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为这点事就死去吗?”
“为这点事就活着吗?”
快停下,快停下,不要再问答了!
只要有爱不就好了吗?
【死灵】
“落脚地呢?”重兵卫问道。
让吉冈带路就是个失误,他说自己识路,却常绕远路,最后偏离大路,让他们无处落脚。
重兵卫第一次让吉冈带路,迷路是吉冈的错。第二次还让吉冈带路,那就只能怪重兵卫自己了。
夕阳收拢最后一丝余晖,彻底落到了地平线之下,一轮残月挂上了半空。
吉冈额头冒汗,用手胡乱揉搓着额头,好似这样就能找到一条出路一般。
阿音背着一把琴淡淡道:“大人,你就不该让吉冈带路,沿着官道走,我们就能赶到城里,吉冈偏偏说有什么近道。现在在这偏僻的小道,八成也不会有人经过,我们还是拾点柴火,将就一晚吧。”
“聒噪,你看那边隐隐有火光透出。”吉冈指着远处说道,“说不定就有人家,或者路人,我们得救了。”
阿音嘟囔道:“说不定是鬼火呢。”
三人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路,接近火光。今夜,月残星稀,一丁点火光传得格外的远。夜路有点长,三人走了好一会儿才走近火光。
“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我怎么有些瘆得慌?”阿音道。
“小姑娘,胆子不要那么小嘛,乖乖地待在我身后。”
吉冈一个大男人还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斗嘴,也是童心未泯……
吉冈在前头止了步,示意其他人停下,芒草丛生的山路,前面里黑黢黢的一片,火光的源头就在前面,在坟茔之前。
这地方是一处乱葬岗,乱坟生满杂草,诸虫唧唧哀鸣,尽显凄凉,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寒战。
火光来自坟茔前的香烛,一名女子泪水涟涟。跳跃的烛火映出她的哀容,弯弯的眉,清澈的瞳孔,眼下还有一颗明显的泪痣,衬出白瓷般的皮肤,双唇如花瓣娇嫩欲滴,微微颤抖,身后是一道长长的影子。
有影子,那么她就不是鬼魅。
重兵卫感到奇怪,上前问道:“你为何深夜在荒野祭坟?”
女子回首道:“坟内逝者才新葬三日,我还未从阴影中走出,心疼欲裂,我白天不能出来,只能夜晚来祭奠。”
吉冈道:“人既然已经离世,生者虽苟活于世,也要自强,不必太过悲伤。”
女子道:“谁说我是悲伤,我是悲愤,因坟内人的愚蠢而愤怒,诸位,你们听说为背信弃义的小人而死的蠢蛋吗?她把对方视作宝,对方却把她视作累赘,最后她还心甘情愿地死去。”
是爱是恨,说不清缘由。看来死者和她也有一段故事。他们不便置喙。
“是了,是了。”阿音随口敷衍道,“我们是旅人,无意之中踏入这里,能不能为我们指一条明路。”
女子伸出嫩葱似的手指,朝西一指:“往下一直走,看到大路,顺着大路走即可。”
阿音谢过女子,准备离去。
重兵卫好心说道:“天色已晚,姑娘一个人走夜路不太方便,不如与我们同去,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不走。”女子惨然道,“今夜此处便是我家。”说完,她又伏下去,压低嗓门,呜呜地哭起来。和服双袖拢在她身前,衬出女子苗条的身段,发髻散乱了,几缕青丝垂在肩上。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们也不好强逼她上路。
三人走出百十步,忽然一阵大风从背后吹来,阿音一回头发现烛火灭了,她已经看不到那个女人了,就好像她消失了一般。阿音拽了拽重兵卫和吉冈。他们回头一看。
吉冈说道:“闲事莫管,快走。”
至少那个女子没对他们说谎,三人照着走,果真找到了大路,然后走到了城内,也找到落脚的旅店。
“啊,终于到了。”吉冈松了一口气,“安排一间房,三套床褥,快点上饭菜。”
吉冈和重兵卫都把阿音当作孩子,他们不避讳阿音。阿音刚加入他们,虽想一人一间但也不方便提出。
他们吃过晚饭,泡了脚,终于又活了过来。
“下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带路了。”重兵卫对吉冈说道。
吉冈苦着脸说道:“我也不会再带路了。”今晚的食宿又是吉冈掏腰包。
“有今夜的遭遇,不如我们来夜谈吧。”吉冈道,“阿音,讲个怪谈。”
阿音道:“我肚子里的怪谈可是要花钱买的。”
“食宿的钱都是我付的,你讲个故事也不为过,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太计较。”
“咳咳,大晚上还谈这些。”重兵卫道,“你们也不怕做噩梦,今夜的事情还不够吗?”
“咳咳。”重兵卫又咳了几下,示意他们停下这个话题。
“好了,不说便是了。”吉冈道,“不过是在乱葬岗遇到了个奇怪的女人罢了。”
给他们送被褥来的女侍在门外听到这些话,立马冲了进来,“是东面的乱葬岗吗?”
吉冈点了点头。
“那个女人是不是穿着青色的和服,和服上还有紫色的花纹。”
阿音说道,“没错。”
女侍再问道,“她是不是很漂亮,眼下还有一颗泪痣?”
“就是她。”重兵卫道。
女侍道:“三、三位真是见鬼了!你们见到的是桐子,她哭的是自己的坟。我替你们泡安神茶来!”她慌乱的样子不像是骗人。
女侍走后,吉冈面色苍白:“我们不会真的遇到鬼了吧?”
“你就是叶公好龙。”重兵卫对吉冈说道,“待会等女侍回来了,问问事件的经过吧。”
祭坟的女人到底是不是鬼魅呢?
【无尘和尚】
“桐子在五天前就死了。”女侍告诉他们,“不止是你们,其他人也见过她。黄昏时分,走近乱葬岗,就能看到烛火,还能听到哭声。当你靠近去一看就会看到哭坟人居然是已经下葬的桐子……”
“那桐子姑娘是怎么去世的?”阿音问道,“如果是因病逝世的话,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才对。”
死者魂魄不散化作死灵作祟一般都因为怀有怨气,他们无法抒发怨气才会在他人面前现形。
女侍压低了声音说道:“桐子确实是冤死的,她是花街的姑娘,结果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对方没法替她赎身。老鸨也不看好这段恋情,劝他们斩断情缘,不要再来往了。桐子也是个心狠的,居然买了毒药和情郎殉情。”
“然后殉情失败了?”吉冈问道。
“是的,殉情失败了,但桐子也死了。”女侍道,“事件挺复杂的,我不便和你们多讲。你们喝了安神茶早点休息吧。桐子也是个可怜人。”女侍叹了一句。
忽然,楼上传来了诵经声。先是坟场女鬼,现在又是半夜诵经,三人的神经又绷紧了。
“这是什么?”重兵卫问道。
女侍满不在乎地回答道:“那不过是个死人,已死之人不甘寂寞装模作样地诵读经文罢了,客人不要在意,就当作是苍蝇的嗡嗡声。”
女侍退下了。
“头,她这是什么意思?”吉冈问道。
“还不明白吗?”阿音咯咯地笑了起来,“男女相约殉情,女的死了,殉情还失败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种可能,男人没死。”重兵卫说道,“男人突然退缩了,只有女人死了。连相约去死的诺言都不能遵守的胆小鬼,可以说就是该死而没死的人,这样的男人只会被唾弃而已。”
楼上住着的应该就是桐子的情夫,叫他一句“死人”,意在讽刺,而不是说他真是死人。搞清楚了这点,三人铺好了被褥睡了,由于日间的劳累,他们睡得格外踏实。
寅时刚到,三人就被吵醒了,外面似乎有悠悠的歌声飘进来,楼上的房客几乎是边尖叫边诵经。
“怎么回事,上面的动静怎么这么大?”吉冈问道。
阿音惊道:“窗外好像有什么东西飘过去?”
重兵卫推开窗,他什么也没看到,问,“你看到什么东西了?”
“女人的衣摆,好像是紫色的。”
就在此时,上面的动静越来越大了。
“上去看看。”重兵卫冲出房间,领着两人往楼上跑去。
桐子的情夫门前果真有异状,透出幽幽的光亮,八成就是鬼火。
连吉冈都开始发抖了,他念着:“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冲在最前面。
吉冈冲进去就看到一个男人缩在房间的角落里,裹着被子诵念经文,瑟瑟发抖。他被吉冈的举动惊动,怪叫一声,跳了起来。
两人的动作搅动起了房内的空气,挂在窗前的鬼火也散了。见此,男人裹着被子冲了出去,他撞开了吉冈、重兵卫,撞倒了阿音,被子也在碰撞中落了。
“他没有头发?”吉冈问道。
重兵卫道:“你没看错那是个和尚。”重兵卫扶起了阿音。
桐子的情夫居然是个和尚。
阿音补充道:“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和尚。”
男人和女人的着眼点,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同。
三人追出去,和尚已经跑远了,就在拐角,桐子出现了。三人远远地看到桐子的魂魄逼近和尚,和尚还未察觉鬼魂的靠近。
吉冈他们惊讶得发不出声来。他们之前就已经见过桐子了,但在知道她已经去世的事情后,再见一次,心境早已不同了。再者,桐子的移动方式很奇怪,一般人行走,腿部、胯部、腰部都会有相应的动作,但她没有。桐子双脚没有动,她是飘着的!
想象下,一个美丽的女鬼深夜飘向白嫩的和尚,和尚即将成为一团模糊血肉……这是多么可怕、阴寒的事啊。
终于,和尚发现了背后的鬼影,转过了身……
等到他们三人赶到拐角,和尚和桐子的魂魄已经消失了。
“那个和尚被害了吗?”阿音问。
重兵卫静下心来,仔细聆听夜风中的声音,“和尚应该是逃走了。”夜风中夹着和尚一刻不停的诵经声。
不过桐子的幽灵已经缠上他了,他又能逃哪里去呢?
重兵卫他们也只把这当作旅途中的逸闻,没有放在心上,第二天上路了。
但和尚和桐子的事却如阴魂一样缠着他们不放。殉情和闹鬼的事情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无论去哪,他们都能遇到有人说起那些事情。拜此所赐,重兵卫他们也对整件事有了大概的了解。
那个和尚法号无尘,是某大寺的和尚,外出修行。桐子则是当地花街的娼妓。两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本不该相遇,但命运偏偏让两人相恋了。
关于他们的邂逅,有几个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桐子去寺庙参拜时就见过无尘,她早芳心暗许。无尘出寺,桐子故意在水边与他相见,诱惑了他。也有人说,不谙世事的无尘和尚是被花街拉客的小厮骗了,缺德的小厮灌了无尘几杯酒把他拉进了花街,想骗净无尘的钱。无尘被塞进了桐子的闺房。桐子可怜无尘,便照料着无尘直到他醒来,又藏起了无尘,瞒过老鸨。无尘逃过一劫,但桐子却受了罚,无尘过意不去,又去见了桐子。一来二去,两人见竟真的生出了情愫。
无论开头如何,结局都是一样的。
玩乐也有上中下之分,上等指的是不来花街玩乐的,中等是白天来当天回去,下等就是留宿一宿第二天早上才走的,再下面就是长住数日,甚至不走的了。
无尘和尚就属于最下者,情到深处就在花街不走了,日日夜夜和桐子在一起,耗光了钱财。由于沉迷酒色,无尘和尚赖着不肯离开。老鸨就不乐意了,三番五次赶走无尘。另一方面,寺庙还不知道无尘的近况,只是催促他回信,早日完成修行。
无尘和尚落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无尘痛苦,桐子也痛苦,于是桐子提出了殉情。
两人在爱最浓烈的时候死去,也算成就了一段美谈。
“勾引和尚的恶女人和耽于美色的和尚,我们一起死,多么相配。”桐子拂过无尘的面颊。
无尘正枕在桐子的膝上,点了点头。
只花了一日,桐子就准备好了毒药。两人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整天,享受完最后的极乐,洗干净了身体,取来了好酒,兑好了毒药。
老鸨打开门进来了。
“你怎么还没走呢?”她嫌和尚占着桐子,妨碍她赚钱了。
无尘和桐子从头到脚都发冷,桐子抱住自己的胸口,低声啼哭。无尘想走,桐子拽住了他。他俩那单薄的影子,印在纸门上。室内没有一丝风,有些滞闷。
老鸨冷哼一声:“我也是为了你们好,和尚就该守清规戒律,而桐子你也不该和他走得太近,他不是可托付的乔木。”
“妈妈不要多言了,无尘这就走,让我们再饮最后一杯吧。”
无尘和尚拿来了两只酒杯,桐子斟酒,两人交杯。无尘和尚先饮,饮完后,倒置酒杯示意喝完了。桐子露出惨淡的笑容,也喝下了酒。
这个时候,老鸨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片刻之后,两人伏在了铺席上,无尘缩到了桌下,桐子仰面微颤。老鸨忙给两人灌茶水,催吐,又请来了大夫。结果,桐子还是死了,只有无尘和尚活了下来。但第二天就传出言论说无尘和尚使诈。在殉情中使诈,这可以算是无耻到极致了,这么说的理由有二,其一,老鸨率先救治桐子,对无尘的救治并不及时,但无尘活了,桐子却死了。其二,大夫看过后发现桐子中毒过深,药石无灵,而无尘和尚中毒却不深。
真相不得而知,但这个言论不胫而走,无尘和尚的名声彻底臭了。也许还有不少人希望桐子的魂魄带走无尘。
“大人,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阿音问。
重兵卫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知道,我没见过物证也没询问人证,看不透真相,也许只是因为男子的身体比女子的强健,所以无尘和尚才能幸存。”
不过无尘和尚过得并不轻松,桐子在黄泉路等不到无尘,又回到了人间,见无尘还活着,便化作怨灵缠上了无尘,无论无尘逃到哪,他都逃不脱,他入住的旅店无一例外都会闹鬼,逼着无尘继续上路。
这段时间路上的话题往往都是无尘,譬如无尘和尚又躲到了哪里,哪里又闹鬼云云。
重兵卫他们没在无尘的事上花过多的精力,可过了五天,他们又和无尘和尚扯上了关系。
缘分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奇妙的事情之一。
【替身】
吉冈躺在榻榻米上休息。阿音在擦拭三味线。三人真等着女侍送上晚餐。
突然,旅馆内发生了一阵骚动。
阿音探出窗看了看院子,转过头说道:“是无尘和尚,他居然到这家旅店来了。”
闻言,吉冈和重兵卫也往院中望去,果真,院内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和尚正在旅店的老板协商着什么。
这是吉冈和重兵卫第一次看清无尘和尚的面容,他的确是个漂亮的和尚,唇红齿白,眉目有神,难怪桐子会喜欢上他。
无尘和尚想入住这里,但老板却不同意,因为闹鬼可能会吓走客人。这时就有好事的客人对老板喊道:“你就让他住下来吧,我们都在路上跑惯了,什么风浪没有见过,我们也想见识下闹鬼。”
不少客人都点了点头,“没错,让他留下来,我们想看看女鬼。”
这帮人都是看热闹不怕惹事的无赖汉!
无尘和尚给出的房钱也很诱人,最后老板还是答应让他入住了。但奇怪的是,无尘和尚不要住房,他只想待在地窖里。
旅店的地窖里放了些杂物、酒坛和腊肉之类的东西,价值不是很高,对和尚也没特殊的吸引力。老板想了一会儿,同意了无尘和尚的要求。
无尘和尚担着他的行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地窖。
“奇怪”吉冈皱了皱眉问重兵卫,“无尘不是比我们早走一夜吗,为什么会比我们迟到这里?”
“很简单。”重兵卫坐下来,蘸着茶水,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一张简易的地图,“你看我们现在是沿着大道,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但是无尘和尚为了逃跑,他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走大道,我想他应该是试图躲藏在一些小路上,尽可能得往偏远的村落走了。可无论他逃得再远,他也没能摆脱鬼魅。所以他又回到了大道上前行,一来一去,我们当然就走到他前面了。”
阿音道:“无尘和尚居然还住到了地窖里,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吉冈笑道:“等一夜就好了,到时候自然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也不知道是谁,上次撞见女鬼吓得发抖。”阿音道。
吉冈哼了一声,只道了一句“好男不和女斗”便不再说话了。
“阿音别戏弄吉冈了。”重兵卫出来打圆场,“那种情况下,我其实也在发抖,毕竟第一次与怪谈中的鬼怪靠得如此之近……”
但是那真的是鬼吗?重兵卫心中还是抱有疑问的。
当天夜里,旅馆分外的安静,好事的客人都想一睹女鬼的风采,蛰伏着。这样惊悚而香艳的经历,一生也许只有一次,谁也不想错过。
吉冈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阿音也强撑着精神等着女鬼,只有重兵卫安心地睡着,发出轻微、平静的鼾声。
来了!
夜风之中,果然传来了女子哀怨的歌声。
“是女鬼,还是人在唱?”
阿音白了吉冈一眼:“难道还会有女子会蹚这浑水?”
我心且自不待言,散发烦乱亦无情。
无情却只是移情,天下男子皆恶性。
吉冈觉得这朦胧的词有些耳熟:“这莫不是?”
重兵卫打了个哈欠,幽幽道:“你没听错这就是《京鹿子娘道成寺》,看来这次出现的妖怪还不简单。”
初次乃至及往后,不论夜露霜雪寒。
下在乡野上通途,此身唯伴君与共。
“那她为什么会唱《京鹿子娘道成寺》中的长歌?”吉冈问道。
“这还不简单,你忘了《京鹿子娘道成寺》的内容了吗?”阿音说道。
《京鹿子娘道成寺》,讲述的是悲恋。
一老一少两个僧人到熊野修行,年少的叫做安珍,途中,他们在一户人家借宿一晚。这户主人的女儿清姫对安珍一见钟情,当晚二人就发生关系。
其后,已是被佛祖遗弃之身的安珍对清姫产生恐惧,他说对清姬说道,到熊野修行的目的达成之后,我会回到这里的。
然而,这只是安珍为安抚、摆脱清姬说出的假约定。
相信了这个谎言的清姫盼望着与安珍重逢的日子,但是安珍久久不至,清姫从熊野来的旅人口中探听到一点关于安珍消息……
——安珍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回乡去了。
又怒又悲的清姬千里迢迢追寻安珍而去,追到安珍时,她已受尽千般苦万般难,化身成了大蛇。惊恐的安珍藏身于道成寺的大钟中。清姫奈何不了安珍,只能缠绕住大钟,自燃起来,把自己连同钟、钟里的和尚都烧成了灰烬。
重兵卫低声说道:“桐子是在自比清姬,表明她虽死不休,一定会带走无尘和尚。唉,这是道成寺钟啊,无尘和尚怎么偏偏惹上了这样棘手的妖怪?”
吉冈不解道:“有什么棘手的,道成寺钟难道比雪姬、猫又什么的还可怕吗?”
“道成寺钟的绘图往往是一条妖蛇在烈火中缠绕着一口大钟。”重兵卫说道,“提到道成寺钟这个故事,世人分化为两派,为爱而疯狂的清姬是妖怪,寺庙的钟是妖怪,会让人忘记自己以前的事,甘心成为和尚。”
“呵呵,前者大概觉得红颜是祸水,清姬勾引和尚,破坏清规戒律,所以是妖怪。”阿音道,“后者同情清姬觉得俗世的条条框框可恶,不能让有情人在一起,所以把寺庙的象征视作妖怪。”阿音眨着眼睛,“不过啊,不单单只有两派,还有第三种解释,绘图上还有安珍啊,他躲在钟里,我们忽略他了而已。最可恶的妖怪应该就是安珍,始乱终弃,虚情假意,这样的和尚本身就是妖魔了吧,呵呵。”
幽怨的歌声只响了一刻便消失了。无尘和尚待在地窖中,没有丝毫反应。等着看戏的诸位都有些失望,也关上窗,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挂着两个黑眼圈的无尘和尚出现了,他唤过旅馆的下人,请求对方拿个大木盆来。他想要洗澡,然后治退女鬼。
一听说,他要治退女鬼,客人们又起了兴趣。洗完澡的无尘和尚只是带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只身一人踏入了地窖。
旅馆的下人只是把地窖的门彻底封住,再在门外撒上一圈盐,埋了几张符纸。
“这样就结束了?”
仆人点了点头:“这样就结束了,说是明天一早再见分晓。”
这和尚到底想干什么?该不会是被鬼魅逼疯了吧?
阿音提议道:“不如我们留下来看看无尘和尚耍什么花样。”
重兵卫思考片刻,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那就留下来看看!”
当天夜里,旅馆内又传来了歌声。
伪书谎言或真实,终究相逢并结缡。
假使不以分袂怨,女子何以为女子。
重兵卫叹道:“这种凄美,无奈和愤怒的心情,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啊。”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地窖,地窖之中的无尘和尚没有异动。
新的一天到了,昨日撒的盐在晨曦下闪光。昨天那个下人跨过盐圈,带着几个人打开了地窖的门。
“无尘和尚呢?”其中一人问道。
下人伸手一指,“这不是在那吗?”
地窖的另一边,无尘和尚蜷缩在角落之中,一动不动,体型比正常人要大一些,总之有些不对劲。有人走了过去,“和尚,你吱一声啊。”他一推,那个黑影居然向前倾倒下去。宽大的僧袍下,不是人的血肉,而是木头。
“咦!”他惊叫起来,像老猫被踩到了尾巴,尾音拖得长而陡,“和尚居然变成人偶了。”
他的叫声引来了其他人,下人所幸把人偶和尚拖到了地窖中间,叫外面的人也能看清人偶。
“无尘和尚怎么可能就这样变成木偶?”下人领着其他人拿着棍子在地窖的杂物中乱戳。
老板赶忙跑过来,喝止他们:“不要乱戳,小心我的谷子,小心我的干菜,还有我的老腊肉。你还想不想在这里干了?”
下人立刻停手。
场面虽然有些混乱,但没有人趁机混入地窖,也没人趁机出去。
“还不都给我出去。”老板怒道。
下人却站在地窖中没动:“这恐怕有些问题,老板,无尘和尚之前已经付十天的房费,你也答应他在地窖做法治退女鬼,他还吩咐我,要我替他做一些事情。哪怕无尘和尚不见了,这些事情也必须要做。”
“什么事情?”老板收了钱,没什么理由阻止他。
下人指挥着其他人把一个大箱子搬入地窖,箱子经过检查,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的大箱子,没有暗门和暗格,里面也没装任何东西。下人让其他人都退出去,他一个人把箱子拖到了木偶傍边,然后阖上了箱子,用封条将其封起来。
最后,他又在地窖八方各烧了一张符箓,才走出地窖,郑重其事地把地窖门再关起来,扫干净了周围的盐粒。
吉冈看着这一切奇声怪调地说道:“还有模有样的,就看顶不顶用了。”他望向重兵卫,“不过头你知道无尘和尚去哪了吗,他究竟如何从地窖逃脱?”
“再等几日,现在说不好,这术式有些名头。”重兵卫离开围观的人群问道,“阿音呢,她怎么没下来,她对这事的兴趣可不一般啊。”
吉冈跟在重兵卫身后,忍不住笑道:“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熬夜了几天,身体就吃不消了。她现在还流着口水在睡觉吧,谁也叫不醒。”
这时,被褥中的阿音忽然鼻头发痒连打了三个喷嚏,“该不会是有人在说我坏话吧。”她嘟哝一声,翻身,蒙上被子接着睡。
既然治退女鬼的仪式还在继续,重兵卫一行人也不急着上路,转眼间,又到了晚上。这次,他们三人都没有睡,坐着等夜半时分的《京鹿子娘道成寺》。
朝诉生灭灭己道,夕白寂灭为乐事。
女声依然响起了。
重兵卫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她的执念居然强到了这种地步。”
“为什么这样说?”阿音不解地问道。
“无尘和尚治退女鬼的方法很有趣,首先,无尘和尚变成了木偶,现在还躺在地窖里,如果你是他的仇人,你会怎么办?”
阿音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必须知道无尘和尚在哪,他是还在地窖,还是已经逃跑了。”
“桐子也不知道。”重兵卫道,“她和你一样搞不清楚无尘和尚的所在,所以她只有两个选择留下来静观其变,或者离开这里尽快去找无尘和尚。”
“但是啊,万一留在这里,让无尘和尚跑远了怎么办?又或者她离开了,但无尘和尚还留在这里,那她也会错失无尘和尚。但犹豫也于事无补,决定下得越晚,她就越被动。”
人和妖怪一样都会落入两难的境地,这也算是世间的无奈之一。
吉冈叹道:“那么事件又回到了一件事上,和尚是不是离开地窖了?有人能从地窖中逃脱吗?”
“假使无尘已经不在地窖了,那他又是怎么离开的呢?”重兵卫道。
阿音说道,“再这么不可思议的现象,答案也就只有那几种。我现在就提出几个猜想,第一,无尘和尚根本没有走入地窖。”
“一大群人亲眼看着无尘和尚走进地窖,就算他有什么障眼法,也逃不过那么多双肉眼。”吉冈说道,“无尘和尚绝对是进到了地窖的,而且他也没有打开地窖门偷偷出来。”吉冈笑了笑,“其实我偷着在门缝上插了一小片枯叶,如果有人开过门,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第二,无尘和尚在下人开门时混了出去。”
吉冈刚想开口反驳,却被阿音生生打断。
“当然不可能直接混出来,无尘和尚可以使些手段,比如最开始进去的几个人都穿着黑衣服,这样就会很显眼,无尘和尚蹲在角落也穿着黑衣,然后趁人不注意,其中一人脱下黑衣,发动骚乱,其他人涌入地窖。其中最显眼的黑衣人数不变,外人难以察觉多了一个人。”
“哈哈哈哈,这确实是你这个睡懒觉的才能想出来的手法。”吉冈道,“没有这样的人哦,进出的人数,我们也数过,没有多出来一人的可能,再者说了,无尘和尚是个光头啊,要是有男人带着头巾不是更加可疑吗?”
“既然两次开门都不可能出来,那就只能正面突破了!”阿音一本正经地说着荒诞无稽的话,“这个旅馆的地窖说不定有暗道,没错,一定有暗道。无尘和尚和旅馆的老板早就认识。”
重兵卫在阿音的额头上拍了一下,“少自暴自弃,我们还是静观其变。”
【离尘】
夜色又降临了。
“什么时候了?”重兵卫问道。
“丑时了。”
阿音道:“今晚的歌声来得格外的晚。”
“不,歌声很可能不会来了。”重兵卫说道,“我们该休息了。”
翌日,下人再度开启了地窖。在众人的围观中,他打开地窖门后,又扯掉了箱子上的封条,打开了箱子。
周遭的人皆倒吸了一口寒气,空无一物的箱子内竟然出现了鲜红的印子,就好像有人被困在箱子里,那人拼命挣扎留下了无数的抓痕。箱底的印子是模糊的一团人形,从图象上来看,应该是位娇小的女性。
“和无尘大师的预想一样,女鬼已经被抓住了。”下人说道,“她已经被封印在箱内了,现在我再把无尘大师的木偶放入箱内,也算是了却这个女鬼的一桩心事,将他们深埋入地下,用不了百年就能彻底化去戾气。”
下人将木偶抱入箱内,让人把箱子抬了出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吉冈问。
“看来桐子的怨灵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执著,她直接闯入地窖一探究竟。盐有驱魔辟邪的作用,把盐扫走,就是在引诱桐子进去。”阿音说道,“等到桐子进入地窖就会被符箓的力量困在箱内。”
“那木偶又是什么?”吉冈再问。
“是无尘和尚的替身,在各种仪式和咒术中,人偶的使用很常见。比如我想要诅咒你,只需要做一个小木偶,上面写上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我折断木偶的四肢或者钉它,你就会受到相应的伤害。再比如你生了重病,我也可以准备一个人偶,让病魔、死神误以为人偶就是你,这样就能把病痛转移到人偶身上。桐子既然想要无尘和尚,那无尘和尚就给她一个自己的替身,安抚她。”阿音叹道,“看来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们也该上路了。”
重兵卫摸了摸下巴:“我怎么觉得箱子内的痕迹像是人为画上去的?”
“头,开箱子的时候,大家都看着的,箱子上面的封条可是完好的。”
重兵卫笑了笑:“算了,我们还是收拾一下上路吧,不能这样随便的破坏人家的计划。”
“头,你看破什么了?”
阿音在一旁若有所思,嘀咕道:“我倒是知道几种药水,用它们写字、画画,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显现。”
“你真的想知道吗?”重兵卫对吉冈说道,“附耳过来,我有几件事让你去调查。”
三人磨蹭着到了午后才上路。
“他们抬着箱子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就埋了。”吉冈对重兵卫说道,“头让我查的事,我也查过了。那个下人在外面确实买过一些特别的东西?”
阿音好奇地问道:“是什么东西?”
吉冈道:“下人买了几副山鲸的下水,就在无尘和尚来的第一天。”
所谓的山鲸就是野猪。
“还有呢?”
“还有箱子和黄纸。”
“没有什么材料吗?”
“应该没。”
“没有其他人替无尘和尚办事?”
吉冈摇了摇头。
阿音听得一头雾水:“大人,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快告诉我们。”
“我看破了无尘和尚的手法而已。”重兵卫说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戏,之前我们就讨论过无尘和尚如何逃离地窖,我们没有得出什么结果,这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无尘和尚根本没离开地窖。虽然有人搜查了地窖,但很快就被老板阻止了,再说,搜查地窖的人也是无尘和尚找来的人,仔细一想,就会发现这很难服众。今天早上,无尘和尚才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地窖。”
重兵卫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无尘和尚假扮成了木偶,被下人放进了箱子里,搬离地窖。
“木偶和真人的重量不同,抬箱子的人不会发觉吗?”
“就算发现又怎样?他们可都是无尘和尚通过那个下人找来的人。”重兵卫说道,“关于箱子里的痕迹,我还是觉得那是人为画上去的痕迹,阿音有个不错的想法,这个世界上确实有那种墨水,但我觉得无尘和尚的手法还没有那么高明。他既然在地窖内,当然可以自己动笔画上去。”
“那箱子上的封条怎么办?难道箱子上有暗门?”吉冈道。
重兵卫笑道:“哈哈哈哈,吉冈你应该放开你的思路,封条这种东西其实没什么用,你仔细想想封条的作用是什么?”
“为了让人不打开。”突然,吉冈想明白了,“对啊,如果说封条是无尘和尚准备的,那封条确实对无尘和尚无用,他撕下封条,画上痕迹,取出新的封条贴好就可以了。”
阿音质疑道:“那木偶又是怎么回事,下人给我们展示过木偶,那确实是木偶,而不是人。再说了,如果无尘和尚假扮成了木偶,那原来的木偶又去哪里了?”
“你应该多问一个问题,最开始那个木偶是怎么来的呢?”重兵卫道。
阿音一惊,喃喃自语道:“没错,那最初的木偶又是怎么来的?”
无尘和尚进到地窖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包裹,那个包裹不可能装下一个木偶。
重兵卫道,“当最开始那个确实是木偶,下人特地将它拖到了地窖中间,从四肢扭曲的方向来看,那个确实是无生命的木偶。关键就在于如何才能用一个包裹制出一个大木偶。”
吉冈明白了过来:“和下人买的那些东西有关。”
“他购入的东西没有什么木偶的原材料,反而有些东西让人在意。”重兵卫突然发问,“什么东西能最为有效的填满一个空间?”
这一问来自一个故事,一个富商为了考验孩子们的智慧,只给了他们极少的钱,让他们买来能塞满一个房间的东西,就算是买最廉价的稻草也不够。这个故事的正确答案随着地域的不同也不一致。有的版本说的是光,有人买回一根蜡烛点燃后,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有的版本认为光下必有影子,所以蜡烛是错的,应该是声音,有人买回了一个铜锣,只要敲响,房间里的人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能听到声音。也有的版本说一个傻孩子肚子饿了就用钱买了一大把炒豆子吃,到了晚上,轮到他的时候,他一紧张居然放个悠长馥郁的屁,臭味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熏走了其他人,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么此刻,重兵卫这样问的用意是什么?阿音陷入了思考,这必定和真相有关。
光不可能,声音也不对,那么是屁?哦,没错,就是屁,屁是肚中之气,谜底就是气。
阿音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重兵卫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木偶的身躯是由气体充起来的。利用山鲸的内脏,膀胱和肚,做出充气块,支撑起了木偶。木质的只有木偶的头和露在僧袍外的四肢是木质的,放掉气,整个木偶的体积其实很小。”
阿音恍然大悟:“第一次开门,他们就是为了演一场戏,让我们看到木偶就是木偶,而无尘和尚已经不在地窖了,搬入了箱子,麻痹局外人。第二次开门,就是为了把无尘和尚搬出来。”
“正是如此,那木偶本就比真人大,无尘和尚放了木偶的气,藏在僧袍下,就在我们眼前出去了。”
吉冈惊道:“真相居然会是这样简单,看来这个无尘和尚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怪不得能引得美人为他而死。”
一个骗术做得如此面面俱到,在逻辑上毫无问题,那么假的也变成真的了,看来无尘和尚能逃过一劫了。
“嗯,这招确实巧妙。无论对方是鬼还是人都能治退。”
“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吉冈问。
“还不明白吗?”阿音嫌弃地看了吉冈一眼,吉冈的反应确实是慢了一点。阿音开导吉冈:“如果众目睽睽下的女鬼治退是假的,那么女鬼也可能是假的。”
重兵卫说道:“从心底,我是不相信有怨灵的。那天,我们都累坏了,晚上突然被吵醒,判断难免会失误,临睡前又被人吓唬了一顿,有些先入为主了,以为可能真的是女鬼作祟。但是现在想来那些异象,其实也不难。窗外的鬼影,用竹竿或者丝线吊着衣服在外面转一圈就行了,鬼火就是磷火吧……”
“女鬼也好办,找个相貌差不多的姑娘假扮桐子即可。”阿音接过话头说下来,“只是那诡异的行走方式,哦,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在木屐底装上几个小轮子,一推一蹬,腿不动,就能滑行好长一段距离。”
“嗯,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主意。”重兵卫点了点头。
照阿音所说,的确可以让活人如鬼魅一般行动。
“阿音已经说过那个仪式治退女鬼原理了。”重兵卫接着说道,“它治退活人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你要纠缠一个人,而他突然在地窖消失,你也会进退两难。第一夜,歌声还在证明对方还在,而第二夜,歌声消失了,也就证明那人已经离去了。”
可吉冈有他自己的疑惑:“如果说女鬼是假的,那么箱子内为什么要有痕迹,表明女鬼已经被降服了?没有鬼,何来治退?”
阿音说道:“一些法事最后会有特殊的仪式表示成功了,箱子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重兵卫摇了摇头:“它有更加实质的作用,表明上,箱子的作用就是用来囚禁女鬼的,如果没抓住女鬼,那怎么有借口搬出箱子,搬不出箱子,也就不能运出无尘和尚,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无尘和尚必须使这件事情有始有终,这样他才能从风口浪尖上下来,被世人所遗忘。”
“嗯,事件没结束的话,总会有人议论的。”阿音赞同道。
“那么无尘和尚会去哪里?”吉冈问道。
“没人知道。”阿音答道。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阳光洒在路上,人的脚步踏在碎石上,风在空中吹过,远处一只雀儿扑棱着双翅旋即飞上天。这一副平和的画面,在重兵卫眼中慢慢褪色,变成一片灰白,仿佛一触就会化作飞灰。
“大人,你怎么了?”阿音见重兵卫发呆,便摇了摇他的袖子。
重兵卫回过神来,对他们说道:“我们马上回去,赶在无尘和尚离开前拦住他。”
吉冈忙问道:“怎么了?”刚刚说得正开心,一眨眼,重兵卫已经换了一副样子。
“有几个疑点。”重兵卫带着他们往回赶,“第一,无尘和尚是什么时候想到这个诡计的,第二,那个木偶,他是什么时候制造好的?”
无尘和尚一直在路上奔波,短短几天很难准备好这些。因此,重兵卫怀疑也许有人在暗中助他。
而重兵卫急着赶回去是因为“没人知道”,无尘和尚已经人间蒸发了,若他遭遇什么,没人会注意到,尤其他还有仇人,假如这和他的仇人有关的话,那么无尘和尚就危险了。
吉冈带着他们到了埋葬箱子的地方,土还未压实,三人拿着工具很快就挖出了箱子,里面没有无尘和尚,只有一个木偶。木偶的构造如重兵卫说的一样,他的推理没有出错。
“没有无尘和尚,我们怎么办?”吉冈问道。
阿音咬着指甲道:“先搞清楚无尘和尚有没有下葬再说。”
吉冈敢保证自箱子抬出来后一直在人的视线下,那种情况下,无尘和尚不可能出去。他只能在下葬后,被人挖出来。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三人又找到了下人,在他们的逼问下,下人说出了实情,大致和重兵卫他们推理的差不多。但那个下人只是听从无尘和尚的话,陪他演戏罢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
阿音道:“大人会不会是你多虑了?”
“但愿吧。”
重兵卫随口敷衍,抓住了一个准备远行的路人。
“这附近有寺庙吗?”
“不知道,我只是路过的。”
阿音和吉冈不解重兵卫的意思,但也分头询问。
终于,他们问到了一个见多识广的老人。
“这里有寺庙,往东走,就在山中。”
“人多吗?”重兵卫追问道。
“没什么人,是座早已废弃的荒庙,有几只狐狸在里面做窝。”老人道,“也就只有一些老人和常进出山的山民知道那座废寺。”
“这下惨了,无尘和尚真危险了!”
【道成寺钟】
重兵卫说道:“这就豆腐泥鳅啊。”
阿音歪着头:“什么豆腐啊,这个时候别想着吃的了。”她急得快哭出来了。
重兵卫解释道:“这是一盘大棋,无尘和尚就是一条泥鳅,此处就是他的豆腐。”
吉冈道:“再说得清楚些。”
“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还记得我曾画出过无尘和尚的路线图吗,无论他去哪条小路都遇到了桐子,所以只能往这里走。换句话说,无尘和尚是被人逼到这里来的,就像泥鳅被热度逼入豆腐。”
“为什么?”
“多半是因为此地附近有废寺,犯人极有可能是想重现《京鹿子娘道成寺》的情景!”
话不多说,三人问清了废寺的方向立即上路。
先是假扮桐子施压,驱赶无尘和尚达到他们预计的地点,再献策让无尘和尚自己人间蒸发,最后再使些手段让无尘和尚到废寺去。
这个局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不得不说,布局者胸有沟壑,是个狠角色。
正如重兵卫他们猜测的一样,此时,无尘和尚强压下内心的恐惧,正在仓皇赶路。
仅仅是一念之差,就让他堕落到了地狱,桐子的魂魄纠缠着他。这个和尚也明白了何为爱,所谓的爱是猛毒,就像蛛网,管你是蚊蝇还是蝴蝶,一旦惹上便挣脱不了,只能等待死亡的来临。
但是无尘不想死,他退却了,可他也不想这样痛苦的活着。桐子的魂魄第一次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两股战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桐子诘问他,为什么没能同死。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一个劲的退后。
逃,可是他无处可逃,直到有人善意地教给他一个秘法。
他睡在地窖中的第一夜,桐子的歌声传入他的耳中,他睁着眼睛熬过了黑夜。直到歌声没有出现的那一晚,无尘觉得自己重获了新生。
但幸福的幻觉只有短短一瞬,绝望的真实便再次将他吞没。
他从箱内出来,收拾行装,准备离去。
“我爱你哟,最爱你了。”
——是桐子的声音。
啊啊啊,为什么她还在这里?无尘望向墙下的阴影处,那里是自己的梦魇。
想走,那怎么行呢,我将一切献给了你啊。不,我现在恨你,所以把一切都还给我吧。我已经什么也不是了,都是拜你所赐。
桐子斜依墙边,露出半张脸,哀怨道。
无尘和尚也不分辩一句,拔腿就走。桐子没有被治退!她只不唱了一夜的歌,就引出了自己。
所幸那人告诉过无尘,如果治退没有成功,还可以去找他。如果是那人的话,一定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无尘和尚坚定了信念,脚上也快了几分。
远山朦胧,笼罩着夜色,影影绰绰,近处的山却显得狰狞可怖,山投下幽暗的影子,几棵山松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山上遍生杂草,随风摇曳,仿佛都是妖物一般,下一刻就是冲上来将他们撕碎。
重兵卫他们入山前,曾有人告诉过他们,废寺之中有一位老僧,应该是最近才来的,但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再往前走一段路,废寺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比重兵卫想象得要大得多,不知衰败之前,会有多么金碧辉煌,宏伟壮观。某处还算完好的厢房透出昏黄的灯火,重兵卫他们悄悄靠了过去。
“不请自来,是为客之道吗?”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他们被发现了?
重兵卫脸色微变,但即刻就恢复了镇静。
“敢问大师法号?”
“觉空。诸位施主呢?”
“重兵卫。”
“吉冈。”
“阿音。”
三人自报名号。
“觉空大师,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来了,想必也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吧?”重兵卫说道。
“不知。”
“能否请我们进去喝杯茶?”
“不能。”
“这就是大师的为主之道吗?”阿音问道。先前觉空质疑他们,这次阿音反过来质疑觉空。
“既然客不似客,主又何须似主?”
重兵卫一招手,准备和吉冈强闯,“觉空大师真的不肯开门吗?”
“哈哈哈哈,你们是想闯进来吗,可别吓坏了老僧,万一手上不稳……”房内传出了疑似呜咽、挣扎的声音。
重兵卫苦笑道:“大师,你还是知道我们为何而来的,请手下留情。”他又拉过吉冈,让吉冈从后面绕过去。
重兵卫在前面稳住觉空,等吉冈到了后面,两人前后夹击,定能拿下觉空,救出无尘。
不过这片破败的厢房连在一样,想要绕到后面,必须出寺,沿着墙根进到林子里再绕过来。
“原来是为他,你们是他的什么人吗?”
“只是路人罢了,但无意之中察觉了大师您的计划,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法理的,无尘和尚虽有错,但错不至死。”重兵卫说道,“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大师可否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您与无尘又有什么仇?”
“出家人四大皆空,我和他无仇。”
阿音叫道:“你骗人,倘若无仇,你又何故设下这局来还无尘和尚!”
“贫僧与他无冤无仇,再者我不是要害他,而是要助他。”觉空道,“我只是想超度他罢了。”
阿音又叫了出来:“无尘和尚还活着呢,和尚念经一向超度亡者,怎么也超度生者。”
觉空压低了嗓子:“他还是活人吗?”
对了,最开始的那个女侍也说过无尘和尚是死人。
“这……”重兵卫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好。
“无尘贪恋红尘,早就算不得出家人了。”觉空说道,“他既与人约好同死,又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作为活人的那个无尘也死了,现在在世间游荡的不过是他的执念而已。这个世上多是鬼魅,他们与常人无异,就在你们身边。犯下滔天大罪,失去了人的资格,但所谓的法理又无法惩罚他们,他们就这样抱着侥幸半人半鬼地游荡……”
如果能毁灭他们,那么,为了世间的清明,即使粉身碎骨也会有人甘愿的。刮起罡风,这股风会很冷,该凋谢的就会凋谢,这是慈悲的风。
吉冈拨开前面生刺的杂草,艰难跋涉。这里荒废多年,觉空虽在这里居住,只清理了一隅罢了。这里没有路,想要绕过去,吉冈就要走出一条路来。他缓慢接近自己的目的地。
于此同时,觉空厢房后面,再深入一点,便是废寺的后院,无尘和尚一不留神便被一口大钟扣住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不留神……无尘和尚一身尘土的赶到废寺。觉空大师和颜悦色地迎接他,听他诉苦,宽慰他。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了。觉空大师对他说,死灵的业力出乎意料,觉空大师决心亲自出手,但他有些担忧无尘和尚的安危,万一死灵全力反扑伤到无尘,那该怎么办?
忽然,觉空大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无尘说道,后院有一口大钟,在寺庙中日夜聆听经文,有了灵气,你若藏身在钟下必能无事。
无尘没有多想,鬼使神差一般,他就走到了钟下,让觉空放下钟,把他扣住。
钟一落下,觉空就笑了。
觉空一笑,无尘惶恐了。
“大师为何发笑?”
“笑你自投罗网。”
“什、什么?”无尘干笑几声,“大师你在说笑吗?”
“不说笑,若要让桐子安心成佛,满足她的夙愿即可,既然假的不行,那只能来真的了。”
觉空大师并不打算让无尘做一个糊涂鬼,三言两语便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无尘。
从来就没有桐子的魂魄,桐子已经香消玉殒了,那是活人由死人假扮的。他是桐子的至亲,分别多年,好不容易才能再会,结果看到的却是桐子的尸体。那人是个出色的伶人,对他来说男扮女装不是什么难事,用些戏法装神弄鬼也不在话下。觉空大师就和他一起布了这个局。
“大师,小僧是无辜的。”无尘在钟中道,“就算有错,也罪不至死。”
“修行者不守清规戒律当然罪不至死。”觉空大师说道,“桐子真心待你,她有死意,你不劝阻,反而顺水推舟,这是爱人所为吗?”
“小僧罪不至死!”
“这一点当然罪不至死,可你在殉情中活了下来,你又要说自己罪不至死了吧。”觉空道,“可惜啊,你不能这么说了。”
钟内没了声音。
“无尘,你贪图寺中的安逸,又在尘世饱受屈辱,早就想离去了吧,但桐子痴恋着你,你怕她继续纠缠你,反而对你不利。当她提出殉情时,你就想杀她了吧。倘若两人相约殉情,一人凑巧活了下来,受些白眼也就足以偿还了。可你却是在用殉情这件事杀人,从你答应和她同死起,你想着的就是‘她死己生。”
“没,没有的事。”事到如此,无尘还是狡辩。
觉空将一样东西连同蜡烛塞进了钟内:“你有火折子吧,我的不便给你,看看这东西吧。”
钟内的无尘点燃蜡烛。
“这是你的帕子。原本被你藏在袖中,大夫施救时,它掉了出来,被人捡到。”
那日,无尘喝了毒酒却没有下咽,他假装中毒和桐子一起倒下,然后缩在桌下将口中大部分的毒酒都吐到了帕子上,所以他中毒却没有危及生命。
“你猜贫僧干了什么?贫僧将一尾金鱼放入帕子浸出的水中,金鱼挣扎几下便死了,真是好毒药。”觉空又往钟内塞了一样东西。
“把帕子上的毒药提取出来后,贫僧制成了这枚药丸。无尘,你服下去吧,这样一切就结束了,这是你该得的,记住咬碎了再吞下去,药效会发散得快些,你也少收点折磨。”
短暂的沉默后,“好,好,好!”无尘像是看开一般,连说了三个好。
这时,重兵卫还在厢房前与另一个觉空斡旋。吉冈还在同灌木纠缠,他就快赶到了……
“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或许迟了。”无尘道,“月色真美,我死而无憾。”
“不迟,迷途知返,从来不迟。”
“小僧吃了!”
钟内再无响声,无尘好像已经毒发身亡了。
觉空在钟外忙活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道:“不知道无尘尝出什么味道了没,是甜是辣?”
没人回答。
觉空又道:“那我点火了,搬来这些柴薪也不容易……”
“且、且慢……”无尘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无尘,你真是一个小人,同样的伎俩还妄想用两次。”
无尘是想装死,骗过觉空后,再设法从钟里逃出来,只可惜,觉空从一开始就没相信过无尘。
“知道吗,那颗药丸其实没毒,你要是咬碎了吃下去,说对它的味道,贫僧就会放你出来。”
是无尘和尚自己断送了自己的生机。
“胡说八道,你们、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无尘怒道,“就算到了现在,还要说出这样的谎言,来扰乱我的心!”
猫玩鼠不需要什么理由。
要想复仇,以觉空大师他们的能力太简单不过了,但他们却制出了桐子的死灵,让无尘在惊恐和绝望中奔波,这本身就是残忍的刑罚。现在又在无尘临死前,说些“放你出来”的话,鼓动着无尘燃起希望又掐灭希望。
“哈哈哈哈,你说对了。”
觉空大师取出火折子,火星落到了柴堆上,燃起了火。
吉冈终于赶到了,他没去厢房,而是被火光和钟声引到了后院。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地狱一般的光景,无尘在钟内挣扎,不断地撞击大钟。人成了钟槌,寺庙的大钟发出沉闷的钝响。
重兵卫和阿音也发现了后院的异动,重兵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当即破门而入,但厢房内空无一人,刚刚还在同他说话的觉空已经不见了。他们忙往后院跑去。
“吉冈,这里发生了什么?”
钟内的响声慢慢低了下去,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不清楚,我来的时候,火已经在烧了,不光是钟周围,钟下也藏有易燃物吧,火势发展得太快……”
“这不是你的错。”重兵卫道,“觉空妖僧你在哪,这是你做的吧?”
觉空走了出来,他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重兵卫大人不要污蔑出家人,那时我在厢房和施主聊天怎么可能跑到后院放火杀人?”
“有两个你。”
重兵卫意识到觉空绝不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当时一个人在后院接待、对付无尘,另一个发声扮作觉空。想来真是惭愧,不是重兵卫拖住了觉空,而是觉空拖住了重兵卫。那人运用口技,让重兵卫他们误以为无尘被困在厢房内。
“世上只有一位觉空。”
“妖僧,你这凶手,我要逮捕你。”重兵卫道。
“若说凶手,这里倒有一位。”觉空手握着一条草蛇,“诸位接住。”他大喝一声抛出草蛇。
阿音捂眼,发出尖叫。她最怕蛇类。吉冈和重兵卫上前护住阿音。
那蛇却不是朝他们来的,草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火堆中。它从火中挣扎而出,已是半焦,爬出几步远就死透了。
寺钟、焦蛇、和尚、大火……道成寺钟的所有要素齐全了。
“听两位的口音是江户那边来的吧?”觉空大师笑道,“我也正要往江户去,希望还能再会。”觉空趁机离去,声音远远传来。
“妖僧休走!”
待重兵卫他们过去,觉空妖僧已经消失了……此人不除,日后必定会搅起一阵血雨腥风。
晦暗的山间,两人疾行,一人身穿僧袍,慈眉善目,法相庄严,另一人身着青色和服,风姿绰约,雌雄莫辩。
“妹妹,哥哥替你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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