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厚的土地
一九八六年八月,我谋事的黑龙江省鸡西市文联雪花杂志社所属北方函授创作中心,举办第二届兴凯湖笔会。我在浩瀚野性、潮声如雷的兴凯湖畔,与散文作家史小溪相识。彼时,史小溪在《延安文学》做编辑,早已成名,他交十二元钱学费参加北方函授创作中心,完全是冲着评选优秀学员、以便免费参加兴凯湖笔会来的。已经成名的浙江诗人叶坪、吉林诗人吕新、四川诗人冯庆川等人皆以这种方式参加过此前或此后举办的兴凯湖笔会。成名成家、宝塔延安、编辑同道……这些关键词让我对史小溪颇为关注。整个笔会下来,史小溪以爽朗、乐观、热情的性格,赢得了大家的敬重和亲近。记得他在笔会期间讲过一件事:延安的一个年轻人冒充一位老革命在延安时房东的养子,占了许多便宜,令人痛恨。他责骂之间,有忧国忧民的情怀在,让我联想到他生活背后深沉的黄土。
分手之后,我们一直联系。一九九六年,我正主事《名人》杂志,与两位同人到西安,请《女友》杂志美术编辑帮助设计刊物版式并在西安印刷。西安的事情办完后,我与两位同人去延安组稿,并在那里与《河北青年报》的一位作者会合。在去延安的路上,我想起史小溪,想起已成为西部散文创作大家的那个陕北汉子。我们抵达延安时正逢休息日,无法去《延安文学》找他。我想起与他通信时,他用的是延安市卫生学校的地址,也在信中告诉过我他住在学校的家属楼。我带着两位同人找到延安卫校,他一个人正在家里。那次见面,留给我深刻印象的是,他为我们唱了好几首信天游,令我们沉醉其中,无法自拔。看着他动情的神态,我想起他寄赠给我的散文集《西部一个男人的叙说》,书中《喙声永不消失》《黄河万古奔流》《陕北八月天》等篇章,不就是纸上的信天游吗?其旷达的谋篇,苍凉的笔致,宣泄的情感,书写的不就是脚下宽厚的黄土吗?
《西部一个男人的叙说》,新世纪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集中收史小溪散文、随笔、书信四十四篇。这些篇章写作时间跨度有十几年的时间,其风格却一脉相承。作家杨献平评价史小溪的散文道:“史小溪先生的散文作品之所以能够彰显于世,自成一家,我觉得,其首要的一个基点是他的地域性写作,也就是说,是陕北成就了史小溪的散文创作,那里水土草木,风俗人情和古老苍凉的历史厚度,浸染了一个散文作家的身体和灵魂,铸造了这位散文作家的源源不竭的创作激情。也使史先生从自己的陕北大地上走进了高山林立的当代散文作家之林。”诚哉斯言。
被忽视的诗
一九八四年,哈尔滨市文联决定创办诗歌杂志《诗林》。彼时,我大学即将毕业,主持创刊工作的巴彦布老师想要我到编辑部工作,未料想并不顺利。刊物急于出刊,巴彦布老师让我学校、编辑部两头照应,我就在哈尔滨南岗区学府路与道里区工厂街之间来回跑动。我往往在黑龙江大学公交站点乘11路公共汽车,坐到哈尔滨火车站下车,步行穿过霁虹桥,在地段街右转行走一百米左右到工厂街,再右转行走一百米左右,就到了《诗林》编辑部。
我就是在编辑部翻阅来稿中看到了辽宁本溪师专学生冯金彦的诗作,此前,我已在《飞天》杂志上读过他的诗作,他的诗作曾获该杂志“大学生诗苑”优秀作品奖。我读了他的来稿,很是喜欢,就选了《端午》《圆明园》两首诗,刊发在《诗林》创刊号“大学生诗选”专栏。《端午》写的是屈原,但写得很别致:“那天/他的名字掉进江里了//江水很急/不会水的风/拍打着水面/只赶走了/喝水的星星//风与两岸的呼声/没有留住他/名字湿了/并且漂远了//住在/下游的居民/放弃了/村头古老的水井/常常去江里打水/据说/喝了江水的人/都很有骨气。”
之后,我们时常联系。有一年,哈尔滨搞诗歌活动,他从本溪专程赶来参加,我们首次谋面,颇感亲切。有意思的是,他的经历与我颇多相似之处:我编《雪花》杂志,他编《辽东文学》杂志;我做《家报》副总编辑,他做《本溪日报》副总编辑;我做公务员,他也做了公务员。不同之处则是他又回归媒体,担任了《本溪日报》总编辑。
我珍藏着冯金彦寄赠给我的三本诗集《敲门声》《水殇》和《泥土之上》。《敲门声》是他的第一本诗集,香港科教出版局一九九二年编印。集中收有诗人早期短诗八十首,书前有短短的自序,书后有短短的后记,《后记》写得有趣:“习诗至今,写了一些东西,可走到今天时回头一看。才见。有些离我而去。有些我离它而去。剩下的这些也不铁,只是暂时相安无事。便把它们关在这本小册子里。不让它们出来。我也不进去。”
诗歌界对冯金彦诗作的评价不够。读冯金彦的诗,需要宁静。所谓岁月静好,对金彦来说是写作的状态,对读他诗的人来说,何尝不是生活状态呢?金彦一向与诗歌活动、诗歌事件关联不大,他看重的是文本,如此一来,他的名字,他的佳作在喧嚣的诗歌界略显寂寞。即使他得了那么多奖项,诗歌界的目光对他的注视也不够——其实,金彦也不需要这些评价和注视,他要写,就是想写得好一些。
才女
一九八九年暮春,应一位诗友之邀,我去广西梧州市参加诗歌活动。我抵达梧州,活动却因故取消了。没有了活动安排,诗友带我尽兴游览梧州,并向我介绍了梧州文学界的友人。这样,我就认识了杂文作家、《梧州日报》副刊部主任黄璋尊先生,也去见了诗人盘妙彬。璋尊先生毕业于广州暨南大学,一身儒雅之气,待人和善,他与妻子请我到家里做客吃饭。饭后,璋尊先生陪我逛梧州老街,夜色下的岭南古城热风扑面,行人摩肩接踵,及至西江之滨,但见江水氤氲,花树婆娑,实是美丽至极。眼前的景致,身边的友人,让我对梧州的印象极好。
也是那次梧州之行,我知道了璋尊先生有两个喜欢写诗的中学生女儿。尤其是小女儿黄咏梅,十岁时就在报纸上发表了诗作,到现在已经写了不少。我回到哈尔滨后,接到璋尊先生寄来的咏梅的诗作,读了,感觉很好。一个中学生的诗,艺术感觉不错,还有思想。我按照程序申报了出版选题,为咏梅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少女的憧憬》。三年后,她又在家乡广西出版了第二本诗集《寻找青鸟》,很快地寄赠我一册。
《寻找青鸟》,接力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印两千册。诗集分“童年”“梅”“眼睛”“天涯倦客”“大地”“祝福”“寻找青鸟”七辑,收诗六十七首。这些诗有着浓浓的青春气息,也有着一位中学生观照成长的独特视角,写得有味道。如在《老吉他》一诗中,咏梅写道:“老吉他很忧郁地/想唱/而最浪漫的黄昏/最动人的夕阳/无可奈何地穿透它/尘封的日子很寂寞/找不到熟悉的眼神。”
大约是一九九八年春天,黄璋尊先生带着咏梅到黑龙江齐齐哈尔看望亲戚,回程途经哈尔滨时我们相见。我与朋友陪他们游览了松花江,高兴地请他们父女在当时哈尔滨最火的火锅店吃饭。许是璋尊先生吃惯了岭南精细的美食,对塞北的粗茶淡饭不习惯,饭后肠胃不适,成了我难以忘却的愧疚记忆。他们离哈时,我到火车站送行。彼时,黄咏梅在广西师范大学读硕士研究生,即将毕业,璋尊先生就毕业后去出版社还是去报社征求我的意见。其时,我已经从北方文艺出版社副社长任上转到《家报》副总编辑任上,就谈了目前图书市场形势不乐观、新闻参与社会生活更紧密的感受。不知是不是我的感受起了参考作用,咏梅毕业后分配到了广州《羊城晚报》,编影响颇大的“花地”副刊。
咏梅到广州工作后,写起了小说。我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十月》等杂志上读到她的小说,感觉是大家气象,颇受震撼。我跟朋友说过,咏梅是才女。她之所以成为才女,除了家学、天赋等原因外,还是不断追问的思想者。现在,她从广州到了杭州,成为浙江省作家协会的专业作家,接诞生众多大师的江南地气,咏梅写出惊世之作指日可期。
痴
一九八八年秋天,我与北方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刘冬冠、外国文学编辑室主任杨勇翔到上海参加国际劳伦斯学术研讨会。活动期间,经刘冬冠介绍,我与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徐如麒相识。许是年轻时写诗的缘故,徐如麒为人热情、真诚,我们一见如故。
其后,我每到上海组稿,必与如麒兄联系,他每每将我安排在上海文艺出版社招待所居住。那个招待所不大,却很整洁,饭菜也很合口。负责管理工作的老师傅待人亲切,我每次出门,他都主动打招呼,并指点市内的乘车路线,让我倍感温馨。住的次数多了,常常在此碰到一些外地的名家。上海的一些作家都知道这个招待所,女作家程乃珊的先生就到这里看过我,商议过程乃珊小说集的出版事宜。如麒兄除了安排我的住处外,还协助我组稿,这解除了我对上海的陌生感。有一次,我受如麒兄之邀,到浦东他的住处吃饭。彼时,如麒兄居住的状况与大多数上海人一样,显得局促,但布置得很是大方、明亮。如麒兄的太太精心做了几份菜肴,味道极好,我也不见外地大块朵颐。我对上海很有好感,不能不说与如麒兄留给我的感受有关。
如麒兄爱书,作为编辑,他编发了许多有影响的书籍,如他策划出版的《欧美现代十大流派诗选》《中国现代十大流派诗选》一时洛阳纸贵,颇受关注。他喜欢诗人徐志摩的作品,编选了徐志摩的书信集《眉短眉长》。
《眉短眉长》,漓江出版社一九九零年出版,印一万七千七百册。书中收有选自徐志摩《爱眉小札》中的书信十五封,徐志摩致陆小曼私柬二十五封。书前,载有园林学家、《徐志摩年谱》编撰者陈从周的序言,其中一段写道:“徐如麒君近编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一些信,把书名题为《眉短眉长》,这叫人太高兴了,书名取得太美了。这许多信,可说多数是情书,可作为志摩史实的一部分来对待,而词藻之美,感情之丰,那可说真正的情语了。”读徐志摩致陆小曼书信,扑面而来的是徐志摩的痴情。徐志摩自己在信中多次写道:“我们男人,尤其是像我这样的痴子,真也是怪。”“今晚许见着你,眉,叫我怎样好!说我非但近痴,简直已经痴了。”“眉眉,这怎好?我有你什么都不要了。文章、事业、荣耀,我都不要了。诗、美术、哲学,我都想丢了。”徐志摩的感情与文字真应了他的那句诗——“浓得化不开”。
男人的一生,总是与“痴”相伴,或痴于情,或痴于艺,或痴于技,或痴于权力,而如麒兄痴于书。记得我看过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参评诗集目录,如麒兄担任责任编辑的就有安谅《沙枣花香》、陈忠村《短夜》、龚璇《燃烧,爱》、庞培《数行诗》和孙思《月上弦月下弦》五种。想想如麒兄也是一位老人了,但他对书的痴情,总是“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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