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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群岛

时间:2023/11/9 作者: 最推理 热度: 17472
罗四

  南京人,超爱酸菜鱼讨厌吃菠菜。天秤座优柔寡断星球人。自认为极没主见到吃饭穿衣都要问塔罗牌。从事着一份随时可以看电影的工作。喜欢导演文德斯、作家格雷厄姆,他们甚至让自己相信,神是存在的,至少在艺术家的世界里。

  我爱的人不能理解我所做的和我将做的,在这茫然而悲苦的土地上。

  ——叶芝

00 / 楔 子



  夏潮生出生于1928年的杭州城中一个小康之家,那晚恰逢钱塘江涨潮,夏蕴岚在产房外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云“海上明月共潮生”,女儿的名字就定了。

  夏太太说:“太男孩子气了,把生换掉,叫潮心,怎样?”夏太太有个妹妹不幸早夭,闺名里有个心字,那时她就决定以后的女儿名字里一定要也有个心。夏蕴岚说:“夏潮心,那不成了瞎操心?你这女人有没有脑子?”夏太太一想也是,她不满意丈夫对自己说话的态度,翻个身不理他。

  夏潮生有了一个乳名,心儿。大名倒很少被人唤起。

  英士街有一家圣慈医院,院长名叫托比·奎斯特,美国人,是个善人,常常给贫苦人做义诊。他每次见到潮生都要怪叫,把她举起来转上几圈,潮生喜欢拨弄他的大胡子。但她更喜欢奎斯特夫人,她给她吃梅花糕和水果糖,还送过她一个洋娃娃。奎斯特夫人姓白,名启慧。夏太太从未见过敢嫁洋人的中国女人,不好意思问人家感觉如何,拉拉杂杂问了一堆旁的,回来跟夏蕴岚啧啧称奇,说这女子不得了,喝过洋墨水。

  夏潮生记忆中的家,矮矮的砖木楼,低低的挑檐下挂着红灯笼,弯曲的小巷,潮湿的青石板路,街两边什么都卖,馒头,糖人儿,布料,胭脂,一手牵着妈妈,一手抱着洋娃娃。她好像在另一个时空回望这情景,那个小小的她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

  夏潮生九岁那年,杭州沦陷,此前地方上大举疏散,夏蕴岚带着全家逃到山里去了。他们住进了一座废弃的小木屋。从前夏蕴岚对这种生活的认识仅限于读陶渊明,现在他好像进到一个新世界,分不清棠梨树和毛栗子树,不认得覆盆子和甜心草,山里的猎户打野兽卖毛皮,这超出他的能力了,他只会劈柴,到山下的村镇换粮食。

  夏蕴岚每下山一趟,都能听到好多日军骇人听闻的暴行,他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连婴儿都不放过。他警告夏太太不要出门,日本人只在大一点的市镇扫荡,不会进深山来。他俩说话时压低了声音,可是屋子这么小,夏潮生又怎么听不见。

  夏蕴岚又带回一个噩耗,奎斯特夫人死了。听说两个日本宪兵抓住一个去看病的女孩欲行不轨,白启慧上前阻拦,被推下楼摔死了。

  夏太太流下眼泪:“难道真是好人不长命?不是说有了治安维持会,秩序已经好多了吗?怎么还由他们胡来?”

  夏蕴岚激愤地说:“什么维持会,汉奸走狗把持着,日本人是他们的主子。”

  当晚风雨大作,林涛阵阵犹如海啸,夏潮生将头蒙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她竭力回想白启慧的样子,她永远都是一身蓝竹布袍子,披一条大红披肩,黑头发一荡一荡……她怎么都想不起她的脸。

  夏家在山里住到第二年,已经很适应这种生活,夏蕴岚种地,夏太太织布,夏潮生捡蘑菇和野菜。附近的猎户也帮衬他们,不时送来皮子和肉。有一天夏太太腌肉,夏潮生在一边帮忙,带着松脂香和肉味的青烟一缕一缕冒出来,她忽然晕得厉害,什么都看不清,她想走出去,才转个身,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一睁眼,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听见有人喊“心儿”,却分辨不出是谁的声音。很苦的汤汁灌进嘴里来,进不到喉咙就全吐了。依稀听见低低的哭泣和话语。

  “药都喂不进去……大夫说没救了……”“不行,得送医院……”“太危险了……”

  夏太太替女儿系紧风帽,又给丈夫把棉袄领口掖紧,夏蕴岚点点头,背着女儿转身出门。夏太太看他们消失在黑夜那头,扶紧了门框。

01 / 开 始



  她不停做梦,每个梦里都在逃跑,有什么恐怖的野兽在后面追赶她,她跑过好多地方,终于跑回了家,哐!门被猛烈撞击,一下一下,她绝望地靠着墙,没有退路了。哐!门撞开了。夏潮生大喊一声,睁开眼睛。

  她坐在一张病床上。她认得这里是圣慈医院,因为看见了窗外的小天使石像。为什么头顶心这样凉?她向头上摸去,摸到一手光滑,居然被剃了一个光头!她依稀记得伏在爸爸背上,奔跑在暗影鬼魅的山林里。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听见门口有人说话,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门开了,灯亮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她眯着眼,看不清他的脸。奎斯特是个胖子,这个人又高又瘦,他一步步走近,夏潮生向后坐。

  她看到一对蓝色的眼珠子,瞳仁是黑的,眼部以下纹壑深砺,狭长的脸布满黑灰杂白的胡子,额顶上的茸发却是浅棕色。她从不畏惧洋人,却有些怕这个人。她看到他一跛一跛的,又有些可怜他。洋人在床边坐下,直视她的眼睛。

  “我爸爸呢?”她鼓起勇气问。

  他忽然凑近,掀起她眼皮看,她紧闭眼睛,闻到一股酒气。“几岁?”他说的是中国话。

  “11岁……”

  他看了她一会,垂下头叹息道:“太早了。”摇摇头,又说,“太晚了。”她给弄糊涂了,到底是太早还是太晚。他再次瞪视她,伸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她生气了:“二。”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你该戴眼镜了。”

  “你该拄拐杖了。”

  他点点头,起身向外走。“我爸爸呢?”潮生在后面喊,他并没回头。一个年轻护士走进来,潮生又问了一遍。“我不知道。”护士说,“我今天夜班,来的时候你已经在这里了。”她说着,给潮生捋起袖子,另一只手拿起针管。

  “奎斯特院长呢?”

  “他不在这家医院了。”针头扎进了她肘窝下。

  潮生顾不上痛,又问:“刚才那个人是谁?”

  “那是史密斯院长,以前院长的同学。”护士抽好一管血,扶她躺下,带上门走了。

  潮生又坐了起来,她决定不要待在这个地方。她慢慢挪下床,找到了鞋子。

  潮生不认识圣慈医院了,在她的记忆里走廊从来没这么宽过,也没这么黑过。她靠着墙走,到处是黑黑的岔道,远处地面的青砖闪过一线灯影,倏忽又灭了,她跟着灯影走,看到柔柔的白光,是走廊尽头一个房门上的毛玻璃透出来的。门开了,投过来巨大的黑影,是刚才那个洋人,蓝眼睛像火焰。潮生屏住了气。好在他没过来,一跛一跛转进了左边的走廊。

  潮生看看前方,又回头看看黑暗的来路,最终被那光亮吸引了,一步步走近那个透着光的房间。门开了,放出一束光,她走了进去。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02 / 白启慧



  “为什么咖啡馆也卖酒?”潮生不高兴。白启慧打着伞,拢着她肩膀的手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慰。今天凄风冷雨,她俩原本打算在咖啡馆度过一个温暖的下午,忽然涌进来一群散发酸臭味的醉鬼,一进来就要买酒,店主还真卖给他们。“我们到街角的面包店买面包和果酱,回家煮咖啡,好不好?”白启慧问。

  “好!”潮生又高兴起来。不论刮风下雨,白启慧总是穿着她那件蓝竹布罩袍,披一条鲜红的披肩。潮生穿的是绿白格子连衣裙,扎马尾,好一个干净俊俏的小少女。

  她们住在巴黎的一条小街上,租了四层的一个阁楼。白启慧是巴黎大学的学生,课后兼职做家教,赚来的钱交给潮生,她购买食物,收拾家,煮些简单的菜式。

  进了楼门,白启慧收伞,潮生低头掸裙摆上的水,就在这时左边房门开了,她抬头,正好与开门的男人对视,他有一双蓝眼睛,瞳仁却是黑的。“史密斯先生。”她低声说。他叼着烟斗,点点头。潮生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她很讨厌这个邻居,讨厌他的马脸,他叼烟斗的样子,看她的眼神让人隐隐畏惧。史密斯正和白启慧说话。

  “今天很冷,是吧。”废话。

  “可不是么,我对巴黎唯一不满的就是天气,太折磨人了。”

  “世事没有完美。”

  “我们买了洋葱和牛肉,晚上做罗宋汤,史密斯先生,你要来吗?”潮生皱起眉头,还好他礼貌地拒绝了,说晚上有约。她不喜欢白启慧对史密斯这么好,可她说他可怜,一个落魄医生(不落魄就不会在这儿租房子了),腿又不方便,能照顾就照顾吧。

  她俩裹着毛毯坐在椅子上。不是没有柴,烟囱堵了不能生火,下雨天没人来修。潮生捧着温热的杯子,小口啜吸咖啡。一片枯叶飞过来粘在玻璃窗上,缓缓滑落,被雨水卷起,在风里打了个旋飘下去。潮生打了个寒战,在她眼里这片枯叶变成了一个女人,从天空轻飘飘坠向大地。

  “冷?”白启慧问。潮生摇头。十一岁本来就是脑袋里潜伏小怪兽的年纪,可是她害怕的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比如,她特别怕墙上那座方形挂钟,钟敲七下,她不怕,敲八下,她不怕,可是每到晚上九点,钟声响起,她就怕得浑身发抖,要扑进白启慧怀里寻求安慰。要不是房东有言在先,不准挪动任何东西,她早把钟拆了。

  潮生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说来听听。”

  “我梦见我站在一个漆黑的走廊上,好像是一家医院。”她摸摸脑袋,“梦里我是个光头。”

  “光头?”白启慧笑了出来,“往下说。”

03 / 潮生的梦



  她肯定这是一家医院,因为她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走廊又黑又宽,她摸着墙向前走,看到走廊尽头房门玻璃上透出的亮光。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居然是史密斯先生,讨厌的人在梦里也能看见啊。她想。史密斯拐进了左边的走廊。潮生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一会,决定掉头离开。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很快就看到了楼梯,沿着螺旋梯下去,门外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池子里竖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天使石像,她站住看了它一会,不敢停留,快步穿过了圣慈医院招牌下的大门。

  夜气冷冽,白雾浮动,潮生抱住了肩膀。前方脚步杂乱,横街上走来一队士兵,都穿着黄色军服,背着枪,大声呼叫,沿街敲门。潮生没见过这种衣服,却本能地感到危险,闪身跑进旁边的巷子。这座城市和巴黎完全不同,她却无比熟悉,在街巷里左右穿梭,最后跑进一条窄巷,青石板路面在月光下如水波流动,两边亮着黯黄的灯笼,潮生在一幢青砖挑檐小楼前面站住,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门没锁,一推就开,里面黑黢黢的,灰尘扑面而来,呛得她直打喷嚏,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她熟门熟路,径直走到供佛龛的板壁墙后上楼,推开阁楼门,月光穿过残破的窗纸,在这个小房间投下一格格影子。潮生走到窗前,轻轻抚摸窗前的写字桌。她留意到桌子很干净,没有灰。背后一阵轻微响动,她头皮发紧,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男孩,同她差不多大,衣着破旧,一脸凶悍。“你是什么人?”

  “我才要问你是什么人。”男孩斜睨着她,“光头,你不会是医院里跑出来的疯子吧,赶紧滚回医院去,别把病过给我。”

  她愣住了,反应过来光头是说自己。“我不是疯子!我也没病!”

  “没病这身打扮大晚上在外面跑?你家里人呢?”

  我也不知道啊。潮生又生气又委屈,眼圈红了。男孩泄气地说:“哭包,跟娘们一样。”她越是想不哭,鼻子就越酸,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喂,还真哭啊。”男孩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不赶你走就是了。”

  潮生止了泣,抬头说:“轮不到你赶,这是我家。”

  “你在你梦里的城市还有一个家?”白启慧觉得有趣极了。

  “我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那样的话,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是完全相信的。”

  “快点往下说。”她等不及了。

  “你家?”男孩后退一步,歪头看着她,说,“少骗人了。我一直住在这楼上,怎么没见过你?你说这是你家,有啥凭据?”

  她白了他一眼,擦过他身子,蹬蹬蹬下楼去了。他听见她喊:“要看凭据,来呀。”他下楼,看潮生进了灶房,往炉灶里钻。男孩蹲在灶口,好奇地问:“你干吗呢?”她左手掩住口鼻,右手往炉壁下的灶灰里扒,三两下扒出一个描金小木盒。两人一个灶里,一个灶外,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有一块不会走的镀金怀表,一只翠镯,一个五彩玻璃球,一片贝壳,一个洋娃娃。她感到自己早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藏的?孩子玩意,不值钱。”男孩口吻老道。他摸到一块银锁,雕工精致。

  “这还值点钱。”潮生怔怔瞧他举起银锁对着月光细看,“上头刻了字呢。”

  外头大门突然给推开了,黯黄的灯光划过男孩的发丝衣角,他脸色由红转白,右手向她摇晃了几下,像是叫她不要出来,跟着她听见重重的脚步声,看到两条长腿立在灶前,黑色的裤管紧绷绷,脚下蹬着草鞋,一只大手左手开弓,打在男孩脸上。

  “臭小子,你以为不回家不睡店里我就找不着你?钱拿出来!”这是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声音和相貌都恶狠狠。男孩说:“没有……”大汉冷笑一声,抓起男孩的两只脚踝,将他倒提起来,抖布袋一样乱抖一气,男孩啊啊大叫,几枚钱币抖落在地,响声清脆。那人骂道:“这是什么?儿子骗老子,天打雷劈。”潮生大为惊异,怎么有人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大汉把几个钱捡了起来,在手上掂掂,问道:“楼外楼这么大馆子才给这点工钱?他们克扣了还是你偷藏了?”男孩坐在地上,头晕眼花,苦着脸说:“你不要再去店里闹了,老板非开了我不可,到时你连这几个都拿不到。”

  大汉把钱揣进袋里:“我闹什么了?我跟他们讨你的工钱天公地道。唉,这点钱怎么翻本。”

  男孩的眼里要冒出火来:“赌啊!你把我娘都卖了,接下来卖什么?”

  “是典不是卖!”大汉吼道。他眼光落在男孩攥紧的右拳上,“你手里什么东西?”

  “没有!”男孩把手藏在身后,大汉扑上来,硬掰开他手,抢走了那枚银锁。

  “不是我的!你还我!”男孩叫着。“滚!”他被踢了一脚,坐在地上不住喘气,他父亲快步走掉了。

  潮生爬出来到他身边:“你没事吧?”男孩吐出一口血沫,还有一颗牙,随手扔掉,摇摇头。潮生问:“你……住在这儿,就是为了躲他?”

  男孩恨恨说:“狗鼻子,躲哪儿都能被找着,要不是怕我娘回来找不着我,我早跑了。”

  “你知道你娘在哪儿吗?”

  “在上海。”男孩抬头,遥望门外的夜空,“老董把她典给一个余杭过去念书的阔学生,说好三年毕业就放她回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头问,“你的东西给他抢走了,要紧吗?”潮生没说话,但她隐约感到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男孩说:“我想法子帮你拿回来。”

  “怎么拿?”男孩看着潮生,她还穿着病服,身上又是灰又是油,又是蜘蛛网。“你这身可不行。”他脱下外褂,帮她套在病服外头,顺手摸摸她的光头,潮生来不及抗议,一顶毡帽已经戴在头上,她低下头,用手擦抹脸上的油污。

  “跟我来。”男孩说。

  “去哪?”

  “这个时间当铺不开门,他一定直接去赌场了。”

  出门就听见刺耳的警笛,南面隐隐有火光。男孩嘀咕道:“倒像是我们楼外楼的方向,失火了?”他们不想撞到军警,尽从黑巷子穿,走到荐桥,终于看到了灯光,那是河边一个小院落,门口挂了两盏白灯笼。一个穿夹袄的瘦高个佝着背,笼着手走来走去,看到他们走近,厉声喝问:“什么人?”男孩清脆地应道:“罗四哥!是我,董七。”那人看清他的脸,笑了起来:“原来是小董七,又给老董送钱来?进去吧。”

  “谢谢罗四哥!”董七便拉潮生的手进了院子,潮生低声说:“你叫董七?”

  “是啊。光头,你叫什么名字?”

  “潮生。”

  “潮生?”

  “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潮生。”

  “原来是那两个字。”

  他们进了屋,热气香气直扑上来,四壁挑着灯,黑压压的人群围着两台赌桌,吆五喝六之声不断。屋角一个脸上有青记的女人在柴火担子前忙碌,一碗碗馄饨出锅就给人端走。董七一双眼睛在屋里巡睃,看到他爹挤在右边赌桌旁的人堆里,目光炯炯地盯着台面,下首一条边堆着钞票和各式押头、首饰、器物,居然还有件皮袄,那片银锁也搁在中间。他指给潮生看,悄声说:“你先出去,一会庄家下骰子,大家不留意,我抢了银锁就跑。”潮生答应了,他悄悄挨近赌桌,庄家下完骰子翻牌,不想摸到了天九,独赢,下门顿时喊声一片,吵闹声中董七轻轻一跳,抓起银锁就往外跑,大家未及反应,他已经跑到门边了,回望一眼,不防和端着馄饨的女人撞在一起,汤汁泼了一脑门,这么一耽搁,有两个人上来抓住他开始喝骂。

  “董七!”一声尖利的叫喊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看到一个穿着脏兮兮病号服的光头小孩站在厅心,对着董七尖声喊:“把银锁还给我!”董七愣了一愣,也大声说:“你有麻风,别过来!”大家吃这一吓,都站得离潮生远远的。董七感到按在肩上的手略有松动,忙挣脱出来,拉着潮生的手往外跑,两人跑到门口,大门一声震响,两扇门向里荡开,一个穿着黄呢军服的军官站在门口,扫视一圈,走了进来。他后面跟着一队荷枪士兵,分两边进门,将屋子围得严严实实。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太君!出什么事了?我们配合检查!”罗四奔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

  “别叫我太君。”军官冷冷地说,说的是中国话。“对不住说错了。”罗四哈着腰,低声说:“长官,我没见过您,新官上任?一回生二回熟,该有的孝敬我们分文不会少,小场子给街坊邻居玩玩的,还请长官高抬贵手。”

  军官眼一横:“放屁!”吓得罗四挺直身体,大声说:“长官,我们一定配合检查!”

  军官一双眼睛在帽檐下打量每一个人,慢吞吞地说:“各位还不认识我,我姓林,是宪兵部松田队长的副官。今天松田队长第一天上任,朱市长在楼外楼为他接风,想不到,有刺客化装成杂役混进包厢意图行刺。”

  赌客们眼神茫然,好像在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林副官怒道:“和你们没关系?你们不是中国人吗?”他一个人一个人逼视过去,从他们眼里收到的讯息是:那又怎么样?他继续说道:“还好贵人们有福气,只受了轻伤。那个凶手被我打伤了,我们一路追进这条死巷子,人就不见了。”他停顿了一下,问道,“刚才谁最后一个进来?”

  场子里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人说:“刚刚进来的就是这两个小孩。”潮生心中害怕,往董七身后躲,董七脸色发白,眼也不眨地盯着林副官看。林副官扫了他们一眼,又问:“除了他们还有谁?”

  罗四说:“董华。”

  董华怒喊:“罗四你个王八蛋害我!”便有人嗤笑道:“怪不得董华刚进来时慌慌张张的,原来到楼外楼干大事去了,真有你的。”董华顾不得发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长官,冤枉!打死我也冤枉呀!我是个连老婆都卖的王八蛋,怎么可能去刺杀?”

  林副官似乎不耐烦听,淡淡地说:“那个人右肩中了枪,所有人脱衣服检查。”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大家,赌客们二话不说开始脱,潮生不敢看,董七抻开小肩膀挡着她,一双眼睛还是盯着林副官。

  转眼间屋子中间站了二十几个赤膊男人,都不见伤,林副官扫了一眼,转向那个瑟缩在墙角的青记女人,柴火担子熄了火,女人低着头,胸部起伏。

  “脱。”林副官说。青记女拼命摇头,要哭出来了。罗四拦在前头,赔笑说:“长官,她是个哑巴,我看她可怜,就让她在场子里做,做了两个月了,她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啊。”

  “我来时没看到青嫂,我进来以后她才进门赶着烧火起锅,是不是?你还喊没宵夜吃。”说话的是董华,他没验出伤,昂首挺胸,嗓门挺大。他问的那个人也说:“是啊,不过担子倒是一直摆在这儿。”

  林副官问:“有谁看见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不记得了……”

  “我巳时进来就没看到她……”

  “正好是朱市长宴客的时候。”林副官提高声音说,又转向她,冷冷地说,“脱。”

  罗四不住打躬:“长官,您就别难为女人家了……”

  “算了罗四。”一道浑厚的嗓音响起。大家瞪着开口说话的青记女,看她撕下脸上那一大片青记,擦掉一层粉,露出一个后生的脸来。便有人喊:“青嫂,你居然是男人扮的。”

  “扮女人赚得多,你们不饿也会买上一碗馄饨。”那人粗声粗气地说。他脱下垫了厚棉絮的花布衫,露出白赤赤的上身,也没有伤。

  “既然为赚钱,上生意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林副官问。那后生低头说:“我在外头看门。”林副官指着罗四说:“有这个人在,用你看什么门?”他转身瞧着罗四,似笑非笑地说:“你很冷吗?手一直缩在袖子里。”

  大家的眼光一齐转向罗四,他穿着黑夹袄,青布衫,佝偻着背,从刚才到现在,无论是说话,打躬,弯腰,他的手一直笼在直筒袖里没露出来过。

  林副官慢悠悠地说:“没人会留意一个看门的,换个人穿你的衣服在门口站着,那点光,再低着头,没人知道是不是你。”

  罗四也扑通一声跪在林副官跟前,像董华一样哀求道:“长官,冤枉呀……”尾音未落,他左手闪电般出袖,夺过林副官腰间佩枪,站起来勒住他脖子,枪口堵住他的太阳穴,喊道:“叫他们都出去。”林副官喊了一句日语,他的帽檐本来遮住了一小半面孔,脖子被勒,帽子掉在地上,董七看清了他的脸,睁大了眼睛。罗四不住喘息,右臂颤动,青布衫渗出血来。环绕他们的士兵一齐开枪,枪声轰鸣,将一面墙射成了筛子。

  “娘的,他们不管你呀。”罗四骂道,仍然架着林副官,身子猛然向后一撞,将木窗撞开一个大洞,两人一起落进了漆黑的河水。场面大乱,董七忽然大喊一声,追上去也跳进河里,潮生喊:“别丢下我!”翻过窗户,跟着跳了下去。

  她看见子弹钻进河面,划下密集的白线与泡沫,银锁在她眼前一晃而过,消失在黑沉沉的水底,湍急的河水眨眼间就将她卷出去很远。

  一双手牢牢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岸,董七骂道:“笨蛋,你下来干什么?”潮生咳得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来了,没有人烟,四面白雾弥漫,雾中数点绿莹莹的光犹如鬼火,映着一个个黑兀兀的小土丘。林副官躺在地上翻白眼,罗四坐在他身边,摇头说:“他不会游水。”董七忽然扑过去坐在林副官身上,掐住他脖子喊:“我娘在哪儿?你把我娘弄哪儿去了?”林副官额头青筋突起,喉中发出嗬嗬声,罗四赶紧拉开董七:“你这样他说不出话。”林副官喘了几口气,说:“我……我不知道……你娘……是谁……”

  “我认得你!是你来我家领走我娘的!我娘叫廖月香!”董七又急了,“你跟我爹说你要找个本乡女人服侍,比上海的好,你说三年就放人,你丢了五十块钱在桌上,我在后头都看见了,呜呜……”他哭了起来,又擦掉眼泪,“你不是姓赵吗?不是学生吗?怎么成汉奸了?你把我娘弄哪儿去了?快说呀!”

  潮生惊呆了,忘了寒冷,走到董七身边,扶住他的肩。林副官有气无力地说:“我想起来了……你娘,我放她走了。”

  “你胡说!她没回家!”董七叫道。

  罗四在一旁问:“那你为什么说姓赵?还说是学生?”

  “我说的是真的,我毕业后才进的军部,那时确实是学生,怕家里知道没用真名。你娘到上海没几个月就生病,我担心她是痨病,就放她走了,还给了她二十块钱。”

  “你胡说!”

  雪亮的手电光刺破浓雾,他们听见口哨声,脚步声,还有犬吠。“来不及了,快走。”罗四说。董七咬着牙,恨恨地看着躺在地上的林副官,只好跟上罗四。三人往土丘深处走去,潮生这才发现,这些土丘竟是一个个坟头,上面栖满了乌鸦,她寒毛都竖起来了。董七看着罗四的背影,不胜钦佩地说:“罗四哥,我以为你只是个小青皮,小混混,原来你是个大英雄,一个人敢去刺杀鬼子和汉奸头头!下次能带我一起吗?”

  罗四摇头说:“唉,我不是一个人,也没有下次了。”后面的脚步越来越响,喊声越来越大。罗四小声说,“快跑。”他们一路小跑,跑到一处荒坟前,罗四走到墓碑后面,将那块石碑向下扳动,只听嘎嘎一声响动,坟前的平地竟然从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青石方洞。罗四让董七跳进去,又把潮生放进去,洞穴很小,两个人挤在一起就没有余地了,罗四犹豫了下,抬起墓碑向上搬,两块石板隆隆合上。董七一惊,想要向上跳,却被按了回去。透过板条的缝隙,他们看到罗四蹲在上面,脸孔若明若暗。

  董七急道:“罗四哥,那你怎么办?”罗四低声说:“小董七,托你一件事。你们脱险后,在这墓园里找一个名字是游坦的坟,在他墓碑右下角画三个圆圈。”

  “罗四哥,你还是换我出去,我是小孩,他们抓住我也没用。”

  上面响起一声响亮的叫嚷,步履声更杂了。罗四回头望了一眼,急促地说:“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松江漕帮的门外小爷,现在还有好多帮众在杭州等我的指令,我让你画的记号是叫他们尽快跑路,人命关天,千万不能忘记!”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脸庞一暗,每根头发丝都浸在雪亮的光柱里,黑夜被划开,坟头上飞起铺天盖地的乌鸦,叫声像号哭,和着枪声与叫喊。罗四站起来,高举双手,转过身叫道:“别开枪!”董七和潮生紧紧挨着,透过缝隙看他缓步走向光亮处,没走几步,一声枪响,罗四应声倒地,身体像过电般抖了一阵,不动了。董七要喊出来,潮生掩住了他嘴。两个士兵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将他抬走了。人走光了,一切重归黑暗。

  潮生按住董七的那只手,手心手背都是泪水,她自己也在哭。又过了一会儿,董七止哭,在洞里摸索了一会,找到机关,打开石板,两人爬了出去。潮生轻声说:“我们去找那个游坦的墓。”董七低头说:“嗯。”“你找左边,我找右边。”董七又嗯了一声。潮生向右走了两步,回头看他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

  “我不识字。”

  潮生愣了愣:“那我们一起找。”

  他们穿行在墓园中,潮生辨认每一块墓碑,董七为她擦去字迹上的青苔和浮灰。潮生站在一块小小的方形大理石墓碑前,脸色苍白。“就是这块?”董七问。“不对啊,这上头是三个字啊。”这个他还是看得出的。潮生没有说话,怔怔看着墓碑上那三个字:白启慧。

  他们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游坦的墓,董七找了块尖石子在右下角画了三个圆,唯恐不清楚,画了好几圈。

  做完这些,天际已经发白,两人站起来,这才感到疲惫。一只乌鸦从墓碑飞上树枝,石碑的正上方,墓园的那一头,圣慈医院塔楼的灰色尖顶在晨雾中遥遥浮现。

04 / 桌子与手



  一壶咖啡喝完,白启慧裹着毯子到炉子前又煮了一壶。

  “今天我们一定会睡不着觉的。”

  “都怪你的梦太有趣。”她坐回桌前,“接着讲。”

  “然后我就醒啦。”潮生摊开手。

  “啊。”白启慧看上去很失望,“那我们去做晚饭。”

  牛肉炖在锅上,白启慧正在炒西红柿,她嫌味道不够浓,又加了几勺番茄酱。潮生负责把土豆、胡萝卜和洋葱切成丁,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眼睛,眼泪就流下来了。

  “怎么,在想念你梦里的小男生?”白启慧问。

  “不是!”潮生大声说,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脸红了。

  西红柿在翻炒下变得透亮,白启慧说:“一般来说梦是跳跃、非理性的,而你的梦是连贯的,每个人的行为都合乎理性。让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你的视角,你的体验……甚至跳出了你自己。”

  “什么意思?”

  “我想想怎么说……其实梦和现实一样,我们只能看见眼睛让我们看的,听见耳朵让我们听的,思考大脑让我们想的,可你的视角是全局的,你可以用那个男孩的眼光去看周围的环境,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军官的思想,我好奇的是,当你使用这个视角的时候,你自己在哪里?”

  “我自己?”虽然潮生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梦中另一个自己有没有飞上半空,俯瞰一个个头顶。但她记得当小光头和男孩站在墓碑前看到白启慧的名字,她的心狠狠痛了一下。

  她决定不把这件事说出来。

  罗宋汤炖到第三个小时,门被敲响了。白启慧去开门,门口站的是史密斯,左手拿着一瓶酒,右手拿着一个油乎乎的纸袋。潮生皱起了眉头,他不是有约了吗?

  “我的约会取消了,又被罗宋汤的香味折磨了两个小时,于是就出去买了杜松子酒和鹅肝馅饼,不知道你的邀请是否依旧有效?”

  “当然,请进来。”白启慧回身笑着说,“潮生,史密斯医生带来了你最爱的鹅肝馅饼哟。”

  好吧,看在鹅肝馅饼的份上。

  吃饭的时候,白启慧说起了潮生的梦。“嗳——”潮生有些急了,她不希望白启慧说出来,还说的这么绘声绘色,史密斯倒是不太在意,他喝完他那盘汤,用面包擦盘底的汤汁,送进嘴里,问潮生:“他帅吗?你的男孩。”

  他的眼睛很黑,笑起来鼻翼扩张,两眼眯成一条线,还有他的手抚过她光头时温润的触感。

  “你不觉得她的梦太逼真了吗?”白启慧问。

  “我倒奇怪那是什么医院,建在坟地边上。”史密斯喝了一口酒。

  湿衣服粘在身上,落满白霜的土埂,坟墓中的土腥味,还有缝隙之上那个男子的脸,来不及看清就没入了黑暗。

  “她所描述的细节那么细腻真实,如同亲身经历,即使是梦境,它的源头依旧是我们的现实经验,可她的梦超越了现实经验,你完全不好奇吗?”白启慧放下勺子,史密斯的不在意让她有些生气。

  史密斯也放下了酒杯。“经验是心理经验,现实也是心理现实。”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心胜于物。再说你怎么知道你所界定的现实就是真的现实呢?说不定她的梦是现实,我们三个坐在这里吃饭才是一场梦。”

  白启慧呆了一呆:“这太诡异了,想不到你是唯心主义者。”

  史密斯耸了耸肩膀:“可以这么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是真正存在的。这张桌子,这个盘子,还有我们可能都是虚假的。存在的只有精神,永不消逝的也只有精神。”

  潮生握起拳头重重敲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如果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桌子是硬的,我的手会痛?”

  史密斯说:“桌子当然是硬的,你的手也一定会痛,这和真假无关,和维度有关,因为你和它是同一个维度的存在,所以无论它是真是假,它对你来说都一定是真的。”

  潮生愣愣地看着他,他背后的挂钟指针喀一声划到了九点。当——钟声响了,潮生的头变得很轻,无力地靠在椅背上。两边扶手忽然生出两只锃亮的钢圈,咔嚓、咔嚓闭合,将她的手腕紧紧铐住,冰寒彻骨的感觉令她战栗不已,史密斯的脸变得冷酷无比。

  “啊——”潮生惊恐地大叫。

  “你怎么了?”白启慧关切地望着她,史密斯端着酒杯,也在看她。潮生清醒过来,她好好坐着,手也好好搁在扶手上,没有异样。她从椅子上下来,轻声说:“我先去睡了。”

  “你没事吧?”白启慧追问。

  “没事,就是困了。”潮生关上房门,听见白启慧的声音:“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她钻进被子,心跳平稳下来,被窝温暖起来,困意不可遏制,她暗暗希望梦能继续。

05 / 潮生的梦



  “你家里人说不定正在等你。”董七说。早上的空气冰冷灰白,潮生没说话,她打心里不愿意回医院。董七又说:“现在这么危险,你一个女孩儿以后不要出来乱跑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女的?”潮生抬头。

  “在水里的时候。”

  圣慈医院就在前头,潮生站住了,董七回头望她,看她拿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潮生,这是我的名字。”

  董七走过来看了一会,手心里暗自比划,说:“你帮我也取个名字吧。”

  “帮你取名字?我?”潮生睁大了眼睛,她可没有这样的经验。

  董七搔搔头说:“你认字,就帮我取一个嘛。我没有正经名字,人家叫我董七是因为我行七。”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

  “我也不晓得。我家院子里有棵大榕树,当然是老董把房子输掉以前的事,我娘总抱着我在树底下乘凉。榕字好不好?”

  “那你就叫榕生,好不好?”

  “榕生,榕生。”董七念了两遍,郑重地点头,“好,我以后就叫榕生。”潮生用树枝写了这两个字给他看。

  墓园通向圣慈医院的后门,铁门紧闭,两个孩子从铁栏缝里就钻过去了。前方爆出一片嘈杂,他们循声绕过草坪前的楼房,走到花园里,喷水池前已经围满了人,一齐抬头仰望,看见塔楼顶上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条纹病服,一手扶着塔楼的尖顶,一手张开,因为是逆光,看不清脸。榕生和潮生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去,站在前排的一个护士正在喊“不要想不开”。女人忽然发出一声能刺穿耳膜的尖叫,两腿一蹬,跳了下来。潮生只觉得一片黑云笼罩下来,趴的一声,女人扑在了他们脚边的水泥地上,她哇地叫了出来,榕生却慢慢蹲了下来,仔细辨认那个女人的脸,哽道:“娘……娘……”

  女人脸色煞白,眼梢细长,瞳仁黑亮无比,死死望着榕生,嘴唇艰难地张开一线,榕生将耳朵贴过去,她的嘴唇开合了几下,就此不动了。

  女人被蒙上了一层白布,躺在医院大堂上,榕生跪着,没有表情。董华推推搡搡、吵吵闹闹,他看不见也听不见。

  “叫院长出来!叫院长出来!我女人不明不白死在你们医院里算什么?”

  “史密斯院长正在进行一个紧急手术,我查过你太太的记录,她是一年前住进我们医院的,病情太重,她大概受不了了……”

  “住了一年都不跟家里说一声?她不说你们也不说?现在人死了,小孩子没了娘多可怜……”他伸出大手去摸榕生的头。榕生站起来就冲了出去,站在角落的潮生追了上去,两人跑出门,跑在墓园的小路上,榕生慢下来,扑在地上哭了起来,潮生的眼圈也红了。

  榕生渐渐止了泣,低声说:“我听不懂她说什么。”

  潮生没明白:“什么?”

  “塔塔意马。她说了这四个字,我不懂什么意思。”潮生也不懂。两人在土埂上坐了好久,潮生低下头,她的视线忽然定住了,脸孔僵硬,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榕生顺着她的眼光,看到了下方的游坦的墓碑,昨夜他们做过记号的墓碑,右下角一片灰白,他刻的三个圆圈变成了三个三角形。榕生皱眉说:“怎么回事?我记得画的是圆,有人改过了?”“罗四说圆圈就是叫人跑路,那三角是啥意思?”

  两个人对望,眼神从困惑变成惊慌,榕生跳下去,捡块石头刮石碑上的三角记号,那三角形却刻得极深,拼命刮也刮不掉,他干脆抡起石头砸了上去,石碑上的三角形好像活了,忽然跳了一下,榕生吓了一跳,坐倒在地,看着那三个三角跳动、分裂,衍生出更多的黑色三角,瞬间爬满墓碑,像细菌一样蔓延到墓园中所有墓碑,爬上他们的衣裳、手背、脸……两个孩子大声惊呼,甩动手臂,求助地望着对方,却在彼此瞳孔中找到一个无限生长暗影的扭曲世界。

06 / 一条名叫遗忘的街



  潮生买完菜,蹦蹦跳跳上了一段陡坡,向码头的方向走去,她在一座鎏金的铁门前站住了。铁门上钉着一个黄铜牌:高等音乐教室。二楼爬满绿萝的窗户每天这时候都会传出钢琴声,这是她绕路的原因。

  她斜倚着墙,沉醉地听着《月光》,背后有人跟她说话:“喂,喂。”潮生恼怒地转过头来,她不喜欢这种时候被打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圆脸庞,尖下巴,梳着紧绷的发髻,穿一身月白色的中式衣裤,样子很慌张。“我……我找不到家了,你能帮我吗?”

  潮生见是同乡,语气和缓了。

  “你家在哪儿?街道名字还记得吗?”

  她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就在这附近……我不小心走出来了,他们叫我不要出来的……我的孩子也丢了,现在怎么办?”

  潮生摸不着头绪,就说:“要不我带你去找警察吧。”

  女人拼命摇头,激动地说:“不要!不要!我不要找警察!”

  潮生安抚道:“好好,不找警察,那你知道你是从哪里出来的吗?”

  女人眼神迷茫:“我出来走了一会,就到了河边……”

  “那就在附近了,我陪你找。”女人点头。潮生看她的侧脸,眼梢那么细长,简直要扎进头发里去。

  她们走到码头,沿塞纳河而下,路过的人,甚至一条狗都让女人紧张不已,紧紧抓着潮生的手臂,问她什么都摇头,潮生很懊恼,真想把她交给警察。走到奥德温路,女人兴奋起来,大声说:“就是这里,我从巷子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条街。噢,我想起我们街道的名字了,它叫……”

  “叫什么?”潮生精神一振。

  “遗忘。”

  “遗忘?”

  “对,这就是它的名字。”

  潮生叹了口气,说:“你记错了,绝对没有这样一条街。”

  “绝对有。”女人很倔强。

  “绝对没有,我每天经过这里,这条街上每家店我都熟。”潮生说到这里停下了,就在她熟悉的咖啡馆和书店中间,她看见了一条以前从未见过的窄巷。

  女人挣脱了她走了进去,潮生跟着也走进去,巷子黑湿,天空狭窄,走了十几步,豁然开朗,这是一个中式街区,与巴黎的建筑风格大异其趣,白墙黑瓦,青石板铺路,街道两边的房子最高也只有二层,有住家,有店铺,广场上的玻璃路灯倒是法式的。

  女人抓着一个年长妇人的手臂急切地问:“孩子,我的孩子呢?”

  老妇人塞了一个襁褓在女人怀里,抚慰说:“阿香,你的孩子在这儿。”

  女人接过,爱怜地抱在怀里:“我的孩子,不要卖掉他。”潮生走近,看到襁褓里塞的是一个枕头。

  “她……还好吧?”

  “阿香疯了,你看不出来吗?”老妇人警戒地看了她一眼,搀着阿香走了。

  “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一个盘辫子、敞着上身的中年男人凶巴巴地走过来大声说。

  “阿香迷路了,我送她回来。”

  “现在送到了,还不走?”

  潮生生气了,大声说:“我偏不走,这条街是你的?”她本打算立即离开,现在索性向街道深处大步走去。男人一跺脚走了。“你等着!”

  哼。潮生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一股浓郁的香味飘来,她嗅着,看到一个烤鸭铺,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站在案板前,架上挂着一只只油光鲜亮的鸭子。

  “你给我切半只鸭子。”潮生往兜里掏钱,那小伙子却没有动作,眼光越过她头顶,好像得到了什么许可,才点了点头,开始切鸭子。

  潮生回过头,街心站着一个八九岁大的小男孩,方眼、薄唇、板寸头,穿着黑色和服,脚踏木屐,背着双手直视她的眼睛,眼神淡然,不像他的年纪。

  “你是什么人?”潮生问。

  “买好鸭子就走,我们这儿不喜欢外人。”男孩的汉语生硬,说完背着手走了,所过之处,人们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叫林作,这里的事他说了算。”

  她回过头:“可他只是个小孩子啊。”

  “鸭子好了。”小伙子把一个纸袋递过来。

  潮生回到家,白启慧就说:“好香啊!隔着门就闻到了。”

  “烤鸭。”

  她接过油纸袋,直接用手拿了一块鸭肉送进嘴里,连声赞美:“太好吃了!哪里买的?”

  “遗忘街。”

  “遗忘街?哪里有这条街呀。”

  “绝对有。”潮生说,她屏住了呼吸,瞬间被带进了屋子中间那幅油画里,青灰色的天空下浮动着一层浓雾,冬天的树林是黑色的,一座铁灰色的楼房隐在勾连的枝丫之后,但它才是画面的主体,凸起的六角窗,尖尖的塔楼。她站在梦里的墓园眺望圣慈医院,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你画的?”潮生的嗓子有点干。

  “是啊,昨天听你说你的梦,画面太逼真了,一直在我脑子里转,我早上就去买了画具,把我想象的画了下来,像吗?”

  潮生没说话,凝视着画布,一寸一寸。阳台栏尖的蝙蝠雕饰,绕着塔楼盘旋而上的灰色阶梯,这些细节超出了她的描述,甚至超出了她的梦。

  “对了,我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你或许感兴趣。”白启慧说。

  “什么?”潮生回过神来,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中国帮派历史》。她拿回房看了起来。

  中国近代的秘密社团有其独特之处,参加人数之众,播流领域之广,为世界仅见。

  社团里一些奇异的规矩亦如迷雾不可解,比如说,文身可以象征一个人在社团中的品阶高低;他的地位越高,所掌握的隐语和暗号就越多……

  门外小爷是一个奇怪的职位,他是帮派最高领袖的传人,名义上却不属于帮派,可是一旦最高领袖死亡,他又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继承者。

  “你说的那条街真的存在吗?”白启慧问。

  “真的!”潮生急坏了。昨天的烤鸭实在好吃,白启慧一定要她带着再来买,她们沿着奥德翁街走了三个来回,怎么都找不到路。

  “好了,我上学要迟到了,你记起位置再带我来吧。”白启慧摆摆手,匆匆离去了。

  潮生低头往回走,感到很丢脸,她觉得自己的记性没那么差。阳光晃过眼角,潮生猛转头,那条窄巷又神奇地出现了,就在刚路过的咖啡馆和书店中间。她懵然走了进去。

  广场上只有那个小男孩林作一个人,他仰头呆呆地看那盏玻璃路灯,神情倒像个孩子。

  “路灯有什么好看的吗?”潮生好奇地问。

  “路灯比灯笼好,再大的风也吹不熄它。”林作说。

07 / 时 间



  时间过去了五年,潮生十六岁了,她仍然和白启慧住在一起,每星期至少去遗忘街一次。与此同时她的梦也发展着,在梦里,她也十六岁了。这是她的秘密。

  潮生的梦

  榕生在楼外楼当了正式的烤鸭师傅,当然,他不光会烤鸭子,还会做很多菜。潮生进了一家女子学堂念书,每天中午,榕生都从饭店骑车给潮生送饭,她总是早早等在学校的铁门旁,他隔着铁栏把饭菜递过去。

  “葱爆羊肉!芙蓉干贝!”潮生掀起食盒叫嚷。榕生在一旁笑,他就喜欢看她两眼放光的样子。

  “好吃吗?”

  “羊肉有点老。”

  一群小孩从这里经过,看到他们,起哄道:“看啊,这两个狗男女又在这里吃饭了。”榕生手里攥了一把沙朝他们洒过去:“滚!”

  小孩儿跑了,边跑边喊:“一门忠烈是董家,老子赌棍儿汉奸!”

  榕生听到汉奸两个字,眼睛使劲眨了一下,潮生目中冒出火来,她抓着铁栏大声喊:“你们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小孩早跑远了,榕生说:“算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

  当年浙江沦陷,松江漕帮不受日本人拉拢,暗杀了好几个维新政府高官,招来报复,松江老大横死家中,门外小爷行刺伪市长朱诚一和宪兵队长松田失败,他们的帮众在杭州大举集合,一大批人被杀害了,余人被迫远走南海,松江一脉就此断绝。

  据说只因为看到了一个错误的暗号。

  “他们把气撒在我身上,是有道理的。”榕生苦笑。

  “可你是冤枉的,记号被人改了,你画的是圆,我看到的……”潮生心中气苦。

  “好了,好了。”他的手伸过铁栏,笨笨地摸她头发。

  嘀——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不住地按喇叭,有校工过来把门打开了,潮生站在一边让轿车过去,那辆车却在她身边停下了。一个中年妇人奔下车来,扑向潮生,抱住她大哭:“梅笙啊!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潮生不知所措,车上又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将妇人拉开,向她道歉:“对不起,她把你当成我们的女儿了。”

  汽车开走了。榕生问:“他们说的梅笙就是这个姑娘吗?”墙上有张寻人启事,写着“寻女丁梅笙,十月六日走失,若有线索,重金酬谢。”他现在也识很多字,都是潮生教的。潮生望着启事上那张不甚清楚的油印黑白照说:“就是她。听说是家中独女,失踪后丁太太就神志不清了。”她其实不认识丁梅笙,她失踪后才知道有这个人。

  “快两个月了,还没找到吗?”

  “时局乱,那么多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没人会好好找。今天听说有政府官员来学校调查这件事,他父母看到希望,就赶来了。”

  榕生想了想,说:“我们去看看。”

  他们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外,隔窗看见丁氏夫妇坐在沙发上哭诉,他们对面,和校长坐在一起的,居然是林副官。林副官听得很认真,不时还在本子上写字。

  “政府官员就是他?”榕生奇怪地说。现在是1944年,日本人在战场上败退的消息不断传来,谁都知道他们的日子不长了。许多事都在悄然改变,“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标语慢慢在墙上消失了,市长朱诚一在公开场合宣称“无日或忘自己是中国人”。宪兵队的林副官也越来越少穿日本军装了,出入都是一袭长衫,一顶圆帽。

  潮生也奇怪林副官为什么会跑来管治安事件。林副官已经出来了,同校长、丁先生握手道别,好像在承诺什么,才转身离去。

  “看看他搞什么名堂。”潮生说。

  林副官出了校门,在街边叫了辆黄包车。榕生骑车跟在后面,潮生坐后座。黄包车跑了长长的路,到火车站才停下来,林副官下来,跟车夫说了句话,车夫点点头,站在屋檐下摘下草帽扇风。林副官进了车站,径直走到站台上,火车一辆接一辆过,他很有耐心地等。直到一辆南京的火车驶进站,他摘下帽子,目光在人潮里搜寻。

  “灿哥!这里!”一个穿灰袍子的妇人向他招手,妇人看上去五十多岁,手上提着箱笼。林副官露出笑脸,走上前去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问道:“娘,这一路还好吧。”

  “还好,车掌见我一个妇道人家,很照应我。”两人并肩向站外走去,上了刚才那辆黄包车,车夫给他们放下篷布,扭头走上回城的路。

  “还跟吗?”榕生问。他们站在廊柱后。“算了。”潮生有些失望,跟了半天,原来就是接母亲。“我们也该回去了,你快要上课了。”

  “榕生!”他们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喊,循声望去,一个穿淡绿衫子的姑娘向这边走过来,姑娘容颜俏丽,眼神灵动,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

  “小仙?你怎么在这里?”榕生的口气是认识的。

  “我来送亲戚,你也送人?”

  “嗯,是。”

  姑娘打量着潮生,说:“你就是潮生姑娘吧,我叫蔺小仙,是榕生在楼外楼的同事,他常提起你。你真好看。”

  “谢谢。”潮生自己都听出了冷淡。

  “小仙在大堂做服务员。”榕生说。蔺小仙忽然笑了起来,扭身跳上榕生的车后座,两手环上他的腰,声音甜腻地说:“榕生,既然这么巧,你就做一回好人,带我回店里吧。”

  榕生为难地说:“不行啊,我还要送潮生回学校。”

  “不用了!”潮生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走吧,我自己回去。”说完转头就走,越走越快,榕生在后面怎么喊,她都不理。

08 / 消 失



  白启慧近日迷上了素描,尤其是人像素描,她画的人有一个特点:没有脸。

  “我怎么会忘了他的脸呢?”她点了一根烟,喃喃地说。

  潮生望着窗外发呆,没有问他是谁。

  白启慧注意到潮生心情不太好,她认为是青春期的缘故。她问道:“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潮生沉默了一会,才说:“我想找份工作。”

  “你想出去工作?”白启慧很诧异。

  潮生想了想,点头说:“嗯。”

  白启慧这个时候已经毕业,在一家公司做秘书,她并不喜欢这份工作。她想了一会,说:“我们俩开一家花店怎么样?”

  “花店?”潮生从未想过,但这个建议把她从沉闷的心情中暂时解救出来了,“好啊,花店一定要开在河边,我们可以卖郁金香、玫瑰花,还有……捕蝇草。”

  捕蝇草?白启慧居然非常赞同:“好!我们现在就出去看房子。”两个人穿了外套,兴冲冲走了。一个小时后,她们垂头丧气回来了。

  “现在的房租怎么这么贵。”白启慧拉开书桌抽屉,清点财产,她们的全部财产只有二百三十一块五毛钱。桌上堆满了零碎的小东西,潮生拿起一张小照片,是白启慧和一个男生的合照,那时她还梳着两条辫子,男生微胖,看起来很害羞。

  “他是谁?”潮生问。白启慧微笑说:“他叫奎斯特,是我在美国念书时的同学。”

  “他喜欢你吗?”

  白启慧眼珠转了转,样子俏皮:“但愿他会遇见更好的人。”跟着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的开店计划还要再等一等了。你不要失望,我会努力攒钱的。”

  潮生第一次失眠了。她一直在想花店的事,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好想。

  遗忘。

  这两个字突然闯入脑海,她睁开眼睛。

  “我出去散会儿步就回来!”她匆匆忙忙出门,向奥德翁路走去。

  遗忘街的房租一定没那么贵。当然,要先问过才好跟白启慧说。而且林作也未必同意,他不喜欢外人,整个遗忘街的居民都不喜欢。可是这五年他们也不那么排斥她了,那么就更不会排斥白启慧了,她那么好。

  奥德翁街这时候还很热闹,街口那家卖白葡萄酒和煎牡蛎的露天餐厅几乎满座,一对男女迎面走来,男子正对女伴说:“你知道……”潮生忽然一阵晕眩,整个世界仿佛斜扣过来,她发现自己踩在一排黑瓦檐上,双手牢牢攀着木头窗棂,向一个亮着灯的窗口一步步侧移,底下是一片波光摇荡的湖水,随时可能掉下去。冷风吹过,她抱肩打了个寒战,周围还是欢声笑语,那对情侣刚与她擦身而过,男的说完了下半句:“春天总是会来的。”潮生呆呆站在街上,她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广场上没有人,玻璃灯孤零零亮着,潮生一个人走在街上,雾气弥漫,几乎看不清两边的房屋,路好像走不到尽头,她停下脚步,心想明天白天再来吧。

  “救命啊——”

  一个声音自雾气深处响起,非常微弱。她猛地回头,那声音又没了,等了半天,还是一片寂静。她刚刚转身,“救命啊——”声音变大了。潮生返身向那个方向跑去,拐了一个弯,道路尽头有一座低矮的平房,黑洞洞的窗口竖着粗粗的铁条,窗里传来低低的哭泣。

  潮生走过去,低声问:“有人吗?”她听见一声低呼,一个女孩惨白的脸出现在窗口,两手抓着铁栏,看着她哀求:“求求你,救救我!”

  潮生又惊又骇:“怎么回事?有人把你关在这儿吗?”

  女孩点头,哭着说:“他们不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潮生握着女孩的手说:“你别慌,我一定会救你,我找警察来救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丁梅笙。”

  潮生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你叫什么?”

  “我叫丁梅笙。”

  “杭州静则女中的丁梅笙?”

  “是啊!”女孩说,“我是静则女中的学生。”

  潮生脑中轰响,她后退几步,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是丁梅笙,丁梅笙怎么可能在这儿?”

  女孩急道:“真的是我,我是被他们抓来的,救救我!”

  “你来这儿干什么?”

  潮生转头,看见了林作。他永远是一身黑色和服,他和她一样高了,汉语也好了很多。

  潮生怒道:“是你们把这个女孩关在这儿的?”

  “不关你事。”林作冷冷地说。遗忘街的居民好像都醒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浓雾中走出,站在林作身后,眼光充满敌意。

  一个女人说:“不要理她,她是个疯子。”

  潮生向后退,叫道:“你们才是疯子!”转身就跑。有人在后面喊:“不能放她走!她会害死我们!”潮生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奔跑。她在雾里乱转,有几次差点被抓到,后来看到那盏玻璃灯远远的亮光,心中一喜,朝着灯光的方向走,终于看到了广场。

  所有居民都集中在广场上巡视,窄巷那头,奥德翁路的灯光和人潮近在咫尺。她站在黑地里,做了两次深呼吸,捡起一块石头,向玻璃灯砸去。这是榕生教她的。石头在空中飞了一个抛物线,乒地一声,玻璃碎裂,灯光熄灭了,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像豹子一样发力奔跑起来,穿过黑压压的人群,穿过狭窄的巷子,终于跑回了奥德翁路。

  她在街上走了几步,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潮生坐在警车上,车窗外,一个警官正在和白启慧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车里的潮生,又转头对着白启慧,用两根指头戳了戳自己脑门,白启慧正对着她,口型好像在说对不起。

  她忘了,巴黎并没有一条叫遗忘的街。

  潮生跳下车往回跑,白启慧追了上来,陪她走回去。

  “他们是不是说我是疯子?” 潮生坐在灯下,捧着一杯热茶,茶在杯子里打着颤。

  “你只是没有休息好。”白启慧担忧地看着她。

  潮生一字一顿地说:“在我的梦里,有一个人失踪了,我刚才在那条街上看见她了。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对上白启慧吃惊的眼神。“你是不是也认为我疯了?你也认为那条街根本不存在,所有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潮生……”

  潮生摇头说:“连我自己都不能确定。我和你住了五年,可我在梦里过着另一种生活,它真实到……让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梦。”

  “你还在做那个梦?”

  “每天。只是没告诉你。”潮生弯下腰,捂住脸,“我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潮生躺在床上,听见外间有人说话。是史密斯的声音。“你不用担心,她长大了,会照顾自己。”

  “怎么可能不担心?我好害怕……她也会消失。”

09 / 劫 持



  榕生好几天没找她了。潮生忍了几天,到楼外楼找他。

  烤鸭房和大厨房是分开的。楼外楼把靠后巷的一个小院分给了榕生,潮生看到他的时候,他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靠着树打瞌睡。

  潮生没喊他,只是站着。

  蔺小仙捧着一盘烤鸭片从砖房里出来。“榕生,瞧我这鸭子片的怎么样。哟,潮生姑娘来了。”榕生睁开眼,两个人一坐一站,对望。蔺小仙见状,转了个身回房。“我还是再片一盘吧。”

  榕生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你怎么来了。”

  她想说,我不能来吗。话梗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出不来。“我们到外面走走。”

  他回头说:“小仙,这里麻烦你照应一下。”

  她脆绷绷应道:“几下都行!”

  从巷子里出来,走几步就到了西湖边,湖上帆影点点,水鸟落下又飞起。两个人站在柳树下,良久无言。

  榕生开口了:“老董就是在这里淹死的。”她转头望他。他没看她,继续说。

  “那年我娘摔死了,老董在圣慈医院拿到一笔赔偿费,没几天就输光了。他喝多了来找我,我把门闩上,任他在外面怎么骂都不理,后来不骂了,我以为人走了,结果第二天,他浮上来了。”

  “榕生,你记住,这是他的命,不是你的错。”

  他低下头,嘴角牵动了一下:“命这种东西,人说不好。我娘是摔死的,我爹是淹死的,这叫什么命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

  “榕生……”

  榕生转身,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小光头,后来你给我取名字,教我识字,这份恩,我永远不会忘。”

  潮生暗暗心惊,打断他说:“榕生,你说这个干什么?”

  榕生摇头:“没什么。快上课了,你该回去了,我也得回去干活了。”

  潮生一路上都空落落的,榕生好像什么也没说,又好像说了很多,她从来没觉得他离她这么远过,想到这点她就心慌意乱。迷迷茫茫走回学校,看到她们的女校监站在门口。

  “马先生,你在等我?”

  “昨天就出了通知,今天全体学生去圣慈医院体检,就等你一个了。”

  她把体检的事忘了个干净。马校监认为她拖了后腿,很是不满,硬是押着她去了。她们到圣慈医院的时候,其他学生走得差不多了,前台护士给了她一张表格让她填。她填表的当儿,前台拿出一摞表格放在柜台上,对后面说:“张护士,把这个送去院长办公室。”

  “好嘞!”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表格接了去。那只雪白的手腕上有一个鲜红的小龙文身,很是特别,她听那声音耳熟,抬头望了一眼,那个张护士竟然是蔺小仙。蔺小仙与她目光相接,立即闪避开,匆忙走了。潮生心里疑惑,她明明在楼外楼做服务员,怎么又在这里当护士?她放下表格,跟了过去。

  蔺小仙上了三楼,转个弯就不见了,潮生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不知道她进了哪个房间。顶头房间的门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走出来,手里扬着一张表格:“该你检查了。”

  潮生走过去,那个医生低头看表格,斜起内眼角看了看她。她心里忽然涌现强烈的不安,转身想走,身后突然冒出五六个人,拽着她胳膊,把她拖了进去,重重关上了门。

  “你们干什么?”潮生大喊。这个房间更像是刑讯室,中间摆着一张椅子,上面吊着一个头盔模样的黑色半球形仪器。她被几个护士按在椅子上,拼命扭动挣扎,咔咔两声,她的手腕被套上钢圈,固定在扶手上。她惊慌极了,叫道:“救命啊——”一个护士过来给她打了一针,黑色头盔缓缓降下,罩住了她的头,什么都看不见了,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请院长来,可以开始了。”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有人遥遥喊“院长到了。”然后是一声痛呼,再然后是混合在一起的各种响声,叫骂声,呼喝声,玻璃砸碎的声音,拳头入肉的声音,金属敲击的声音,她感到风声袭开,有人将她的手铐松开了,跟着眼前一亮,她眯着眼,看到了榕生的脸。他拍着自己的脸说:“潮生,快醒醒!”她被他背了起来,跟着他旋转,看他一拳一脚和人搏斗,胸口烦恶难当。门口被穿白制服的人堵住,走廊那头奔出更多人,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躲在门帘后,对他们举起枪来,她哑声叫:“榕生当心。”那柄枪被人踢飞上了天,人丛中出现蔺小仙的脸,她大声喊:“你们快跑!”榕生喊道:“多谢!你也当心!”背着潮生跃上窗台,从三楼跳了下去。

  榕生踏上二楼的遮雨棚,落地毫发无伤。“你没事吧?”潮生摇摇头。他从侧门出去,钻进了小巷。她清醒了一点,看到榕生身上穿的是医院杂役的灰色制服。

  “榕生,怎么回事?”

  榕生边跑边说:“你记不记得,我娘死的那一天,她最后和我说的话,我告诉过你我听不懂?”

  潮生点头。榕生说:“那四个字,塔塔意马,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后来有一天,店里来了几个日本军官,喝醉了酒,一个人一直在喊这几个字。我问一个懂日本话的人,那人说,这几个字的意思是回家。”

  “你娘怎么懂……”

  “她根本就不懂日语。大家都说,她是怕给老董输掉治病钱才不告诉家里,我一直半信半疑,到了那个时候我才确定,一定是圣慈医院对她做了什么。我潜进医院想找一些旧档案,撞见了蔺小仙,她翻箱倒柜触发了报警器,我救了她,她跟我说她也在查这家医院,她会帮……”

  话没说完,潮生听见一声闷闷的枪响,天地倾斜,两人扑在地上,她压在榕生背上,挣扎着爬起来,看到裙子上一片血红,血是从榕生那儿来的。一辆黑色轿车飞驰过来,在他们身侧停下,车上下来两个蒙面大汉,一左一右抓小鸡般将潮生挟上了车。

  潮生喊着榕生的名字,她看到后车窗外榕生趴在地上,向她伸出一只手。

10 / 月光下的遗忘



  潮生在黑暗中坐起来,心怦怦跳,头上全是冷汗。月光从阁楼的天窗下射进来,她在床上靠了一会,等到呼吸均匀,才下地。

  不能这样下去了。如果没有人给她答案,她就自己去找出来。

  潮生站在奥德翁路上,她已经找了好几个来回,几乎绝望,除非墙上那条缝隙是入口,遗忘街的居民是蚂蚁。否则有什么方法能如此彻底地隐藏一条街呢?

  魔术。这个词闯进她的脑海。白启慧说过,所有的魔术都是障眼法。眼睛。她思索。徘徊在音乐教室外的日子里,她总是边走边哼那些旋律,听过的曲子她都记熟了。天鹅之死可以丈量红衣主教路,棕发少女属于帕蒙纳斯大道,那奥德翁路呢?她走回街口,闭上眼睛,让德彪西的《月光》在脑海中响起,她扶着墙,向前走去。从慢到快,从快到慢,每一个音符都在路上闪闪发亮,照耀记忆的黑夜,红红的灯笼,郁郁的竹海,湖上的飞鸟,他的笑脸。

  音乐止歇,潮生停下,睁开眼睛,向右转身,两个店铺之间,黑暗狭窄的小路出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广场上的玻璃路灯修好了,散发着淡黄色的光,箱笼包裹横七竖八地堆在街上,有人坐着,有人来来回回走动,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你们要离开?”潮生问。没人理她。

  “我早说了没用的,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听我的话。”坐在路灯旁的林作站了起来,叹了口气,看着她说,“这都要怪你。”

  “怪我?”潮生心里的怒意上来了,“丁梅笙呢?你们把她关在哪儿了?”

  林作摇摇头,扯开嗓子喊:“阿梅,出来!”

  从人群里走出一个穿青衣的女孩,头上包着头帕布,低着头,怯生生地站着。潮生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你还好吧?”她颤抖着甩开潮生,双手绞在一起。

  林作冷笑道:“你更想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吧?”

  潮生瞪了他一眼,咬着下唇,问:“你是怎么来的?”

  丁梅笙忽然捂脸哭了起来:“我不记得了。”林作走过来看着她俩,说:“有意思。”潮生怒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忘记所有事,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掉。”

  “林作,你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

  林作忽然吼道:“我们只是一群孤魂野鬼,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们?我们只想活下去!”

  “谁不让你们活?”潮生喊。

  后面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一个高瘦的男人站在巷口的阴影里。广场上忽然鸦雀无声。男人踏着略带夸张的舞步走到玻璃路灯下,所有人都发出了恐惧的叫声。潮生的脚好像钉在地下,瞪视着他,他今天的打扮华丽怪异,软边毛毡帽,棕皮外套,黑色长筒靴,腰间挎着一柄银光闪闪的双筒手枪,黑瞳仁闪闪发亮。

  史密斯露出了猎人的微笑。

11 / 交 换



  潮生挣开绑在手腕上的布条,拿掉了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布,空气又霉又冷,她判断自己在地下。一缕微光从上方透下来,一个人手持油灯走下楼梯,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林副官。

  “榕生呢?他怎么样了?”

  “放心,他只是轻伤。”

  她松了口气,问道:“你想干什么?”

  林副官不答,反问:“刚刚在圣慈医院,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潮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黑色头盔贴着头颅闭合的寒冷感觉又回来了。她嘴硬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沉寂了一会,林副官说:“这几年杭州城没了不少人,除去逃难的,枉死的,还有很多人没的莫名其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频率越来越高。我查过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背景都不相同,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都在圣慈医院看过病。”

  潮生想起刚才的遭遇,脑海里闪出四个字,这回她嚷出来了:“人体试验?”

  “聪明。”林副官点头,“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丁梅笙,还有……潮生脸色发白,榕生的妈妈。她猛然警醒,大声说:“你撒谎。你也参与了这件事。当年榕生母亲被你带走,死在了圣慈医院,你说你不知情?”

  “我要是知情,还用和你在这里废话?”林副官靠在椅背上,悠悠说,“那是我进军部接的第一个任务,找一个健康的女人。旁人都开车出去掳人,只有我傻乎乎上街买了一个。后来我从松田口中得知,那是一个美国医生和军部合作的一项绝密人体工程,他没有透露更多,或许连他都不知道。那批人只有我送去的那个女人被留下了。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我调查过史密斯,他是索邦大学的医学博士,公认的天才,研究方向是大脑解剖、病理学和心理学。”

  潮生瞪着他,她不相信他是因为良心不安才去调查,她根本不相信他有心。

  林副官饶有兴趣地打量她:“我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对你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

  “我甚至觉得,圣慈医院这些年为静则学堂开免费体检都是为了你。”

  楼上的门开了一线,亮光透进来,林副官抬头望了一眼,点点头,站了起来。“你自己想想,是什么原因。”他上楼去了。

  潮生心中又惊又乱,没过一会,林副官又下来了。他脸色阴沉不定,盯着她。潮生颤声说:“你要干什么?”他大步走过来,拽她胳膊,潮生拼命挣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林副官甩开她,袖子掉下来,露出了小臂。“哼。”他将袖子放下,挡住她愣愣的视线,又拽起她手臂,将她拉上了楼。

  外面是个小院子,天已经黑了。他们上了一辆黑色轿车,一路出城,还在继续开,路越走越荒,只能看见车灯照亮的那一点地方。

  “去哪里?”潮生问,她很害怕。林副官不说话,也没有表情。汽车颠簸在一片碎石路上,进了一个荒僻的小山谷,四周暗影绵延,前方有两盏灯远远闪烁,再驶近一点,她看清那是另一辆汽车。一个男人靠车头站着,车灯划过他的蓝眼睛和棕头发。

  林副官停车,将潮生拉下车。史密斯抱着肩,静静地看着她,神情微妙。令她从头到脚不自觉地发抖。半天,他才说:“终于又见到你了。”

  林副官向前走了一步,站在她身前。史密斯微笑,向他打了个手势,回身拉开车门,挽出一个妇人,妇人颤巍巍站定,满脸惶恐,看到林副官,眼睛睁圆了,叫道:“灿哥!”林副官也喊:“娘,我在这儿,别怕。”潮生也认出她了,心中恍然。

  史密斯说:“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奇货可居,今天我连接两次体会到这个词的意思,果然有意思。”

  “我认栽,我可以把她交给你,也不再过问你的试验。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林副官放慢了语速,“这个女孩到底有什么特别?”

  “你还是在问。”史密斯摇头说,“问题太多不好。你看,我就不问你为什么身为中国人却加入日本宪兵队,拿日本人的薪水却同时为中统工作,这就叫……双重间谍吗?”

  林副官冷哼一声:“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你的行为,拿你们中国话来说,是不是叫预备后事?”

  “后路。”潮生轻声说。

  “对,后路。”史密斯打了个响指。

  林副官打断道:“既然都不问,那就不废话了,换人吧。”

  “我深表赞同。”史密斯说。

  林副官枪口抵着潮生后背,低声说:“过去。”潮生慢慢向前走去。史密斯也推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交错的时候,那妇人忽然回过头,巍巍喊道:“你不要拿我要胁灿哥什么,我……我不是他亲娘!”

  林副官不耐烦地说:“娘,你别废话了。快过来!”

  史密斯也不大耐烦,他向潮生挥动手枪:“我也不是很关心血缘问题,小姐,麻烦你走快一点。”

  潮生走过去,史密斯打开后车门,将她推了进去。

12 / 我不要宽恕



  呯——呯——

  枪声回荡在广场上,人们四散而逃,惊叫哭喊,史密斯像个牛仔,面带微笑,东一枪,西一枪,满不在乎地瞄准一个个目标。

  潮生几乎要发狂,嘶声喊:“你疯了!住手!不要杀人啊!”

  史密斯大声说:“谁杀人了?这地方根本不存在。”

  她在人潮中看见站立不动的林作,他浑身颤抖,眼里有恐惧,还有极度的憎恨。史密斯看到了他,转动手枪,对准了他。

  潮生慢慢走过去:“放了他,求求你。”

  史密斯眉毛一扬:“没问题。”

  潮生不敢相信:“谢谢……”

  史密斯露齿微笑:“不客气。”忽然抬起枪口,扣动扳机,枪火迸出,射中林作的胸口。林作摊开双手,呆立片刻,向后倒了下去。

  “林作!”潮生大叫,冲过去跪在他身边,血从他的伤口汩汩涌出,没希望了。史密斯吹了吹枪口,低声说:“我只是不想跟你废话。”

  林作嘴角牵出一个凄然的笑,声若游丝:“再一次……又一次……这次……总算结束了吧。”史密斯走过来,靴底发出咔咔的金属摩擦声,潮生擦掉眼泪,憎恶地望着他。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我保证。”他认真地说。

  “那就好。”林作舒了一口气,望着荒寒的天空,“你没做错……我也没做错,战争……就是这样,有人输,有人赢。”

  史密斯摇头说:“错,所有的战争没有人赢,赢的都是战争。”①

  林作笑了笑,目光微微偏向潮生:“你一直想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听我的。”他的声音又轻了些,“因为……他们……是我一个一个捡回来的。”

  “捡回来?”潮生见林作快要发不出声,伏过去,将耳朵靠近他唇边。林作轻声说:“西巷,有一面墙,后面,有你……要的答案。”

  潮生看着他。林作闭上眼睛,嘴唇最后几次开合,梦呓一般。

  “它……它它……意马。”

13 / 被 捕



  呯——

  黑地里火光骤闪,后窗迸裂,碎玻璃溅了一地,潮生捂住了耳朵。史密斯骂了一声“fuck”,靠车门蹲下举枪朝林副官回击,车门猛然后移,他被带倒在地上,轿车突然开动,潮生的头撞在前座,看到后座底伸出一双脚来,叫了出来。史密斯跛着脚在后面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汽车疾速向山谷外开去。

  “别怕,没死,我把他弄昏了。”开车的人说话了,声音清脆。

  潮生看到她的侧脸:“蔺小仙?你怎么会在这儿?”

  “救你啊。”蔺小仙补充,“榕生叫我来救你。”

  “榕生?他的伤怎么样了?”

  “他伤在腿上,小伤,不碍事。”

  潮生此刻才松下心来。汽车驶到山谷口,斜前方的石头后趴了两个人,站起来向他们开枪,挡风玻璃裂成一圈圈碎纹,两道黑影从旁边扑过来。蔺小仙骂道:“该死的洋鬼子,果然在这儿伏下人了。”她打了个急弯,车尾将右边那个人甩出去,撞上山壁又滑下来,紧接着向右急打,将左边那人逼退,猛踩油门,加速向前疾驰。

  看到城里的灯光,蔺小仙才松了一口气:“这回应该没事了。”

  后座的潮生说:“蔺小姐,多谢你救了我。”

  蔺小仙笑道:“不客气,你要谢就谢榕生。”

  潮生接着说:“可是,你到底听命于谁?”

  蔺小仙一怔,说道:“你在说什么?是榕生叫我来的呀。我在后面追你们,正好看见你被人劫走,榕生受了伤,拜托我去追,我看到他们把你带进那个小院,一路跟着,好容易找着个机会打昏洋鬼子的司机,才把你救出来。”

  潮生说:“那为什么刚才我们被伏击,你认定是洋鬼子伏下的人,不是林副官?”蔺小仙不说话了。

  潮生继续说:“林副官问史密斯为什么一定要抓我,明知他什么也不会说,还是要问。我和他妈妈迎面走过,她本来走的很急,忽然神色一变,回头喊话……会不会是她儿子给了她什么信号,让她再拖一会,既引开了史密斯的注意,又给了你时间,好让你混上车?林副官一直在查史密斯,榕生遇到你也是在圣慈医院。你其实是林副官的人,对不对?”

  蔺小仙沉默着,将车停在了路边。她下车,从怀中拿出一根小小的红色圆筒,朝着杭州城的方向揿动,嗤的一声,一溜火星直冲天际,在夜空上绽出一团红色烟花。

  潮生也下了车,走到她身边。“你在做什么?”

  “给楼外楼那边发信号,通知榕生动手。”她脆生生地说。

  “什么?”

  蔺小仙叹了口气,说:“林不是个简单的人,他能在半道上截胡,也能一鸭两吃。榕生又不像那个老奸巨猾的洋鬼子会反将一军,为了你,他什么都会去做。”

  潮生顾不上讲究她的用词,只说:“他让榕生做什么?”

  潮生奔跑在路上,从北山街到西湖,跑到快要断气,蔺小仙的话还回荡在耳边。

  “你拦不住他,因为这件事,也是他一直想做的。”

  楼外楼灯火明灿,沿路停满了小轿车和黄包车,潮生跑过大堂,跑到水榭前,一排士兵守在门口,端枪对准了她。一个伙计上来拦她:“今晚朱市长给松田队长饯行,把水榭包下了,还不快走?”她从后巷跑出去,跃入西湖,游到水榭下面,湿淋淋冒出头,双手攀住窗格,踩着黑瓦檐朝上爬。

  榕生穿着雪白的厨师服,推着装烤鸭的小车,脚步微跛,走进了厢房。屋子中间的圆桌前坐着两个男人,一个身材魁梧,穿黄色军服,一个大腹便便,着银色绸衫,二人谈笑风生。榕生一手执鸭颈,一手拿刀,从鸭胸划下去,片刻就片出一盘扁平脆薄,色泽鲜艳的鸭肉。侍女端上桌去。桌上那两人举箸品尝,同时点头。

  榕生鞠了一躬,盘中那片柳叶刀片已被他藏在袖中,他起身时手势一沉,刀片疾飞出来,快如闪电,疾射向穿黄军服的男人,黄军服瞪大了眼睛,捂住脖颈,口中嗬嗬发不出声,倒在地上。穿银绸衫的大惊失色,没来得及站起来,又一枚刀片飞至,插入他自己的咽喉。水榭顿时大乱,潮生攀到窗外,正好看见榕生被六七个士兵踢倒,按在地上。

14 / 银 锁



  潮生奔跑在暗影里,逆着恐慌的人潮,史密斯那双金属底马靴与地面擦撞的咔咔声如同死神的脚步,到处引起风暴。她要去的地方没有人去,因为西巷是一条三面围墙的死巷。她放缓脚步,走到尽头那面长满青苔的高墙前,观察了一番,伸手去触摸一格格砖缝,有些砖头外表光滑,用力推,墙体发出轧轧的响动,向两边打开,露出阴影之间的一道夹缝。

  她侧身穿过那道墙缝,墙那边是一条荒凉的街道,两边房屋油漆剥落,灯笼残破,青石板路地缝间长出了青草,一个被抛弃的世界。潮生缓缓前行,街道跟随她的步伐不断向前延伸,发展。路的左边矗立着一幢青砖小楼,与梦中的一模一样。推开门,月光随之涌入,她又闻到了久违的灰尘味道。

  她走到堂屋后面的灶房,站在炉灶前,望着黑乎乎的炉膛。“既然没有人来过,那么它还应该在这儿。”她蹲下来,将手伸进炉膛里,在灶灰里翻找,手指触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硬物,拿出来,是一个小木盒。潮生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块孤零零的银锁。她捡起银锁,对着月光看,上面刻了四行字:磐石有仙骨,依梅作道装,其间魂一缕,宛在水中央。②

  银锁反面也刻了字,只有一个字:心。

  潮生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先是哭,然后安静下来。现在她觉得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再怕,因为她终于找到了自己。

  潮生站在黑沉沉的巷子里,她和白启慧所住的阁楼窗户有灯光透出来。

  当——城市里所有的钟商量好似的同时敲响,宣布九点的到来。一波一波的余音震荡仿佛从地心传来,震得她几乎站不稳,潮生稳住呼吸,走进楼道,上楼推开门,白启慧不在,史密斯一个人坐在桌前,泡了一壶茶。他又穿回了常穿的黑色旧外套。

  “坐。”他说。

15 / 门外小爷



  天很黑,云很低,潮生一个人走在路上,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她理了理,裹紧披肩,向圣慈医院走去。

  “你想好了?”黑夜里突兀传来这个声音。她站住,转头看到了林副官。他穿着大衣,戴顶毡帽,站在树影下。

  “榕生落在史密斯手里了。他今天上午让人给我带话,想救人,晚上九点去医院见他。”潮生平静地说。

  “你不怕危险?”他走上来,扔掉手里的烟头。

  “他是为了我才落到现在的处境。”她看着他的眼睛。

  林副官点点头:“那你去吧,我不拦你。”他转身要走,潮生在他背后大声问:“你究竟是谁?”

  “什么?”他转过头。

  “我问你是谁?宪兵队副官还是中统间谍?你让榕生刺杀日本人和伪官,是受人指使还是给自己谋后路?”

  “有分别吗?”他说。

  潮生大步走上前,刷地捋起他袖子,他臂上文了一条鲜红的团龙图案。她摇头说:“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可你叫榕生替你杀人,然后扔下他不管,你进了坟墓,也会永世不安。”

  她转身离去,林副官在后面说:“圆圈不是撤离。”

  “什么?”潮生回头。

  “圆圈是集合的意思。三角才是撤离。”

  潮生望着他:“难道你……”

  “我才是当年松江帮的门外小爷。我十一岁拜师,拜的是家中护院,当时只是好玩,有天晚上隔了门缝看师父训人,外头黑压压跪了一地,方知他是威名赫赫的松江老大。师父看我根骨好,竟然应聘护院来家中教我。这层关系我对谁也不能说,因为我是他的关门弟子。沦陷以后,师父看到太多惨事,受了刺激,提刀就要上街杀鬼子,被家人拦住了,毕竟有家有业,牵绊太多。日本人找了中间人上门拉拢,被他一脚踢走。中统的人也是这个时候上门,劝师父与他们合作。师父一直说,江湖人不问朝廷事,那次他答应了。当晚他把我找去,叫我跪下,正式立我为门外小爷。他说危难之际该当为国出力,但是不能不留后路。那时我大学毕业,家人托关系送我进宪兵部,我想离家出走,师父却说,有个人在敌人内部,打探消息也是好的。”

  “你那个时候就在打探日本人的情报了?”

  “这是师命。那一年,松江帮暗杀了四个维新政府高官,一时间没人敢上任,惹恼了日本人,他们在师父寿筵那天派了冲锋队闯进家里……那天殉难的不只是师父全家,还有松江帮一众堂主和骨干。我出门在外,回来才知道消息。同一天出事的,还有我一个同学,他走在街上被车撞死了。他是家中独子,他娘你见过的,被史密斯掳走的就是她。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死不是意外,因为有人把他当成我了。”

  潮生睁大眼睛,林副官继续说,“出事第二天,松田把我找去宪兵部,给我一个任务,配合一个人演一场戏。在楼外楼的接风宴上,那个人当众行刺松田,我与他格斗,还要一路追捕,务必弄得声势浩大,让所有人知道,那个人就是松江帮一直隐匿的门外小爷,为师报仇,事败被擒。”

  潮生问:“日本人想引出漕帮的人然后杀光他们?”

  林副官摇头:“他们想让他成为松江漕帮的下一任帮主,将漕帮纳为己用。”

  “他……”

  “就是罗四,你和榕生心目中的英雄。”

  “他是汉奸?”

  “不算,他是日本间谍,混进了松江帮,他们堂主派他在杭州看场子,看了小半年。”

  “所以那一枪——”

  “是我开的,墓碑上的三角也是我改的。可是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每天都有人自投罗网,大家都想救门外小爷,暗号其实不顶用。后来我仍旧为中统做事,但是我让兄弟们都走,江湖人不问朝廷事,有事,我担。”

  潮生冲口而出:“你救救榕生吧。”林副官低头,半晌不说话。潮生见状,心变冷了。若他能出面,就不会拿榕生当枪使了。她转身向医院大门走去,缓缓说:“如果榕生能活着出来,希望松江帮能记得,欠了他一次。”

  他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松江帮现在改了名叫赤龙堂。若能活着相见,赤龙堂会记得,欠了你们。”

  潮生走上医院二楼,看着漆黑长廊尽头那个透着光的房间,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史密斯打开门。“进来吧。”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墙上的方形挂钟指针正好重叠在九点。

16 / 白启慧



  “她睡着了,不要吵醒她。”史密斯说。

  潮生在他对面坐下,他推过来一杯茶。她闻到柑橘的味道,捧起来喝了一口,舌尖被烫到了。

  “你怎么能做到这么真实?”

  “不是我,是她。”史密斯看了一眼白启慧关着的房门,“这是她的世界。你看到的所有都来自她的记忆和创造。”

  “你到底在做什么?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你应该知道,我研究人类的大脑。”

  “脑解剖病理学。”她想起了林副官的话。

  他摇摇手:“那只是手段,我真正的方向,是在不破坏脑结构的前提下实现主体意识的提取和互换,你明白吗?说换脑会不会更容易理解一点?”

  “换脑?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可能,你怎么会坐在这儿?”史密斯摊开手,做了个展示的姿势。

  “你是说我正在……换脑?和……”潮生看着白启慧的房门,“这不可能!”她终于想起来白启慧在很久以前就死了。

  “她没有死,那次坠楼让她陷入了昏迷。奎斯特向我求助,我就来了,给她做了检查,我发现她和其他症状相似的病人完全相反,她的大脑活跃异常,但所有器官日渐衰竭。于是我知道了奎斯特为什么会找我,他当时手上有一个脑死亡的病人。而我之前最大的成果不过是成功交换了两只老鼠的大脑,你真该见见它们,其中一只被我敲断了腿,它的意识被置换到健康老鼠的身体里,还是一跛一跛走路。喏,就像这样。”他站起来走了两步。

  潮生打断:“那个脑死亡的病人怎么样?”

  “完全不合适。”他收敛了笑容,“奎斯特说,我们放弃吧,送她去天堂。这个笨蛋不知道自己召唤来的是一个魔鬼。你见过向往天堂的魔鬼吗?不,一个不行,那就换一个。”

  潮生体会到这句话背后阴森森的含义,不由咬紧了牙关。

  “我去找日本人,见了他们的最高长官,他对这项技术非常感兴趣,你别瞪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就像黄皮肤的猴子,可是他有我所需要的资源。”

  潮生冷冷地盯着他:“你说的资源,是人。”

  史密斯满不在乎地说:“还有钱。他们第一批送来的都是女人,十几人之中只有一个人勉强合格,于是我们进行了第一例大脑交换手术,还算顺利。白的意识进入了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沉睡,那个女人却在白的身体里醒来了,她很惊慌,一直在叫喊,只活了五分钟。”他沉默了一会,继续说,“奎斯特给她举行了葬礼,是白的身躯,以白的名义。那次葬礼之后,奎斯特就回国了,他说他再也不能承受这件事了。”

  “把医院丢给了你。”

  “你能寄希望于一个不负责任的笨蛋吗?一年以后,白的新身体也出现了衰竭,有一天晚上,全部指标面临崩溃,就在那晚,一个高烧的小女孩被送来了医院。”史密斯看着她,说,“我给你做了全面检查,就知道你是最适合她的,从机能到神经结构契合度堪称完美,可惜那时你太小了,你的大脑还无法承受手术。”

  潮生想起来了,第一次在病房见到他,他先是说太早,然后说太晚。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忍不住问:“你和启慧姐……是什么关系?”

  “前任。”他耸耸肩。

  “她甩了你?”

  他皱起眉头:“小姐,你这么刻薄,即使你快要死了我还是不会原谅你。”潮生瞪着他。“好了,我原谅你。我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决定冒险一试,你却逃跑了。没过多久,日本宪兵队把一个受了枪伤的年轻男人送进医院,我发现这个男人的脑结构与白竟然有一定相似度,就毫不犹豫地进行了置换手术。一年前的事又重演了,男人的意识在一个女人的躯体里苏醒,我无法形容他,或者说她当时的表情,你真该见见,疯狂,迷茫……什么都有,他,她冲出了房间,从楼上跳了下去。”

  潮生想起石条缝隙上罗四的脸,榕生跪在死去女人身边的哀泣,黯然说:“我见到了。”

  “这五年,白的情况越来越糟糕,躯体排异也越来越严重,最早一个身体能用一年,现在短短一个月就会出现全面衰竭。所以——”他看着她,“我急迫地等你长大。”

  “这就是换脑的过程?每个人都和我一样,进入这个,”潮生一时想不到怎么措辞,“幻境,和她一起生活吗?”她竟然有些吃味。

  “和她一起生活的只有你,其他人只是进入她的世界,在懵懂过后想起一切,向她交出记忆,让她占据大脑。她这么好,这么可亲,有谁不愿意向她倾诉一切呢?”

  “交出记忆就完成了换脑过程?她……自己知道吗?”

  “她不知道。”潮生松了一口气。他继续说,“意识的旅程真是奇妙,脱离了躯壳的限制,意识会自己选择一生中某一个时态,留恋的或者憎恶的,然后以那个形态生存下去。白选择了她在巴黎念书的时光,而你选择了回到十一岁。”

  “既然你们以前是恋人,为什么她不认识你?”

  史密斯低头,半晌说:“我伤害过她,这段记忆对她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你为什么要在遗忘街杀人?”

  史密斯不答反问:“你有过这种经验吗?当一个人离开你,他其实没有真的离开,他的气味,他的回忆,他的痕迹留了下来。”潮生点头。他接着说,“和白交换躯体的那些人就是这样,虽然主体意识离开了,意识碎片却留下了。在白的世界里他们仍然保有人的形态,却只有破碎的记忆。碎片越积越多,会造成大脑的损坏,所以我必须消灭他们,但是他们躲了起来,我找不到。”

  “他们创造了遗忘街,一个躲藏之地……”潮生愤怒地说,“你杀害了他们,又一次。”

  史密斯摇头说:“人总要死的,不管以什么形式,借助谁的手。不过,创造遗忘街的,不是他们,是你。”

  “我?”她吃了一惊。

  “你和其他人不同,你和白最亲,却在无意识中隐藏了最重要的记忆,导致交换进程进行不下去,我只好参与进来,对你进行催眠,希望能帮助你找到过去。”

  “所以我一直做梦,梦见的都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她明白了。

  “你的抵抗太顽强,居然拖了五年,还要开花店。”他摇着头,一脸荒谬的表情,“虽然你一点点接触到了往事,可是最核心的记忆被你藏在那条被抛弃的街上,你自己都忘了,有一个人却找到了它。”

  潮生轻轻说:“林作。”

  “人真是奇怪的物种,在现实里宁愿跳楼死掉,在虚无中却只想活下去。他在废墟上建立家园,收集游魂,设置屏障,但他无法阻拦你,因为那是你的街。”

  潮生默然许久,开口说:“我还有一个最后问题,和我换脑,启慧姐会好吗?”

  史密斯的脸变得严肃,他点头说:“会的,她会苏醒,拥有新的生命。”

  潮生环视这个家,五年的相依为命,尽管是这么奇异的形式。“好,我愿意。”

  里屋传出一声响动,史密斯脸色变了,他起身冲过去撞门,门开了,他看到屋内的情景,浑身颤抖。

  淡黄的灯光下,白启慧坐在床上,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手执一柄水果刀,深深刺入腹部,白色的睡裙和床单被鲜血浸透了,她的眼睛却黑亮异常,露出一丝微笑,看着他轻柔地说:“既然桌子是硬的,手一定会痛,我也一定能杀死自己,对不对?”

  “混蛋……”史密斯冲了进去,站在床沿,想去碰那柄刀,却又不敢。潮生也冲了进来,她捂住嘴,惊骇之极。

  “你……你坐吧。”白启慧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史密斯坐了下来,抬起手,轻轻摸她的脸,她也抚摸他的脸。潮生看到了屋里摆放的那幅画架,画像上的人终于有了脸庞,那是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史密斯。床上的白启慧也老到了三十几岁的样子,她靠在史密斯肩上。他低声说:“我做了这么坏事,你不恨我?”

  白启慧闭上眼,轻轻摇头:“恨有用吗?让我自私这一次吧。”她又睁开眼,露出甜蜜的笑容,对潮生说:“谢谢你,给了我们这五年的时光。”

  史密斯哭了。

17 / 重 逢



  “潮生!潮生!”潮生睁开眼,看到榕生在拼命摇晃自己,她大喜过望。“榕生,你怎么出来了?”

  “日本人正往城外撤,一男一女两个蒙面人乘乱到地牢救了我,他们说你在这儿,我就赶来了。”潮生看到墙上的钟,九点五分。

  史密斯坐在对面,脱下了黑色头盔,面白如纸。他看着他们,嘴角上翘,露出古怪的微笑。榕生向他走去。“不要!”潮生喊道。他疑惑地回头。

  墙角的病床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少女,她不知道那是不是丁梅笙,对史密斯来说,他们只不过是盛放白启慧精神的容器。

  “好多市民要放火烧圣慈医院,我们快走。”榕生说。

  潮生扶着他手臂站起来,望着史密斯:“你呢?”

  “还重要吗?”史密斯头倚着椅背,微笑着说。潮生呆了片刻,点点头,让榕生搀着出去了。

  他们走到楼下,果真看到下面一堆堆柴火,好多人集中在这儿。远远听到有人喊“心儿!”潮生猛回头,小路尽头雾蒙蒙的路灯下,出现了两个人,看到她,叫着心儿,快步走过来,夏潮生热泪盈眶。“爸爸,妈妈……”她跑过去,抱着夏蕴岚和夏太太哭了起来。

18 / 墓 园



  潮生和榕生站在白启慧的墓前。榕生注视墓碑,目光复杂。潮生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接受得比想象中平静。

  这一夜潮生长大了很多。她想起白启慧教她读过的一首诗,轻声念了出来:“我所爱的人不理解我所做的和我将做的。”

  榕生说:“在这茫然而悲苦的土地上。”

  潮生没想到他知道,继续念道:“记得我做过最好的事情。”

  “就是曾经向你坦白。”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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