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射手座,没有见过草原和蒙古包的蒙古汉子,平日靠写点故事逃避现实生活的半自闭症患者。因性格比较分裂,写故事也杂而不专,玄幻、武侠、悬疑、恐怖、言情乃至童话都写过一些,目前在各类型文学杂志发表短篇小说数百篇,代表作有《未知杀人时代》、《水魄妖心》、《炼妖》、《流浪轮胎里的少年》等。新浪微博@苏苏禅禅 (法《冒险王》中洪洪星星名,不是装女孩纸……)目前努力地抱小最大粗腿中。
Ⅰ
有风若拂,将那妇人遮脸的薄纱掀起,阳光斜斜地照过来,祝青桐看到,那妇人玉琢般的脸上颈上,竟有着鱼鳞般的花纹。花纹似是金丝描画,在阳光里莹莹闪动,将妇人的美貌更添了几分妖媚。同样是低眉浅笑,此时的妇人,竟生生有了勾魂的力量——她不再似人,仿佛化作了一尾成仙的锦鲤。
祝青桐便觉得浑身都燥热起来,胯下的马似乎都有了不安。他扬一扬手,示意身后镖局的车马停下来,自己翻身下马,对那蓦然出现在自己行进路上的红衣美妇含笑拱手:“这位娘子,可否借一条路?”
红衣美妇微微侧身,盈盈而立,却不答言,只是将兰花玉指拂过云鬓,捻了坠着珠花的玉簪下来,香舌轻吐,玉簪划过舌尖,然后平伸出去,像擎着一把剑一样指向了祝青桐。
看起来,这美妇竟是要劫镖?
十年间,祝青桐接掌威武镖局,一手将其做到中原最大,见过的劫镖之人何止百千,如此赏心悦目的劫镖人,他却还是第一次见。
祝青桐心中喜悦,把这当成了一件美事。他心中想的是,那妇人若劫不了自己的镖,自己就劫了她的人。
“这位娘子,莫非是对祝某有什么指教吗?”祝青桐笑问,丝毫不掩饰自己笑容的轻浮。
“我要买你那一车红货。”红衣美妇幽幽地说。
“哦?却不知娘子用什么买呢?”
“就用我自己做金银,可买得这一趟镖?”红衣美妇竟说。
祝青桐顿时大笑起来:“娘子美艳无双,倾城绝色,当然远胜我这一趟镖的价值,只是祝某若卖了自己保的镖,只怕我威武镖局对镖主对天下都不好交代。”
“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用对任何人交待。”
“娘子不妨说说。”
“你只要……把你们这些人和红货一起都卖给我,岂非就不用跟任何人交代了?”红衣美妇媚眼如丝,说完这句,忽如风卷落花,整个人化成一片红影,虚空中留下一列水纹,散入镖行队伍之中。
Ⅱ
夕阳如血,艳到不吉,小山村袅袅的炊烟也尽被染成了红色。而炊烟之下,飘散着的不是米香菜香,却是浓浓的一股药味,因为小村的每一家每一户,此时都同时在熬着同一种药草。
忽然,一声充斥着惊恐和悲伤的哭喊声冲破炊烟聚成的云雾,战栗着回荡在小村的天空。
这一声喊引起了家家户户的恐惧,许多本来打开来放烟的门窗慌忙关上,有零散走在街上的人急匆匆跑回家中,就像跑得慢了,就会被喊声里藏着的鬼魂捉走一般。
“四爷爷,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哭喊声不休,一个黑皴皴的少年从一户人家冲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另一户稍大一些的院落。
不多时,少年已经冲进那户院落,主人家当然早已听到他的哭喊,伴随着两三声藏着威严的咳嗽,一个须发苍灰的布衣老者从茅草檐下走了出来。
听到老者的咳嗽声,少年赶紧使劲把哭喊忍成抽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见到老者走出来,立刻连连磕头:“四爷爷,我爹……我爹也死了。”
老者枯干瘦弱,满脸深痕,浑浊的老眼里藏着忧虑,幽幽叹道:“我去看看。”
鄙陋的小屋内,熬着药草的灶上仍烟气腾腾,就在灶旁,一具尸体横躺在枯草上,四肢扭曲,衣衫破碎,身上脸上布满一个个兀自流着脓水的腐洞,表情狰狞的脸上还僵结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令人一见之下便不寒而栗。
这些天来,老者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但仍不免皱紧眉头,心中惊悸,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问了一句:“烧火,到你爹,这是第几个了?”
少年站在他身后,也不敢去看爹爹的尸体,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我爹……第九个了。”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恐惧。
“劫数啊劫数。我们井门村隐在山中,人人质朴,从不为恶,为何竟遭此不幸?为何啊,为何?!”老者语声悲愤,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诚如少年烧火所说,他爹已经是最近一段时间,井门村里如此恐怖地死掉的第九个人了。
十几天前,井门村突发瘟灾,开始有人如斯恐怖地死亡,之后迅速出现第二个,第三个……个个原本都生龙活虎,却说死就死,一时之间,井门村不免人人自危。
不过几十户人家的井门村骤然被笼罩在了恐怖的阴云之下,人们不约而同地采来袪瘟草药,天天熬煮,但死亡并没有因此被遏止,死神似乎已决意滞留不去。
既然大家有了对瘟毒的担心,便不再有人愿意帮助别人家张罗白事,所以烧火依四爷爷的命令,跑了好多家才请来几个人,把自己爹爹的尸体抬到空旷地烧掉了。尸体是必须烧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能烧死瘟毒。
黄老四六十九岁了,是井门村里年纪最长的老人,所以自然也成了大家心中主事之人,但这一次这一场灾是他从未经历的,他虽努力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积满了不弱于任何村人的恐惧。
人老本来便少眠,何况在这样一个夜里。
实在睡不着,他便披衣爬了起来,坐到门槛上点燃了自己的大烟袋。天上有星无月,黑暗中一点烟火显得分外冷清。一袋烟抽完,也不知是烟火熏到了,还是因了心底压不住的愁绪繁杂,他浑浊的老眼竟然泛起了泪花,便在此时,他猛然看到一个虚影闪过了自己眼前。
那虚影速度之快,形迹之诡,瞬时便在黄老四的心头写下一个“鬼”字,想冲出他的嗓子时,被他硬生生噎下,变成了“嘎”地一声哑声。
他立刻站起身来,把老眼用手背擦擦,瞪到最大,可再寻时,那个虚影已全然消失了。
Ⅲ
临近天明时,黄老四才终于踱回房中打了个盹,但似乎刚刚闭上眼睛,他就听到村里召集众人的铜钟声。
铜钟声很急,说明发生的也是急事。
黄老四慌张地披衣而起,急匆匆往村东祠堂赶去,到了那里,发现老老少少的村人,已聚集了二三十。
很显然,所有人都带着巨大的恐惧,自从瘟毒发作,村人已经不约而同地避免聚集,现在这么多人放弃恐惧聚到一起,只能是因为他们有了更大的恐惧。
黄老四喝开人群,急急走入,祠堂里已坐了村里上了年纪有了威望的所有老人,他们脸上也都带着不轻于年轻人的恐惧,而他们的眼睛,却盯着地上的一具死尸。
“四哥来了。”见到黄老四,其他老者都起身相迎,但黄老四目光扫及地上的尸体,浑身如遭雷击般一震,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只见地上那具尸体远远恐怖于死于“瘟毒”的那些人,分明是许多尸体碎片拼凑在一起的,它非但已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而且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咬成那样的。井门村四周环山,山中确有野物,却从没听说什么野物会把人撕成碎片,却并不吃掉的。
“这……这是谁?”黄老四难掩声音中的惊悸。
“四叔,他……他是苦根!”一侧有妇人的悲哭响起,黄老色这才注意到那里跪着村人苦根的婆娘。
“你先不要哭,快说说他怎么竟成了这个样子?”
“他……他是……他……”苦根婆娘听得此问,顿时写上满脸恐惧,结结巴巴,竟说不出话来了。
一位老者便走上前,强止住自己的颤抖,替她答了黄老四的问题。
原来,就在日出之前,苦根夫妻醒来,正要起身,突然看到床侧直挺挺站着一个人,那人通体浮着焦灰,赫然是前几天死于“瘟毒”,早已被焚烧了尸体的陈阿顺。苦根夫妻两个吓得想逃,死而复现的陈阿顺一把抓住了苦根,就那么当着苦根婆娘的面,把他活生生撕成了碎块。
老者说完,苦根婆娘才从旁无比惊恐地嚎道:“是陈阿顺,是他,他杀死了苦根!”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两眼一翻,竟吓死过去。
“竟有这等事?”黄老四已是听得浑身冰凉。
“苦根婆娘亲眼所见,苦根的尸体又摆在这儿,四哥,这事绝无虚假啊。”老者们众口一词。
“难道我井门村这一难竟是犯了鬼神?”黄老四灰色的胡须已在颤抖,浑浊的眼前又浮现出昨夜那一道虚影。
“四哥,井门村大难啊,您快拿个主意吧。”几位老者齐齐言道。
黄老四一时无语,眼前之事如斯奇诡,他又能拿出什么主意?
“去求求白骨山上的狐观音吧!”这时,门外忽有村人喊了一声。这一声喊出来,祠堂内外顿时为之一静,是所有人都惊了一惊;接着有窃窃私语汇如蜂鸣,是所有人都开始一起思考;再接着,私语声被放大,轰然而盛。
“对,去求狐观音,去求狐观音。”一时间,那一声喊得到很多人的附和赞同,大家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黄老四的灰眉已经结成一个疙瘩,与其他几位老者交换着目光,询问着他们的意见。
“四哥,或可一试啊。”几位老者也是面面相觑,在众人的呼声中思考着,终于,其中一人道。
“罢了,也只好试上一试了。”黄老四长叹一声,点了头。
Ⅳ
当日,收拾了许多香火贡品,黄老四和另两位老者带着七八个精壮年轻人,出村上了村东十七里外的白骨山。
白骨山上有位狐观音,这是村里老少皆知的事。从前没有她时,井门村的人常常到白骨山上打柴捕猎,但自从有了她,白骨山就只许打柴不许捕猎了,一旦有人进山捕猎,定会被她救了猎物,反把捕猎之人猎了,挂上山脚树上惩罚。因她护着一山生灵,久而久之,井门村的人便再不去白骨山上捕猎,并口口相传,把她叫成了狐观音。
虽然狐观音从没有主动攻击过井门村的人,但有受了她惩罚的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井门村的人对她总是心怀恐惧敬而远之,现在不得已要去求她,黄老四心里实在忐忑不宁。甚至,他心中还莫名怀有一切事本就发于狐观音的隐忧。
午时进山,未时初,黄老四一行人穿过山林,到了山腰。
白骨山很高很广,他们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狐观音,只能随处乱寻,他们这一行人要么是垂垂老者,要么背负着重重的贡品,此时都没了力气,只好原地休息。也就在这时,忽有一个好听极了的女子声音从半空飘下,散入了他们的耳中。
“你们是在寻我吗?”
那声音如泉水,如琴声,缥缥缈缈,似有神奇魔力,一下消弭了黄老四一行人的疲惫,却也让他们从心里感到畏惧。
每个人都知道,这自然是狐观音的声音,所以虽然还没见到人影,已经忙不迭地跪倒在地,把头磕在了地上。
“观音娘娘救命。”黄老四带头,所有人一起发出了祈求的呼声。
只见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飘然从空中落下,袅袅婷婷地落在了众人前面。那是一个面覆白纱的女子,虽不见容颜,但观其身姿,已可知必是倾世美人。
“狐观音?”听到黄老四他们的话,女子莞尔,“这名字是谁给我取的?倒也好玩儿。”
转而又问,“你们有什么要我救的?”
黄老四跪伏在地,悲声把井门村的劫难说了出来。
女子听完,默然思索片刻,幽幽说道:“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们,只是你们抬来的这些牛羊,还都抬回去吧,我只要你们答应,此事过去,你们井门村人之足,再不踏入白骨山。”
求得了狐观音的应允,黄老四一行人下山之时于忐忑中总重新有了些力量,可回到村里,他们得到又有一人被死于瘟毒并已焚尸的人给撕碎了身体的消息,因此寒透了骨髓。
狐观音只是应允下来,尚不知何时才会来到村里,井门村仍是人人自危,便在这种气氛中,夜色又降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瘟毒之鬼死而复生,井门村这一晚熬药草的人家也少了很多,家家户户天方擦黑便关了门窗,都躲在家里求着狐观音降凡庇护。
黄老四心中烦乱不安,便把烧火叫到家里来和自己同住,他们也关了门窗,想说些话却说不出,只是闷闷地坐着。
过了许久,烧火先打破了沉默,他语带悲伤地问黄老四:“四爷爷,你说……我爹也会变成那种恶鬼回来吗?”
“不要胡想。”这个问题,黄老四无法回答。
“我不是胡想,四爷爷,我……我好像听到我爹的脚步声了。”烧火打了个寒战说。
“胡言乱语!”黄老四心中不安,烧火的话令他恼火。
“四爷爷,我没胡说,你没听到吗?就这个脚步声,你听,真的很像我爹。”烧火眉头微挑,一边侧耳细听,一边看着黄老四认真地说。
这时,黄老四真的听到了一个脚步声,那脚步声正迅速地由远而近,听起来虽然僵硬沉重,但确乎有些像烧火爹的脚步声。
黄老四的脸霎时变了颜色。
“我要去看是不是我爹!”这时,烧火猛然站了起来,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就往门口冲去。
“站住!”黄老四急忙一声断喝。
烧火应声停下脚步。不,他的脚步不是因黄老四的断喝而停下,他停下脚步,是因为突然有人撞开了黄老四的院门。
听那撞门所用力气之大,来人必凶。“咕噜”咽了一口唾沫,烧火不自觉地开始向后挪动脚步。这时,一阵风声在院中响起,木屑霎时飞溅,黄老四的房门被撞了个粉碎。
一个浑身焦灰的人在木屑粉尘间出现,不是烧火的爹,却也是另一个已经死于“瘟毒”并被焚尸的村人。
“哇哇呜呜……”嘴里发出一阵怪声,那人开始一步步逼向黄老四和烧火,他的眼睛里只有白色,却仍将目标看得分明。
“你……你……你退后!”极度的惊恐之中,黄老四已经忘了眼前之人已是死人,根本不会再听自己的话,还指着它呵斥道。
“四爷爷,你快……”烧火突然一声大喊,似乎想叫黄老四快跑,但他一句话还没喊完,那死人已经一闪趋前,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老夫和你拼了!”黄老四须发箕张,一腔老怒随血冲头,大喝一声,便要冲上去救下烧火,这时,他们苦等了一天的白色身影终于飘然出现了。
Ⅴ
狐观音仿佛真是得了天地灵气的精灵,悄无声息地出现,披一身月光,如雾如梦般落在院子里,信手一挥,那扼住烧火喉咙的死人便凌空被吸飞出去,将要跌入狐观音掌心之时,狐观音屈指成莲,斜斜在虚空一划,它便又横着飞出去,重重地撞在黄老四的院墙上,将院墙撞出老大一个窟窿。
烧火咳嗽着跌倒在地,黄老四慌忙把他扶起来,还没来得及对狐观音言谢,她已经轻轻抛下一句“你们小心”,飘然隐入月光。
直到狐观音身影消失,黄老四和烧火才听到小村已经喧闹起来,惨叫声惊叫声此起彼伏,空气中竟有了浓浓的血腥气,仿佛井门村已经变成了地狱。
“劫数,劫数!”黄老四哪里还顾得上烧火,慌忙跑出家门。刚刚来到街上,便看到不远处一户人家院子里惨叫着飞跌出一个人来,紧接着一个“瘟毒之鬼”怪叫着追了出来,抓住那人的身体便要下手撕开。
“大成,你不要杀人!”黄老四几乎把老弱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与此同时,那被捉住之人的婆娘也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手中举着擀面杖,冲着那死人砸了下去。但他们都迟了一步,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中,那人已经被那死人活活扯掉了一条胳膊。
“狐观音,狐观音,你在哪儿啊?!快来救人啊!”黄老四老泪纵横,顿足喊道。
他的喊声没有白费,话音未落,白影已现,狐观音划空而来,又是漫不经心地一招手,便将正在撕扯村民的死人打飞出去。
而那死人横飞出去还没有落地,狐观音就已经又消失在月光之中。
黄老四一直盯着狐观音,这一次,狐观音飞去的一瞬,她覆面白纱轻起一角,虽只一瞬,却有半张可怖狰狞的脸击打在黄老四的眼球之上。
“活观音啊,是活观音啊!”那人的婆娘扔了擀面杖,一声声唤着,跪下开始磕头,望着狐观音消失的虚影,黄老四神思忽然回到昨夜,全身一颤,竟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那一夜,井门村人亲眼见证了地狱,但也亲眼见证了神迹。
所有死于“瘟毒”并被焚尸的村人在那一夜集中复活,冲击了井门村每一家每一户,对每一个街邻甚至它们自己的妻儿都毫不留情地下手,而狐观音成了天降的救星,以不可思议的仙法御风飞行,仿佛同时出现在了所有死人攻击人的地方,挥手之间,把所有的死人都重新送回了地狱。
那一夜无比漫长,但,终是过去了。黄老四身处那漫长之中,但他没有浪费那漫长的时间,他悄悄叫了村里被他看中的几个年轻人,交代了一件事。
井门村伤了十几个人,但一个也没有死去。那些被狐观音打倒的死人,仿佛重新化成了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阳光擦着四围群山而下,洒在井门村之时,井门村男女老幼跪了一地,把狐观音围在了中间。
每个人都虔诚地叩拜着狐观音,昨日的狐妖,已是他们眼中降世的活菩萨。
狐观音一夜杀鬼,但疲而不颓,她雪一般的白衣和覆面的白纱没有沾染一点灰尘,站在那里,仍似九霄一片白云,纯洁的让人目眩。
黄老四偌大年纪,亲自托着一盘蔬果,膝行到狐观音脚下,把果盘举过头顶,供奉神灵。
似是并不喜欢凡间蔬果,狐观音只是看了看,并没有取而食之。她环顾众人,似有局促之意,轻声道:“你们都起来吧,我不是观音,也不是狐,你们不用拜我。现在我已经帮你们打退了那些人,你们的井水我也看过了,你们所谓的瘟毒,其实是有人在你们的井水里下了毒,那毒我解不了,但你们暂时不要喝井中之水,出山去请个高人来解了毒,也便无事了。我希望你们记住答应我的事,从今往后,再不到白骨山砍柴捕猎,便是谢我了。”
谁也想不到,瘟毒竟然是有人下毒,一时间,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狐观音话已说完,便有去意,突然,跪伏在她脚下的黄老四于她绝无防备之间猛然一扑,扔掉果盘抱住了她的双腿。
狐观音手段如神,昨夜那么多恶鬼都被她举手投足间击飞,但黄老四却竟得了手。这只因一来狐观音一夜恶战,毕竟身已疲累,二来也因她对近在咫尺的黄老四实在毫无防备,没有料到他竟会突然发难,见他一扑便是一愣,被他抱住双腿更是因惊而愕,就那么惊愕之间,竟被黄老四张开嘴恶狠狠在她的腿上咬了一口。
狐观音终究也是肉身,被狠狠一咬,鲜血立刻染红了白纱,伤口不痛却麻,原来黄老四竟在齿间藏了入血之毒,而黄老四近前的几个青壮男子也仿佛早得了他的指令,这时一哄而上,聚成人桶把狐观音箍住,几把早就藏好的短刀毫不留情地刺进了她的身体。
瞬息之间,本跪在地上拜谢神恩的弱小凡人变成了凶徒恶鬼,狐观音终于忍不住发功震飞他们之时,身上已经中了数刀,血流如注,已成墨黑。
飞指如电,狐观音点了自己几个止血的穴道,一脚踢飞黄老四,白影一虚,划空而去。
“妖狐已伤,我们绝不能留她性命!”看着狐观音消失的方向,黄老四对着愕然如木,还不解发生了什么的满场村人嘶声高呼。
当日,白骨山千年老林起了大火。那一场大火直烧了三天三夜方才熄灭在一场大雨之中,大山成了焦土,山中再也未见狐观音。
Ⅵ
转眼便是十年,黄老四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得了长寿,只是须发彻底白了,腰身也弓成了老狗一般。
有时候,他踱步到村外,远远地看着黑漆漆的白骨山,不免也叹息几声, 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自己当年“忘恩负义”的做事,因为他以他一把年纪的经验,猜到井门村当年那一场劫难,很可能本就是狐观音为了独霸白骨山,故意降与他们的。
以狐观音妖异之能,她当然做得到让他们发一场瘟毒,也当然做得到让死人“复生”,那一夜他看到的虚影,岂不正是有着狐观音移形换影之能?而狐观音白纱下那张狰狞可怖的脸——他激灵灵打了个久远的寒战——难道还当不起一个“鬼”字吗?他很赞叹自己当时的果敢,他深以为,正是自己当机立断,没有被恩义麻痹,才让井门村有了这十年平安。
退一步讲,就算瘟毒之鬼并非源于狐观音,可她竟比那些恶鬼更可怕,难道自己还不该为井门村做趁机除患的盘算吗?
这天是个好天气,黄老四坐在门槛上点燃一袋烟,心想烧火也该扛一只野鹿送到自己家来了,嘴角正不由挑起,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呼。
那惨呼充满惊怖,不知为何,一瞬间便把黄老四的思绪拉到了十年之前那一场劫难之时。他手中的烟袋“吧嗒”掉在地上,站起来蹒跚踉跄地走出院子,便看到了那惨呼的根源。
惨呼声来自正扛着一只野鹿走向他家的烧火,此时烧火肩上的野鹿已经被扔在地上,而他自己却被一个人抗在了肩上,正抓住一条胳膊,似乎打算撕扯下来。
那个人浑身焦灰,浑身死气,看起来,赫然是十年前就该绝迹的“瘟毒死人”!
“四爷爷,救我,救我!”一眼看见黄老四,烧火嘶声惨呼,惨呼声中,他那条胳膊已经真的被撕了下来。
“天……这……这……”黄老四抖成一团,完全失了主意。
这些瘟毒之鬼不是十年前就应该跟着烧死的狐观音一起灰飞烟灭了吗?怎么又出现了?莫非……
黄老四根本不敢深想,也不及深想。这时候,烧火已经被撕成碎块,一块块扔在地上,那瘟毒之鬼已经向他走来。
黄老四嗓子里发出“嘎”地一声,转身就跑。但他已经不会跑了,才迈开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于是他便开始爬,虽然他的速度无论如何不可能快得过死亡,但他还是徒劳地爬着。
没想到,在身后的死亡追上他之前,他前面竟又出现了更多更大的死亡。
——只见前面街口忽然出现了一列人马,旌旗招展,车轮辘辘,竟是一队镖行。只是那镖行万分诡异,无论是人是马,都僵硬挺直,通体焦灰,虽在行进,却毫无生气,恍若阴兵。
看到镖行,黄老四甚至忘记了身后追来的瘟毒之鬼,趴在那儿,一动也动不了了。
而那镖行中的人马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仍是不疾不徐地行进着,很快,他们踏过了黄老四身侧,进入了井门村村腹。
就在马蹄和车轮擦着自己的身子行过之时,黄老四躺在地上抬起了头,他莫名地在空中看到了一圈圈水纹,然后,似乎有一个一身红衣艳若十年前某日的夕阳一般的女子,在灰凄凄的镖行正中一闪而逝。
Ⅶ
绣着“威武镖局”四个大字的镖旗,在井门村整整转了一天,那灰凄凄的镖行人马,似乎不知疲倦也不知外物,只是转啊转,转啊转,直到井门村的人一个个几乎吓破了胆,他们才把镖车上的箱子都打开,放出了一个个“瘟毒之鬼”,把井门村男女老少都抓到了街心。
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木木地排成了一个阵列,阵列的中心,是一个镖头样的人物,锦绣华服也全成了灰色,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脸死气僵结的傲然。在他的肩上,赫然坐着一个红衣如血,美艳无双,莹玉般肌肤上描着鱼鳞般花纹的妇人。
那妇人是陌生的,但除了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井门村的每一个人都在她身上看出了一个久远的影子。
她是狐观音!每个人都在心里这样喊了一声。
也不知是谁第一个把“狐观音”这个名字喊了出来,井门村人瞬间跪成一片,磕头如捣蒜,哭喊着,哀告着,对“观音娘娘”发出了饶命的祈求,而“观音娘娘”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久久沉默,一字不说。
“观音娘娘”不说话,哭求声便一直持续着,磕头也没有人敢停歇。
“观音娘娘”是在等一个人,纵然围着再多人,也挡不住她的目光,她终于看到,她等的那个人出现了。
是黄老四,这一天,他已经被吓到疯癫,失魂落魄地跟着镖行队伍,在村子里爬了不知多少遭,此刻浑身是土衣衫不整的他,正如一条老狗般从远处爬来。
“十年前……”幽幽地,“观音娘娘”终于说话了。
十年前,中原六大镖局公推总局主,威武镖局总镖头杜岸谦谦君子,无心争位,其义弟祝青桐却野心勃勃欲求其位。为了能有资格争夺总局主之位,祝青桐竟串通一伙极厉害的山贼,欲劫杜岸亲自保的一趟重镖,而为了将杜岸的镖队赶到那伙山贼所伏之地,祝青桐不惜派人潜入杜岸原本计划的一条暗线所必经的一个山村,投毒引发瘟灾,再着人扮鬼屠杀村人,以使小村恶地之名传入杜岸耳中,逼其改路。
小村便这样遭了灾殃。幸好村外有座白骨山,山上有个修行的女子,那女子自幼因丑陋怪异而被爹娘抛弃,被一名道姑所救,带在白骨山上修得本领。感念山中生灵视己为友,女子常阻小村之人进山捕猎,因而被村人视为狐妖。大难之时,小村之人上山求助女子,女子一时动了善念,下山击退了祝青桐的人,才免了小村一场屠村之祸。
可有谁曾想,小村之人看似质朴,却恩将仇报,因恐惧于女子的异能,趁女子一时大意群起而攻之,将女子重伤,又在女子逃回白骨山之后,穷凶极恶放火焚山,欲活活烧死女子。可怜那女子被烧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幸好女子火中的悲愤呼声引来了路过的一位江湖奇女子,御风分火,进入山中将女子救了出来,才使她保存了一条性命。之后,那奇女子亲自施为,以刀圭之术,替女子洗髓换骨,易容补皮,整整三年,才终于救活女子一条性命,并因补皮后女子周身遍布鱼鳞般花纹,赐名鲤娘子,收在手下做了一名杀手。
只是,那奇女子活了女子的命,却活不了女子的心,只因白骨山一场大火,死绝了女子所有生灵朋友,奇女子知道,只有去杀光那放火烧山,害死她一山朋友的村人,女子的心才能活过来。于是,那奇女子亲自出手,劫了已成威武镖局总镖头的祝青桐的镖,把他一队人马都化成当年他创意出来的复生鬼的样子,赶着镖车,进了小村。
“观音娘娘”幽幽说完,黄老四也爬进了人群。她这番话,已经表明了她并非狐观音,却就是救了狐观音的奇女子,她即有意屠村以活狐观音之心,井门村一村之人,是不会再有活路了。
“观音娘娘,求你……求你就只杀了老朽,当年错事,都是我的主意,请你只杀我,放了我们村里的人吧。”黄老四以头触地,大放悲声。
“观音娘娘”看着他,眼中无喜无怒,良久才复幽幽说道:“鲤娘,你可愿以此人一条老命代他满村之命吗?”她的目光是看着黄老四,但这句话显然不是对黄老四说的。
她的话说完,便有一声叹息响起,那叹息就发于她的方位,但分明并不是她发出来的。
井门村众人正在狐疑,只见她的身影忽然变成了双影,红艳艳的身体里竟分离出另一个人来。
那是个白衣如雪的女子,面覆白纱,如月光般梦幻而遥远,她,才正是如今的鲤娘子,昔日的狐观音。
Ⅷ
十年了,狐观音似乎依然如有精灵之力,不见丝毫衰老,唯一的变化,便是她的瞳仁成了灰白色的,看人时,似有雾气隐隐,使人一旦去看她的眼睛,便不复再能看清旁物。
“鲤娘,此间毕竟是你的恩仇,就由你来做这个决断吧。”狐观音分离出来后,默然看着井门村人不言不动,红衣美妇在她背后淡然说道。
黄老四再看到狐观音,心中的恐惧和井门村每一个人一样,几乎足以从内而外地撕裂他的身体。他“呜呜”地哀嚎着,爬到狐观音脚下,把头就磕在了他的脚前。
十年前,他也这样跪在狐观音脚下,那一次,他要了狐观音的命;如今再跪在狐观音脚下,他却再不敢有丝毫妄为之心。
“观音娘娘,观音娘娘,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村里的人吧,你要恨就恨我,你要报仇就杀我,请大慈大悲放过我们村里的人吧。”以头触地,几乎磕出血来,黄老四含着满口尘土悲声哀求。
狐观音一直没有说话,黄老四就一直哭求磕头,但他终是没了力气,终于倒在地上只剩下了含糊不清的哀求。
良久,狐观音终于说话了。
“好吧,你既愿意为满村人而死,我便给他们一个机会。”这一句,狐观音是说给黄老四听,接着,她又对井门村满村之人说了一句话,“你们也看到了,是他自愿为你们代罪,但他竟不知他自身的罪已经足以让他下地狱,他的命根本没有资格再去代替别人的罪。不过,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的命没有资格代罪,就用他一身皮肉代罪,他要代你们的罪,就由你们每人一刀,凌迟他一身皮肉,只要他在你们每个人都割了一块肉之前不死,我就放过你们所有人。”
她说的波澜不惊,就像只是在闲话家常,可她说出来的话,却远比幽冥鬼泣更加骇人。
井门村满村之人顿时吓得面无人色,一时只剩下了瑟瑟发抖之声,而黄老四听到此话,也顿时吓得忘了哀求——他有勇气替全村人一死,毕竟他一条老命本也时日无多,可他却没有勇气承受凌迟。
“不……不可……”黄老四嗓子里发出嘶嘶之声,却被红衣美妇的声音掩盖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那镖头身上,红衣美妇巧笑拊掌,“就这样定了吧。”
狐观音灰白色的眼睛慢慢扫过井门村每一个人的脸上,刻骨的寒意从她的目光里射出,发散到了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四哥,你……你别怪我们。”终于,不知是谁,声音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
那声音虽低,却无异一声惊雷,打在了黄老四以及井门村每一个人的心上,所有人都禁不住开始搜寻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一个满面愧疚的老者,从跪了满地的人群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红衣美妇顿时大笑起来,眼中射出霜雪锋芒,把一把锋锐短刀扔到了地上。
再艰难的决定,只要有人走出第一步,对其他人来说便不再艰难。那第一个站起来的老者捡起了红衣美妇的短刀,削下了黄老四的一块肉,接着,很快便有了第二个人,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起先,咬牙含泪地出手的还全都是男子,后来女子妇人也开始颤抖着出手,最后剩了孩子们不敢出手,却被自己的爹娘逼着,也不得不割了黄老四的皮肉。
井门村人,终于都变成了魔鬼。
黄老四在魂魄进入地狱之前,肉体先进了地狱,他惨呼,他挣扎,但他已成了井门村人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已绝没了逃脱的可能。终于,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残破的身体躺在血泥里本能地抽搐着。井门村人捕猎为生,练出了剖皮削肉的好本事,真的几乎削光了他的皮肉,还留着他的喘息,直到,最后一个人,切入了最后一刀。
Ⅸ
血腥气已经浓得如凝结成了实体,空气变得沉重无比,黄老四死了,月光也成了红色。
井门村人重新跪了一地,一边磕头一边哭求,他们已经做到了凌迟黄老四,他们希望狐观音依言放他们一条生路。
狐观音没有理会他们,红衣美妇也没有理会他们。她们仿佛一起陷入了极大的疲惫和绝望之中,石化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长长的叹息从狐观音覆面白纱后发出,而白纱却纹丝未动。
狐观音说了一句话,那句话没有开口,所以也只有红衣美妇可以听到。
她说:“我输了。”
红衣美妇冷笑了一声,她的冷笑也没有开口,所以也只有狐观音一个人听得到。
红衣美妇说:“输了,你就再不是狐观音,来吧,从今而后,你便只是鲤娘子。”
狐观音没再说话,她只是默然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转身慢慢走向了红衣美妇,身影越走越淡,走到红衣美妇跟前,便融进了她的身体。
十年前,狐观音在大火中被那奇女子所救,脱胎换骨之后,她成了鲤娘子,跟在奇女子身边修行十年,能为却不见长进,之所以如此,只因她心中恨意不平,可她却偏又不愿报复。
为了消解她修行之路上的障碍,奇女子终于以离魂之术将她分成两心,留了鲤娘子,也还了她狐观音,并给了“她们”一个赌局。
赌局的筹码是报复和原谅,赌局的内容是让“她们”重回井门村,给井门村人一个考验,看他们是不是还如当年一样,为了自己的生存,可以牺牲哪怕有恩德于他们的人。若他们甘心全部赴死,胜者便是“原谅”,鲤娘子便归于狐观音,得到彻底的解脱,而如果他们为了活命再次选择牺牲恩人,便是“报复”赢了赌局,狐观音便彻底成了鲤娘子,再不执善念,彻底成为那奇女子手下的冷血杀手。
尽管狐观音受到井门村人那么严重的伤害,但她有山中生灵般澄澈的心灵,她坚信所有被仇恨沾染的心灵最终要得以解脱,依靠的都是宽恕和原谅。她知道,报复可以释放仇恨,却无法解脱心灵,所以她希望自己可以赢,希望自己的心灵得到解脱,也希望井门村人可以得到活命,可惜,她输了。
她的心将永远再得不到解脱,所以走向“鲤娘子”时,她听到了自己心死的声音。
狐观音永远都不存在了,鲤娘子邪魅地笑着,幽幽走出了井门村。
她留下了本也可以跟着井门村一起得活命的威武镖局的所有人,并没有解脱他们所中的冥尸幻术,而井门村的人,也将因此全部死于那些活尸之手。
这,是他们的宿命。而命不由天,万般皆由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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