水了!人多恐怕踩踏,咱先出去!”
就在这时,棚门外狗吠声大作,紧接着就见一团黄色影子闯入门来,班主反应还算快,抬手就去招架,但黄色影子跟真人一样大小,往他身上一扑,借着惯性就一起往后滚到神龛上,只听稀里哗啦一阵乱响,神龛居然被撞歪。
“汪、汪!”班主差点就倒在花瓶仙的身上,此刻仰在神龛前,身上居然趴伏着一只军犬。
“发生什么事?”屋外的巡防兵跟着冲进来,但大狗好像闻嗅到什么东西,松开班主继续蹿上神龛,瓶仙吓得 ‘哇哇乱叫,而刚才还在咳嗽呕逆的道人,突然推开扶他的人,踉跄过去扑到神龛的供桌前,抓住花瓶的瓶颈猛地拿起在手,本以为是杵在瓶口的脑袋却还在原处,只是看不到身子,道人眨眨眼:“杂技障眼的玩法并没有什么,但你们的酒食太有蹊跷,若想害人那就是你们不对了!”
说时,又伸手在原本摆放花瓶的地方摸到个什么东西,往两边一掀,竟露出了瓶仙美人头颅以下的整个身姿,只见她盘腿而坐,双肩齐全,穿一件普通的青衫裙,个头身量,皆是与常人无异!
原来在摆放花瓶的后面两侧,是两块斜放的铜镜,镜面擦得无比透彻,兼之晚间室内灯光昏黄,镜子反射出神龛内部四下都是一色的龛壁,所以才看不出两面镜子之后,实际挡住了一个人,而镜子前立个花瓶,就恰好挡住了镜子的接口,美人只需把头往前搁在花瓶上,视觉中便会让人错以为美人的身子长在瓶中了。
军犬拿鼻子去拱瓶仙的衣服,吓得她吓得花容失色,起身就往就往桌下跳开,道人拍拍狗头:“你要找的在桌子下面。”
“住手!”班主抢上来要阻止,大狗猛地就往他身上又是一扑,一人一狗滚到一边,道人趁机将神龛一推,桌子往旁边用力一掀——
“哗啦”一下碎裂巨响,神座摔到后面地上,紧接着供桌下露出一大方油布,军犬转回来用鼻子在油布周边一嗅,道人笑道:“乖乖,你发现什么啦?”
军犬又吠两声,再用鼻子去顶那油布。
“别动!”班主想拦。
可道人的手更快,一把就将油布掀开,一个地道口显露出来,并且当中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堆尖头耸动的小东西——
“吱吱吱吱、吱吱!”
“老鼠!”这回连不动声色的公子也抬袖掩鼻倒退几步。
巡防兵首先反应过来:“这里有密道!”喊着就转身往外跑去汇报。
“完了……”班主登时瘫坐在地。
“汪、汪!”军犬再一叫,鼠群惊吓得更加纷纷往地道内逃窜,道人也恶心得立起身:“忒脏!公子咱快走吧!”
三人再不管班主和暴露在神龛后面的瓶仙,走出棚屋,外面果然人流杂乱,奴称心站在中庭高声指挥着手下尽量维护秩序,益嗣王爷也不见了,公子却示意回到刚才座位上去,三人挨得较近,公子似乎很不放心道:“你刚喝了那些酒?”
“啊对,我都忘了。”道人咧嘴一笑,右手二指捏个剑诀,往自己脑后颈椎处一按,喉咙里“咕噜”两声,道人腮帮子一鼓, 吐出一道酒水落到面前的地上:“这酒里有毒,但不会立刻发作。”
“你不管那镜子了?”公子忽然觉得他人挺有意思。
“假的。”道人极其嫌弃地道,“刚才公子也看出来了吧?她哪里是变出食物,只是靠地道里的老鼠将东西运来,他们那神龛有两面大镜,夜晚屋里灯火也暗,黄铜镜面光亮些,人就算走近也没法看穿,那女的拿个镜子只是障目的手段,她另一个手随时在桌下掏摸,让老鼠运来小个儿的桃李果子,她夹在手里转腕凭空变出来,不过是戏法的手段……只是那驭鼠的术法有些蹊跷,这不是一般跑江湖的人能做到的啊?”
三人回到亭榭雅间落座,看着巡防营的指挥使进来,然后扭送班主和瓶仙走出棚屋,脂皮画曲的顾客看到正常人一般走出的瓶仙,都顿时惊得咋舌不已。
公子却依旧眉目深锁,问他的随从:“益嗣王呢?”
随从摇摇头:“不知去哪了,派出去的人回来说街上大乱,许多游玩赏月的人都突发病症,这两日城里闹了太多死鱼和老鼠,必定要爆发瘟疫,所以开封府尹紧急调动巡防兵马,都上街维护管制起来。”说到这,又压低声道,“公子先前所料没错,这事恐怕不止是益嗣王爷参与那么简单,他今早去的是他伯父魏国公府上,回来的时候,本不该路过东水门,但他是故意绕过来的,看到尚食局的人被杀,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就是他们动的手。”
道人坐下来后,对公子他们的话题完全不感兴趣,自顾倒几盅茶漱口,还自言自语嘀咕:“那些花钱看瓶仙的,个个都吃老鼠搬运的东西,不得病才怪。”
“他们是想让城中恐慌,惊动朝廷上下,然后散播谣言陷害谁么?”公子闭目思索,有些苦恼模样。
道人听到这,眼光瞟过来:“公子是担心他们陷害你么?”
这话一出,旁边的随从登时厉声低吼:“放肆!”
“自我大宋立国,太祖皇帝崩后,太宗即位,传今五世,承袭皇位者皆是太宗一系,太祖后裔虽得封荫豪爵,但毕竟暗行压抑,从无实权……这是市井坊间都有流传的说法。”道人笑得没心没肺:“贫道化外之人,偶尔听一耳朵野闻,公子莫要见怪。”
“道人会卜卦么?”公子倒不在意。
“贫道一不算命、二不抽签、三不改名、四不看相,有病就去请大夫吃药,家宅没鬼、小孩没撞邪就是皮痒痒打一顿就好,请问公子想知道什么?”道人又开始捻松子。
公子嘴角现出一抹笑:“道人玄冥……有些意思,最近你都在汴京卖镜?”
道人挑挑眉:“应该是,汴京自有祥瑞宝气,贫道料想必有宝镜在此,虽说这里也有宵小之辈有心作乱,但天地神人暗地钳制庇佑,自然维护好这一国安宁的。”
“既然如此,可愿到我府上做个入幕之宾?”
“就贫道这等江湖小道?”道人笑得玩世不恭,露出八颗白净牙齿看起来特有几分天真稚气,与先前说出老谋暗示的话语的口吻仿佛不是一个人。
公子看着他:“既然如此,我还有事,就此别过。”说时,他毫不留情地霍然起身,随从缄默,二人急匆匆就转而离去。
道人看着二人背影,远处果然有火光直冲天际,满月清圆,可惜城中一时乱象,破了这良辰月色。
道人把一只衣袖抖了抖,从中落出一寸大的铜镜,这正是刚才他在棚屋里趁乱捡的,瓶仙手中拿的那块镜子。
镜面对月,当中光影恍惚,无数鼠影飘忽,也许这件事……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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