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II 残阳血影
暗黑色一拢的山脉欲刺破大地,仿佛由地狱深渊伸出来的黑色巨掌。除了带来无尽的冰寒,剩下的都是无边的绝望。
它们是两匹狼,怒睁着暗绿色的狼瞳在微暮天光里,死死盯着他。
他是一名少年,处在环绕的阴影中,无法看清楚他的目光。
两匹狼被少年的咆哮震慑。少年挟风扑了上来,但狼是最敏捷的猛兽,它们跳出了少年的攻击范围。
其中耳朵有残的一匹狼张嘴咬住了他的脚踝。
另外一匹尾巴长些的狼张开了血盆大口,跃起咬向少年的脖颈。
残耳狼更用力地深咬少年的脚踝,但很快,残耳狼发觉咬住的根本不像人,像一块石头。
就在暮霭的冷光中,残耳狼看清楚了少年的面容。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这张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而最令残耳狼心惊胆战的是少年的眸子,那是一双好似浸透了遥远天山万年冰雪的眸子。
残耳狼没原因地松开牙,少年不管残耳狼,眼神里爆射出一道寒芒,在长尾狼咬住他脖子的同一刹那,他也张开了嘴,死死咬住了长尾狼的喉咙。
血、肉同皮毛混在一起的味道像是无法说出口的魅药,带着巨大的苦涩血腥味,让少年脑海里一阵疯癫。
少年微微露出了牙齿。那是一排尖锐似钩的牙齿,可穿透猎物生命的牙齿,就那么肆虐地暴露在山谷的寒风中。
长尾狼软软松开了嘴,从少年脖子上掉了下来。
残耳狼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它发出一声短促的狼啸,冲向少年。
少年身子突地窜高,而后半空里狠砸了下去,砸中了残耳狼的半边身子。残耳狼发出低低的哀鸣,不多会儿,没了动静。
远阳渐落,山谷里蒙上一片死死的黑暗。这一场人狼之间的血斗不经意间就结束在黑暗到来的片刻,少年望着倒在血泊里的两匹狼,方才冰一样的目光有了细微的融化,一缕情愫游动出来,分明叫做怜悯。
怜悯它们,谁又会怜悯自己。
“漂亮!”一个圆衫青年男子,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猫了出来。
圆衫青年带着一抹阴笑对少年道:“做得好,只要听我的话,我就遵守约定。”
第一章 II 明岭县
青州明岭县。
平静安详的地方,北有一座遮天蔽日的大山,名曰黑虎山。
这一日,从明岭县东南方向赶来一群难民。难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中有两个黑衣男子,一人背剑,另一人拎着一把铁锤。
两人在逃难难民中显得格格不入。城门口有人大呼:“快走啊,城中纪家米铺正在施粥,去晚了就赶不上了。”
待难民赶到纪家米铺时,米铺前前后后早已围满了三层人。一张张饥饿的面孔望向施粥的米铺伙计,伙计们手里不停歇地舀粥、放粥,转眼工夫,三大铁锅的米粥已经见了底。
“停下!”一个穿锦袍挂玉佩的青年,从米铺外走了过来。
“少爷。”米铺伙计连忙招呼。这青年正是纪家公子,纪梁。
纪梁身后跟着一位身姿轻盈的妇人,乃是他的娘子,宁素琴。
“你们这是在干吗?”纪梁面带不悦。
“少爷,我们按照老夫人的命令,在放粥。”米铺伙计回答。
“胡闹!老夫人岁数大了,脑袋不灵光,你们这一帮人也都脑袋进水了!”纪梁捧一把折扇,道,“这两年青州境内都闹饥荒,最宝贵的就是粮食了。这些粮食就是是数不尽的银子,让我把银子施舍给叫花,休想!”
“收摊!”纪梁喝道。
米铺伙计麻利地收拾了摊子,没有抢到粥的难民哀求着、叫嚷着,希望纪家米铺可以再多施一点米粥,只是纪梁已督促伙计封了铺门。
大街上,一道道目光黯淡下去,伴着轻轻的叹息。
“这帮黑心商人,让我教训教训他们。”隐在人群里,短衣男子冷然道。
“莫动怒。”青衫男子拦住他,“米是他们的,放不放是他们的自由。”
“况且最应该放米的是县衙,这群贪官宁可米粮烂在粮仓里,也不肯放粮。”青衫男子淡淡说。
青衫男子乃是大世神捕之一的鬼捕黎斯。短衣男子是他下属,吴闻。
“唉!气死我了。”吴闻瞪大了眼珠子,“难道没别的办法了,就眼睁睁瞧着这些难民饿死?”
“也未必。”黎斯嘴角上扬。
“大哥,你有办法?”吴闻道。
黎斯眼望着人群攒动的明岭县长街:“我看明岭县衙离此地不远,走吧。”
明岭县衙。
县令司徒博的一双眼睛眯了好久,视线才从泛着紫色光泽的令牌上移开,看向黎斯和吴闻。
“果是皇上御赐的神捕令牌。”司徒博并非短见之人,他也熟知紫色神捕令的来历。神捕令携皇帝威泽,持神捕令之人可在地方县府使县首之责。
司徒博手中这块神捕令除了皇威恩示,还撰书了神捕的名字——黎斯。
“司徒大人,可看好了。”黎斯笑了笑道。
“看好了,看好了。”司徒博将神捕令交还给黎斯。
“青州多舛,两年大旱之后又是大涝,不少地方已有灾民闹事。圣上得到密报,青州地方官员私藏生粮变卖银子,中饱私囊,这才让青州难民饿了肚子。圣上已委派了多个执命大臣微服私访进入青州,就是为了查办这些贪官污吏。”黎斯正色道,“司徒大人为官多年,是个聪明人。这里面的道理,你应该懂了吧。”
“懂了。”司徒博立即叫来了县衙管粮的官员,安排放粮事宜。
“黎大人,就算将县衙全部存粮放出去,也不够用啊。若要缓当今难民之祸,需要找人帮忙。”
“找谁?”
“明岭县纪家米铺,纪梁。”司徒博道。
明岭县,纪府。
纪府管家认识司徒博,将司徒博、黎斯和吴闻一路引进了纪府。纪府庭院叠连,比从外面观望的还要宽敞气派。经过花厅时,黎斯眼光一瞥,从花厅门缝里,黎斯瞥到两人,一男一女。
女的娇秀端庄,男的温文尔雅。两人守在一张长桌旁,男子似在作画,女子在观赏。女子一会儿瞧瞧画卷,一会儿又看看男子。
这女子黎斯还有些印象,她是纪梁的娘子,纪府少奶奶。
这位少奶奶对作画公子还颇有别意,黎斯这般想。过一会儿,管家带着黎斯来到了纪府正堂。
“司徒大人,我这就去请少爷,您稍等。”管家吩咐了丫鬟速上茶点后,转身出了正堂,快步离开。
约莫一盏茶功夫,纪府管家大汗淋漓地奔了回来,带着一脸尴尬地说:“司徒大人,实在抱歉。原来少爷去黑虎山里猎狼了,我这才刚知道。”
“猎狼?”黎斯喃喃说。
司徒博面有不悦:“他什么时候回来?”
“少奶奶说,少爷猎完狼后,大概酉时前后就直接去南市狗井了。”管家回禀。
“狗井?”黎斯轻笑道,“纪家少爷的嗜好还不少。”
狗井是闹市勾栏之地中,专门用来斗狗的地方,将地面挖出半丈深的坑洞,称作‘井。斗狗就在井里厮杀搏斗。
纪家少爷纪梁在南市就经营着一家狗井,除去米铺外,狗井同样给纪梁带来了大笔财源。
“黎大人,你看……”司徒博看向黎斯。
“去狗井。”黎斯撂下三个字。
第二章 II 夏九婴
申时,黑虎山密林。纪梁挥着描金绿葵扇,走在进山队伍的最后面。
纪梁身旁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他是狗井的掌柜,叫黄丙水。认识他的人习惯叫他黄麻子。
队伍最后面是一个破衣烂衫,披散着一头乱发的少年。少年叫夏九婴,是纪梁手下最低贱的一个奴仆。
“有发现了。”一个家奴小跑过来,“少爷,前面发现个狼窝。里面好像还有狼崽子。”
“好啊,看看去。”纪梁随家奴来到悬崖边缘,野草里传来了小狼“唔,唔,唔!”的叫唤声。纪梁兴奋地想抓走小狼。
倏然,从密林里跳出了一匹全身纯白的大狼。
白狼护崽,朝纪梁挥了一爪子,纪梁哪躲闪得及,手臂被划拉出一个大血口子。纪梁害怕地大叫:“来人,来人啊!”
少年面带病色,挡在纪梁身面。纪梁指着白狼喊:“我不要狼了。夏九婴,你给我杀了这匹白狼!”
少年木讷的眼神转望白狼,那空白的瞳孔里渐渐有了一抹深刻入骨髓的冰冷之意,白狼愣了愣,这空当儿纪梁和黄麻子已经带着队伍远远躲开了。他们忌惮这匹可怕的白狼。
白狼露出獠牙,深深弓下身子。而夏九婴竟也是同样的动作,双手插进土里,弓着身子,两只眼珠子贴近地面望向白狼。
白狼想不明白为何这个人类少年在模仿它的动作。白狼并不知道,九岁时,夏九婴就徒手掐死过独狼。夏九婴今年十四岁,他已经杀死了不下十五匹野狼。对于野狼的每一个动作,夏九婴都了如指掌,他更是将狼搏猎的动作运用在了自己身上。
白狼低吼,完美的身形纵向夏九婴。
夏九婴像泥鳅一样紧贴地面从白狼腹下划出,侧身朝内一蹬,鬼魅般地出现在了白狼左边,握紧的拳头重击在白狼肋骨上。
白狼大惊,猛兽天生的急速反应让它团住身子,堪堪避开了夏九婴的一拳。夏九婴飞出一脚踢向狼头,白狼不甘示弱,甩头咬向夏九婴脚踝。
夏九婴脚踝被咬出深深的伤痕,白狼脑袋也遭受了一脚,一人一狼跳开,对视、对峙,互相喘着粗气。
“咔!”白狼又成功地咬住了夏九婴的左腿。夏九婴吃痛地翻倒在地,后腰暴露在白狼口边,这般好时机白狼哪里会错过,它一口狠狠咬住夏九婴后腰。夏九婴一阵痛楚,双目射出精光。在白狼咬住夏九婴后腰的刹那,夏九婴爆发出一股怪力,侧身将白狼压住,手肘死死锁住白狼之喉。
后腰鲜血淋漓的撕裂,夏九婴几乎感受不到了。他的眼里翻滚出无尽的杀机、漫上一层层浓烈的寒冰,寒冰包裹着杀机,那是义无反顾的决绝。
白狼渐渐无法呼吸,狼眸弥撒出一层雾气。白狼努力地将脑袋转向后面,那里有一片生意盎然的杂草,白狼“啊啊呜呜”地艰难哀叫,像有话要讲。
夏九婴随白狼望去。同一时刻,他的手肘狠狠压了下去。
渐入黑夜的黑虎山只能让人感受到一个字,冷。
夏九婴从悬崖旁走进树林,鲜血从他的脚踝、左腿、后腰一滴滴溅落,仿佛一路盛开了妖眩的红花。
“白狼呢?”纪梁见到满身是血的夏九婴,先问这句。
“它死了,叼着……狼崽子跳下了悬崖。”夏九婴开口,这是他进入黑虎山山岗子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酉时过半,明岭县南市照往常一样熙熙攘攘。
南市尽头左拐一条巷子有三间大屋,屋前竖着鲜红刺眼的招牌——山海楼。
山海楼明面是茶楼,其实就是狗井。黎斯和吴闻,还有县令司徒博在山海楼柜台点了茶单,来到了一排平屋前。
撩开平屋厚布帘,有几个执笔的押头老先生。所谓押头就是你看中了哪条狗,便下银子押赌这条狗,押头老先生为你留字“押赌”。
“洪老板这头‘黑丝豹听说在邻近县逞足了威风。其他狗只要见到它,都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正在押注的一名客人说。
黎斯同吴闻走进狗井内部,司徒博也跟了进去。
狗井内一排排椅凳呈环形围绕,配有小桌,搁放茶水、瓜子。
狗井十分宽敞,可坐满百人,中间便是所谓的井口。
斗狗在井内进行,客人俯观斗狗全过程。此刻井里有两条斗狗,两条狗都是体型硕大的北方狼狗,凶狠剽悍。两条大狗互相瞪着彼此,眼中血腥斗气浓厚。
两个狗主拉住斗狗,待井口金锣一响,狗主松开斗狗,厮斗才正式开始。
时辰到了,伙计敲响了金锣,狗主放开斗狗退入后面的隔室里。两只斗狗如同奔跑的狂牛在井中重重碰撞在一起,血口白牙撕咬彼此,其中实力弱的斗狗被对手狠狠咬住了喉咙,然后“咔嚓”一声脖子被咬断了。
狗井里响起了震耳的叫好声,也有唾骂声,唾骂者无疑是买错了赌。
此时,井中一间被隔开的小室里。少年夏九婴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脑海里回忆着白天在黑虎山与白狼厮杀的一幕幕情景。
白狼最后那不甘、眷恋不舍的眼神,让夏九婴如同冰封的心脏猛烈跳动了几下,但仅仅只有那几下,很快又再次被无尽冰寒所冻结。
“夏九婴,很快就轮到你出场了。”小室外有人嘿嘿笑了两声。
夏九婴没有理会,他木讷的双眼望着黑洞洞的某个地方,漂浮着,沉沦着。
已经第五场了,擂主热捧的黑丝豹出场了,它的主人是洪老板。
黑丝豹是藏獒同狼狗杂配而生的,体内流淌着藏獒桀骜不驯、凶猛嗜杀的血液。
黑丝豹的对手是一条黄色狼狗。黑丝豹高昂着脑袋,满是不屑。
狼狗被激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嘴咬向黑丝豹的脖子。
黑丝豹在电光火石间一转身,健壮的后腿踢中了狼狗脑袋。狼狗挟着一阵风撞到了井壁,又重重摔下来。
黑丝豹的实力让众观客唏嘘不已。
接下来的斗狗一场接连一场,黑丝豹毫无悬念地赢到了最后。
最后一场斗狗比较特殊,由狗井派遣一位少年挑战斗狗擂主。正式挑战前,要到押头老先生处重新买赌。
在最后一声战锣响前,井内另外一间宽敞许多的隔室里,满脸阴寒的纪梁坐在室内。
门轻轻响动,黄麻子来了。
“少爷,您这招高妙啊。”黄麻子啧啧称赞道,“先派黑丝豹打头阵,让观客见识黑丝豹的威力,最后一场客人们肯定会花银子买黑丝豹赢。嘿,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少爷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夏九婴。”
“做生意要靠脑子,所有来看斗狗的都是赌徒而已。”纪梁用扇子压了压手掌心。
“去看看夏九婴准备好了吗?”纪梁吩咐说。
黄麻子低头钻出了门。
夏九婴还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背下、脸上、心里渐渐变得同石床一样冰寒。门“喀拉喀拉”响了起来,夏九婴缓缓从石床上坐了起来。
黄麻子走进来,扔给夏九婴一套新衣服:“穿上这套新衣服去吧,把满是血污的破衣服扔了。”
夏九婴瞧都没瞧那套新衣,他像一个会走动的幽灵般走向门外。
井内有两个入口,黑丝豹堵住左边入口,夏九婴迈着蹒跚的步伐从右边入口走入井内。
夏九婴还穿着染满血污的旧衣,左腿和后腰露出显目的血肉,同白狼搏杀留下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
夏九婴完全不在乎,他目光空洞地望着黑丝豹。
金锣发出刺耳的“咣!”声,一人一狗,两个主角终于面对面了。
夏九婴朝黑丝豹挪动了一步,黑丝豹拱动鼻翼,嗅着某种古怪的气味。
夏九婴呆滞空洞的眼神渐渐变了,凝成了一根针,扎在黑丝豹体内。
黑丝豹更困惑了,伴随着夏九婴迈出的第二步,黑丝豹做出了一个让人诧异的举动,它……往后退了一步。
“黑丝豹!上啊,往前冲!”
“……”
狗井之上的众多观客已经坐不住了,他们押了那么多银子在黑丝豹身上。
当然这些躁动的人中不包括黎斯他们。
只是黎斯的吃惊并不亚于这些赌徒,他并非吃惊于黑丝豹的退却,而是诧异井中少年所散发的杀气。这股杀气如同从冰封万里的大海深处吹来的刺骨寒风,让试图接近少年的人不寒而栗。
狗同狼一样,是最具有灵性的动物。黎斯相信黑丝豹也是被少年可怕的杀气所震慑,所以才选择后退。
只是,方圆之地,退又能退到哪里!?
夏九婴走到黑丝豹咫尺前。黑丝豹那副比夏九婴庞大些的身躯被挤在井壁侧,恨不得井壁上有个洞立即钻进去。
所有观客都给黑丝豹叫起倒彩,接下来一瞬再次震惊了这帮满脑子暴力的赌徒们。被贴上”无敌“称号的黑丝豹宛若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发出“呜呜呜呜”的求饶声。
夏九婴望着黑丝豹黑森森的瞳孔。须臾,他转身走回入口。
压轴战结束,大家悻悻离开了狗井。
黎斯站起来对司徒博道:“快子时了,明天再寻纪梁吧。司徒大人先行回去,我们这也就走了。”
“也好。”司徒博告别了黎斯,独自离开。
吴闻道:“大哥,你支开司徒博可是为了那少年?”
“你觉得他怎样?”黎斯不答反问。
“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不是可以锻炼出来的。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吴闻如实说。
“说得没错。”黎斯目光闪动,“那气场可瞬间把人世变成修罗炼狱。”
第三章 II 九婴恶兽
天地寂静,这荒凉的偏僻巷道如同步入地府的黄泉鬼道,带着一股让人脚底生寒的冷意。丑时尽头,从一扇极不引人注意的边门里走出一人,面容藏在乱发里,遮体的破衣上挂着猩红血污。
他就是让凶猛如斯的黑丝豹臣服其脚下的少年,夏九婴。
从这条偏僻巷道,夏九婴继而转入了另外一条更加偏僻的巷道。他有意避开所有人,像一匹独狼穿行于黑夜的风中。只是他不知晓,在某个角落,早有两双眼睛锁定了他。
夏九婴来到一个村落。
靠近河流的地方有一座小型的茅草屋,草屋外有一圈木篱笆。
夏九婴推开木篱笆,茅草屋门口摆着一个碗,碗里是冰凉的饭菜。夏九婴没动饭菜,钻进了草屋中。
过了半盏茶功夫,一个老迈的婆婆从相隔不远的村屋走来,瞅见了没有动过的饭菜,发出一声浑浊不清的叹息。
“孩子,不吃饭不行啊。好歹吃点……九婴啊。”老婆婆苦口婆心地喊。
老婆婆朝自己村屋走去,身后突然冒出两个人影。
“谁啊?”
两个人影正是跟踪夏九婴来此的黎斯和吴闻。
“老婆婆,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想打听草屋内那个少年的事。”吴闻把来意说清楚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老婆还是不安心。
“我是过河走山的皮货商人。”黎斯开口道,“我相中了那少年,想招他做伙计。但我问他什么话,他都不说。所以我想找个熟人问问少年的底,看是否适合跟我们走。”
“噢。”老婆婆点头,“好心人啊,如果能带走九婴,就赶紧带他走吧。”
“这少年叫九婴?”
“对的,叫夏九婴。”老婆婆忍不住摇头说,“这不吉利的名字,也害苦了孩子。”
“怎样讲?”黎斯细问。
老婆婆指向背后巨大的山影:“我们这个村叫落花村,北头的山是黑虎山。从祖辈的老人口里流传下来,这黑虎山以前并不叫黑虎山,而是叫九婴山。”
“九婴是上古一头可怕的凶兽,传说中它生有九个脑袋,乃是逢水火的怪物……只要它出现的地方就会有数不尽的灾难降临。后来九婴被羿在天河射杀,它的尸身一年一年变幻,最终变成了一座大山,就是九婴山。”老婆婆说出九婴山来历。
“九婴山的名字同样带来了灾祸,我们于是把九婴山改成了黑虎山。”老婆婆将黎斯和吴闻请进屋。
“莫非夏九婴的苦难也同这上古凶兽有关系?”
“这还得从夏九婴出生时说起。”老婆婆点点头。
“十四年前,夏九婴的爹娘,夏正夫妇就住在嫣河细流边。”老婆婆继续道,“夏九婴出生后,乐坏了夏正夫妇俩。但没成想在夏九婴满月时,夏家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夏正将娘俩救出火海,他自己……却被烧死了。”
“夏正被烧死后,人们就嘀咕是孩子带来了不幸,带来了灾难。”老婆婆忍不住摇头。
“接着在夏九婴百日时,洪水突然席卷了整个村庄,房屋被冲毁了几十间,还有许多人葬身洪水。”
“悲愤的村民无处发泄痛苦,便把矛头指向了夏九婴,说他是九婴凶兽的转世。”
“夏九婴受尽了别人白眼,回到家还要笑着安慰难过的亲娘娄氏。”老婆婆惋叹说,“但不幸的事又发生了,夏九婴六岁时,黑虎山一伙野狼偷袭村庄。娄氏为了追回下奶的老山羊,独自一人追赶狼群进了山沟子,结果被野狼团团围住,就再也没有回来。”
“六岁的夏九婴就这样失去了爹娘,成了一个孤儿。”
黎斯脸抽动了一下:“以后呢?”
“以后?”老婆婆叹一口气,“村里人把夏九婴当成了九婴凶兽的转世,都避着他。可怜的六岁娃娃在村中乞食,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吃的,我想收留这孩子,村长就带了两个人把我关进了地窖。”
“夏九婴差点被饿死,但最后他活了下来。”老婆婆老泪纵横,“这孩子是跟野狗抢食,吃死老鼠活下来的……我不敢想象,六岁的孩子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我被放出来后,夏九婴就变得呆呆傻傻,不再同任何人说话。”老婆婆难过地说。
“村里没人收留他,他为什么不离开落花村呢?”吴闻问。
“唉,这孩子认准了他娘还没死,说要等他娘回来。”老婆婆说,“他是太想亲人了,太渴望亲人的关怀。”
“夏九婴九岁那年,他在山坡上杀死了一匹独狼。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再骂夏九婴了。”
黎斯、吴闻走出了村屋,老婆婆一路相送。
“大哥,他在那边。”吴闻眼尖,发现了夏九婴。
夏九婴像块石头,一动不动蹲在河边,望着草丛中的野花发呆。
“好多天了,不管这孩子多晚回来,都会蹲在那里呆上好久,也不知为啥。”老婆婆说。
夏九婴没有发觉黎斯他们,或者发觉了却不予理会。在他空洞的眼中,点点星光闪烁,他是否在等待什么。
第四章 II 纪府命案
鸿运三十三年,二月初九。
再次拜访纪府,纪梁还是没有露面,但见到了纪府老夫人。
老夫人身边还有位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家丁婢女都尊称她做容妈。容妈专门负责照顾老夫人的饮食起居。
司徒博将赈济灾民的请求跟老夫人说了说,老夫人很同情受苦的灾民:“我一定劝服纪梁捐出粮食。”
“老夫人深明大义,我代替灾民道声谢谢了。”司徒博拱手感谢。
老夫人吃了一会儿茶点,就回房休息了,吩咐容妈陪客。
纪府宅大院深,楼台亭榭别具匠心,黎斯提议在纪府内转一转。容妈便陪着黎斯三人在纪府内游转,黎斯询问纪家人的情况,容妈简短地介绍了下。
纪家有老夫人、少爷纪梁,还有少奶奶宁素琴。
除此外,黎斯还打听出纪梁颇好附庸风雅,专门在府中请了画师,请来的画师名叫陆千波。
黎斯想起前次来纪府,在花厅同少奶奶宁素琴忘我作画的男子,十有八九就是画师陆千波。
黎斯信步而来,走到纪府南院。南院有两间高墙大屋,刚一靠近,大屋里就传出了激烈的狗吠声,一个男人怒气冲冲从大屋里跳出来:“谁啊,不知道南院不能随便进啊!”
容妈赶忙过去,同这人低声交谈了几句。
黎斯打量这男人,男人生着一双针缝眼,偶射凶光。容妈交代后,男人望了黎斯这边两眼,晃了晃大脑袋回到大屋里。
“这人谁啊,这么霸道。”司徒博被个凶恶汉子这般呼喝,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呀,大人们啊,你们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容妈指着大屋说,“他是少爷花钱雇来养护家犬的,叫陈二狗。整个人也是一个狗脾气,就喜欢没事汪汪叫。”
“养狗的,哼!”司徒博不屑地冷哼。
黎斯再转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容妈,离开了纪府。
黎斯刚离开纪府没多久,少夫人宁素琴偷偷潜入北厢房,轻声呼唤着。
一个颀长的黑影扑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莫要这样,会有人经过。”宁素琴反抗,但声若游丝。
“哼,怕什么。那该死的纪梁并不在府里,说不准又去狗井看狗了。在他眼里,如花娇妻尚不如一头畜生。”黑影露出面容,剑眉星目,正是纪府画师陆千波。
宁素琴嘤嘤哭泣,陆千波翻开她衣袖,衣袖下的手腕有青色瘀伤。陆千波怒眉道:“那混蛋又打你了?”
宁素琴无言诉说,只能轻轻点头。
“可恶,早晚有一天我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素琴,你放心,我不会弃你。”陆千波信誓旦旦道。
“我信你。只求这无情日子,有个结束才好。”说着,又是嘤嘤一阵哭泣。
陆千波将宁素琴紧抱,往里面床榻走去。
返回县衙的途中,黎斯同司徒博分开,来到了落花村。
落花村村头不知何时来了一个杂耍班子,杂耍内容还比较丰富,有快板书、腰鼓舞、敲锣耍猴的,天南地北各地的拿手活都还有点。
里面数这说快板评书的黑脸汉子、还有黄纱遮脸的腰鼓舞女表演最为精彩,不时引得落花村村民鼓掌叫好,吴闻在人群里没发现夏九婴的影子。
“他不会来这里,这里也不会有他的位置。”黎斯带着少有的悲愤之情,眇视着远方,“是他。”
吴闻顺着黎斯视线眺望,北边山坡顶,有一个瘦弱的身影,凌乱的长发伴随破衣飞舞,除了夏九婴不会再是第二个人。
这个少年,这个令恐怖黑丝豹都胆战心惊的少年,却畏惧从山坡上走下去,害怕走到人群里。或许于他而言,同类鄙夷仇视的目光远远比那些野兽妖魔可怕得多。
他只能站在角落里,躲避这些目光。
申时末,天色暗了下来,黎斯意外发现在夏九婴破草屋旁,徘徊着两个身影。
一个是杂耍班说评说的黑脸汉子,一个是黄纱遮脸的舞女。两人形色怪异地望向破草屋内,似是想找夏九婴。只是夏九婴并不在草屋里,两个人鬼鬼祟祟,不多时也就离开了。
“莫不是想偷东西。”吴闻疑惑道。
“吴闻,盯紧了杂耍班子。过两日悄悄请班头回来,我有事找他。”黎斯交代吴闻,吴闻点点头。
亥时后,纪梁揉着太阳穴从狗井走出来。
黄麻子跟在后面抱怨道:“自从夏九婴震慑黑丝豹赢了一大笔钱后,已经连着三天都没什么人下银子买赌了。”
“明天再说吧,你回狗井吧。”纪梁吩咐,黄麻子打着哈哈转回了山海楼。纪梁慢悠悠走回纪府。
纪府高院就在百步外,纪梁突觉得背后冷飕飕,像有双眼睛窥伺自己。他移过视线,模糊的月光里,远巷的尽头匍匐着一个瘦长的黑影,纪梁吞了口吐沫,脚下飞快地冲向纪府。
纪梁重重砸响了纪府大门,背后那股子冷意更加深刻,仿佛一块寒冰贴在脊梁骨上。纪梁忍不住大喊:“开门,快点开门。管家,门房……来人啊,开门!”
纪府内有了动静,纪梁心绪刚有平复,但他突然发现有一个快若闪电的影子瞬间将自己笼罩住……纪梁猛地回头看,只看到一张血盆大口!
“啊!”
容妈最先听到动静,拉开纪府大门,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就趴在门边,怒睁双目,不是纪梁又是哪个。
“天啊,少爷……来人啊!杀人啦!”
二月十号一早,黎斯被司徒博砸门叫醒了。司徒博满头冷汗:“不好了,纪府少爷被人杀了。”
“啊?!”黎斯吃了一惊。
辰时,黎斯、吴闻和司徒博都来到了纪府。仵作正在检查尸身,纪梁伏身在大门边,脖颈处有四个明显的齿印,血液从伤口喷溅而出。纪梁眼眶崩裂,血丝布满眼球,后背有一大块圆弧形紫红色瘀痕。
黎斯进入纪府,纪府一家上下已经乱成一锅粥,纪府老夫人在得知儿子噩耗后也昏死了过去,至今还没醒过来。容妈寸步未离地守着她。
吴闻远远瞧见两个贴在一起的影子乍地分开,黎斯早看了个明白,贴一起的两个人分明是纪府少奶奶宁素琴,还有画师陆千波。
“这俩人鬼鬼祟祟的,甚是可疑啊,大哥。”吴闻小声嘀咕。
“早晚有盘问二人的时候。”黎斯说。
县衙黑屋子。
黎斯等候了一个时辰,仵作和徒弟开门出来了。
“死者的致命死因是左脖颈处的咬痕,这一口准确咬断了血脉,导致血液大量喷洒,失血过多而亡。除此外,死者后背有被撞击留下的圆弧形瘀痕。”仵作判断道。
“还有别的线索吗?”
“有,大人。我用银针验过伤口深度,四个齿痕伤口,每一个伤口深约一寸有余。而成年人牙长不足半寸,这显然不是人咬出的齿痕。”仵作疑虑道。
“不是人咬的齿痕,那是……狗?”司徒博刹那间想到了斗狗,于是犹豫道。
“也不然。再凶猛的斗狗牙长也只有半寸。”
“不是人,也不是狗,那究竟是什么咬死了纪梁?”司徒博急躁地来回踱步。
“狼!”黎斯突然张口说。司徒博停下来:“狼?对,是狼!”
仵作也点头:“野狼的獠牙尖锐,狼牙长度也有一寸左右,跟纪梁伤口刚好吻合。”
“伤口虽对得上,但事仍有蹊跷。”吴闻侧着脑袋说,“要知道野狼这种动物生活在密林间,有强烈的领地意识。它们不会轻易离开领地范围,更别说跑到几十里外的县城里咬死一个人了。”
“纪梁是否被狼咬死,还需要再细细思量。”黎斯瞥向黑屋子,“起码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证明。”
第五章 II 凶牙
黎斯觉得纪府还可能存在线索,于是再次登门。
司徒博叫来狗井掌柜黄麻子、陈二狗、容妈、少奶奶宁素琴和画师陆千波。
司徒博先讲述了致纪梁惨死的脖颈齿痕,黎斯默不作声,仔细观察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变化,大多人都是震惊和恐惧。容妈问:“大人,少爷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齿痕伤口深一寸有余,这点让人诧异。”黎斯扫过纪府中一人,淡淡说,“陈二狗子,你在纪府养狗,那我问问你,你养的狗能否咬出一寸深的口子?”
陈二狗先一愣,然后挥动一双大黑手道:“不能,俺养的都是看家护院的好狗。狗牙最长半寸多,不可能是俺养的狗咬死了少爷。”
陈二狗一脸苦相,黎斯点点头:“我也没说是你养的狗咬死了纪梁,只是问问罢了。”
陈二狗应了一声,放心了。
“黄麻子。”黎斯转脸朝向黄麻子,黄麻子早已满身冷汗:“是,大人。”
“昨晚你是最后一个见到纪梁的人。”黎斯说。
“是。但小人送少爷出了山海楼,就回头了。”黄麻子立马澄清道。
黎斯想理出一条能寻摸得着的线索,但毫无头绪,只得暂时放弃。
这边黄麻子低着脑袋,眼珠子偷瞅了黎斯好几次。黎斯眉毛一挑:“黄麻子,你可是有话要讲?若隐瞒了什么重要线索,司徒大人也是要判罪的。”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黄麻子咬咬牙道,“小的是有话要讲,只是不知该不该讲。”
“你且讲来。”
“能咬人一寸深的凶手……也有可能是人!”黄麻子说话遮遮掩掩,司徒博听得糊涂:“黄麻子,把话讲明白了。”
“是。小的知道有人生着比狼、狗更长的牙,而且他跟少爷还有过节。”黄麻子这般说。
“那人是谁?”
“夏九婴。”黄麻子道出人名。
黎斯一怔:“好,那派人将夏九婴带往县衙。黄麻子、陈二狗,你们也随我一并回县衙。”
夏九婴被押回县衙。黎斯深深望了这身世可怜的少年两眼,道:“夏九婴,张开嘴。”
夏九婴昂起脑袋张开了嘴。他的嘴里,锋利狭长的犬齿如狼牙一般刺目。
黎斯定了定神。仵作举着一把木尺测量完了夏九婴的牙长:“大人,夏九婴上下四颗犬齿长度都足够一寸。”
“非常人啊。”仵作奇道。
黎斯问夏九婴:“夏九婴,你的牙生来就这么长?”
夏九婴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黎斯第一次听到夏九婴说话。夏九婴的声音涌动着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牙生来不是这样……六岁后,每跟野狗抢食,就用石头磨尖牙齿……跟野狼搏杀,牙就变长一点。”
夏九婴久未同人交流,说话结结巴巴。但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少年的牙不是生来就长,而是为了活下去,一点点变长了。人是种奇怪而可怕的动物,每一次遭遇逆境不可挽回,人往往可以爆发惊人的潜能,或身体自然发生某种异变。
夏九婴的牙变长,就是被激发了求生的潜能。
县衙大堂一时鸦雀无声。
黄麻子瞥了一眼夏九婴:“大人,夏九婴牙长一寸,且他被少爷胁迫跟黑丝豹那样的猛兽厮杀,他早对少爷怀恨在心了。他的嫌疑最大。”
黄麻子说的并不假,黎斯眼光熠熠:“黄麻子说得有理,来人啊,先将夏九婴押入大牢,来日再审。”
戌时三刻,黎斯刚同吴闻吃了晚饭。旁边有个脸色蜡黄的瘦高男人,正对朋友吐牢骚。
“你们是没见到,就昨晚啊。我打更从青渠街刚转到屯子口,突然蹿来一条黑影,带着股难闻的腥臭味擦着我肚脐眼冲了过去,哎哟妈呀,那黑影速度太快了!”
“不过我瞅见黑影半张的嘴里,闪着奇怪的暗光。”
“熊三,你昨个又喝多了吧。”友人都不相信更夫熊三的话。
熊三急了:“奶奶的,这次我一滴酒都没沾。”
倏地,桌前冒出一人。这人眉宇间带着不可躲避的锋锐眸光,自然是黎斯。熊三支支吾吾问:“有事?”
“我是衙门中人,想找你问点事。”
“大爷,不,官爷!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人。”熊三摆摆手说。
“熊三,我找你,是想问清楚你寻见的那条黑影。”黎斯道。
熊三所讲的青渠街口距离纪府不远,是从狗井回纪府的必经之路。故此黎斯上了心,他将熊三拉到自己桌,问:“你方才讲黑影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究竟是怎样的气味?”
“那气味让人忘不了,就像是……”
“血味。”吴闻突然说,熊三一拍大腿:“没错,就是血的气味!我这脑子一时没想起来。”
“你瞅见黑影嘴里有暗光?”
“有吧。”熊三变得犹豫不决起来,“不过黑影速度太快了,跟阵风一样,我也只是恍似看到了光。”
“是怎样的暗光?”黎斯问道。
熊三吭哧了半天,吴闻等得不耐烦了,转了个身。熊三突然指着吴闻喊:“慢着,就刚才那光的样子。”
吴闻扭身子没敢动,他腰间别着一把铁匕首,刀锋微露。
“暗光……是铁光。”黎斯喃喃道。
“熊三,莫要随意走动,之后我会派人寻你。”黎斯给熊三扔了五两银子,拉着吴闻冲出了茶馆。熊三赶紧将银子塞进了衣兜里。
“去哪啊?大哥。”
“黑屋子。”
县衙黑屋子,仵作困惑地将尸布盖好。
一阵风卷进了黑屋子,是黎斯和吴闻冲了进来。仵作连忙道:“黎大人,你怎么来了?我刚想去找你呢。”
“找我,何事?”黎斯问。
“我在纪梁发髻间找到一点东西,但摸不准是否跟凶案有关系,所以想请你看一下。”仵作指向木盘子里。
木盘里有一小块比芝麻籽略大的青黑之物,吴闻凝看了一会儿:“这什么东西啊?”
“铁粒。”黎斯说道,“崩裂的铁粒。”
仵作赞同地点点头:“黎大人判断得没错,就是铁粒。但它并非普通的铁粒,黎大人稍等。”仵作用银针挑翻铁粒,铁粒背面有血迹。
“有血!”吴闻脱口说。
“带血的铁粒,以及神秘黑影嘴里的铁光。”黎斯的瞳孔神光飞扬,渐渐变得明亮,“竟会如此。”
二月十一日一早,司徒博刚起床洗了把脸,就有衙役禀报黎神捕在黑屋子相候。
司徒博赶至黑屋子,阴冷难闻的尸臭险些熏晕了司徒博,司徒博用衣袖挡住鼻子,走进黑屋子。黎斯、吴闻和仵作在左边角落里,那里还停着一具覆白布的死尸,不用说也晓得尸体是纪梁。
黎斯将沾血铁粒、神秘黑影等各种疑因告知司徒博。司徒博听后也觉得异常,于是问:“黎大人,可有发现了?”
黎斯点头:“黑影口中的铁光和仵作寻到的沾血铁粒,此二者有一个共同之处。”
司徒博思量道:“铁?”
“不错。接下来黎某分析了疑点,首先是熊三撞见的黑影。”黎斯归纳道,“一,黑影是从纪梁被害的青渠街逃离;二,黑影带有刺鼻的血腥味,很可能是人血;三,黑影行踪鬼祟,眨眼就从熊三视线里消失,应是逃跑。”
“这三点大致可推断:黑影就是咬死纪梁的凶手。”黎斯眼睛眯了眯说,“然后再说说黑影口里的铁光 。”
“大哥,熊三说自己恍恍惚惚看见了铁光,这人平日喜欢饮酒吹牛,这次会不会又是在胡说?”吴闻心生疑窦。
因司徒博在旁边,吴闻为隐藏黎斯身份,便直呼黎斯为大哥。
“若只有他一人口供,确实尚不足信。但加上纪梁发髻里找到的铁粒,两者摆在一起,就比较可信了。”黎斯说。
司徒博习惯地背起双手,熏人的尸臭忽地钻进鼻子,他赶紧又抬起手捂鼻子说:“如果熊三口供可信,那铁光究竟是什么玩意?”
“若我所猜不错,乃是铁牙!”黎斯清晰道出了答案。
“铁牙?”司徒博惊讶不已,“黎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戴着铁牙,用铁牙咬死了纪梁?!”
黎斯长呼一口气:“还未肯定,但应当是。现在需要做些事来证明铁牙噬人的推论是否正确。”
“等等,黎大人。”司徒博说,“咬死纪梁的凶手若戴铁牙,那铁牙可长可短,咬进肉内一寸也并不为奇。也就是说凶手可以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并非一定是夏九婴喽。”
“正是。夏九婴既然长有凶牙,他没有必要再佩戴铁牙咬死纪梁。”黎斯缓缓说道,“故此,杀害纪梁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人十分狡猾,不仅杀死了纪梁,同时还将杀人嫌疑嫁祸给了夏九婴。”
“黎大人方才讲要做些事来证明狼牙噬人是否正确。要做什么事?”司徒博好奇道。
“先去纪府吧。”
黎斯带人来到纪府。
黎斯交代过吴闻。吴闻走到纪梁横死的门前,取出银镊子,极其小心地寻觅着。黎斯也一并寻找着。
“有发现。”吴闻没多久就喊道。
“哪?”司徒博先凑上来。
吴闻的发现乃是指纪府门外的一头石狮。石狮昂首挺胸,目光不怒而威,睥睨万物,脚下踩着一个石头绣球。
“大哥,石头绣球有缺损。”吴闻说,石头绣球少了小拇指盖大小的一块石皮,在缺损的棱角处还有细微的血迹。
“干得好!”黎斯望着石头绣球,对司徒博解释起来,“我许久没想明白,带血铁粒为何会在纪梁的发髻中。但随着铁牙噬人一事渐渐明了,问题的答案我也有了。”
“愿闻其详。”司徒博道。
“凶手戴铁牙咬死了纪梁,然后拔出铁牙逃离时,一个没留神,铁牙磕到了这座石狮上的绣球。石头绣球被磕损了一块石皮,铁牙则被磕掉了一枚带血铁粒,同时血迹也沾在了绣球棱角上。”黎斯沉一口气再说,“磕掉的铁粒偏又飞落到了纪梁的发髻中,再被仵作发现。”
“如此,纪梁发髻里的铁粒就寻到了缘由,而恰恰又反证了铁牙噬人的正确性。”黎斯仰首看天,“这就是天意吧,人可欺人难欺天。”
“接下来,需要找出这铁牙魔凶的真面目了。”黎斯坚定道。
亥时,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白布高悬的纪府大门“吱呀呀”一声开了半人缝隙,一个模糊的黑影从门里钻了出来。
他走走停停,不时回头张望,然后转身进入了深巷里。
深巷尽头早有两人在等候。
一男一女,男子黑脸,女子面遮黄纱,竟然是杂耍班说评书、跳鼓舞的一对男女。
如此深夜,他们为何来到纪府后巷?同两人相会的又是何人?
是否,在纪梁死后,笼罩在纪府之上还有另外一层可怕的阴霾?!
第六章 II 黑洼村凶案
下了一夜小雨,清早起来,黑洼村村民陈甲盘算着去村头洼地里摸一把泥鳅。
陈甲带着十岁大的儿子,两个人兴致勃勃来到了村头洼地边。陈甲刚把双脚踩进洼地里,儿子在另外一头大呼起来:“爹,有个人趴在洼地里。”
陈甲挪了过去,果然有个人趴在洼地里一动不动。陈甲以为是醉汉喝多了掉进洼地,但待到近前,陈甲吓得张大了嘴,趴在洼地里的男人脖颈上有几个血糊淋拉的口子。
陈甲双脚一软,嘭地坐在洼地里。
“爹,咋了?!”儿子也进了洼地。
陈甲大骂着制止儿子:“混账玩意,滚远点!去,去找你村长大伯!”
儿子拍拍屁股,撒丫子跑回了村里。
黑洼村地远难行,等黎斯等人赶到黑洼村凶案现场时,已经过了巳时。
黎斯注意到,村民为了避免走路时掉进洼地里,在洼地周围拢了一层厚厚的石沙。
仵作先行检查尸体,片刻后,仵作将趴着的尸体翻了个遍。尸体正脸涂满了黑泥,但吴闻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黄麻子!”
死者乃是纪府狗井的掌柜,黄丙水,外号黄麻子。
黄麻子脖颈处的血洞让黎斯眼中冷芒闪动,司徒博惊恐道:“又一起铁牙噬人的血案啊!”
“先将黄麻子送回县衙黑屋子,待仵作检查后,再做判断。”黎斯下令,几个健壮的捕快将黄麻子尸首抬上驴车,晃晃荡荡往回去了。
陈甲将发现黄麻子尸体的过程讲述了一遍,有人认出了黄麻子,告知说黄麻子一干娘就住在黑洼村。昨夜黄麻子来看望干娘,没料到竟死在了黑洼村。
司徒博询问村民是否见过一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少年,村民都说没见过。
黎斯将村民打发回去后,问说:“司徒大人,你是怀疑昨日未时被放走的夏九婴?”
指认夏九婴为杀人凶手的证据有偏差,故商议后暂将夏九婴放回去,但并不意味着夏九婴就完全没有了嫌疑,放回夏九婴后,黎斯点派了两名机灵的捕快,暗中盯梢夏九婴。
“昨个刚被放了,半夜就有人死了。难免不让人生疑啊。”司徒博所言也在理,黎斯点点头:“找盯梢的捕快问一问就知晓了。”
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后,众人班师回朝,司徒博找来了盯梢夏九婴的捕快。
“夏九婴可离开过落花村?”司徒博迫不及待地问。
“回大人,没有。夏九婴昨个都在落花村里,我跟小邓留守了一夜。”这名捕快回说。
“他都干吗了?”
“先是村头来了个杂耍班子,夏九婴站在山坡上瞧杂耍班子表演。”捕快说道,“杂耍班子走后,夏九婴就猫进了破草屋里。戌时前后吃了点东西,又蹲在河边瞅着黑压压的草丛,跟个木头桩似的就那么待了一整晚。”
司徒博安排两人继续盯梢夏九婴,然后随黎斯来到黑屋子。
黑屋子里,纪梁尸体旁多了一具死尸,黄麻子的。
仵作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黄麻子跟纪梁死法一样,都是被咬断了脖颈血脉,大量失血而亡。同样是一寸深的伤口,凶手应该是同一人。死者靠近肋骨的部位有紫红色瘀痕,纪梁死后也有瘀痕,只是部位略有不同。”
黎斯问:“遗物可有发现?”
“有个可疑的地方。”仵作拿来黄麻子死时所穿的袍衣,在袍衣腰口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红色污迹。黎斯瞧了几眼,用鼻子嗅了嗅,交给了司徒博。
“一块污迹而已,是不是黄麻子在洼里沾上的?”司徒博并未发觉可疑之处。
“非也,这污迹色泽纯正,绝非洼地里的脏水。”黎斯想了想说,“这应当是作画用的朱砂红。”
“作画用的朱砂红?这黄麻子整日跟三教九流的人混迹在一起,他何来的闲情雅致去画画?”吴闻迟疑道,“朱砂红有可能是凶手带来的,杀害黄麻子时不小心沾到了袍衣上。”
“吴闻,你可越来越有长进了。朱砂红的污迹可作为一条线索,继续追查。”黎斯点头道。
黎斯在县衙偏堂取来了几个账本,还有几份口供笔录。
“纪梁案:凶手佩戴铁牙噬杀纪梁,又把杀人嫌疑推给了夏九婴。”黎斯思虑道,“这说明两个事实:一,凶手认识纪梁,且有仇或有瓜葛;二,凶手也认识夏九婴。”
“几个账本是山海楼这两年的盈亏总账,是我派捕快从纪梁书房取来的。”黎斯翻开账本,有几笔不甚明了的出入账被纪梁用红笔圈画出来了。
“嗯,看来纪梁早就怀疑黄麻子贪柜上的钱走私账了,也许已经准备替换掉黄麻子。”黎斯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般讲来,黄麻子同纪梁有瓜葛,黄麻子也认识夏九婴。”吴闻说完又立刻摇头,“不对啊,黄麻子也被害了……”
“莫急,等我说完。”
黎斯又拿起口供笔录:“这是纪府家仆的供词,有不少人提及半年前,陈二狗同纪梁大吵过几次,追其原因是纪梁嫌养狗花钱太多,想送进狗井当斗狗用。陈二狗坚决不同意,两人因此起了争执,陈二狗甚至放出狠话,让纪梁吃不了兜着走。”
“而不可思议的是,纪梁最后竟然妥协了。不仅没把狗送进狗井,而且还把南院拨出来给了陈二狗。”黎斯抬高了视线,“这很说不通。”
“莫非纪梁有把柄在陈二狗手里?”司徒博狐疑道。
“这还需要进一步调查。”
“账本和口供将杀纪梁的嫌疑指向黄麻子、陈二狗,但黄麻子也已惨死铁牙下,剩下的就是陈二狗了。”黎斯深吸一口气,“接下来,我们得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也不可忘了那个少年,夏九婴。”司徒博最后说,“总觉得他不简单。”
戌时,星光黯淡,黑虎山方向吹来的寒风锋如刀割。少年将目光从一丛茂密的草丛间收回,爬起身冲河面怒吼。
“啊……啊!”少年发泄着心中埋藏多年的愤恨,吼叫声惊飞了岸边栖息的夜鸟。随后,少年将头扎进冰凉的河水里,奢望卑劣的人、无情的世间同自己隔离开来,永不相干……直至不能呼吸了,少年才猛地抬起了头,寒风依旧如刀子般刮在脸侧。
少年侧目,就在他睡觉的破草屋旁,隐藏着几双窥伺的目光,不知多久了。
少年弯下身,朝黑暗里突然蹿了出去,敏捷得如同一匹狼,一匹欲饮鲜血的独狼。
“邓子,别睡了!夏九婴跑了!”黑暗中监视的捕快叫醒了同伴。
“追啊!”两人刚提起官刀,哪里还见得着夏九婴的影子。
夏九婴狂奔着,狂奔到胸口欲裂,耳边嗡鸣作响,眼前黑光一幕接着一幕出现,他也不愿意停下来。只有放空一切奔跑时,他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
“呼!”夏九婴停下了,早已摆脱了监视自己的人。现在他身处黑虎山山岗中,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夏九婴闭起眼睛,摸索着往一个方向走,这个山岗,他已经走过不下千遍,即便闭起眼睛也可以找到那个地方。
这是藏在黑虎山山腹的一小片密林,北边是坚实高耸的山体,南边是悬崖,地面铺满了飞落的树叶,树叶密集处有一个刚被填埋不久的新坑。
夏九婴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迈步走了过去……
二月十二日,黎斯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陈二狗死了。
第七章 II 灵堂
陈二狗死了。
陈二狗的家眷说,陈二狗为了追回跑丢的一条狼狗,顶着大风进了黑虎山。结果不慎在山腰失足滚了下来,摔得血肉模糊、骨断筋错,当场就死了。
十二日,陈二狗家眷为他设立了灵堂。陈二狗躺在灵床上,闭着双眼,虽经过化妆,但脸还是扭曲得可怕,黎斯和吴闻瞧了几眼后,走出灵堂。
灵堂中间安放灵桌,上面摆着供品、香烛、蜡台,还有一盏长明灯。
“脸摔得都变形了,但还能看得出是陈二狗。”吴闻回头望了望灵堂道。
“陈二狗死得太诡异了,也太巧了。”黎斯喃喃自语,他留意了陈二狗的脖颈,上面没有血洞。铁牙魔凶并未对他下手,他就这样摔死了。
“这下好了,黄麻子死了,陈二狗也摔死了,夏九婴又没有作案时间,大哥,这案子是越来越棘手了。”
吴闻感觉背后一阵凉飕飕的,他拉着黎斯出了陈二狗的家:“大哥可还记得,纪府有个画师叫陆千波。”
“记得。”黎斯笑笑说,“你怀疑他?”
“黄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红总感觉同这画师难逃关系。”吴闻说,黎斯也点点头:“是啊,他是画师,接触最多的就是颜料。”
“而且据纪府家仆供词,陆千波同纪府少奶奶宁素琴关系暧昧,有为情而杀纪梁的杀人动机。”吴闻又说。黎斯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但陆千波给我的印象并不像穷凶极恶的嗜杀之徒,而且还是活活咬死一个人。”
“像与不像是一回事,是与不是则属另外一回事。”吴闻提醒道。
“还有先前大哥你让我盯紧的杂耍班子,里面的黑脸男子、舞女甚是可疑。盯梢的捕快讲,这两人好几次半夜出门,天亮才回去。捕快们跟踪发现,这两人鬼鬼祟祟同人见面,不过天太黑了,并没有看清同男女见面之人的容貌。”吴闻狐疑地说,“至于杂耍班班主,明日我便请他回县衙问话。”
“找班主的事,莫要让可疑男女发觉。”
“放心吧,大哥。”吴闻点点头道。
黎斯嗯了一声,回头望望悬挂白布的陈二狗家,一个惊念顺时打入了脑海里。
守丧之日,戌时三刻。
需至亲骨血为死人守灵,陈二狗仅有一个五岁的儿子,陈阿炳。
陈阿炳留着光光的脑袋壳子,懵懂地坐在灵堂中,面前放着吃点,这是他娘怕陈阿炳闷了无事准备好的。小家伙吃一口薄饼,看一眼灵床上的陈二狗。
陈阿炳吃了几口薄饼,走过来趴在灵床旁,将饼子往陈二狗嘴里塞,口里奶声奶气地讲:“爹,吃饼子了,好吃,娘做的。”
小家伙尚不明白死人同活人的区别,只当爹是睡着了。这会儿要叫醒他吃饼子,陈二狗身如重石动也不动,陈阿炳用手推他。
“喀拉,喀拉,喀拉!”黑暗里,灵堂中窜出个东西飞速斡转。陈阿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了,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拍着巴掌说:“陀螺,是陀螺!”
小家伙最喜欢玩陀螺,追着陀螺跑进了灵堂外的空地。陈阿炳离开的刹那,灵桌摆放的长明灯火苗扭了几扭,如同一只爬行的光蛇,火苗明灭里,灵堂中传来呕哑沉闷的呼吸声。
火苗窜动,陈二狗的尸首恍惚间眨了眨眼……
蓦地一只手从灵床下冒了出来!青筋暴露,手用力的抓住了灵床,然后,一个灰袍人从下面爬了出来。
灰袍人站立在灵床外,低头望了望死灰着脸的陈二狗,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声。空地上的陈阿炳捡起了陀螺,返回灵堂。
灰袍人快速穿过灵堂,闪进了灵堂后的一排小院子。
小院子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这里平常搁放一些杂物,没人住在这边。灰袍人停在小院尽头的石屋前,屋里空荡荡的扔着十几个坏掉的狗笼子。
灰袍人搬开两个狗笼子,伸手在地面摸索了一会儿,倏然,他摸到了一扇小门。
灰袍人放心地吐了口气,刚待钻进门里。猛然间,他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刺骨寒意,仿佛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灰袍人缓缓转过脸,石屋外匍匐着一个黑影。
黑影脑袋几乎贴着地面,喉咙里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声。
“啊,啊!”灰袍人仓皇失措,双手在怀里乱摸。黑影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纵身跳进石屋中,灰袍人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黑影按趴下了。
黑影露出了长约一寸的铁牙,黑影便是铁牙魔凶!
这恐怖的铁牙就要刺破灰袍人的脖颈,灰袍人扯开嗓子大喊:“不要杀我!来人啊,救命啊!”
黑影狠狠咬下,“铛!”的一声,铁牙没有咬穿灰袍人的脖子,而咬住了一柄铁剑剑沿。
吴闻提着一柄硕大的铁剑救下了灰袍人。吴闻一剑得手,刚要瞧破黑影的面目,却只觉得耳边呼啸一声,黑影早从窗口跳了出去,等吴闻追到门外,黑影已不见了踪影。
灰袍人裆下湿热骚臭,原来是被吓尿了裤。他贴地趴着,全身抖索个不停,吴闻皱着眉头一把拉他起来,冷笑说:“又见面了,陈二狗。”
灰袍人一脸窘迫,竟然是死而复生的陈二狗。
“走吧。”吴闻说。
陈二狗畏畏缩缩地点头,伸手一摸却发现灰袍沾有鲜血,不由闭眼惨呼:“完了,完了,流血了,我死了!”
吴闻瞅了瞅,陈二狗肋下藏着一把匕首。匕首刺破了灰袍,刀尖染有殷红色的血迹。
吴闻抹了点血迹放在鼻前,黑沉沉的眼珠子瞬时射出一道利芒。
“别嚎了,不是你的血!”吴闻气恼地掴了陈二狗一巴掌,陈二狗立刻不喊了。
这会儿,黎斯拉着陈阿炳来到了小院。陈阿炳见到了陈二狗,高兴地蹦跳过来抱住陈二狗,大声喊:“爹,爹,你睡醒了。”
吴闻不做声,拉开了石屋里的小门,里面赫然藏着几百两现银,还有珠宝首饰。
吴闻捞出这些金银,扔在陈二狗面前。陈二狗身子一软,瘫坐在地。
“走吧,去你的灵堂,谈一谈你是怎么诈尸的。”黎斯讽刺地笑了笑。
灵堂的长明灯忽明忽暗,如同鬼门判官阴阳立断的鬼眸之光。
“你找来的替身,跟你有七八分相似。但你多年待在纪府中,不多行走,而这具尸体脚底板布满了厚厚一层老茧,显然是个走惯了山间地头的人。”黎斯瞥着灵床上的死尸,说道,“我偷看了他的脚底板后,就知道死的不是你了。”
“还不赶紧把真相讲出来。”吴闻扬了扬铁剑,陈二狗慌忙点头。
“大人英明。死了的是我堂兄,他是个脚夫,就靠一双脚板子挣钱养家。昨个早晨,堂兄不慎从半山摔了下来,摔死了。我才有了让他做我替死鬼的打算。”陈二狗跪地说明。
“为什么要假死?纪梁、黄麻子的死是否跟你也有关?你知道多少内情,说出来!”黎斯声色俱厉,“否则,我们可以救你一次,难保你下次还能活命。”
“是,我说,我全部都说。”陈二狗吞了口吐沫道,“前些年,我跟着纪梁、黄麻子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我也深知早晚会有报应,所以看着纪梁、黄麻子先后被害,我害怕极了。我敢肯定,下一个就会轮到我了。”
“我不想死,这才想到了替死的把戏,心想着那铁牙魔凶可以被糊弄过去。没成想,还是被他盯上了……”
“你深夜重回家里,可是想探一探铁牙魔凶是否会来?”黎斯问。
陈二狗点头:“是,小的就是这么想的。”
“小院里藏着的金银珠宝是怎么回事?”黎斯继续盘问。
“银子是……”陈二狗变得吞吞吐吐,吴闻喝声道:“快说!”
“好,好。银子是我私卖纪府护家犬得来的,珠宝首饰是我偷偷从纪府偷的。这趟回来,也是想拿些金银方便在外面躲藏。”陈二狗脑袋垂得更低了。黎斯冷笑说:“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陈二狗磕头告罪。
“贪卖纪府家资跟我告罪无用,不说这些。我且问你,从纪府家仆供词得知,你屡次三番挑衅纪梁威严,而纪梁竟还容忍你。说说,你是不是握住了他的把柄?”黎斯说到了最至关重要的点上。
陈二狗苦笑道:“事到如今,纪梁都死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没错,大人,纪梁的每一件恶事我都了若指掌。纪梁也是害怕我把他的丑事捅出去,才百般忍让于我的。”
“他都做了何种恶事?”黎斯有些好奇。
“哼,这家伙表面仪表堂堂,正派儒雅,其实背地里尽做些鸡鸣狗盗、男盗女娼之事,根本见不得人。他怂恿黄麻子绑来了好几个穷家女孩,奸淫侮辱后就卖进了勾栏里;他垄断明岭县的米价,暗地里打断了同样开米铺的荀老板的腿,将荀老板一家轰出了明岭县;此外还有霸占老百姓的土地、赌场抽份子等恶事,那是数不胜数啊。”陈二狗滔滔不绝道,“我把纪梁的恶事都记录在了一个小册上,用来威胁他,让他不敢把我怎样。”
“哼,我只知纪梁非善类,但没想过他做了这么多恶事。”黎斯沉吟片刻,又问陈二狗 ,“好,既然你知道纪梁的全部恶事。那这些恶事里,有没有跟‘铁牙魔凶能牵扯上关联的?”
“大人,这我就不知道了。”陈二狗道,吴闻露出狐疑之色,陈二狗使劲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要知道了还用搞这一出假死的把戏。”
“嗯。”黎斯微微点头。
灵堂外刮来一阵大风,将灵堂前后的白布吹得猎猎作响。长明灯挣扎了几下,灭掉了,空旷的灵堂里透露出几分阴森鬼气。
“夏九婴。”黎斯倏然说,“纪梁对夏九婴做过些什么,让夏九婴对他唯命是从。”
“夏九……唉。”陈二狗哀叹一声,道,“回大人,这事得从七年前说起。”
陈二狗缓缓道来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纪家老太爷还在世,一日至落花村收购药材,突遇到了野狼从黑虎山蹿下来捣乱,老太爷还被野狼咬伤了腿。老太爷回去后,只有十五岁的纪梁得知了此事,年少气盛的纪梁直嚷嚷着要给爹报仇。天黑前,纪梁赶往落花村。
跟随的人还有黄麻子、陈二狗,以及十几条护家犬。
大约酉时到了落花村,野狼群一击即退,根本寻不到影子。纪梁不肯罢休,领着护家犬扑进黑虎山山弯子里,往内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什么收获,就要撤回去的时候,护家犬突然发现了狼踪。
追去一看,原来是几条狼正在撕咬一个妇人。狗群赶走了野狼,但妇人已经死了。
纪梁安排黄麻子、陈二狗随便找了个山旮旯把妇人埋了。
陈二狗瞄了一眼黎斯,神色微异地继续讲:“这事过去七年了,我们也早就忘记了。直到一年前纪梁得知落花村出了个凶狠少年,不惧野狗,还能跟狼斗。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打听了少年的来历。”
“少年便是夏九婴。”陈二狗说道。
“纪梁打听到夏九婴他娘七年前在黑虎山失踪,而夏九婴七年来一直等候他娘回来。纪梁转念回想,根据衣着、年纪,七年前被狼咬死的妇人想必就是夏九婴的娘。”陈二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接着说道,“于是纪梁便动了邪念,他将妇人被狼咬死的真相告诉了夏九婴,夏九婴如同疯了一样,跑进黑虎山里狂叫,之后纪梁问夏九婴想不想找回他娘的尸骸。”
“夏九婴疯狂完后,整个人变得像木头一样,为了得回他娘的尸骸,就听从了纪梁的摆布。包括黑虎山搏杀野狼,还有狗井斗狗,都是纪梁教唆夏九婴做的。”陈二狗一口气讲完了纪、夏二人的恶缘。
“用亲人的尸骸胁迫威逼一个孩子,简直连畜生都不如!”吴闻恨得牙痒痒,若不是纪梁已死,他定会用铁锤砸开这厮的胸膛,看他的一颗心是红是黑。
“后来尸骸是否全部归还了夏九婴?”黎斯同样面色铁青,悲愤难当。
“还没有,还差一颗骷髅头。”陈二狗想了想说。
黎斯稍稍平复愤慨,对陈二狗道:“你已经被铁牙魔凶盯上了,不管逃到哪里都不安全。”
“啊,大人,您不能眼睁睁看他杀我啊。”陈二狗磕头求活命。
“放心,我帮你想了一个去处,可保你安全。”黎斯走出灵堂,对吴闻道,“派人将陈二狗押入县衙死牢,三班轮流看好了。”
“是,大哥。”吴闻应下,将陈二狗拉出了陈家。
黎斯回头又望了灵堂一眼,冷笑一声,用力一扯,扯断了灵堂悬挂的白布。
第八章 II 朱砂擒凶
二月十四日,明岭县纪府。
“千波,刚熬好的银耳汤,快点来喝了。”一脸关切的女子端来了银耳汤。暖香浮动的厢房内,面容白皙的男子躺在床榻上,病怏怏地说:“辛苦你了,素琴。”
女子正是纪府少奶奶,宁素琴。男子则是纪府画师,陆千波。
“今时今日了,你还同我说谢谢。”宁素琴语带娇嗔。
陆千波拉住宁素琴的纤纤玉手,满足道:“想我陆千波何德何能,竟有你这般温婉美丽、细心体贴的红颜知己待我,我死亦无憾了。”
“休得胡言。再这样说,我可不理你了。”宁素琴舀一勺银耳汤亲手喂陆千波喝,柔声说道,“你怎样待我,我都知道。你为了我,做了什么事,我也清楚。你已付出这么多,我如何相舍。女子一辈子,最庆幸的就是碰到一个真心对她好、珍惜她的人,我已知足了。”
宁素琴嫣然一笑,妩媚动人。
陆千波心猿意马,咳嗽两声后镇定下来。他拍了拍胸口:“可恶我这痼疾,要不然我早带你远走高飞了。”
“别这样说,你知道……我等你。”宁素琴面颊绯红,“不管要等多久。”
“素琴。”陆千波情难自已,将宁素琴抱在怀里,宁素琴温存片刻后又挣脱了,含羞道:“不行,白天人多口杂,被他们瞧见了不好。”
“晚上,我过来伺候你。”宁素琴温柔似水地说完,快步走出了厢房。
陆千波望着宁素琴的倩影发着呆,许久后他长叹一声:“真好啊,只可惜……我不能留下啊。”
午后下起了连绵小雨,天色阴沉不定,人们都躲在自家不出门。这时有一个瘦长男子披着蓑衣偷偷从纪府厢房溜了出来,他提着一个颇为沉重的布包,四下打量后,从纪府后院小门出了宅子。
蓑衣男子冒雨出了明岭县,继而往东边嫣河渡头狂奔。半个时辰后,蓑衣男子赶到渡口,一艘渡舟正要划离,男子招手喊:“船家,这里,这里。”
渡舟慢慢飘过来,蓑衣男子刚待上舟,突地听见一个熟悉的话音从舟头飘来。
“陆画师,您这是想去哪里呀?”蓑衣男子抬头瞧,舟头站着一人,乃是纪府容妈。
“怎么是你?”蓑衣男露出面容,就是纪府陆千波。
陆千波张眉张眼,转身想跑,却被一双大手提溜起来,扔在岸边。扔陆千波的是吴闻,吴闻瞪着浓眉,哂笑道:“陆画师,候你多时了。”
申时刚过,天地一片混沌,雨势越来越大了。
明岭县公堂,司徒博巍然而坐,衙役鹄立两边。黎斯坐于司徒博左侧,吴闻站在他身后。
堂下,陆千波一身湿衣,狼狈地跪着。
“陆千波,你好大的胆子!”司徒博一拍惊堂木,正色道,“你勾引良家妇人宁素琴,苟且所为在先,因情怨生恨,杀死纪梁、黄麻子在后。我且问你,你可知罪?”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大人!”陆千波惊慌失色,呼喊道,“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杀人,这都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大人,您要明察啊。”
“废话少言。”司徒博下令道,“来啊,取证物。”
衙役取来一双布靴,还有一件浅黄色长衫。布靴靴底沾满了腥涩的黑泥,黄色长衫手肘位置有一滩拳头大小的红色污迹。
“陆千波,十一日晚酉时以后,你在何处?”
“十一日……噢,那晚小人独自在房中饮酒,喝多了,早早就睡了。”陆千波回忆道。
“胡说!”司徒博冷冷道,“十一日晚,你分明趁人不注意溜出了纪府,然后跟踪黄麻子到了黑洼村。等他从干娘家里出来后,你就痛下杀手,杀死了黄麻子。”
“没有啊大人。我没杀人啊,我没杀黄麻子!”陆千波不停摇头,否认杀人。
“好,且看证物吧。”司徒博先指布靴问,“陆千波,你瞧仔细了,这布靴是不是你的?”
陆千波看了几遍,才点点头:“是小人的。”
“布靴是从你床底找到的,布靴靴底沾满了洼地里的黑泥。你若没去过黑洼村,这些黑泥从哪里来的?”司徒博厉声喝问,陆千波一头汗水,想了半天说:“小人记不起了。”
“记不起,还是有意推脱。”司徒博哼一声,再指黄色长衫质问陆千波,“陆千波,长衫可是你的?”
“是。”陆千波点点头。
“长衫的袖子有朱砂红,同黄麻子袍衣上的朱砂红一模一样。乃是你杀人过程中,不慎将朱砂红染在了黄麻子的袍衣上。陆千波,你还想狡辩吗!”司徒博言辞凿凿道。
陆千波跪在堂下剧烈喘息着:“大人,就算靴底有黑泥、长衫有朱砂红也不能说明人是我所杀。我同黄麻子无冤无仇,我没理由杀他呀。”
“果真如此?”司徒博哂笑,大声道,“来人,带宁素琴上堂。”
听闻到“宁素琴”三字,陆千波身子一阵发软,几乎跌倒在大堂上。宁素琴双眼红肿地走进堂来,对司徒博款款施礼,再跪在堂上。
“宁素琴,本官问你:你夫君纪梁对你可好?”司徒博问,宁素琴明眸空怨,轻轻摆头:“自从嫁入纪府,纪梁每每对我施以暴行,轻则打骂,重则鞭挞。”
司徒博微微一声叹:“本官再问你,你是否将纪梁欺凌你的事告诉了某人,这人应诺会帮你除掉纪梁,并且带你远走高飞。”
“是。”宁素琴轻轻颔首。
“这人是谁,在不在公堂上?”
“在。”宁素琴双眼盯着陆千波,幽幽而言,“这人就是陆千波。”
“小女子情错他人,陆千波在纪府对我关怀体贴,苦诉情长,我被陆千波的真心诚意所打动,以为遇到了这辈子对我最好的男子。我把全部给了他,万万没想到,他竟是卑鄙的薄情郎。”宁素琴噙泪道。
“薄情自孽情。”司徒博摇摇头,“宁素琴,本官接下来要问你最重要的问题。”
宁素琴颔首。
“你可知,你的夫君纪梁是被谁杀的吗?”
“知道。”宁素琴眼神决绝,指向陆千波,“杀纪梁的人是陆千波。”
宁素琴细细道来。
纪梁死后,陆千波十分开心,那晚还潜入宁素琴闺房中饮酒。宁素琴忆起,纪梁应诺过会除掉纪梁,就问陆千波,是否是他杀了纪梁。
陆千波拍桌而起,将宁素琴搂在怀中,大声言:就是我杀了他,想起纪梁对你的恶行,我恨不得将它生吞活剥。这般让他死了,也是便宜他了。
宁素琴说完,陆千波重重磕头,哭丧着脸说:“大人啊。那些话都是醉话,是为了骗宁素琴同我相好,我才胡说的。我怎么敢杀人,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啊!”
“不敢杀鸡,并不意味着不敢杀人。”司徒博冷笑一声,“生吞活剥,你好厉害的手段。”
宁素琴继而说起了黄麻子。
黄麻子在纪梁死后找过宁素琴,威胁说知道宁素琴同陆千波偷好的事,要求宁素琴将山海楼交给他,否则他就要把丑事宣扬出去,让宁素琴和陆千波无颜苟活。
“黄麻子找过我后,我将威胁之事告诉了陆千波。”宁素琴轻轻诉说,“第二天,黄麻子就死了。”
“定是陆千波杀人灭口,用同样残忍的手段杀死了黄麻子。”司徒博再拍惊堂木,“陆千波,物证人证俱在,你就是杀害纪梁、黄麻子二人的铁牙魔凶。你还有何话讲!”
“你偷偷瞒着宁素琴逃离纪府,逃离明岭县,便是担忧杀人罪行败露,故畏罪潜逃。是也不是?”
“大人,我,我……”陆千波形如烂泥,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宁素琴,你可还有话讲?”司徒博转望宁素琴。
宁素琴眸里一片水雾,莞尔一笑:“小女子今生今世所托非人,本以为陆千波会好好珍惜小女子,珍护这段感情。但不成想,他却违背了山盟海誓的诺言、抛弃了信誓旦旦将会守护的人。小女子心里唯剩下满腔怨恨,这才供出了陆千波的种种罪行。”
“来啊,将宁素琴、陆千波押入大牢。”
陆千波昏死过去,被衙役架走了,宁素琴也下去了。
司徒博褒奖了受命搜寻陆千波杀人物证的容妈,也是容妈发现了陆千波意欲私逃的苗头,告诉了县衙,这才有了嫣河渡头擒拿陆千波一幕。
铁牙魔凶陆千波落网,黎斯心头却似还压着一块大石,无法呼吸。
第九章 II 蕉鹿之梦
二月十五日,落花村。
天刚蒙蒙亮,黎斯找到夏九婴时,他正蹲在河边,像个木桩子般一动不动。草丛里的野花经历过昨晚的绚烂,正走向凋零。凋谢的群花里,唯有一朵淡蓝色的野花,同其他白色野花不同,显得瑰丽迷幻。
“蓝色水头花。”黎斯缓缓说道,河边野花的名字叫水头花。
夏九婴挪动双脚,没站起来,仰望着黎斯:“不要……说话,它会……害怕。”夏九婴多年未同人讲话,说起话来有些口吃结巴。
黎斯笑而不语,卯时即将过去,所有的水头花都已凋零。
黎斯再开口:“夏九婴,你知不知道为何只有你面前的水头花变成了蓝色。”
夏九婴一怔,瞅着枯萎的一抹淡蓝色,道:“你说。”
“很简单。因为你磨制铁牙时,碾碎的铁粉遗落在土壤里,被离你最近的水头花吸收走了。它才会开出淡蓝色的花。”黎斯轻松地说。
夏九婴露出恍然的表情,倏地嘴角往上翻了翻,似在笑:“淡蓝色……好漂亮。”
“你只关心花,就不在乎我方才说的话?”黎斯坐在河边,面朝波澜不惊地河流说道。
夏九婴保持着同样姿势说道:“你……说了,不如……继续说下去。”
黎斯点点头:“好吧,从哪里说起呢。就先从铁牙魔凶的真面目开始说起吧。”
“铁牙噬人的手法被揭穿后,我花了许多精力放在铁牙上,从而忽略了其他线索。”黎斯顿一顿道,“比如说,纪梁、黄麻子,包括陈二狗背后的瘀伤。”
“瘀伤都是从下往上撞击后留下的,而三人瘀伤位置虽略有不同,但抛去身高之差,瘀伤都在同一高度。”黎斯闭眼说,“杀人方式是这样:习惯性的跳跃到特定高度,而后用全身的力量撞击目标,令其失去反抗能力,再下杀手。”
“人是很懒的动物,不习惯跳跃攻击。所以我推想,铁牙魔凶或许并非一个人。”
“我有了证据。”黎斯如同跟朋友在聊天一样,笑笑说,“陈二狗外表虽然凶悍,但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害怕铁牙魔凶咬死他,于是在怀里藏了一把匕首。”
“在陈二狗家设立灵堂的那晚,铁牙魔凶对陈二狗下手了,但被我的兄弟吴闻阻拦,混乱中,铁牙魔凶被陈二狗怀藏的匕首割伤,流了血。”
“吴闻嗅到了血味,腥烈而浓稠,绝非人血。”黎斯突然睁开了双眼,深深地说,“那是狼的血。”
“铁牙魔凶是一头狼。”
夏九婴木讷的眼神动了动,但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不说话。
“狼牙魔凶的真面目说完了。接下来再说点什么好呢?”黎斯悠然自得道,“好吧,不如说说那匹白狼。”
夏九婴身体明显晃动了几下,然后才保持了平衡,他微转过头同黎斯相望。许久,夏九婴道:“继续……说。”
“纪梁在黑虎山想掏一窝狼崽子,但被一匹凶猛的白狼咬伤了,于是纪梁下令让你杀了白狼。”黎斯如似亲身经历过一般,接着说,“人狼血斗,你跟白狼都受了伤,但你胜利了。就在你要杀死白狼的时候,小狼崽子从狼窝里跑了出来,跑向白狼。你犹豫了,小狼、白狼相拥的时刻令你心软了,至亲之血,相互的守护、依偎岂非是你耗尽生命所追求等待的。”
“你没杀白狼,还帮助白狼一家躲避了纪梁这群恶徒的捕杀。”黎斯笑道,“狼是有灵性的动物,白狼更甚。它将你视为恩人,对你报恩。”
“夏九婴,你,就利用白狼的报恩之情,训练它、磨砺它,使它成为了你的杀人工具。”黎斯怅然道,“应该这么说,铁牙魔凶有两个,一个是白狼,一个是白狼的指挥者,夏九婴。”
夏九婴站来,乱蓬蓬的头发随微风摇晃。他缓慢地走到黎斯身旁坐下,两人一同望着河流水面。
“你……怎么知……道白狼。”夏九婴问。
“有山海楼的一名伙计在黑虎山发现了白狼,恰恰他也是那次捕杀白狼的成员,他认出了白狼,也知道了你没杀死白狼。”黎斯说,“配合异于常人的杀人方式、狼血,我推断是白狼杀人。”
“而白狼只听命于你。”
“你怎么……知道,我为了小狼……放弃杀白狼。”夏九婴望着水面,眼波略略起伏。
“这个,没有证据,是我猜的。”黎斯淡淡一笑,“因为你是夏九婴,能冷血的同任何敌人厮杀。唯独在亲情方面,你却是彷徨、软弱的人。”
夏九婴对于黎斯的话,竟少有地有了反应,他点了点头:“你比许多……许多人,都了解我,或许也包括……我自己。”
也许同黎斯的交谈,令夏九婴渐渐寻回了说话的感觉。他的结巴不再那么明显。
“前几日的阴霾天气散了,今天的太阳真好啊。”黎斯仰着脑袋说道,“再说说铁牙吧。”
“要杀纪梁,你明白早晚有人会怀疑到你。再者,你希望纪梁死在你手里,也算你亲手报仇,所以你选择了同你长牙相似的铁牙咬死纪梁。”黎斯顿了顿说,“杀死纪梁后,你故意安排白狼将铁牙磕碎,留下带血铁粒。是为了留下线索告诉官府,杀人者是戴着铁牙行凶,并非真牙,从而帮你洗脱嫌疑。”
“哦,对了,白狼足上应绑了兽皮这类的裹足物,才没有留下显眼足迹。”
“我有没有说错。”黎斯问着。
夏九婴出神地眺望着河对岸那座黑沉沉的山脉。而后夏九婴再次点头:“说的……对。我想报仇……我也想活下去。”
“我想多……陪陪她,她一个人在荒山野林……待了太久的时间,她肯定不愿意再一个人孤独下去。”夏九婴说着,竟笑了,笑得比之前扭曲的面孔自然许多。
黎斯没问,他清楚夏九婴口中的她,指的是他娘。
黎斯呼了口气说:“陈二狗交代了七年前,纪梁一伙在黑虎山遇见你娘,你娘被野狼咬死,他们将你娘掩埋的过程。但这些好像并不是真相,也不可能成为你复仇杀人的原因。”
“我想知道真相。”黎斯收回目光,望着夏九婴布满伤痕的侧脸。
夏九婴呆立许久,而后他从破衣的最里面缓缓取出一枚东西,是一颗牙齿。
夏九婴将牙齿放在面前,说:“纪梁用娘的尸骸……要挟我,为他做事。然后他会把尸骸一部分一部分……还给我。我跟踪去黑虎山取尸骸的黄麻子,找到了娘的埋骨地。挖开骨洞,我在里面……找到了它。”
黎斯会意地捡起牙齿,牙齿锋利冰凉,中间部分圆滑。黎斯惊讶道:“这是一枚,狗牙!”
“是。”夏九婴承认道,“娘手腕等处的骨骸,还留有被啃咬的……挫痕。那些挫痕也是狗牙留下的。”
“咬死我娘的不是野狼……是,狗!一群恶狗!”夏九婴说至此,因为愤怒和仇恨,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纪梁的护家犬。”黎斯终于明白了夏九婴仇恨的根源,陈二狗所言果然不真。他忍不住握紧拳头,“指使狗犬将人活活咬死,纪梁死有余辜。该死!死得好!”
夏九婴一怔,盯了黎斯一会儿:“你其实并不太……像衙门中的人。”
“那我像什么?”
“第一次你跟踪我,我看到你……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夏九婴带有一丝迷茫,“你眼睛里藏着仇恨……的火种,只是藏得比我深,也比我巨大。”
“看见你,我也像看到了我自己。”黎斯说,“所以才对你不依不饶,呵呵。”
“七年里,真实的世界只让我觉得冷酷虚幻,我宁愿守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梦里。”夏九婴语气飘渺,仿佛飞身而去了另外的国度。
“呵。”黎斯笑笑,“不如让我猜猜。那个世界中有一条河,有一座简陋的草屋,有一片田,有一块盛开野花的草地,还有你跟你娘。那时你尚小,你娘照顾你,为你梳头,为你洗衣,为你讲述天边星辰的故事。”
“你这么多年不梳头,不洗衣,是否在等你娘回来帮你梳头,帮你洗衣。”黎斯笑说。
“你……好可怕。”夏九婴又笑了,“能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夏九婴,你不觉得在整个案子里,也有你所陌生、不明白的地方吗?”黎斯缓缓说道,“比如画师陆千波的落网。”
“有人在嫁祸他,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夏九婴愕然:“是谁?”
“很快,就知道了。”黎斯神秘笑了笑道。
第十章 II 花伴骸
未时,落花村里匆匆走来一妇人,妇人眺望落花村南头,似盼归着什么人。
大约一炷香功夫,村外行来两个全身严裹的人,带着方帽,面孔藏在帽檐底下。妇人发现了两人,招呼二人来到近前,嘀咕了两句,三人一同进了落花村。
在落花村一间荒废的老宅子里,妇人关好了门窗,长出一口气说:“总感觉心里七上八下,以为你们不来了,直接走了。”
“他的事我们还不知道结果,是不会走的。”两人摘掉方帽,乃是一男一女。女子面容憔悴,但难掩其秀美容颜。男子一张黑脸,眼窝深陷,神情十分疲惫。
“晴儿说得对,以前是我们不好,这一次不会再对他不管不顾了。”男子肯定地说。
妇人也唉声叹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阿正的计划很成功,县衙司徒大人已经判了纪府画师陆千波有罪,他安全了。”
“太好了。”秀美女子的鼻子抽了抽,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别哭了,晴儿。”男子拍拍女子后背,安慰道。
妇人看着两人,她有些累了,顺势往墙角木椅一坐,感觉屁股下面有东西。妇人抬起身子,面孔倏然变得惊讶万分,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珠子,盯着椅子。
椅上只有一件黑色的外衣,内胸位置有几片殷红的血渍。妇人如鲠在喉:“是……我的……衣服!”
“咚咚!”废宅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妇人和秀美女子互相紧抱,黑脸汉子彳亍来到门边,拉开门。
一脸淡淡笑容的青年就站在门外,浓浓的眉毛,漆黑的眸子,坚定的眼神,他是吴闻。
“容妈,帮你寻回了你的遗失之物。可得谢我喽。”吴闻扫过宅内三人,“容妈,两位朋友,请跟我走吧。我们家大人久候多时了。”
落花村河畔,夏九婴草屋前。
吴闻领着容妈三人到来时,黎斯正说起陆千波一案的玄机。
“且先说物证之一的布靴吧。不错,布靴靴底沾满了洼地黑泥,只是我早在黑洼村时就注意到一个细节:村民们为防止滑入洼地,在洼地周围拢了大片石沙。”黎斯抬眼瞅了瞅走过来的几人,笑而语,“所以,若陆千波穿布靴在洼地中杀了黄麻子,靴底不仅应有黑泥,也应该有石沙。”
“可惜靴底没有石沙,显然布靴之证有假。”
“再说朱砂红。”黎斯继续谈陆千波案,“黄麻子袍衣有朱砂红,陆千波长衫也有朱砂红,故推断为陆千波杀人时,不小心将朱砂红染到了黄麻子袍衣上。”
“不过,黄麻子被杀的当晚,下着小雨。”黎斯嘴角轻轻上扬,“陆千波如果穿长衫杀人,长衫必被雨淋湿,朱砂红遇水会泅成一团,由浅入深。而观陆千波袖口的朱砂红,却是完整的一整块。”
“这表明长衫未淋雨,陆千波未穿长衫杀人。”黎斯清晰明白地说道。
“结合两项证据,足以判断,是有人故意将杀人嫌疑嫁祸给陆千波。”黎斯长吁一口气,“过程大致如下:他发现了被杀死的黄麻子,心起了移祸他人的念头。于是连夜赶回纪府,偷偷潜入陆千波房间,取走布靴、又将朱砂红一分为二。一份涂在陆千波的长衫衣袖上,另一份带回黑洼村凶案现场,涂在黄麻子的衣袍上。最后将布靴踩上黑泥带回来。匆忙间,他并未注意到洼地周围的石沙,因而留下了致命破绽。”黎斯道出了嫁祸过程。
“陆千波只图口舌之快,在纪梁被害后,对宁素琴承认是自己杀人。后越来越担忧,害怕宁素琴将他口承杀人一事告诉旁人。同时,自己同宁素琴的苟且之事,也让陆千波耿耿于怀,更加害怕被纪府人识破,徒增杀人之动机。”黎斯稍微一顿,继而说,“于是,陆千波决心抛下宁素琴,一个人逃离明岭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或者,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带宁素琴远走高飞。”
“而痴怨女子宁素琴则对陆千波所说深信不疑,坚信纪梁死于他手,故而在得知陆千波抛下她远走高飞后,主动去官府投案。宁素琴心念俱灰,陆千波曾是她倾注的全部希望,希望破灭了,她便要鱼死网破。
“谈一谈这位嫁祸陆千波的‘他吧。”
“一,他是纪府的人,可随时进出纪府;二,他认识陆千波,才可潜入陆千波房间,取走布靴、朱砂红;三,他在黄麻子被杀之夜,晚归。”黎斯瞥了一眼容妈,“凭以上三条,我让吴闻在纪府暗访,轻而易举查出‘他就是你,容妈。”
“但我十分想不通,容妈你为何要帮助真凶,嫁祸陆千波?”黎斯“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思虑万千后,我推断你的背后还有人。这些人的存在,才是你嫁祸陆千波,包庇杀人真凶的根源。”
“所以我嘱咐司徒大人上演了一场好戏,将陆千波判罪。”
“陆千波有罪,意味着真凶平安无事。”黎斯转动目光望向已近中年的黑脸汉子、秀美女子。
“心头悬挂的巨石落地后,容妈定然会找幕后之人报喜。故此,我早早安排吴闻跟踪你。”黎斯早有打算。
“对了,还有那件黑衣。”黎斯再道,“你在返回纪府取布靴、朱砂红时,担忧黄麻子尸首被他人发现,所以脱掉了黑衣覆在黄麻子身上,用于隐蔽尸体。而黑衣自然也沾了黄麻子的血。”
“夏九婴,你知道是谁陷害陆千波了吧。”黎斯同夏九婴说。
夏九婴微微点头,不做声。
“唉,到了最后,虽不愿,我还是得讲。”黎斯眼中带有歉意,“夏九婴,可知指使容妈嫁祸陆千波的二人,也就是他们二人,是谁吗?”
黎斯视线锁定在黑脸男子、秀美女子脸上。
夏九婴眼神重归木讷,没有反应。
“他二人,你应该早就见过。”黎斯淡淡说道,“便是你观看的杂耍班中,说快评书的男子、黄纱遮脸的舞女。”
夏九婴一怔,转头打量二人。
“这二人我早已察觉怪异。”黎斯说,“落花村乃穷乡僻壤,就算再不济的杂耍班子,来这里尚不能求口饱饭,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落花村搭台表演。”
“我秘密找来班头询问,原来是有人花钱让班子去落花村表演。花钱的人就是这二人。”黎斯心思缜密,早早洞悉了其中疑点。
“我和吴闻也曾看到,他们二人悄悄在你草屋外徘徊。”
“那时起,我就有一种预感,他们二人定然同你有某种关联。”黎斯双手交叉,神情肃穆,“杂耍班主说二人每逢演出必定化妆,我就让班主描画了二人不化妆的样貌。然后给了落花村刘婆婆。”
刘婆婆就是夏九婴的邻居,刘婆婆也被吴闻请来了。她激动地说:“大人,老婆子看清楚了。不会错,这画像中的人正是已死的夏正夫妇啊!”
刘婆婆随即发现了黑脸汉子、秀美女子,上下瞧了好几遍,大叫一声道:“天啊,你们是……夏正、娄晴。”
黑脸汉子握紧拳头不语,秀美女子的眼圈渐渐变红,倏地扑到了刘婆婆怀里,大哭着说:“刘婆婆,是我,娄晴。”
“啊……你们没死!你们没死啊!”刘婆婆泪水也是禁不住,涌了出来。
黎斯没理会几人反应,他目不转睛看着夏九婴。夏九婴眼里天翻地覆,但须臾后,就变得安静了,太安静了,仿佛他已经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
“说说吧。”黎斯望向黑脸汉子,也就是夏九婴的爹,夏正。
“我年轻时也在衙门中做事,一次执行公差时不小心杀死了掌控长江水域的血生帮帮主司徒登,那以后血生帮就欲置我于死地。没有办法,我便带着怀有身孕的娘子来到穷乡僻壤的落花村避难。生下九婴那年,血生帮这伙仇家寻到了落花村。我没有办法,为了不连累她们母子二人,我选择了让自己葬身火海。”夏正无奈道。
“九婴七岁那年,那伙仇家又来寻仇。我暗中留言给晴儿,让她把九婴先寄托给刘婆婆,她进黑虎山躲避一阵。”夏正叹一声道,“但万万没想到,那伙仇家寻到了黑虎山里,险些杀死了晴儿。千钧一发之际我赶至救下了晴儿,但晴儿已经身受重伤。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带着晴儿,连夜离开了落花村,离开了明岭县。”
“我想过带走九婴,但转念又想,若我们遭遇不测,九婴怎会幸免于难。”夏正望了一眼如石塑般的夏九婴,“最后,我只能放弃了带走九婴的念头。”
“这许多年,我也想回来,但又害怕把仇家引回落花村。”夏正道,“晴儿始终不放心九婴,五年前,我们找到容妈。容妈是我的表嫂,我让容妈先来到明岭县保护、照顾九婴。”
“但后来容妈来信说,九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任何人接触的孩子。她没法将他接回去照顾,只能暗中帮衬。”夏正愧疚地说,“一个月前,我们潜回青州,回到了明岭县,混进了杂耍班。只是希望可以远远看一看孩子。”
“谁知刚进入明岭县没多久,明岭县就发生了凶案,后来听说县衙将九婴抓进了大牢。我心急如焚,却又不敢现身救孩子。”夏正懊悔道,“只因为仇家的探子也追来了明岭县,我着实不敢暴露自己,怕给九婴惹上更大的麻烦。”
“我能做的,就是嘱咐容妈密切注意凶案的动向,并且第一时间告诉我。”夏正神情黯淡,“还有就是,有可能的话,帮一帮孩子。”
“十一日晚,我本去探亲,返回经过黑洼村洼地时发现了被杀的黄麻子。黄麻子脖颈处的伤口同纪少爷一模一样,我心头一紧,想到要帮九婴洗脱嫌疑。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栽赃嫁祸。”容妈怯怯道,“纪府里,陆千波同少奶奶不清不楚。我早看不惯这种小人了,便趁机栽赃给了他。”
黎斯心中哀叹:夏九婴苦苦所图,费尽心机欲要报仇的尸骸,竟然不属于他娘,只是另外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是多么大的悲哀啊。
“九婴啊,孩子!是娘,还有你爹对不起你……我们知错了,你能原谅我们吗?”泣不成声的娄晴一步步走向夏九婴。
黎斯未言,看向夏九婴。
夏九婴双眼空洞得可怕,如同两眼干涸的枯井,布满了绝望、颓废。
娄晴就要摸到夏九婴了,娄晴的手开始颤抖,泪水更是疯狂涌出:“孩子啊,孩子……”
夏九婴忽地站起,目若无人地从娄晴面前离开,他步伐直直地走向了破茅草屋,钻了进去。娄晴在原地痛哭,不多会儿,她又跑向破茅草屋。
众人跟随,娄晴拉开了茅草屋的破门。
七年了,茅草屋充斥着恶臭的污秽味道,从未有人想过,也不敢真正地靠近它、打开它。茅草屋对于夏九婴来说,是他这七年里,在这人世间,唯一属于他的地方。
每当冷血无情地面对了外面的世界后,在这污秽简陋的空间里,夏九婴会偷偷一个人哭泣,不被人发现地哭泣,久远冰封的心刺痛着灵魂。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夏九婴才会记得,他还是个人,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
茅草屋对于夏九婴来说,等同一个字——家。
家的门被娄晴拉开了。
躲在茅草屋最阴冷角落的夏九婴如同狂猴一样咆哮,在屋里上蹿下跳威胁着闯入者,而敞开的门里:每一个人都清楚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狭小的空地上都是坚硬冰寒的土地,只有最里面有一张干净完整的草席。草席周围用一朵朵盛开、枯萎、再盛开、再枯萎的野花摆出了一个花的圆圈,圆圈里是一具完整的成人骨骸。
那是夏九婴的娘。
孩子将最美丽、最珍惜的东西给了至亲的人,他守护她,他等待她。
娄晴傻了,夏九婴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怒喊:“滚,这才是我娘。滚开!”
夏九婴蜷缩在角落里,望着草席中的骨骸,如初生幼童般纯真地微笑着。
在他眼中,这已是他所求的全部。
茅草屋门口的人并未散去,这激怒了夏九婴,他卷起草席,抱起尸骸疯狂地冲了出去。
“娘,我不会……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把我们分开!”夏九婴发狂地往黑虎山方向跑,口里吹着刺耳的短哨,渐渐来临的暮霭中,一个纯白色的身影出现了,是白狼。
夏九婴跳上白狼狼背,消失在了黑暗里。
“怎么办,九婴去了哪里!”娄晴大哭大叫,“我的孩子啊!”
“大人。”夏正求助黎斯。
黎斯沉吟后说:“吴闻,赶紧找陈二狗来。若我没猜错,夏九婴定然去了尸骸的埋骨地。”
黑虎山山腹一处隐秘的密林中,北头是坚实的山体,南边是陡峭的悬崖,树林中央有个刚被填埋的新坑。
黎斯等人赶来时,夏九婴和白狼就站在悬崖一侧,夏九婴怀里紧紧抱着席里的尸骸。
“九婴,爹错了。爹对不起你,你不要这样好吗?”夏正悲切地说。
“孩子,回来吧。”娄晴双腿一软,跪在林中,容妈将她搀扶起来。
夏九婴置若未闻,他望着远处黑夜里的星辰。
“当我饿昏在野外,当我被野狗撕咬得遍体鳞伤……当我的脖颈被独狼咬破,支持我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跟我娘团聚……为了这个理由,我成了纪梁的死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得知娘死的真相后,我变成了一个杀人魔,构建杀人的魔窟……将真挚的伙伴变成了杀人的工具。”夏九婴的微笑如刀,割裂了他的脸、他的身体、他的心。
“我寻回了娘的尸骸,我做到了……我可以有我的世界了。”
“但弹指间……有人来了,原来死了的人没死,等候的人只是被抛弃。”夏九婴喃喃自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坚守,湮灭了我的世界。”
“从此,两个世界一片空白。”夏九婴转过视线,凝望黎斯,“我该何去何从?”
黎斯微微低叹:“夏九婴,我说过你像我。尤其是现在,现实的残酷远超过人的想象。残酷之后,才是珍贵。”
夏九婴细细品味着黎斯的话,突然倔强地说:“不,我不像你。我不会妥协。”
“我永不会变,即便坠入深渊。”夏九婴笑了,那是在他的梦中世界才会出现的笑容,这种笑容只属于他,夏九婴。
夏九婴猛地一跃,身体如同剪断线的纸鸢,先往前飘,而后直直下坠。
风在,月在,深渊在,我在……夏九婴紧紧拥抱尸骸,是的,娘也在。
去吧,地狱见。
下坠的影子将悬崖旁众人的哭喊、白狼的孤吼切断。
“心中一隅的温度,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原因。找到她,哪怕我会死,哪怕她已死。”
尾章
将离开明岭县时,吴闻一吐心中疑惑。
“我始终想不明白,夏九婴一心盼娘归来,本应是单纯直性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想出这一系列铁牙噬人的凶案?”
“夏九婴与其说是单纯直性,不如说是执于一念。执念令他变得无所畏惧,同样,执念也令他变得狭隘,变得孤僻。至最后,也是这份对于飘渺亲情的执念让他走上了无法回头的路,他可以去做任何事,包括毁掉眼前的全部。”黎斯长吁道,“谋划铁牙噬人的系列凶案,便是此种情况下的产物。”
“而当亲生爹娘活生生出现在夏九婴眼前时,他生存的执念变得毫无意义,投注全部情感的骨骸成了陌路人,最关键的是,夏九婴早就将回路斩断,无法回头。最终,他只能选择绝路。”
夜黑的深沉而冰寒。
陈二狗从狗屋里寻查出来,一阵阴森刺骨的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不由自主回过身。
狗屋周围的黑暗里树影婆娑,宛如无数小鬼在举刀拼杀。
“哎,自己吓自己,夏九婴已经死了,还害怕什么。”陈二狗自嘲地笑笑,而就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一个鬼魅如幽灵般的黑影,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身后。
轻轻地,咧开嘴,锋利无比的凶牙闪烁着死神之光。
“啊……”
这是悠长暗夜里一个小小的插曲。
夜正深,故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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